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长干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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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日，碧荷抽枝，八仙花开，云安镇。
今日是我搬来云安镇的第一天，我抱着小小的深蓝布袋头立在污渍斑驳的白墙外。抬头看了看耷拉半挂着在门檐上的破烂牌匾，黑布鞋的硬底在台阶上刮了刮，蹭掉了些许的烂泥。想了想，又咚咚地跺了跺脚，方觉得干净。
“啧，这么个破烂宅子，你还怕腌臜了它不成？”阿狸从布袋里探出它毛绒绒的脑袋撇了撇嘴，吊角的细眼斜瞅了朱漆掉落快成白板的双扇门，又很轻蔑地瞅了我一眼。
我摸了摸它脑袋，它龇牙张口就是一咬，锋利的牙齿划破了我的拇指，它舌头一卷舔去血滴心满意足。我委屈地看着它，嗫喏道：“以后咱们就住这里了，就是咱们家了，是家就得好好爱护的。”
“哼。”它不甘心地盯着我缩起来的手指，嘟哝道：“今儿是你生辰，就不能让我吃顿好的。”
我郑重其事对它道：“吃好的可以，但是以后万万不能吃人了，否则我们又要被赶走了。”向上托了托因它动作下沉的包袱：“至于我，你要是吃掉了我，虽然得一时口腹之足。但是，你要想好，以后就再没人喂养你，你还是要饿死的。”
“去去去，自从你在怀安观里偷吃了一个月的供奉后，就越发和那牛鼻子一样啰嗦了。你倒是进还是不进啊，不进我们就继续去野林子里待着，风清露爽，总比这又矮又小的破屋子好。”它两条前腿搭在布袋沿子上，摇头晃脑道。
我迈起步子，抱着它艰难地踏上高高的台阶，手搭在黄锈重重的长锁上，便见它咯噔一声落了下去。我欢喜地对它道：“阿狸以后我们就有家了。”
门里深草萋萋，有的蹿得比我还高了，蟋蟀停在草尖上，悠得一颤一颤的。一声哨鸣，一只小黄雀俯冲了下来，叼走了它，又滑回树枝上。临飞前，还得意且挑衅地瞧了我们一样。
我努力压下阿狸因此骚动的脑袋，瞧向中央天井的那颗枝节盘虬的槐树。那郁郁葱葱的树冠几乎要遮去了这四方屋子间唯一的一片天空。槐鬼当家，阴虚倒灌，腐气沉郁，果真是个安身居家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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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我忍无可忍地抓着抹布，跪在地上冲它吼道。
它在刚刚擦净的地板上欢快地又跳了几步，留下若干个梅花印，大尾巴左右摇了摇，兴高采烈地抬起头：“嗯，怎么了？”
我用力将抹布掼到它头上，它一时不查，步子踉跄了下，“噗通”滑倒在地，滚了几滚，松软的皮毛脏兮兮地粘在了它身上。它扒拉着头上沾满灰的布条，破口大骂：“蠢丫头，你居然敢丢你大爷？！大爷要咬死你！”
我抱臂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气哼哼道：“大爷，今儿不擦完地，这辈子你连鸡毛都别想碰了！”
……
等收掇好了屋子，我踮脚摇摇晃晃托起灯笼，即使已经飘着离地两尺了，还是够不着那铜勾。我抱怨道：“清虚子教的术法怎么这么不靠谱，这叫腾云术吗？我连云底边都摸不到。”
“哧，自己笨就不要找别的借口。”阿狸在屋子内外上窜下跳，不知折腾什么，忽然又伸出头来问道：“最近你是不是又长个儿了？”
我举着酸胀的胳膊，努力对准铜勾，漫不经心道：“好像是的，不过人家也是又涨了一岁嘛。”
“屁，长你个头长，你还真把你当凡人了？生老病死，转世轮回？”它骂了一声，又缩回头去捣鼓起来，闷闷的声音自屋内传来：“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当初就是不该任你胡作非为。”
我沉默了一下，慢吞吞道：“这个，好像任不任也不随你的说。”
“狼心狗肺！”它咬牙切齿道，片刻衔着根铜杆子跳了出来，昂起头对着我，目光很鄙视。
正巧我一个力道未稳，哗啦掉到了地上，揉了揉摔痛的屁股，讨好地看着它：“阿狸真乖。明天我就去给你弄鸡来。”
它吐出铜杆，懒洋洋地摆了摆尾巴，姿态高傲地对我道：“两只。”
遇到吃食，再聪明的妖怪，也只是个妖怪。
檐下的灯笼刚刚亮起明黄的火光，照暖一室，就听左边墙外传来了少年声：“咦？隔壁那旧宅居然搬进人来了？”
团在我膝上的阿狸也惊奇道:“咦？这破宅子隔壁居然还有人住？”
我坐在廊下的木栏上，身上笼着淡淡的流辉，捧着陶杯子默默喝起了豆子茶。
五月二十日，在我生辰之日，我找到了遮风避雨的屋子，煮沸了一壶青豆茶，点上了昏黄温暖的灯火，坐听隔壁对我的种种猜测。
人间烟火，俗世喧嚣，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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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凡人的年龄来算，今年我才十岁左右。阿狸立在高高的凳子上，爪子勾着头发龙飞凤舞在我的头顶挥动，片刻一双团子髻就盘好在两边。我迎着光照了照铜镜，阿狸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害羞地捂住脸，扭了扭:“人家终于又年轻了一回了。”
……
阿狸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跳下了板凳，蹒跚着向门外走去。
“你怎么了？”我抱起竹篮子，疑惑问道。
它的身子颤了颤，咬牙憋出一句：“大爷我今早吃多了。”
我踏出门的那刻，隔壁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门上的铜环撞出清脆的声响。我立刻缩回身子，趴在门框上好奇地探头看去，一串紫槐花随风掉落到肩上，纤细的花蕊撩拨得鼻尖轻痒。我憋得眼角酸出了泪水，强忍住脱口而出的喷嚏。
杳杳长长的巷子里，漾着淡淡的槐花香，甜甜浅浅的像是化开了的蜜糖。他蓝白相间的书生袍自那扇门里出现了，躬身对着门里人做了一揖，帽缨垂了下去，一晃一晃的，遮住了他的面容。门中人唠唠叨叨嘱咐着他什么，我瞄了又瞄，鼻头皱了又皱，终于将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打了出来。
“啊欠！”
他直起身转头看来，净白的面上有丝诧异掠过。
我三步并两步跳了下去，挎着篮子背着手蹦到他面前，脚尖反复磨着刻有花纹的石板。他也不吭声，就那样面色无波地看着扭捏的我，倒是门内人忍不住出了声：“这便是昨儿搬到隔壁的姑娘？这么小的模样，家里人呢？”
“你长得可真好看，可许了人家？”这便是我红着脸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相信了一见钟情。
“……”
“你总跟着我作甚？”在我尾随他穿过两条巷子一条街后，他终于面色不善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从这句话来看，他嫌弃我了。
我撅起嘴晃着团子脑袋，严肃地对他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你能走的地方，我自然也走。”
这时他似来了兴趣，蹲下身来，白色的袍摆垂在地上悠悠晃着。他弹了一下我的脑门：“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你家人呢？怎么能放任你乱跑，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他嘴角噙了一丝笑，浅浅淡淡的。
我护住脑袋，眼珠子转了一圈，吞吞吐吐道：“既然已经迷路了，那你就送我回家吧”死缠烂打是我的特长，我决定将它发挥到极致。
石砖缝立伸出的青草丛立有白色的小粉蝶扑闪着翅膀，引得路边的孩童嬉笑着奔跑追逐。
他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我道：“我要去书院，若送你回去便要误了时辰了。”
我扑上前抱住袖子，立刻接口道：“那你带我一起去就好了。”至此，我已经将家中嗷嗷待哺的阿狸完全抛到了脑后。
“蠢丫头！粮食呢？！大爷我饿了一天了！”
“呜呜，我忘记了，你你你，别打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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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洗净了池塘的荷叶，木筏悠悠晃起一圈圈的涟漪，柳枝染绿一池绵波。
我向前探着身子努力去勾右边的那朵大大的莲蓬，突然被他提起领子扔到了后面。他侧卧在木筏里，右手卷了册书，左手随意摘去那朵莲蓬丢到了我怀里
，眸子依旧专注地看着书页。我欢喜地捧起它，埋脸嗅了嗅清香，满足地深呼吸了一下，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
“自己剥。”他眼皮都不抬。
“我不会。”我理直气壮道。
……
他脸上冷淡淡地扳开了莲蓬，剥出一粒粒饱满的翠粒，又除了绿衣丢到倒仰着的茶盏盖里。我伸手去摸，“啪”的一声，又委屈屈地抱手缩回了筏尾。
“你欺负人。”我嘤嘤控诉。
“你不就是给人欺负的吗？”他眉梢分毫未动，很不要脸道，将满满一盖子递给了我。
我嚼着莲子幽怨地看着他，突然一行泪就下来了。
“怎么了？”他终于松开了手里的书。
“莲心好苦……”
“你家人就不管你吗？”
“哦，他们都很忙。”我跟在他身后，挎着篮子上上下下地抛着莲子。忙着吃，忙着睡，忙着欺负小妖小怪。
夕阳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老长，笼在我头顶，我踩着他的影子。据说影子是三魂六魄中的一魂一魄，踩住了它，是不是就可以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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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小儿就有劳道长费心了。”隔壁门外传来老夫妻两既是不舍又是欣喜的声音。
“令郎资质出众，已可见道骨仙风之态。若加以时日潜心向道，定有一番修为。”老道精神矍铄的声音刺入耳中，“咔嚓”一声，我折断了手中的竹枝。
我趴在墙上，耳朵紧紧地伏在墙上，不放过那边的一字一句。湿漉漉的青苔拂过我的脸，我眨了眨眼，默默将脸贴在墙上，湿润的气息混着苔藓的腥味冲得我眼眶发酸。
“你要走了吗？”我坐在槐树上，晃着腿低头看着树下读书的他说。天光渗过茂密的枝叶，辗转落在他蓝白相间的袍子和清隽如画的眉眼里。
他抬头看来，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那双眸子里却隐有光华璀然：“若是修得仙道，于这乱世之中岂不更能救芸芸众生于水火之中？”
他说的话充满着书生们特有的理想主义和酸腐气，可我偏偏喜欢这样的他。一抬眸，一入眼，一相遇，便是藏于心间的安然欢喜。
“喂，你就这么让这小子走了，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阿狸四肢大敞，躺在院中石磨上晒着肚皮，懒洋洋道。
我继续保持着趴在墙上的姿势，闷声闷气道：“喜欢又怎么样呢？他既然喜欢修仙，那么我便没理由因着自己喜欢去阻拦他的喜欢。”
“哧，胆小鬼。”它嘲讽道。
我不在理睬他，只是自顾自伏在墙上。墙的那一边，再也不能听到他每日清晨的读书声了，也再也不能晚听他隔着墙给我讲故事了，还有他在上元夜里放飞的孔明灯，抛过来的葵花糖，都不会再有了。
七月流火，秋君慢慢催红了枫树的枝杈，我喜欢的少年，就此消失不见。他似落入池心的石子，在激起一波波涟漪后，终于淡然沉去。
“蠢丫头，你还准备在这里过下去？”
“我有很长很长的寿命，为什么不等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长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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