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三月十一。天晴,微风,宜下葬,宜出行。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这是大概算是个好日子。
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每个人也都是要死的。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举起手中的刀轻轻割断一些人的喉咙,送他们踏上新的旅程。
我收钱,挥刀。然后看殷红的血从脖颈间像喷泉一般迸溅,四散开来。
面无表情。
很多人愿意找我杀人。因为我从不失手,也从不说多余的话。
没有人会喜欢杀人,所以总是把杀人的事交给别人做。
而对于我来说,无所谓喜欢与不喜欢,我只是在做事而已。
如果一个人想喝酒,他就得弄来银子。我虽然常常佘酒喝,却至少还不会欠人酒帐。
我不知道总是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另一个人的命。我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我不愿去想。
我是个很懒的人,从来不做多余的事。能坐着的时候绝对不会站着,能躺着的时候绝不坐着。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因为我懒得去想。
我也懒得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甚至忘记了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从前的事就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
现在我一个人,和我的刀,悄无声息地生存着。
生存和生活是两样的东西。
而我,懒得去生活。
生活是多么费力的事情。
你问我为什么不死?
因为我懒得去死。
死亡那种东西,该来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我取过很多人的命。所有人临死前都是那么地丑陋。惶恐,哀求,或者愤懑,恨意,不甘心。我告诉自己死的时候不要那么丑。
很多人临死前咬牙切齿会诅咒做鬼也不放过我。然后我告诉他们,我叫无邪,他们可以去杭州西泠印社找我。
不杀人的日子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古董店的老板。有一个叫王盟的伙计,有一家小小的店面,店门前有一棵小小的梅树。
他们叫我无邪。
多么可笑,这怎么会是一个杀手的名字。
可是我很懒,记不得自己从前的名字。
今天我要杀的,是一个叫张起灵的男人。
那张纸上是这样写的。
张起灵,金陵人,楼外楼主。巳时至杭,亥时宿清风客栈,伺机杀之。
楼外楼,是一个组织,也是一个地方。楼外楼很有名,因为这是个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地方。
关于楼外楼主的传说江湖上流传着很多,
大多是说那个叫张起灵的男人如何救死扶伤、如何妙手仁心,如何医术精妙。
这样的人,似乎是世人所说的善人了,可是也会有人想要他死。
人性是种多么可笑的东西。
我冷冷弯起嘴角,指间纸张灰飞烟灭。
传说楼外楼主是个不会武功一心读医书的文弱书生。
如果这是真的,这趟任务我会轻松很多。可惜我不信。我不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够仅凭医术支撑起一座楼外楼来。
楼外楼没几年历史,可是根基很稳,即使是最凶残的人也对它客客气气。因为混江湖的,没有人能担保自己永远不会受重伤,没有得到楼外楼求医的时候。
我懒得去想如果自己杀了张起灵的话会在江湖上掀起多大的风波。
我要做的只是杀人而知。
别跟我谈论什么善和恶,那种东西从来都辨不清。
人生苦短,随心就好。
张起灵果然住进了清风客栈。他身旁跟着个四十岁多的中年人,管家模样。另外还有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
见到张起灵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面前这个人,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身体潺弱,哪有半分神医的样子?
看他的样子,连自己都医不好,又怎去医别人?
我想自己不用费一根手指的力气就可以把他杀掉。
于是我开始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谁都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地死,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出重金找我来出手?
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懒得继续想下去了。反正他是个要死的人了,根本不必我再浪费力气。
于是我回到我的小店里,打算补个懒觉,晚上再动手。
王盟是我三年前从雪地里捡来的孩子,今年十七岁。我没有向他隐瞒我杀手的身份,让他自己选择离开或者留下,他选择了留下来。只是每一次我出去的时候,他都会露出很奇怪的悲伤神情。
我回到店里的时候,王盟正在做饭。我缩进柜台后的梨木躺椅里望着门前的那棵梅树发呆。
王盟把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今天那棵树开了二十七朵花。
他突然又露出那种悲伤难抑的神情来。
我低头吃菜,装作没看到。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天空中竟飘起了雪。
我倚门而望,看见街角那个小小的酒摊还在。
两三张桌子,几个板凳。
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酒摊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街角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杀人前去喝一碗酒的。
卖酒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只卖一种叫竹叶青的酒。这种酒,温厚绵长,是很久很久的以后还能记起那种味道。
老头儿打酒的动作总是很迟缓。
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他老了,后来发现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他是个很寂寞的人,因为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喜欢坐在露天的街头来喝一碗酒了。他温酒的时候常常和我说话,也许又是自言自语。但是我一般说话,我只是听着。
今天老头打酒的速度比以往更慢了许多。
杀人并不是件非要要急着去做的事。所以我一向很有耐心。
一片雪花悠悠然飘落到陈旧的木桌上。我抬起去捻,还未及指尖却已融化。
我楞楞看着指尖的水汽发呆,觉得这个动作我曾经做过。
只是我想不起来了。
在我出神的时候,酒已经温好了。
今天温酒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却好像在发呆。
他在我面前放置酒碗的手掌在不经意地微微颤抖。
“很冷?”我问。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他显然很意外。良久,抬头望向天空,开口,可是答非所问:“下雪了。”
这时我已经喝完了酒,放下三文钱,站起身来。
他躬身收碗,却捡起那三文钱递给我。
“以后我就不卖酒了。今天我请你。”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二句话。
他的右手手掌心安安静静躺着三枚钱币。我突然发现也许他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老。因为他的手掌苍白,掌心柔软。
我想了想,拣起那三枚钱,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玉搁上去。
他的眼睛亮了亮,仿佛在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
用捡来的玉坠送别离的人,很合适。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以后不来卖酒了,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聚散伤人,同行人互送一程而已。
而我已早不会为任何事悲伤。
我转身离开。
卖酒人今天与我说的第三句话是一句再见。
而我没有回答他。
我总以为,再见,就是在也不见的意思。我喝好酒,回店里取我的刀。
王盟抱着我的刀在发呆,直到我走到他面前才惊慌地醒过来。
他的手也在发抖,紧紧抱着我的刀。眼神惊惶,悲伤,不知所措。
有那么一瞬间我错觉他想抱着我的刀逃跑。
但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可不可以不杀人,今天?”他问。
我没有回答。
他来那天我就说过,如果他不习惯,可以随时离开。
他没有离开,只是愣愣流下泪来。
好奇怪。今天的人,一个个都很奇怪。
我只不过是像平常一样去杀某个人而已。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在漫天的飘洒绵絮中走到客栈门前。
“您打尖还是住宿?”小二递过热毛巾,问。
我没有回答他,目光被院中石凳上独斟独琢的人吸引了去。
天气严寒,他人都早早地睡了,只有他,披着一方雪白的单衫,孤身坐在石桌前。桌上摆了一坛酒,两个酒杯。
他低头把两个酒杯都添满,然后拿起一只去和另一只碰杯,低声喃喃自语了些什么,再一饮而尽。
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我突然惶恐地发现自己居然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与人交谈的欲望。
在我还来不及弄清楚这种欲望来自何处时,他已喝完一杯酒,伸手去取第二杯。
一抬头看见我,唇角微弯,露出个极浅极淡的笑容,柔声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的笑容极美。我受了蛊惑般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又笑了,低头为我斟酒,道:“如此良夜,兄台可有雅兴陪在下小酌几杯?”
我不语,只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为他添上。
是那种叫竹叶青的酒。
青碧澄彻的酒液在白玉酒杯中摇曳,淡淡的酒香弥漫开来。入口甜绵,然后微苦,醇净温和。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望着满天的雪,低声道,似是自言自语,也似是在对我说话。
“在下张起灵。”这次是在对我说话了。
“……”我犹豫了会,最终没有说话。
他浅笑,些许失望的神色飞快地在苍白的面容上闪过,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我却没有遗漏掉。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于心不忍,最终决定说实话:“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听了,却没有怎么吃惊,只是微微笑,递给我酒杯。
我不小心触到他的手,冰凉一片,的确是没有内力的。
“张起灵,张起灵……我叫张起灵。”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喝醉了。
“我在等一个人。”他说,酒入唇间,又突然低低地咳嗽起来。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为他斟酒,陪他喝酒。
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奇怪的,但更让我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他。
“我很想他再叫一次我的名字。”他说。“只是他不会回来了。”
他只是说着,我只是听着,然后喝着酒。
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因为我自己没有故事。
“是我亲手杀了他。”他咳嗽着,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我以为那会是比较好的结局。”
“从前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了。”不知怎地我很不喜欢看他这个样子,于是不由自主开口,拿常常安慰自己的话来安慰他。
所以我不去想,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想到他听了这句话,突然浑身一震,失了神般抬头望着我,眼中尽是凄惶绝望之色,良久,从胸腔中渐渐响起些笑声,夹着呼吸困难的咳嗽声。
“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总是想不明白……”他连连道,一手撑着冰凉的石桌,一手去取那酒杯。
只是身体颤抖得厉害,白玉酒杯没握紧,喀地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酒水四溅。
这人身体这样差,还偏要去喝酒,只怕用不着我杀,也没几天好过了。
“谢谢你陪我喝酒。”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眼角在雪地灯光的反射下有些晶亮的湿润,朝我挥挥手,摇摇晃晃朝房间一步一步挪回去。
他喝了酒,睡得很熟。
我从窗户里跳进去,一低头看见他熟睡的脸。白玉般的面容之上,眼角犹自挂着泪痕。
这人不知有什么故事,竟然在梦里也哭得这般伤心。
他在哭,只是没有出声,胸口微微起伏,晶莹的眼泪悄无声息又源源不断往外溢。
我突然不忍心破坏掉这副情景,不忍心让这美丽的头颅和这美丽的身躯分开来。
反手取下肩上沉甸甸的黑刀,我轻轻地解开包着它的层层布料,温柔地注视着它。
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那么多个惶恐而迷茫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处的日子里只有它,只有握紧了才会觉得自己还存在着。
我第一次感到犹豫,原来杀人并不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这种犹豫使我惶恐,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
这种情感是我所陌生的,不能掌握的。
我讨厌一切不能掌握的东西,这会使我软弱。
我定了定神,把那些奇怪的情感和想法从脑海中统统赶走,然重新后握紧了刀。
我的刀今天格外的沉重,仿佛有千钧。
我握住它,极缓慢,极温柔地插入沉睡的人的心脏。
他醉得很厉害。
他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连死亡也可以那么美。
他感觉到胸口的刺痛,然后从沉睡中醒过来,因为酒醉而变得迷蒙的眼神在一瞬间清亮如繁星。
他看见是我,却并没有吃惊。只是微微地笑了。
那是个绝美的笑。好像从前从来没有那样笑过,以后也再也不会那样笑了。
那个笑是淡淡的,可是他的眼神太悲伤。
我突然有些后悔。因为再也不能见到那样的笑。
我知道我后悔了。我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开始怀念刚刚和他喝酒的情形,怀念那个笑,那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笑着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突然很惶恐。
他为什么不叫疼,为什么不露出痛苦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安静?
这样安静…
这样安静躺在我怀里。
我发现自己忍不住抱起了他。而他的嘴角微微弯起,笑得更热烈。
躺在我怀里的他,和我的怀抱出乎意料得契合。
记忆可以丧失,可是触觉和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我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像个惶恐的唯恐失去什么的孩子。
无邪,我是无邪。我俯身贴耳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他眼中一亮,好似最璀璨的星星。随即慢慢黯淡下去。唇角微动,吐出个微弱的音节。
还是太迟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慢慢阖上。然后是物体从松开的手中滑落跌上地面清脆的破裂声。
我惊醒般倾身去捡。
苍白的月光穿过落满积雪的窗棂,静静映照着地面上那两瓣跌碎的玉坠,愈加清冷柔和。
我突然想明白他最后的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
他唤的是:起灵。
而一个人临死前,是不可能那样温柔而深情地念自己的名字的。
那么,谁是我,我又是谁?
我想问他,可是张口便给他那本来雪白的裘衣上再添上了朵朵红梅。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出行,宜下葬。张起灵是谁?无邪又是谁?
我想起那碗竹叶青,那双颤抖的手和在一瞬间被点亮的星眸,终于想明白,在漫天飞雪的这个黄昏,我的那个毫无知觉的截然转身,既是生离,也终成了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