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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教堂的暗红色大门缓缓开启,映照进来的亮光逐渐由促狭变得开阔。她挽起父亲的手,从光线里走出来,仿佛是踏着晨曦而来的。光,游走在她及地的白色群褶上,然后摔开,飞溅。

      长凳上的人纷纷站立起来,侧身凝望她,有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就是程依依么,那个令各界军阀头疼的年轻女子?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嫁给上海最有势力的权贵郑家。

      当天的男主角郑远穿了套质地很好的白色西装,温文尔雅地立在教堂风琴前。
      风琴后是一个小小的喷泉,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喷溅起的水雾上,照出一道道彩虹。在彩虹的映照下,他,显得更有精神。

      在众人艳羡的声音里,她一步一步细致地走到郑远跟前。父亲把她的右手递给郑远,郑远微笑着接过,然后紧紧握住。她有些紧张,手微微颤抖,郑远感知到了,抬眼看了看她,送出一个抚慰的神色。

      这就是郑远吗?她一直以为贵为上海首富的他和平常见到的那些有钱人一样,肥头大胖到流油,没想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清明俊朗,温润如玉,眉宇间流露淡淡光华。

      他给她戴戒指。这颗戒指早在一个月前就订做好了,环形戒身上排满了水钻,熠熠生辉,凸显奢华。

      戒指不怎么适合她,戒孔小了些。郑远再一次抬眼看了看她,有些惊疑,却并不言语,他使劲转动戒指,终于让它牢牢地套在了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他靠近她,唇几乎贴近了她的耳垂,他说,这是,我给你的,约定。声音柔软,似是春风。她感受到他的呼吸和温度,脸发起烧来,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台下掌声如雷。她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父亲也正望着她,满面愁容,神色担忧。她努力笑了笑,似是劝慰。

      从现在起,她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程依依了,所以,她,不怕。

      在这个美好的时刻,她这么想。

      二

      郑家宅子,深夜,无星有月。

      西式婚礼结束后,程依依换上旗袍,深红色软布上蔓延着金色线条。她顶着红盖头,独坐床头,四周安静得如同虚幻。郑远在婚庆酒楼招呼各方来客,忙得没时间顾及她。

      她开始想念姐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伤势好些了没。她虽然对姐姐有些小小的怨恨,但更多的还是关心,她知道,姐姐干的是大事业,她应该谅解姐姐才对。

      她神思乱飞,忽的又想起今早出门前父亲的叮嘱,郑家不比别处,是个响当当的大户人家,你凡事忍让三分,处处谨慎小心。

      正想着,她听到“达达”的脚步声,她的心紧紧一抽,走进来的却不是郑远,是郑家的总管。

      总管说,少夫人,少爷今晚回来不了了,盖头我替他揭了。

      他的声音尖刻,像利针在光滑的石头上一划,刺痛耳膜。

      他继续说,少夫人,你刚到府上,很多规矩还不懂,以后就多听我的,不然闯出祸事就只有自个儿担待。

      依依诺诺的点头,不敢言语。这个偌大的郑家宅子对她来说像大海一样难以捉摸,她不敢动弹,唯恐多跨一步,脚底下便是难以预测的险滩。

      还有,少爷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应酬交际多,呆在宅子里的日子少之又少,你犯不着为此斤斤计较。

      总管脸上挂着同情的笑,语调比刚才缓和了不少。

      送走总管,依依靠在床头,禁不住心疼起自己。

      她开始相信命运的强大,如今的自己,被它拉扯着步入郑家,未来的道路恐怕也由不得自己了。

      她想起父亲给她的锦囊,父亲说,假使哪天你无处安命了,我们却都不在你的身边,它或许可以帮到你。

      她从兜里掏出锦囊,细细摩挲,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父亲的话让她不寒而栗,她,真的会落到那个地步吗?

      不知不觉的,她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和姐姐一起在暖暖的日光下晒被子,被子晃着金光,沾染上太阳的温度,散发出持久的热气。她和姐姐相互打闹,相互嬉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一切平和而安宁。倏地,方才柔和的光线变得浓烈而炙烤,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抬眼一看,原来被子被烤得起火了。火势越来越大,她被呛得咳嗽不止。姐姐也不见了,她又着急又害怕。

      她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真的置身火海,她不住呼救,从外面传来的混乱的声音搅得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寻了个离火远的角落蹲下,紧紧抱住自己,她想,没想到自己是这么死掉的。

      她的皮肤被火烤得快龟裂了,她痛苦地趴在地上,黑烟直往她的鼻子里冲。朦朦胧胧的,她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预感到是郑远来了,努力微微睁开眼睛。

      是的,是郑远,他披着湿透了的棉被朝她跑来,步履维艰,却步步坚定。知道是他,她焦灼的心突然安定下来,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但在这座宅子里,他是她唯一的依托。

      郑远在依依跟前停住,既心疼又埋怨地将她抱进被子,这个女子,怎么不像平常那么机智勇敢呢。

      一逃出火海,依依便清醒过来,她收敛住刚才的眼泪,感激地对郑远笑。

      郑远着急地从头到尾打量她,你没事吧。

      依依轻轻摇头,腼腆地说,没事。

      郑远伸出手掌,握住她精致小巧却脏似花猫的脸,问,你确定?

      依依的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想到,郑远是如此一个温情的男人。

      郑远拭干她的眼泪,严肃地说,你应该知道这火来的缘由吧。

      依依惊讶地盯着她,我怎么会知道?

      郑远仿佛比她更惊讶,我以为干你们这行的都思维敏捷呢,呵呵。他笑起来嘴角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一个涉世未深的顽皮孩童。这火是吴方军阀派人放的,你虽然嫁给了我,他们还是不放心,想斩草除根,你那笔杆子是把他们吓怕了的。

      你不是在酒楼里陪贺喜的客人么?依依大了胆子,有些嗔责地问。

      是啊,家里的仆人告诉我新房着火了,我拼了命地往家赶,想着你在屋子里还没出来呢。郑远没有多想,一五一十地说,说完之后,又害起臊来,一张脸涨的和熟透的番茄一样红。怎么会这样呢,平常自己都是把话往心里咽的。不行,这里吴将军的眼线太多,不能对她太好,否则反而会害了她。

      郑远一想到这,马上撇下刚才的笑脸,一脸冷漠,缄口不言,绝尘而去。

      他仿佛比想象中的好,但是冷暖变幻的让人琢磨不定。

      程依依这么想。

      三

      结婚后到日本去溜达一圈,是那个年代有钱人家的惯例。

      结婚后的第三天,总管就吩咐仆人们收拾好了少爷和少夫人的行李;第四天,备好了车马和船票,就只等着少爷空闲下来;第五天,少夫人坐在两小时后就出发到码头的车上等待少爷,最终,少爷没有出现。

      程依依下了车,有些失望,却并不沮丧,郑远本来就很忙,再加上他阴晴不定,日本一行没有推辞已算是给了她面子。

      少爷没来很正常的,你也别往心里去。过去连歌星白小姐请他,他都没打理过。总管安慰依依,依依莞尔,没有言语。

      正准备进宅子,门口突然有人兴奋地唤,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路口处,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渐行渐近。

      郑远穿了一套宝蓝色西服,系花色领带,脸上浮出若隐若现的笑容,走路如有风。

      这倒怪了。总管有小小的不解,难道这个胆小怕事,隐忍周遭的女子还能留住少爷的心?

      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我们出发吧。郑远牵了依依的手,搭肩坐进高大的敞篷马车。

      程依依仔细打量身旁的男人。略显苍白的脸,细长的眉眼,隐约遥远的笑意,从容不迫的神韵,瘦削的身形摆出随意的姿势,却流露微微的疲倦。

      你怎么会来?程依依问。

      我怎么不能来?这可是我们的蜜月旅行。郑远看了看她,右手拇指和中指轻轻摩擦起来,他放低了音调,或许,日本更安全。

      依依听不懂他的话,郑远仿佛高估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下了车,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远离了保镖,牵着她穿过厚重人群。感受到从郑远手心传来的细腻温度,程依依心里萌生出小小的兴奋。他为她挡开路人,不时回头关心地看看她,她甚至错觉自己是被呵护的公主。他们步履急迫地奔往码头,像一对出逃的亲密恋人。

      上了船,郑远把程依依安放在头等舱的一间欧式房间里,自个儿出去溜达了一圈后,满面春风地回来,手里握了两杯咖啡,一杯给了程依依,另一杯自个儿慢慢地喝。
      我刚才出去看了看,没人跟来,我们很安全。他说。

      难道我们以前很危险吗?程依依喝了口咖啡,焦苦味,她不喜欢。

      不是我,是你。嫁给我,只能暂缓你的危险,却不能根除。他用右手撑住自己的下巴,望着依依,若有所思。

      程小姐。他顿了顿,温柔地笑了笑。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当然,你如果叫我郑先生,我也不会介意。这么多天了,我们终于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其实本来有很多机会的。依依放下咖啡杯,不敢看郑远的脸。

      我很忙。你应该知道,郑家生意做得很大,要处理的文件和要接见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象。另外,在外人面前,我不希望我们表现得太为亲密,这对你的安全有必要。他仿佛很喜欢咖啡的焦苦味,又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清清嗓子,换掉刚才的严肃语气,说,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郑远,字羲之,上海人士,郑氏企业第三代,性温和,好革命,慕孙文,我觉得你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一说完,他便咧嘴送出个大大的笑容,明媚得连从舱外投射进来的光线都显得逊色。

      程依依的心被郑远的风趣谈吐和绅士气质搅得七上八下,一股欢喜在身体里澎湃乱窜,她攥紧十指,颤颤地说,郑先生,我叫程依依,字半清,上海……

      郑远打断她,神秘地笑,他说,你跟我来。

      他拉起程依依,走进了卧铺间,然后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相册,封面是一张昏黄陈旧的电影海报,依依看过这部电影,是一部意大利的浪漫爱情片。郑远把相册递给他,脸上故意挂着高深莫测的神色。

      依依翻开,第一页便是他们的结婚照,照片里的男人英俊挺拔,女人淡和温婉。第二张照片里是一个学生女子,瓷器般精致剔透的肌肤散发出青春的亮丽味道,右肩挎着蓝印花布书包,白色裙摆下挺秀的双腿套着白色丝袜,穿了一双方口黑色布鞋。这是依依中学时代照的。接下来的照片都是依依不同年龄段的照片,它们有的崭新如初,有的泛黄模糊。程依依的心被深深触动,不知为何,竟升起朦胧的欢喜和朦胧的悲哀了。

      一个男人若是对女人用了心,那可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尤其是有权势的男人。郑远一本正经地唬她。

      依依转身抱住他,忽的哭起来,她抽噎,我多么希望这些幸福是属于我的。
      郑远给了她一个大暴栗,笑,傻丫头,这些幸福本来就属于你啊,从我看到你站在人群里宣传革命的那刻起,这些幸福就真真正正的属于你了。

      四

      东京是一个浪漫的城市,特别是在樱花盛开的时节。弯弯曲曲的粗壮枝干上开满了粉红色樱花,一树的热闹和灿烂,那些红色仿佛在流动,像是正欲飞射的烟花,竭尽了一生的芳华。偶尔会飘一阵雨,樱花飘飘洒洒,美人撑伞,花面相映,别有情致。

      郑远和程依依漫步在东京或长或短的大街小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可以毫无拘束的大胆玩闹。虽然程依依不是郑远预料中的那般聪颖,但是笨笨呆呆腼腼腆腆的女子也很可人,郑远喜欢用食指轻轻弹一下她象牙色的脸,然后故意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这么笨呀,真的笨死了。这时程依依会抬头,朝她努努嘴,虚伪地笑笑,郑先生,是谁说你性温和了?我怎么就没觉着?郑远假怒着又敲了她一个大暴栗,敲到她龇牙咧嘴讨饶为止。两个人像很玩得到一块儿的孩子,脸上都挂着幸福甜蜜的笑。

      快乐总是让时光变得短暂,转眼一周过去了,郑远不得不携程依依回上海。一到上海码头,郑远便借口公司有事先行离开了,留下依依一个人在路边等府上接应的仆人,过往的行人皆指指点点,“这不是程依依么,怎么会一个人在街头?”“看来嫁入豪门也未必就能得到幸福,早就听说那个郑远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坐上郑府接应的汽车后,程依依留下两行清泪,为什么他又变得这么冷漠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幸福为何总是白驹过隙?程依依难过地这么想着。

      一进宅子,满面愁容的总管便十万火急地迎了上来,望了望,只见少夫人却不见少爷,问,少爷怎么没回宅子?程依依眼里噙了泪,哽咽着说,他有公事先离开了。这还了得,少夫人,你们到了日本也不和上海联系,可知家里出了大事?总管攥紧拳头,焦急如焚。程依依听出其中端倪,忙问怎么回事。总管近似怜地的看了看程依依,放缓语调,少夫人,前几天,程老爷子遭人刺杀了。你节哀顺变,万事还有少爷在呢。程依依听得有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床前围了一大群仆人,却独独不见郑远。程依依心里一寒,却流不出泪了。总管忙上前劝慰,少夫人,我已经遣人去通知少爷了,想必他也快回来了。不用麻烦了,现在我只想去见见父亲的尸骨。程依依的心已死,表情麻木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事有些难办,就算是少爷出面也不一定得成,听说这次事件的幕后是吴将军,巡捕房那边也不敢查,兴许连老爷子的尸骨都不在了。总管见程依依的脸色已变得铁青,后悔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那罢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单独待一会儿。程依依面朝里睡下,肩膀一抽一抽的,大伙儿都知趣地退了下去。

      已是深夜,郑远依旧没有回来。程依依望着顶上仍然让她感到陌生的天花板,想起父亲给她的锦囊。父亲能够预测她会有无处安身的一天,那料到自己会被刺杀过吗?还有姐姐,她现在是和自己同在一个世界,还是已和父亲一样住进了天堂?还有郑远,一个让人捉摸不定的男人,他仿佛是爱自己的,可是如果爱,为什么会在自己最脆弱最需要安抚的时候却迟迟不出现呢?悲伤如柱,压痛心底。

      程依依在睡梦里感觉到面部一股冰凉的触摸,睁眼一看,是郑远,他疲倦憔悴地坐在床沿,忧虑地盯着她。纵使程依依在心里已怨了他千千万万次,可是只要他一出现,内心刚刚筑起的墙便彻彻底底地坍塌了,现在,他不仅是她在这个宅子里的依托,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依托。
      郑远拥她入怀,她哭湿了他的西服,嗔怪他,为什么昨晚你不出现?他声音沙哑,说,昨天一回公司,看了前几天的报纸就知道家里出了事,可是吴将军突然遣人请赴家宴,这是他使的一个计,我若不去,你日后必定有危险。凌晨的时候,我去了趟巡捕房,问了父亲的事儿,父亲的尸骨被扣在吴将军那儿,怕是要不回来了,刺杀掉父亲,是他给我们提的一个醒儿。她的肩膀抽搐得厉害,他抱她更紧,他想,从此以后,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去呵护怀里的这个人。

      五

      程父的死仿佛让郑远想了很多,他开始放开手脚地疼爱程依依,只是他们身边的保镖越来越多。程依依不满,故意努嘴作蔑视状。郑远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认真地说,依依,我对你的爱是有顾忌的,想必你也明白。我既然决定不在乎来自吴将军那里的压力,那就必须加倍在乎你的安全。

      郑先生,我不明白,请别把程依依想得太聪明,她真的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懂,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如履薄冰。程依依推开郑远的手,略带怒气地说。

      如果我继续称呼你程小姐,你不会介意的话,那么,你可以继续叫我郑先生。郑远换上嬉笑的神情,我当然知道你不怎么聪明啦,聪明的人遇到问题会哭鼻子吗?郑远推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啊,还真叫人不省心。

      郑远的宠溺慢慢抚平了程依依丧父的痛苦,夫妻俩的生活有了起色。郑远推掉了很多应酬,连总管都惊叹不已。然而爱情本就如此,一旦认真起来,牺牲掉整个世界,也在所不惜。

      政坛局势动荡,袁世凯窃取了孙文的革命果实,很多革命者纷纷遭袁暗杀。

      那天,程依依换了款当时流行的西洋群,满心欢喜地找到郑远,却见他陷在沙发里抽烟,表情氤氲,一声不吭。

      怎么了?程依依预感到不祥,小心翼翼地问。

      郑远抬起双眼,隐忍着怒气从头到尾打量她,冷漠地问了句,你究竟是谁?

      到底怎么了?郑先生。程依依生气的时候总是这么称呼他。

      郑远把手里的报纸扔到程依依面前,程依依拾起来,“程依依遭袁暗杀,郑家夫人究竟是谁”,斗大的黑字映入眼帘。姐姐死掉了吗?她千辛万苦嫁给郑远就是为了保住姐姐,可是为什么她还是到有父亲的那个世界去了?程依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流。

      不要再期望你的眼泪可以博得我的同情。早就量身预订的戒指会戴不进,对火灾的缘由道不明,一点儿也不清楚吴将军的事儿,看到自己的照片会说幸福不是自己的,我早就应该察觉到,你不是程依依,你不是我想娶的那个人。郑远的嘴角因为怒气小幅度地抽动,眼睛里闪动着程依依从未见过的严峻的光。

      程依依心里升起巨大的疼痛,蔓延到喉头,堵塞了言语。
      原来从始至终,他爱的都是那个崇尚革命勇敢聪颖的程依依,纵使她和他经历了这么多的时光,他的心却依旧徘徊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伴着他爱的那个人,去了天堂。即便身边的女人用尽生命去温暖他,他的心也不再复苏。

      程依依哽咽着,我叫程落年,是程依依隐匿多年的孪生妹妹,姐姐不忍放弃她的革命事业,所以我便代她嫁了你。现在一切水落石出,既然你想娶的那个人不是我,我离开便是。
      程落年镇定地说完这番话,转身,推门,离开。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为缓慢,她以为他会拦住她,可是当房门已经紧紧扣上,他也没有做出她期盼的事。转身的那刻,余光里,她看到了他寒若冰霜的目光和孤高鄙夷的神情,原来曾经的那些温柔只是属于她的姐姐程依依。他终究都没有爱上程落年。

      那个夜晚,程落年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流落在漆黑寂寥的街头,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她回忆起婚礼上对她温柔承诺的他,码头上牵她穿过人群出逃的他,老是敲她暴栗骂她笨的他,不顾一切对她百依百顺的他。虽然这场盛大的幸福不是给她的,但她却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铭记。现在,父亲和姐姐都离开了,郑远也不稀罕她了。偌大一个上海,却没有一个容她的小角落。原来父亲的预料是对的,她终于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无处安命的地步。她,想到了那个锦囊。

      六
      战争爆发,郑氏企业受牵连,濒临破产。
      郑远四处求助,东奔西走。疲倦的时候,他会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深深地思念程落年。
      时光流转,晃眼八年,程落年不但没有从他的记忆里褪去,反而日渐清晰鲜活。他怀念她从未间断的眼泪,她高高努起的小嘴,她从不肯多转转的笨脑瓜。从她踏出郑家宅子的那刻起,他就后悔了,可是几乎翻遍了整个上海,他也没找到她。郑远想,他这下半辈子,多半是要伴着这段记忆,独自天荒地老了。

      那个冬天,郑远辗转到英国伦敦,欧洲温润潮湿的空气让他有些淡淡的忧愁。独自坐在装修雅致的咖啡间,品味着他喜欢但她讨厌的咖啡的焦苦味,郑远忆起他们在轮船上的那些事儿。郑远其实并不喜欢回忆,只因为那回忆里,住着他深爱的人。
      当他从一座城市流离到另一座城市时,常常会想,在这里会不会遇到落年呢。假使遇着了,自己应该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自己曾经娶程依依,只是听说吴将军要暗杀她,幼稚的他以为凭借自己在上海的势力可以保护一个令他仰慕的女革命者?还是告诉她,八年前的他生气,不是恼她不是程依依,而是愤慨她不诚实对他,他以为夫妻间应该百分百的相互信任?还是告诉她,自己一直庆幸,庆幸她不是程依依,这样她便可以好好的活着,然后让他一千遍一万遍万万遍地幻想相遇?

      走出咖啡馆,伦敦特有的浓雾已经消散,天空中传来飘飘渺渺的钟声,时不时飞过几只不鸣叫的也不知名的鸟。
      街道中央有个巨型浮雕像,仿佛经历了几百年的风吹雨打,除去头部,身体已经风化得模糊不可辨。

      远远的,一个亚洲小男孩从晨曦的光线中跑出来,七八岁模样,穿枣红色格子棉外套。他看到郑远,微微放慢脚步,停住,盯着郑远,笑靥如花,然后又跑开了。
      郑远的心紧紧的抽了一下,这个男孩,几乎拥有着一张和他神似的脸,他们之间仿佛有种牵连,他不眨眼地望着小男孩,小男孩也不时回头看他。
      郑远总觉得,他对那个男孩有种无以名状的深刻的爱。
      男孩的母亲跟了上来,不住地唤他,郑启,快停下,不然妈妈生气了。声音甜美熟悉。
      几乎一瞬间,他们同时看到了对方,都愣住了。

      是落年。她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份为人母的成熟。
      原来,八年前离开的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在这飘摇动荡的年代,她孤身一人,该是吃了不少苦才把孩子拉扯大吧。一想到这,郑远的心里满是愧疚,鼻子一酸,眼泪泛了上来,酝酿在心中的千言万语竟都成了空白,此刻只能哽咽着说出几个字,好久不见。

      程落年看到郑远的眼泪,心里的坚冰哗啦啦的融化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消瘦沧桑了不少。
      在这漫长的八年里,她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娶了她,却不敢对她太好,因为他想让吴将军误解为,他的婚姻只是为了禁锢革命活跃者程依依。他变相的保护着她,他的爱那么隐忍辛苦,而不明情理的自己却一再责怪他冷暖不定。从叔叔那里,她听说郑氏企业遇挫,郑远四处漂泊凑集资金,准备东山再起。那时候,她就想,如果这辈子能够再遇到他,她定会陪着他,天涯海角,颠沛流离。八年前,在她流落街头,举目无亲的时候,父亲的锦囊助她找到了叔叔,然后她跟着叔叔到了平和安宁的伦敦,顺利诞下郑启。她多么想告诉他,看到没,这是你的孩子,他生活得很好。然而此刻,她除了流泪,再也说不出话来,努力平静了好一阵子,才微微吐出一句话。我们,真的,好久不见。
      是啊,真的,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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