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化骨去 ...
-
除夕三十,新年伊始,拜东岳。云安镇。
掌心敷在蒙着粗纱的面团上,揉了揉又拍了拍,唔,这面算是醒好了。
阿狸将盛着浆糊的陶碗顶上了桌,尾巴一拍,扑面而来的面粉呛得我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它嘿嘿笑了两声,嗖得一道影蹿走了。
等我灰头土脸收拾好桌子,我叉着腰义正言辞对它道:“今儿饺子就是蘑菇白菜馅儿了,连肉丁都没有了。”
它立刻从屋角的软垫子上跳了起来,炸了毛道:“你个蠢丫头,臭小子在时,大爷已经吃了多少素了!你居然还想虐待我!”
我哼了一声,再不理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起刀嚯嚯地将面团切成三块,又抬头看了看院子的门,撇了撇嘴。
阿狸不清不愿地挪了过来,伸过爪子将面团搓成长条,嘟哝道:“还盼还盼,那臭小子每次来混吃混喝不说,还带着一身大伤小伤。哪有自己历天劫还要别人给他收拾烂摊子的,被雷劈死算……唔。”它嘴里鼓鼓包着一团面,怒目看过来。
我刷刷剁了几十个小面团,郁沉沉看着它,手中菜刀滑过一道危险的光。
“呸呸呸。”它终于吐出了口里的生面团,尖利地朝我叫道:“我是为你抱不平啊,蠢丫头!你每次都像不要命似的给他灌修为,你以为你还是……唔。”
我迅速捂住它的嘴,在它挣扎乱摆的尾巴上狠狠掐了一把,才回头勉强笑了笑:“你回来啦。”
我多喜欢这四个字,每次说时,那焦虑又期盼的心情,就似滑过弦上的音,轻轻颤颤。重不得轻不得,疼一分喜一分。
“在包饺子了?”他水墨的眉眼带着淡淡的倦怠,随意丢去外氅,斜倚在柱上看着桌上。
“嗯嗯。”我随手抛开已经快要断了气的阿狸,转了擀面杖瞬间磨了一张皮,呐呐问道:“你是喜欢蘑菇馅儿的,还是白菜馅儿的,还是蘑菇白菜馅儿的?”
阿狸“嘎”的一声,倒在地上彻底生死不知。
他的眼角攒起淡淡的笑意,开了口,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震天撼地的爆竹响,掩去了他的声音。我颤巍巍地拾起被吓掉的擀面杖,又颤巍巍地问他:“你将将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片刻后,我觉得我还是继续没听清的好。
“不论什么馅的,在你手里不是一个味道吗?”他笑得促狭,我却很想把擀面杖砸到他头上,真是太让人沮丧了。
阿狸原地复活,狐狸眼眯了眯盯着坐下随我一起包饺子的他许久,摸了摸下巴道:“臭小子不错啊,再遭次雷劈就快飞升了吧。”
“嗯。”他淡淡应了声,听不出多少情绪。
我手上的动作却慢慢停了下来,门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相继不绝,又是一年了,时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正悄悄离去。我看了看自己十年如一日,不见丝毫变化的包子手,失落塞满了胸口。
然后我决定将失落化成动力和勇气,做一件这辈子以来最伟大和最丢脸的事。
我和他并肩坐在廊下,瞧着偶尔蹿上天的烟火,一人捧着一碗饺子。我晃了晃腿,朝他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一眼看来。
我撅嘴道:“我冷。”
他嗤笑一声,我举着筷子捣了捣饺子,终于声细如蚊开口:“那个那个,你有没有……”
“清玄君何在?”一声清脆的女声响在门外,硬生生戳破了我的所有底气,我将头“嘭”的一声撞到廊柱上,埋脸再不看他。
身后阿狸一声嘲笑。
“你要说什么?”他没有立刻应那女子,低声问我。
我哼唧哼唧摸了摸心口,打起了点精神准备再接再厉,却听到那女子不依不饶又道:“清玄君可还记得他日与玉宜一约?机缘已到,君之大升已至,快随我而去。”
我再度撞上了柱子,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去吧,莫误了事。”
他的手将将触及我的发顶,便听到低不可闻一声:“如此也好,等此劫过了再说不迟。”
许久身后再没了动静,我抱着柱子自怨自艾。阿狸跳到我身边,六条尾巴搭在了我身上:“喂喂,别难过了,大过年的说,再说了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抠着木头,闷闷道:“我既盼着他回来,又盼着他不回来。”
“……你真是我见过最单纯又复杂的妖精。”阿狸下评论。
“谢谢,我想我只是个正常的姑娘家而已。”我抽了抽鼻子,哑着声音道。
“好了好了,来来来,我们继续吃饺子。白菜馅儿的我也认了,过年嘛。”它用尾巴抽了抽我,我揪住它的尾巴:“咦,你的尾巴怎么又长了一条了?”
“……”
轰隆隆一声雷炸在远方,紫色的劫云交缠着雷电翻滚在天边。
阿狸目瞪口呆,艰难地咽下去饺子:“我说,这小子赶在除夕飞升吗?没想到他除了不要脸连命都不要了。”
我默默起身,却被它拖住裙子,它的表情是少有的阴郁低沉:“木头,你平时糊涂也就算了,这时候你给我脑子清楚点。你自己还有多少斤两,自己还不清楚吗?朔月雷劫,加上引去的年兽,你这副破骨头架子连渣都不想剩了吗?”
我拽了拽,又拽了拽,还是不动。索性“哧”的一声撕掉了那块裙摆,我扭头看它道:“救他或许我会死,可是不救他我却知道一定比死还难受。我守了他八百年了,倘若功亏一篑太不划算了。”
我想的很简单,我还未表白,所以他不能死,要不然我会抽死我自己。同理,我也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当然这个如果在救他的前提下,不太容易达成。
=========================
“仙君已达仙班,为何还流连人世不去?”
天劫过后,云散天晴,苍苍山翠,盈盈水柔,鸟兽相啼。
“有一位故人尚待我回去。”他步履悠然轻快,待寻到故里巷处,身形一滞。
白墙污浊,乌瓦凋零,破烂牌匾耷拉半挂在门檐上,一柄长锁黄锈斑斑。透过未合起的门板间,依旧可以看到里面长草萋萋,古槐荫浓。
一刹风掠,悠悠槐香浮在巷中,他蓝白相间的袍子随风起了又落,一发乌丝转瞬成雪。
“你长得可真好看,可许了人家?”
“自己剥。”
“我不会。”
“那个那个,你有没有……”
云不知山意,水不随君行,徒留画屏孤影一灯寂,埋骨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