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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昔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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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求求你,别杀辰皓哥哥……”她双眼紧闭,脸颊和头发上落满了尘垢。他把她抱上了马,让她睡在自己的怀中。
“辰皓哥哥,辰皓哥哥!”她又叫了起来,不知是噩梦还是塞外的寒风让她瑟瑟颤抖,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着她瘦小的身躯,看着她脏兮兮的又楚楚可怜的小脸渐渐平和,心底蓦然地一阵怜惜。
“你叫阿瑾,是吗?”看着在自己怀中昏睡着的她,他低声呢喃。
塞外的路途崎岖,他缓缓驾马,怕巅着了她,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轻轻动了动,他低头看见她的眼睛已经睁开,眼神里一片疑惑和茫然,他无声地笑了,而她亦看见了他。她猛地一惊,坐正了身子,才发现自己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她有些害怕,怔怔地看着他。
他以为她会问一句“你是谁”,然而她怔了半晌后只是紧张地问道:“这儿是哪里,辰皓哥哥呢?”
他有些失望,但还是温和地笑了:“这儿快到突厥汗国了,我是在雁门关外看到你昏睡在地上的,我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她看了看他,然后转过脸去,他看着她的柔和的侧脸,双唇紧抿成线,像是要哭的样子,然而憋到了双眼红红的也没让眼泪流下,他看着,心莫名地疼了起来。
“你是突厥人?”忽然,她问。他点了点头。
“那么,你能带我去找可敦吗?”她看向他,神色中露出些许期盼。
“可以,我也要去牙帐。”他笑着说,很开心,因为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帮助她了。
“牙帐?”
“就是突厥的京城,像中原的长安,”他解释,“可汗、可敦都住在牙帐。”
她谢过了他,便不再说话,而他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刀鞘是古铜色的,上面有繁杂而精美的饰纹,是突厥人用来祈福的符咒。
“这个送给你,”他微笑着把匕首递给了她,“你一个姑娘家,拿着可以防身。”
她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他,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怎么好要你的东西?”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只是瞬间后他又笑言:“我叫思诺,阿史那思诺,这样我们算认识吗?”
暗夜未央,帐外又是一夜寒风,睡在内帐的思诺在床榻上翻了一个身,听着睡在外帐的仆从木达尔的鼾声,轻声叹了叹。
认识阿瑾已经七年了,那样不知不觉,就如他们之间的记忆,平淡地将时间轻轻带走,可是,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把她抱上马的那一刻,他已将她深埋在心底。
你真的喜欢那个洛瑾吗?喜欢就纳到自己的帐中,草原上的男人有几个像你这样扭扭捏捏的?
看着帐顶,思诺想起了父汗的话。可是,他又怎么可能逼迫阿瑾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如果不能拥有她,就一辈子保护她——哪怕这只是对自己的诺言。
帐外,寒风呼啸,而一阵阵马蹄踏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夹杂其中,神游的思诺猛然惊起。
难道是都格回来了?思诺心下沉吟,然后起身,走到外帐。木达尔还在打着鼾,而帐外却响起了都格的声音:“木达尔,木达尔,我是都格,快让我进去,冷死啦,我要见大王子呢。”思诺连忙掀开帐帘。
“大王子?”都格愣了愣。
“快进来吧。”思诺把都格拉了进来。
“呵,原来这小子还在睡着啊!”看见打着鼾的木达尔,都格愤愤,故意捏着木达尔的鼻子,叫着,“嘿,木达尔,白狼要吃你屁股咯!”
被弄醒的木达尔睡眼惺忪,看着捉弄他的人,“都格?你不是去于都斤山了吗?”
“你个小混蛋,我跑了一夜了,你居然还在睡觉!”都格边对着木达尔吹气边嚷着。
“好啦,你让他睡就是,非把他弄醒做什么?”思诺笑着端了一碗温酒递给都格,都格谢了思诺,接过酒,而木达尔看到思诺端酒,一下醒了一大半。
“哎呀,大王子,你瞧我睡得!”木达尔赶紧起身,拽过一件袄子就往身上裹。
“不急,你慢点。”思诺摆了摆手,然后转向都格,“那批狼怎么样?”
“大王子,真是不见不知道啊!”都格由衷赞道,“太让我惊讶了。”
“看来这么多年的心血没白费。”思诺颔首。
“神是保佑我们的!”此时,木达尔已经穿戴好起身,“大王子,你们聊,我去弄盆烤肉来啊。”
“哎,多弄点,待会儿送些到可敦帐篷里。”思诺提醒道。
“知道啦!”木达尔嘿嘿一笑,转身出了帐篷。
看着木达尔的坏笑,思诺摇了摇头,既而又问都格:“沁格尔和库苏莫呢,应该回赶了吧。”
“嗯,”都格点了点头,“我是快马回来的,他们应该离开于都斤山不远。大王子放心,您的吩咐我们都记着呢,沁格尔会先回到牙帐,而库苏莫会一路去襄城,并沿途设下防线。”
“好,防备越强越好,”思诺轻言,“都格,你歇一天,然后和努满一起去襄城,途中有什么立刻回来汇报!”
“是!”都格领命。
东方渐渐发白,思诺和都格边等着木达尔拿来烤肉边聊着一些战略。帐外的风依旧呼呼吹着,间或有脚步声响起,那是仆人们纷纷起来劳作。
“大王子在吗?”忽然,帐外响起了一个年迈苍老的女人的声音,都格连忙掀开帐帘,让那个气喘吁吁地老女人进来,思诺认出了她——可敦帐篷里的阿婆。
“阿婆,怎么了?”思诺问。
“大王子,洛瑾姑娘找您啊。”
“阿瑾,怎么了?”思诺心里莫名地紧张。
“是可敦,她快不行了,想见您。”阿婆回答。
“什么?”思诺惊道,然后二话不说奔出了帐外,正好撞到端着烤肉的木达尔。
“大王子,您去哪啊?”木达尔吃了一惊。
“可敦帐篷!”思诺丢了一句话。
“这烤肉您不带过去吗?”木达尔冲着思诺的背影喊道,而思诺只是顶着风,迈开步子向可敦帐篷奔去。
一口气奔到了帐篷外,思诺掀开帐帘进了内帐,看见坐在软榻上的洛瑾,而可敦洛飞鸢半靠在她的怀里。
“阿瑾?”
“思诺,”洛瑾回首,然后点头示意他过来,“可敦想见你。”
思诺走了过去,蹲在了洛瑾的身旁,才发现洛瑾手上拿着一块白色的棉帕,棉帕上血迹斑斑。
“思诺,”洛飞鸢脸色苍白却面含微笑,“我快要不行了……”
“可敦,您别说话,”思诺打断了洛飞鸢,“我这就去叫巫医来。”
“不,咳咳……不,人不能胜天……你听我说会儿话。”洛飞鸢拉住了思诺,思诺点了点头。
“咳咳……思诺,你知道……”洛飞鸢有气无力地说着,“你也知道,我刚来突厥嫁的是处罗可汗,后来……处罗死了……思诺,我知道是你劝可汗将可敦的位子留给我,若不是你,我和瑾儿都活不到今天啊……咳……咳咳……”
“可敦……”
“思诺,”咳了一阵后,洛飞鸢继续缓声说着,“我死了无所谓,可瑾儿还年轻,她在草原上不能没有依靠啊。”
“可敦……”思诺仿佛想说什么,只是话语哽在了喉间。
而洛飞鸢缓缓地伸出一双枯瘦而苍白的手分别握住了思诺和洛瑾的手,然后轻轻地将洛瑾的手放进了思诺的手心里。
“思诺,我知道你喜欢瑾儿,我把瑾儿交给你,你要答应我,给她依靠,照顾好她。”
“可敦……”这一次,是洛瑾忍不住低喃,声音哽咽。
轻轻地,思诺握紧了放在他手中的那只冰冷的手,“可敦,我阿史那思诺对着苍天发誓:我会用一生去爱阿瑾,用一生照顾她,保护她。”
洛飞鸢缓缓阖上眼眸,“这样,就很好了……”
大哥,这些年我一直在赎罪,你知道吗?洛飞鸢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平和而恬静,只是昔年的种种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
她是皇后的小女儿,一出生即尊贵无比,皇帝封她为豫章公主,后来皇后早逝,她的父皇对她更是宠爱有加。锦衣玉食,无人管束的小公主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日渐蛮横,而周围的人对她只敢言听计从,只有比她大了近十岁的大哥洛舜言会训斥她,可作为太子的洛舜言把精力都放在了挽救濒危了洛氏王朝上,又能有几时能真正顾及到这个专横的小妹妹?自小她和大哥就极为生疏,而和软弱无能,贪恋酒色的二哥却甚是亲近。
十六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个跋扈的公主把毕生的爱给了那样一个人,却又无法忍受得不到自己的所爱,当她正打算害死所爱之人的妻子时,她的大哥——太子洛舜言——却请求父皇把她嫁给了一位老臣之子,她知道,这位老臣会是太子政途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她恨,恨太子把她当作自己的政治工具,更恨自己后来的丈夫窝囊至此,对她奉若神明,唯命是从。
渐渐地,她开始利用自己的丈夫。她请求父皇给了丈夫一个较高的职位,然后再教他结交权贵,暗结党羽。末年的洛氏燕王朝已然是一个从中间腐败的果子,一座将倾未倾的大厦,许多唯利是图,贪图富贵的大臣对太子的复兴之策早已不满,所以仅短短几年间她竟拉拢了小半个朝廷,并暗中操纵这些大臣与太子抵触。然而她的那位傀儡丈夫却在看似越来越炙手可热时忽然暴病而死,可这位不可一世的豫章公主却依然攥着那样的权力,不放松丝毫。
不久之后,突厥的处罗可汗派使者名为请求实为要求地提出和亲,要皇室的女儿嫁给突厥可汗。她听说消息后立即入宫见驾,请求父皇将待嫁的十七妹晋阳公主下嫁突厥。晋阳公主自幼温雅,容颜明丽且知书达理,善待下人,在宫中口碑极好,甚至连太子都甚是喜爱这个异母妹妹,而她对这个妹妹却即妒且憎,恨不得宫中从来没有这个人才好。好不容易才劝父皇把晋阳公主下嫁突厥,而此时太子却横亘作对,竟劝回父皇,将晋阳公主留了下来。
她不过是个贱人所生,她不过是个异母的妹妹,可我是你的亲妹妹啊!她狂怒。而此的太子更是步步紧逼,意图扳倒她的党羽。这一年皇上忽然重病,病倒后的皇帝更加奢侈迷信,猜忌之心亦日隆一日,她借机制造巫蛊之事来陷害太子,最终竟逼得太子不得不反。太子的反叛被平定了,皇帝不忍杀自己的儿子,最终将其流放于房州。而此时,她暗中要求众臣联名上书皇帝,请求立二皇子为太子,最终,她那一无是处的二哥哥被立为储君。
那时,她不可一世得近乎猖狂。是啊,无论是愚蠢如她的丈夫,还是英明若皇太子,甚至是万乘之尊,执掌天下的皇帝不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么?天地之大,又有谁可以让她畏惧?
不久她入宫,再次请求父皇将晋阳公主下嫁突厥,而陛上之人只是淡淡得说了一句:我自有安排。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纸诏书飘然而至,竟是要将她送于那北寒之地。她狂奔入宫,哭号般地大声呼号,怎么能这样,父皇,你不可以这样对我!而皇帝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鸢儿,什么事都不可做得太过分了。此一语便轻描淡写般地就把这个看似可以翻云覆雨的豫章公主遗弃到了塞外。
那一刻,她才明白,父皇并未糊涂至不明事理,只是她自己被那掩盖着她命薄如纸的华丽外表冲昏了头脑。
巫蛊之事被查证,可太子反叛亦是确凿的事实,所以即使是皇帝亦无法挽回自己的长子,直至洛舜言客死他乡,而二皇子的即位更是加速了洛氏王朝的败亡。
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可一晃经年,她却没有看见那可以平息她心境的峰峦。最终是什么竟让她平和至此,可以无谓权贵,淡漠生死?是洛氏燕王朝的灭亡么,是在破败的帐篷旁看到唯一的血亲么,还是最后一个疼惜她的处罗可汗死后,她被另一个男人掳去践踏,至此所有的支柱轰然倒塌么?她不知道呵,只是,她大起大落的一生太过沧桑和疲惫,她知道她终于可以在这尽头阖眼了。
可敦一直微笑着,平和的笑容凝于嘴角。
忽然,周身是那么安静,安静到洛瑾觉得有什么被冻结了,“可敦?”她轻轻唤着洛飞鸢,没有回应。
“可敦?”带着一股惶恐,洛瑾晃了晃洛飞鸢,“可敦!”
蓦地,洛瑾抽开了被思诺握着的手,然后拼命地摇晃着洛飞鸢,“可敦,您醒醒啊,可敦!”
“阿瑾,阿瑾,别这样。”思诺在一旁心疼地劝着,而洛瑾的手颓然垂下,泪一行行地滚落。
“姑姑,您也不要瑾儿了吗?都不要瑾儿了吗,为什么都要丢下瑾儿不管?”
思诺看着他深爱的人如此悲痛,心像被锥子戳得一样难过,七年来,洛瑾对他总保持一份淡漠和疏远,从不会有一点失态,而思诺不知道,此时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而泣不成声的洛瑾被她一直试图去遗忘的往事再一次刺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