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的故事》步卿梧

1、如果你也听说

　　D市的夜晚，繁星璀璨，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无时无刻不在证明这个城市的喧嚣和繁华。

　　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满地凋零的枯叶，一脚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D市地处北方，眼下是深秋季节，这城市却已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寒意。我下意识拉了拉竖起的领口，想把自己再裹严实些。来这里工作三年了，竟还是没习惯这种过早步入冬季的气候。

　　夜幕下的D市，一点也不暗淡，反而更添了几分华灯初上时的勃然生机。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早早吃过晚饭，结伴出来泡吧，好不热闹。这时，匆忙经过的路人总忍不住放慢脚步，悄悄多瞥几眼，说不定就能看到一两个俊男美女的身影。

　　我还是一个人，从大学毕业，到后来来D市工作，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不是因为没有朋友，只是有时候我更享受一个人的空间。所以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反而乐得独自来到街头，漫步于熙攘人群中，踏着地上那些早已枯黄的叶子，想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事情。

　　叮咚——眼前一家便利店，自动感应的大门因为我的经过，开了。里头很冷清没客人，只有一个坐在柜台后面的店员，神情专注地看着什么，不知为何，我被他专注的神情给吸引了。走进店里，假装自己来买东西，却时不时站在货架旁瞄他一眼。总体来说，他算不上好看，身子瘦削但不孱弱。整齐的短发，棱角分明的脸，颧骨有些高，显得他更瘦。只能说算是挺有男人味儿的吧。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这么专心，竟然完全没顾及店里来了客人。

　　我随手拿起一包话梅走到柜台，直接丢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我才可以近距离看清他的样貌——一双不大但清澈的眼睛，不算厚的嘴唇，怎么说呢，就是个极普通的年轻人，却浑身透着种与喧闹都市格格不入的质朴感，是我欣赏的特质。

　　“两块六，谢谢。”他的声音倒是出乎我意料得好听——很淡，很干净。

　　我拿出一张五元纸币，他小心接过又动作娴熟地去收银机里找零钱。趁这个空当，我偷瞄了一眼他正在看的东西，原来是本八卦杂志。唉，原来还是个俗人。我心中莫名暗暗叹起来。

　　大概是盯得太久，还是被他发现了。“这是过期的。”他轻声说道，顺便把零钱递给我。动作还是很小心，像个怕出错的孩子。

　　“哦。”我故意冷漠回答，其实是掩饰一下自己八卦后的尴尬。

　　“你想看就拿去吧，不用钱。”说着，他真的把那本杂志给了我。

　　我有些愕然。他看的那页是一张大特写，标题是某女星与某富二代秘密拍拖，当然还附上了狗仔辛苦拍来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新闻中的女主角，正是目前国内当红的一个女歌手，听说她很有才华，都是自己写歌自己唱，被人誉为新一代的歌坛才女。

　　“谢谢，不用了。”把书推还给他，其实我压根也没兴趣知道这些娱乐圈的八卦。

　　“你说”，他突然腼腆地低下头，慢慢说道，“这新闻是真的吗？”

　　“这——不好说”，我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地回答他。

　　“哦。”他依然半低着头，若有所思，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篇新闻。

　　我收好话梅和零钱走出那家店，外头一阵寒风，我倒吸一口凉气。抖擞下精神，再次进入无目的的游荡状态。

　　。。。。。。。。。。。。。。。。。。。。。。。。

　　三天后，广电大楼五楼。我的工作是电台的DJ，手里头有几个节目，从深夜知心谈话到时尚新闻播报，还有金曲排行，都得参上一脚。其实也不是自愿的，主要是台里人手不够，年轻新人没什么常性，做不到几个月就嫌活儿太累不干了。所以像我这种有三年工龄的人，在电台也算是资深员工了。

　　每周六晚上有一档固定栏目叫做《名人的空中访谈》。主要事情一些社会上的有名人士，来节目里头谈谈他们的人生观，成长历程，奋斗经过之类的，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隐私和秘辛。或许是本身不爱八卦的个性，这个节目反倒让我结交了一些朋友。不少人愿意将他们的故事告诉我，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我也会尽力尊重个人意见，酌情处理播出的内容。

　　“翰云，下周的主题人物选定了。”同组的文案编辑小朱兴高采烈地递来一叠稿纸。接过第一眼就看到赫然写着卢倩的名字，她就是那天在杂志上看到的女歌手。

　　没想到有这么巧的事，此刻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腼腆的便利店男孩的样子。

　　“你好好做功课哦。听说她那人个性直脾气爆，说话那叫一个辛辣，你提问可千万小心。”

　　“放心。”笑了笑，我胸有成竹，丝毫不在意这个问题。

　　不过功课还是要做的。看完近两年关于卢倩的资料，发现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真是个大剌剌的性情中人。有人说她是性格耿直，有人则说她狂妄自大，总之她就是个不懂得低调的人。我对这种人的理解是，他们往往是被攻击的出头鸟，但同时又比别人多了不少精彩的人生故事。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喜欢这样的人的。至少他们不会欺骗，不懂伪装，一切摆在桌面上讲，倒也让人相处起来，觉得轻松自在，多了一份真实感。

　　周四下午三点，卢倩如约来到录音室。略带黝黑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大眼睛配长睫毛，灵动极了，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小巧精致的两片薄唇，有些微微翘起的鼻尖，衬着这张脸格外好看。我第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如果不是那一箩筐的绯闻让人有所顾忌，我还真想好好跟她做个朋友。

　　采访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她谈了关于如何进入音乐圈，她的音乐创作，对生活的态度，对感情的憧憬之类，比较宽泛的话题。

　　“我之前做了一下功课，看了不少关于你的报道”，我小心翼翼打算切入绯闻的部分，虽然很不喜欢问这一类的问题，但有些听众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我也没办法，“能谈谈你的看法吗？”

　　“什么报道？哦，你说那些绯闻吧。”她倒是毫无顾忌还很大方，搞得我反而有些尴尬，觉得是自己问错了事。

　　“是的，你出道还不到两年，可……”我没把话说下去。有时问话不需要咄咄逼人，只要点到为止就够了，我想她也是个聪明的人，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当然，除非是她故意不想理解。

　　“都是假的，你信吗？”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还调皮地眨着眼睛装无辜，闹得我有些无所适从。

　　“是吗？”我也回以一个温和的笑，显然是不相信的意思。

　　“恩”，她重重地点头，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这么跟你说吧，其实我这人个性直也爱交朋友，所以身边异性朋友多，也不稀奇吧。”

　　“也是，看你这个性，应该有不少朋友才对。”看来她还是打算用官话搪塞我，我也只好用官话回她。

　　“就是啊，谁说男女在一起就只能是那层关系了。我和很多男孩子都是哥们，我们一起吃饭，谈天说地，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不出来澄清一下呢？”

　　“嗨，那些记者要写什么就让他们写去呗。我没那么多时间去解释一切。”

　　“那你不怕被误会吗？”

　　“要误会的人，自然会误会；不会误会的人，他们自然也明白。”

　　“这倒也是。”我没再说什么，总觉得这个丫头真是什么都明白，难得，才女这个名号也不是徒有虚名的。

　　“我听说有不少男人是真的在追求你，你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们中有没有合适的吗？”我试着转了一下话题方向。

　　“没有，我这人相信感觉，感觉对了就会跟他在一起。如果感觉不对，是谁都不行。”

　　“看来你不是那种看重物质的人。”

　　“那当然，我要那么多钱干吗！够吃够穿够住，其它就都不在乎了。”

　　“很潇洒嘛！”

　　“其实也可以说是我傻吧。我就是这么个傻女人，太在乎感情了。”说到这里，她突然眼角闪过一丝黯淡。那种弦外之音让人一听就明白，她肯定之前有过受伤的感情经历，真是个连伤心都不会隐藏的傻丫头。

　　“是不是以前有受过伤？”我乘胜追击，一针见血地问。

　　她先是抬头讶异地看着我，两秒钟后，她又一次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那是一段怎样的爱情呢，可以谈谈吗？”

　　“这……”这是今天第一次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当是讲故事一样，讲给你听吧，反正你替我保护下隐私就行。”从她的眼神里明显感觉到了对我的信任。

　　“没问题，我保证。”

　　接下来，卢倩就将这个故事一五一十向我托出。

　　“那是我的初恋，他是我中学的同学。打从上学那会儿起，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我总觉得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他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但人缘很好，因为他是我见过的人当中脾气最好的一个。”她边说，眼里边闪着光，就像是真回到了中学时代，幸福之情无以言表。

　　“那时我要是被人欺负了，他总是会挡在前面保护我，毕业以后他也很照顾我。我们都没上大学，他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很早就出来打工，我也在自家开的小吃店里帮忙。直到有一天中学时的音乐老师推荐我去广告公司给人家录一首歌，结果厂商很满意我的声音。后来一个有名的音乐制作人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做歌星，考虑再三我就签约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红了，他就提出了分手。”

　　“是吗，可能是压力大吧。有时候女孩子太优秀了，男人是会感到自卑的。”我突然很理解卢倩那时的心情，一种强烈的无奈感。

　　“也许吧”，卢倩低下头，整个情绪从刚才的幸福洋溢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声音也越来越轻。

　　“那你不想再争取一下吗？”

　　“有，我当然想。”听我这么问，她的神情突然变了，一种异样，不知是激动还是气愤，“我试过很多次，可他都不答应。你别看我平时话很多，可面对他，我总是笨嘴拙舌的，什么都讲不出来。”

　　我大概能理解她说的那种感觉，一种感情堆积太多太深，卡在心里的感觉。就像水装在密闭的容器里，太多了就想溢出来，可这时才发现出口被封住了。然后压强就会越来越大，大到无法承受，最后将整个容器撑炸。

　　“后来我尝试着写歌，把想对他说的话都写成歌词，一开始我希望他听见后理解我的心情，然后回心转意。”

　　“那他什么反应？”我开始越来越好奇，或者说是越来越在意这个故事。

　　“不知道。”又一次失望的表情。

　　“怎么？”

　　“分手时，他说想静一下想想清楚，然后就不再跟我联络了。”

　　“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也许”，卢倩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双手不安地交叉握着，全身微微发颤，“也许是我错了。”

　　我无言以对，真实感到一种心疼，眼前这个女孩竟然眼眶泛红，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鼻音。

　　“不过没关系，现在就算他听不到，或是不理解，也没关系了。我开始喜欢上了写歌，喜欢自己做音乐。我会好好努力把这个工作做下去。” 卢倩抖了抖肩膀，故意振作精神，脸上也渐渐浮现出自信的笑意。

　　顿了一会儿，她凑到我面前，悄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突然诡异地露出一个坏笑，“这些年的绯闻是我故意闹出来的。”

　　“啊？”虽然我知道很多明星为了成名，故意闹绯闻上报纸。可真没法把眼前这个女孩也联想成那种人。

　　“因为——，因为我想让他看到。”

　　“你在测试他？”

　　“不是测试，只是让他知道我在做什么，让他知道我真的活得很努力，很充实。”她有些委屈道，“现在的新闻压根不关心艺人本身的工作或是作品，只一味关注他们的私生活。如果我不这么做，也许根本没人会报道我。”

　　“你不怕他误会吗？”

　　“还是那句话——他如果真的误会了，我解释什么都不会有用。”

　　“好吧。”我突然有种嗓子里梗了什么东西的感觉。一种气喘到一半，上不去又下不来的感觉。

　　卢倩离开的时候，特地留了电话。看来她确实很信任我。我也不打算辜负她，在编辑录音的时候，把部分细节删除了。

　　节目播出那晚，我特意哪儿也没去，坐在家中舒服的沙发上，喝着咖啡机里刚打出来的摩卡，静静听着里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让我印象颇为深刻的女孩的声音。

　　——不过没关系……我开始喜欢上了写歌，喜欢自己做音乐，我会好好努力把这个工作做下去。

　　这段话为采访画上了句号。最后我加进了一段个人的编者按：

　　这是我又一次面对一个如此单纯着追求爱情的女孩。在我眼里，卢倩不是明星，不是才女，她只是个普通而又坚强的女孩。不知道今后她的路会怎么走下去，但能够如此坚强守护住心里一份纯真的爱，对任何人来说，都已是难能可贵的财富了。我没有办法告诉她感情的事到底谁对谁错，也没能力替她做任何事，只能默默祝福她的人生能够一直都充满希望。

　　节目的最后，我并没有再放卢倩的歌，而是以自己的名义播了另一首歌——《如果你也听说》，作为送给这个可爱女孩的一份理解。

　　。。。。。。。。。。。。。。。。。。。。。。。。。。。。。。

　　两个月后，我收到份快递，是卢倩最新出的专辑。一看里头的歌名和歌词，就知道是写给他的。淡淡的笑着，这丫头还是那么执着着。我在想，也许希望就像冬天里的阳光，即使再微弱也依然会让人觉得温暖。抱着希望总是一件好事吧。

　　其实收到专辑一点都不意外，今早的报纸，娱乐版头条就是她。因为忙还没来得及具体看，正巧专辑就放在旁边，我打开封套塞进电脑，一边听，一边翻起那篇报道。

　　本报讯：
　　歌坛才女卢倩继之前在电台节目中大胆承认恋情之后，近日又在电视访谈中向初恋男友告白，表示不管对方是否接受，她还是会继续爱他。而且也郑重宣布，以后会专心写歌，尽力减少与异性的绯闻……

　　没有再往下读，只是盯着照片上那个青春洋溢的漂亮女孩看了许久。我突然发现，原来爱一个人即便得不到回应，其实也可以很幸福。

　　一周后的某天，我刚录完另一档节目，从棚里出来。今天的任务完成了，下午的时间我可以自由支配。正巧这时，看到小朱迎面向我走来。

　　“翰云，《午夜细语》录完啦？”她还是一如既往很热情地打招呼。

　　“嗯，刚结束。”我也如释重负地笑了，目光落在小朱身后一个高她一头的男孩身上，他很瘦，右肩上扛着一大桶蓝色的纯净水。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忙指了指对方说：“净水公司派来送水的。”

　　“哦”，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不正是那天在便利店见到的男孩吗。

　　他依然腼腆地半低着头，我也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想想还是不必招呼了，直朝他们身后走去。

　　“那个”，等我走出半米的距离，他突然叫住我。

　　“什么？”回头看向他，那声音还是一样干净好听。

　　“谢谢你。”他的眼睛也同第一天见到时一般清澈明亮，脸上却多了份自信和幸福感。

　　我和小朱都顿感莫名其妙，但脸上的错愕大概只停留了半秒，便消失了。不管他谢的是什么，其实都不重要。我笑了笑再次转身，大步走出了广电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