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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昔年(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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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瑾回到家找出了纸笔,用蝇头小楷写了满满两张纸,然后又捣腾出了一张信封,封好信后奔出了家门,却和慕水清撞了个满怀。
“瑾儿?你去那?”慕水清有些疑惑。
“我去驿站。”洛瑾急急忙忙地回答。
“去驿站?做什么?”
“我回来再说啦!”洛瑾已经跑开了。
“瑾儿,你回来,去看看你爹!”慕水清在她身后高呼。
“我回来就去看!”洛瑾只转头回了一声然后又跑走了。
一口气跑到了驿站,洛瑾气喘吁吁地看到一个人在驿站门口梳理这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洛瑾走了过去。
“请问,可以寄信到长安吗?”洛瑾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可以啊。”那个驿差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么,我要加急,六百里加急,不不,八百里加急,不不不,一千里加急!”
那个驿差忍不住抬头,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浓密的络腮胡子却显得很温和。“姑娘,你到底要做什么啊?”驿差笑道。
“我想把信最快地寄到长安!”
“你要寄私信?”那个驿差又问。
“嗯。”洛瑾点头应着。
“可是驿站只收发官信,不寄私信的。”
“为什么?可是我的信真的很急啊,叔叔您帮帮忙好不好?”洛瑾求道。
“这样吧,这里正好有两封加急的信要送到长安,我就顺便把你的信带捎去吧。”驿差微笑着说。洛瑾看驿差答应了,高兴地把信送了过去,驿差接过信时扫了一眼信封,忽然间微笑僵住了,表情怪异地抽搐了一下。
“东宫?”驿差的声音因吃惊而变得扭曲了,“你要寄信到东宫,还是寄给……给皇太孙?”
“是啊,不行吗?”洛瑾奇怪这个驿差为什么这么惊诧。
那个驿差仔细地看了一眼洛瑾,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相貌清丽可人,但衣着却是简旧平常,完全一个农家孩子的样子,怎么会想着寄信给皇太孙?
“姑娘,”驿差的声音有些发干,“这个东宫可不是你家我家,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寄个信,捎个话的啊,这个信啊我真的送不了。”
洛瑾一听急了,“叔叔,我求求您,我真的很急。我给您这个,您帮我把信送去好吗?”说着,洛瑾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拿出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子塞进了驿差的怀里。驿差被她的举动吓得不轻,“姑娘,这和钱没关系,快,把钱拿回去!”驿差边说边要把钱还给洛瑾。
“叔叔,我真的求求您,人命关天啊,您就想法子帮我送一下好不好?”洛瑾又拿出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子塞给了驿差。
“姑娘……”驿差拿着一百两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我试着帮你送一下吧,”看着急得要哭了的洛瑾,那个驿差终于答应了,“这钱我不会要,但可以拿去打点东宫的门人宫仆,这样好把信送进去。”
洛瑾舒了一口气,“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她连声道谢,然后提着钱袋转身跑开了。
“姑娘!”那个驿差从后面叫住了她,洛瑾疑惑且慌张地回过头。
“姑娘,把钱收好,下次别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钱出来了,这个世道,不安全。”
洛瑾看着驿差,愣了半晌后却笑了——这些天她第一次从心底笑出来。
因为她发现,这个世上还有好人。
洛瑾再次回到家中才知道父亲洛舜言前一天受了风寒,可洛瑾没想到的是父亲竟就此一病不起。洛瑾除了每天和慕水清为洛舜言喂送汤药,剩下的时间就是一遍遍地祈祷她的信能送到洛辰皓的手中,祈祷隔了这些年月,她的辰皓哥哥依然能记得她。之后她又去看了晟岳一次,而最后晟岳却温和地让她不要再来,他要她省下些钱多买些米粮送给那些无能为力的百姓。
十天的日子一晃而逝,最终洛瑾没有等到她所盼的消息。
终于,他们要被送往京城问斩。那一日,囚车一路滚过房州的大街,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甚至包括那些饿得挺不起腰的乞儿,当他们看到张刺史时,恸哭之声如无言的冤诉。张刺史看着满街的百姓,潸然泪下,他高声呼着,乡亲们回去吧,我张某身为房州刺史却没有守护好一州之百姓,张某对不起你们,罪有应得啊!而当百姓听到这些话语时竟一排排齐齐跪下,就连押送囚车的官差都为之动容。那一日,天是冷灰色的,有皑皑的雪落满了房州。
洛瑾一直站在城门外等着,等着她今生今世与晟岳的最后一别,雪滑过她的面颊,将她的泪水冻结。
囚车缓缓驶过城门,洛瑾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晟岳的那辆囚车一分一毫地从她身边滚过,而车内的人向她微笑着,平静而温暖。囚车在她面前滚过的一霎,洛瑾忽然感到一阵荒凉流经全身,她禁不住向囚车跑去,却被官差拦住了。
“干什么!”他们呵斥她。
“晟岳哥哥,你回来啊,我们去小池边玩好不好?”洛瑾哭了。
“瑾儿,快回去!”晟岳回过头向她喊着。
忽然,不知何来的力气,洛瑾竟挣脱了官差的阻拦,拼命地向囚车跑去,然而脚下却一滑,摔在了路上。
“瑾儿,快回去,别伤着!”晟岳朝她呼喊,“来生我再到那个小池边送烧饼给你!”
泪,一滴滴滚落,灼烫了冰冷的雪,洛瑾抬首望着遥遥而去的囚车和留在雪地上的一路车辙。
腊月里,洛瑾满十五岁那一天也下了雪,仿佛是一场无边的疼痛在簌簌地蔓延。那一日是洛瑾绾发的日子,慕水清为她绾起一个漂亮的发髻,看着镜中的洛瑾,慕水清笑了,“我的女儿就是漂亮!”
洛瑾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瑾儿,你最近怎么了?”慕水清忍不住问她,“寡言少语的,可不像你啊。”
洛瑾微微低下头,静默了良久才缓缓说:“娘,晟岳哥哥死了。”
“什么?”慕水清惊诧。
洛瑾拼命稳住自己的声音,然后告诉慕水清事情的经过,说完,泪亦涌了出来。慕水清缓缓地搂过女儿,叹息着:“孩子,晟岳是个男子汉,只是生不逢时。娘知道你和晟岳从小就要好,可是,你不能就此沉闷啊,晟岳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顿了顿,慕水清又缓缓开口:“瑾儿,你看你爹一病不起,我知道他其实是心病,可我们如今沦落至此还能求什么呢?娘图的就只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过日子,安静地活下去,所以瑾儿,你答应娘,要好好的,好不好?”
洛瑾看着母亲,最终点了点头,“娘,我会好好的。”
之后的几天里,洛瑾去了晟岳的家,看了看晟岳的母亲。郭睿告诉她,他一直在骗大娘说晟岳出去办差事了,他不知能骗到何时,而大娘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后来郭睿找到洛瑾,告诉她,他已经把大娘接走了,他们弟兄会轮流照看大娘。洛瑾问他们把大娘接到哪儿了,郭睿只说那里不适合女孩子去,却没有任何解释。洛瑾没有再说什么,她一直知道晟岳在瞒着她一些事情,那么,当初她没有问,如今也没有必要问了。
每年守岁的日子如期而至,今年却格外的冷清,如今的百姓连平时的吃穿都是问题,又拿什么来过年?可洛瑾知道远在千里的荼靡的宫殿里依然是奢华如梦。
正月里的一天,慕水清叫洛瑾去城里抓点药,虽然洛瑾也知道父亲的病不是药所能医治的,但她还是默默地去了。城里是一片清冷,偶尔有两个路人匆匆而过,那些杂货铺子,那些小吃摊子,都随着一份记忆湮没了,萧条的大街上唯有寒风刺骨。洛瑾叹了叹,向着药铺走去,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谈话。
“听说押送张大人的几个官差回来了。”
“是啊,那几个官差说看到张大人被处斩时,他们都哭了。”另一个人说。
“哼,听他们说?这年头,除了张大人,官府里的有几个是好东西?”
“嘘,小心被听见咯,把你抓去割舌头!哎,我还听说就张大人一个人被处斩了,其他的啊,都放了条生路呢!”第二个人继续说着。
洛瑾忽然愣住了。
“啊,真的啊?”
“是啊,其他的都流放三千里。算是老天有眼,给张大人留了个后,你看张大人的儿子在囚车里时多有男子汉的样子啊,这样的孩子杀了多可惜。”
“老天有个□□!要有眼能让张大人死?”第一个人忽然骂道。
“嘘,这话不能说,会遭雷劈!”
“雷劈就雷劈,这年头,被雷劈了倒轻松!”
“你啊,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
两个人说着走远了,只有洛瑾还愣在原处,寒风扫过,她却毫无知觉。
其他的都流放三千里……这么说晟岳哥哥没有死,那么,一定是辰皓哥哥看到了她的信,一定是辰皓哥哥救了他。洛瑾笑了,她忽然觉得轻松了,可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之后又是重重的窒息感。
三千里,那要多远啊,今生还能见到晟岳哥哥吗?
而多年后的洛瑾才明白,她与晟岳之间如此的遥远,是她今生都不敢奢望还能企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