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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酒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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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风物大抵如常。仿佛十年只是弹指,不曾更用力刻意烙下些鲜明的痕迹。
只是仍是寂寞。这些年漂泊异乡,虽然也认识了一些人,交过一些朋友,却仍只是寂寞。我总是想着,回到故地,看到些旧时相熟的人事,总可以摆脱些许空虚心境,而今真的踏在了这片土地上,却仍是无济于事。
许是看在父母的面子上,叔伯亲戚不曾再给过我异样的眼色,可路上遇到了,能躲过的便装作没看到一般匆匆走过去,仿佛多看一件便会沾上什么疾病灾祸,躲不过的只淡淡道一句“回来了”,便仓皇离去。
我只是笑。
同辈的兄弟姊妹间从前也有在一处玩得好的,此番却也都嫁了人娶了妻各自散去。可纵是在一处,想必也是看我如怪物,只觉畏惧和厌恶。
我只是笑了。
镇口的咸丰酒店仍照旧开着,照旧的方正匾额高高悬着,只是蒙着厚厚些灰尘。照旧的当街的曲尺型的大柜台,柜台里面照旧温着酒。
“客人,里面坐。”一个肩上搭着条白毛巾的精干小伙迎了上来。
我应着,一边不着意地打量着他,似乎有些面熟。想了一会儿,直到看到他给人端黄酒上菜的时候,才蓦地记起原来是当年那个总是站在柜台里面专管温酒的孩童。
我上了二楼,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了一壶黄酒,一碟豆干,就托起腮,懒散地看着外面来来去去的人。
一大清早,酒店生意尚冷清。只有那小二在忙上忙下擦着桌子,整理些碗碟。
路上行人亦不多,只稀稀落落的几个,带着些迷惘未醒的样子。几个小贩慢腾腾地撑着摊子,摆着板凳。
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的神情了,自然是慈爱的目光,然而又带着些许疑问,嘴角嚅动了几下,似乎想问些什么,却终于只是嘱咐了句“早点回来。”
父亲照例是一大清晨就读书,负了手,立在檐下,偶尔看看天。面上仍是无甚表情,可是母亲说,昨夜我无聊排遣看的那些书,便是他之前放好了的。我只略微翻看了,是些《论语》和《战国策》类的古书,他仍是想我学好,仍是想我成才。
早上醒时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套浅青长衫,不禁愣了愣,却还是取来穿了。于是母亲便显出颇欢喜的神情来。
可是穿惯了西服,再穿着长衫,总觉整个人都不伦不类,浑身上下只是别扭。
店里不见老板,大该是尚未起床。那小二理完了杂务,便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后面,轻轻敲击着桌面,时而看看我,显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来。
我慢慢喝着酒。似是搀了些水,幸而不很多,仍是旧时的味道,多年不曾变过。
喝的并不急,却不知怎的忽然跄住了,于是便咳嗽得喘不过气来了。
小二急忙递上来一纸方帕,我接了,掩住口,却仍是狼狈,连眼角亦模糊了。
“先生,您……”小二立在一旁看着,面色有些发白。
我摇摇头,示意不碍事,却把那半碗酒一作脑灌了下去。
绍兴黄酒向来称不上烈,只是如少女温和绵醇般的品格,然而一碗下肚,却开始造起反来,火辣辣的,只是疼。
我捂住胃,慢慢趴到在桌上,头抵着桌面,半敛了眸子。
小二在一旁,露出惊且怕的神情来,连声问:“先生,您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不用……”我笑道,微微阖上眼,“只是有些困,你且去忙吧。”
模模糊糊趴在桌上,明明是盛夏,却只觉桌面冰凉得有些刺骨。
本来是托辞,渐渐地太阳上来了,背上透着些暖意,竟模模糊糊睡了一阵。
“听说陆家的小儿子又回来了……昨日里王老头打鱼的时候亲眼看见那陆家婆婆牵着个年轻人回家了……”
“是么?怪不得这两天总见那老婆子在那里等着。”
“我见了,剪了短发,衣服不伦不类的,听说那是城里人新派的作风……”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而今皇帝不又坐了龙庭么了?据说正在抓那些剪了辫子的,那王二被剪了,前天就跑去买了假辫子……他倒真是胆子大……”
“他可曾胆小过么”一个声音忽而压低了,像是唯恐人听到却又巴不得旁人凑近了耳朵听,“居然还敢回来……要是换作别人……是宁可一辈子死在外面也没脸回来的”
“怎么说?”
“……”
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再听不真切。然后便是阵阵讶然的抽气声,搀着些嘻笑和满足的叹息。
我静静伏在桌面上,头疼欲裂,恍然间看见父亲面色气得灰白,拼力举着那张向来珍爱的梨木椅,颤颤巍巍砸了过来,颤声道:“不肖子,是我们陆家上辈子欠了你债么,要干出这种丢尽祖宗颜面的事……”
我低咳一声,蓦地醒来,仍是静静伏在桌面上,只觉全身都失了力气,右腿处隐隐作痛起来。
空气中搀着些人语声,笑声,杯盘相击声。
“那时我还小,只见你们笑他,也跟着拿石头砸他,却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哈哈”
“那当年的苏先生便是而今住那村东头茅草屋里的那病罐子么?”
“什么苏先生”一个人顿了顿,似是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那种人,称得上先生么?”
“他文采倒是顶好的,人也儒雅……也许本来能当个举人的……”
“若不是那样,会被陆家那个混世魔王给看上么……”
声音又渐渐起了下去,窃窃的低笑声穿传入我耳膜,噪噪地响成一团。
我不由低低笑出声来,胸腔中轰轰作响,一片空荡荡。
在长久的喧嚣中,忽而所有的声音像被在一瞬间抹杀掉,酒馆里悄悄的。
只有一串脚步声,极缓慢的,极缓慢地响了起来。
本来似是欲着还羞般的低语,在下一秒,顿了顿,空气里蓦地爆发出一阵更肆意笑声,说话声。
那人穿着月白长衫,虽然旧,袖口处打着补丁,却仍是干净,依旧的修长的身姿,看起来却愈加单薄了些。头发仍旧留着,却与别人不同,只是随意在脑后松松一束,衬得整个人都颇为柔和。
我不由捏紧了酒碗,垂首注视着他。
他微微低着头,径直走到柜台前,袖口里伸出半截皓白的手腕,捏着几枚铜子,轻轻放到柜台上,低声道:“一壶黄酒。”
老板接了钱,并不寒暄些什么,转身去里间取酒。
一个客人却叫嚷了起来:“苏先生,今个儿怎么又来买酒,是赵公子又来“看”你了么?”嬉笑着,却有意无意地把“看”字念得格外重。
那人却并不答话,仿若未听到一般,面色淡淡的。
“苏先生,听说那陆家二公子回来了,可又去找过你?”
那人本来在专心等着酒,并不理会他人的谈话,而此时,我分明注意到他身体微微一震,继而扣紧了手指缩回衣袖。
我微微叹口气,垂下视线。
他终于是抱着酒壶回去了。
纵使沐浴着众人异样的目光,闻着刺耳的话语,他仍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若清风明月,态度是向来的从容,却又似岩石青松,冷冷淡淡,孑然独立,自始始终未曾多看任何人一眼。
我垂眸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忽然低低笑出声来。抛下酒钱,徐徐下楼,看见众人惊且疑且惶的目光,不由愈加提起了嘴角,大笑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