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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群山若证长相守 ...

  •   冰儿这十五年人生,细细算来,过得可谓是惬意痛快的日子其实并不多,然而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尚阳堡这段理应辛苦悲酸的流配历程,竟然是这么多年来未曾感受过的快乐、舒心与幸福。

      早上踏着露水来到山林间,此处人迹罕至,非常隐秘,只要吹起玉箫,自然会有个人来到身边,彼此相视一笑,慕容业笑道:“如今竟白做了你的长工。”

      冰儿笑道:“谁让你抢着干活来?”欢蹦如林间的小鹿,时而帮着捆扎柴火,时而摘着花叶往慕容业头上乱插,逗他开心。慕容业虽皱着眉头说“别闹!”脸上的笑意却遏不住,惹急了便捉过妹妹,作势要打,其实只是轻轻在她脑门上弹一指甲。日上三竿,冰儿苦着脸道:“我饿了……”

      慕容业看她果然瘦了一圈的小脸,有些心疼有些责怪,问:“早上没好好吃?”

      冰儿嘟着嘴道:“不好吃!天天不变样的糜子粥,粗窝头,还有老酸菜。胃口都吃倒了!”

      “我在宁古塔吃了四年这些东西!你才吃了多久?”

      “啊,那我得吃十年!”冰儿的算法和他不一样,这下脸更苦了,“其他苦能忍,吃这些猪食吃十年,实在耐不得!”

      慕容业冷笑道:“你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伸手在树上摘下一串果子递过来。冰儿背着手不肯接:“我要吃肉!”

      慕容业把果子丢进自己嘴里,边说:“哪里找肉给你吃!”边四下里搜寻猎物。其实妈妈山四处是宝,因着野生植被多,野生的动物也多,林子深处或有虎狼,这片却只有些温驯的小兽。往山里没路的地方多走几步,就看到一头傻乎乎的狍子,见人也不躲,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着人。慕容业轻轻抽出手里的解手刀,背在身后靠近这只狍子,临到近了猛地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了狍子的脖子,狍子蹬腿想跑,慕容业眼疾手快,闪腰躲开狍子的后腿,就势一抱狍子的腰腹,可劲儿地往地上一摔,狍子被摔得动弹不得,等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已经被慕容业一刀割了咽喉,弹了两下腿就死了。

      “这血大补,你来尝尝?”

      冰儿摇摇头又摆摆手。慕容业笑了一声,道:“到底是个女娃!远着点,我来整治。”

      冰儿依言到旁边整理木柴,间或瞥一眼慕容业这里,他像个林子里熟练的猎手一样,用一把解手小刀,放血、剥皮、清理干净,又挖了一个土灶,垒上石头,薅了枯草,打着火石,旺旺地生起一堆火来,把狍子肉割成大块,随身的褡裢里取了盐抹上,串在树枝上烤起来。

      一会儿功夫,冰儿就闻到了诱人的肉香,许久没见肉食的她不由口里湿润,涎着脸凑过去:“好香!”又夸慕容业:“业哥哥,你好厉害!”

      慕容业脸上映着暖暖的火光,微笑也如这橙色的火焰一般柔暖,盯视着火上的狍子肉,好一会儿才把肉从火上移开,伸手掸掉外层的焦黑色,道:“馋得你!丢人不?——小心烫!”一脸蔼然的笑,看冰儿捧着还在滴油花儿的肉淅沥呼噜大口嚼着。

      冰儿吃得开心,转过脸问:“业哥哥,好香呢!你不吃?”

      慕容业说:“你吃饱了,剩下的就是我的。”自然地伸出手去,把冰儿鼻尖蹭到的一团黑灰拭去。虽然除了盐,没有别的香料,但这样的肉,这样的场境,竟比宫里的大宴还要吃得香甜痛快。冰儿几回抬眼,隔着火焰上缥缈的雾气,看到慕容业抱膝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她,他的脸在蒸腾的空气背后似真似幻地浮动,唯有眼睛中平静、愉悦的神色那么真切而分明,自他十六岁那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

      吃饱了肉,就更不想动弹了。冰儿倚着树倒着,慕容业叹道:“这样的懒婆娘!”没奈何收拾了东西,帮她继续砍伐。冰儿双手枕着头,问道:“业哥哥,你以前也经常打猎吗?”

      “嗯。”

      “你教我捉狍子好不好?”

      “嗯。”

      “其实我一点都不懒的!”冰儿见他忙碌,眼珠一转道,“你瞧你外面的衣服,领子口都磨得不像样子了!我才学的缝补,你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吧。”

      慕容业未及多想,解开衣服给她,自己只着一件背心,瞧着林子里面有棵好桦树,便朝里去了。

      冰儿吃饱了狍子肉,也不想回去吃午餐,捧着慕容业的衣服。衣服领口传来慕容业淡淡的汗味,却让她非但不觉得不适,反而有些说不上的平静与安心。时光仿佛就停滞在那一刻,如此静谧又如此温馨。阳光透过树阴斑斑驳驳地落下来,地上是厚厚的碧草,星星点点开着野花,冰儿专心穿针引线,缝补着手中的衣物。好一会儿,慕容业两手提着两捆干柴过来,伸着头一瞧就笑道:“你什么手艺!把我好好一件衣裳,缝得皱巴巴的!”

      冰儿嘟着嘴道:“够好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缝补,像狗嚼过似的,也不嫌砢碜!还不谢我!”

      慕容业撇了嘴露一个苦笑:“拿你没办法,谢谢啊。”

      冰儿笑着把缝好的衣服丢到他怀里:“去死吧!谁图你这声谢!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恶心人呢!”慕容业笑着把刚刚缝补好的衣服穿上:“好了好了,你主内我主外,浑似一家两口子:你缝补衣裳,我给你干活!——瞧瞧,这些柴火够你交差了么?”

      冰儿听他占便宜,跳起来在慕容业的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慕容业捂着胳膊“哎哟”叫了一声:“女孩子练不得武,手劲贼大,将来谁做你男人还不得被你打死?”然后笑眯眯道:“我渴死了,水呢?”

      “不给你!”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体贴地把水囊打开,直送到慕容业嘴边,慕容业也不用手拿,就着冰儿的手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畅快,而后一抹嘴:“痛快!”

      冰儿盖好水囊,见慕容业外褂里面的坎肩也磨得不像了,嗔怪道:“你也是!贿赂苏里图拿钱拿得刷刷的,可是自己连件好些的衣服都没有,你每回就这么寒碜地去给苏里图送钱?”慕容业不屑地笑道:“我来钱快得很,取些民脂民膏哪里有什么烦难!衣裳鞋袜,好坏不是一样穿吗?正儿八经的,是去考秀才还是当山匪?”冰儿劝道:“你又何苦总做这些刀尖上舐血的行当?现在到处在缉拿你,还不收敛着,万一……”

      “万一什么?我走哪条路是活路?无论哪日死,都是我的本分,皱一皱眉,我就不配姓慕容!”慕容业道,“你又来了!如今恁的会聒噪!天天听仁义道德听多了,人都呆了。要是苏里图和那姓张的老娘们还敢那么欺负你,叫我,直接一刀剁了他们!天下那么大,哪儿待不了人?我们俩……”他说得口滑,至此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担心什么,回头看冰儿的表情。冰儿却似乎没有注意听他的话,两只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头顶出神,慕容业也陪她往上看,原来头上的树上有一窝小鸟,大约是饿了,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声音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慕容业道:“喜欢么?我去给你端下来。”

      冰儿忙阻止他:“不要!人家好好的一家子,要你去端什么!”

      慕容业愣了一愣,冷冷道:“好好一家子被端了,还是稀奇事么?”冰儿闪闪眼看他,果然神色里多了几分悲怆,见他伸手不知有意无意就要去撼树,冰儿忙抓住他的大手:“别弄了。我们坐下来聊聊天好么?”

      慕容业算是对她言听计从的,陪着冰儿坐下来,冰儿叽叽喳喳捡着有趣的事情说,终于让慕容业把刚刚的愁怀一放,两人聊些小时候的故事,虽似是久远之至了,然而说到一幕,便如同在眼前展开一般,令人心驰神往。午后天气暖和舒服,树林里没有其他人声,鸟鸣蛙噪越显得其间静谧。冰儿觉得浑身放松适意,眼睛也渐渐困倦上来,声音也娇柔起来:“业哥哥,我困了。”也没有丝毫窒碍犹豫,把头靠在慕容业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慕容业不敢有丝毫动弹,怕吵醒了冰儿,只是鼻端少女清新的香气让他心中如春草乍生一般被顶得绒绒地发痒,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觉冰儿的呼吸声变得匀净,才稍稍回头看她的脸:
      阳光洒在她的面庞上,光斑到处,只觉得白腻红润,连细绒绒的汗毛都瞧得一清二楚,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淡淡的金色光泽。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长长的阴影,不时轻微翕动,那阴影便也跟着颤抖,眼皮上淡淡的褶子,细高的鼻梁,和慕容家的儿女不大一样,此刻看来,慕容业总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心里把她的容颜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深深刻在心底间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儿的睫毛扇动了两下,懒懒睁开眼睛,慵慵地四下一望,眼睛突然睁大了:“啊呀,太阳都偏西了!我睡了多久?”

      “你紧张什么?”

      冰儿回头,见慕容业正一脸笑意望着自己的脸,伸手推了他一把:“盯着我瞧什么!”

      “刚才我就一直在盼,盼你的眼睛睁开的一瞬间。记得小时候,你的眼睛就跟黑白琉璃珠子似的,看到哪里,光就带到哪里。如今……”他凝望着冰儿好一会儿,冰儿也直直地盯着她,眼睛里盛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在问:“如今怎的?”“如今还是一样的。”他缓缓说道。

      冰儿侧过身子,眼神泼辣地看着慕容业,试图在他的眼睛里找寻什么,可找了半天只有当年哥哥的宠溺——不管自己做错什么,永远都能够包容的宠溺——冰儿突然心头一酸,移开眼睛,定了定神又带着笑看向慕容业的脸:“你可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看你的手——”她执起慕容业的手一字一句说道:“以前呢虽然也有茧子,不过还是挺软的;如今糙得和树皮似的。你看你的脸——”她的手略一犹豫,轻轻抚上慕容业的颌骨,声音也变得比刚才轻柔:“黑了好多,也——”也比以往刚硬了,下颌仿佛刀刻一般棱角分明,似乎永远都是紧紧地绷着。“还有你的眼睛……”冰儿轻轻抚着他的眼皮,慕容业的眼睛眨都没有眨,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和以前不一样了……”

      其实都不一样了。

      十年时光,无数悲苦、寂寞、伤怀、疼痛的磨洗,再不复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天真和那个小女孩的单纯。慕容业只是眼含笑意看着眼前的妹妹,二十六岁的人,眼神如耳顺老人般苍老,大悲大恨并未淡去,可是如今他却决心忘怀,抛却过往,只为空下一颗心,不再计较两人之间也许隔着的血海深仇,也许隔着的千山万水,也许隔着的阿鼻地狱。

      ***********************************************************************

      晚间回去,未免神色飞扬,众人淅沥呼噜喝粥,冰儿因着一肚子的烤狍子肉,还不觉得饿,马马虎虎吃了半碗就放了筷子。

      张妈悄悄问苏里图:“苏爷,她这些日子不大对劲啊!”

      苏里图嘬了嘬那张尖嘴,若有所思地点头。

      晚上,张妈来到冰儿住的地方,却不见人,李吴氏努努嘴道:“婶子,她在隔壁呢!和胡家的丫头走得最近。”张妈过去一瞧,竟是冰儿在主动向胡衍璧求教缝补衣裳的方法,真正前所未见!张妈手中原捧着一大叠衣物要给她的,此时心里不由犯了嘀咕。好一会儿,她换了笑脸走进去:“哟,这里可热闹!”

      胡家几个人忙下了床,屈膝为礼。冰儿看看旁人,没奈何也蹲低了身子,随众叫了声“婶子”。张妈笑融融道:“冰儿你来,我有好事要告诉你。”

      冰儿一听“好事”,虽有些将信将疑,还是跟着出去了,张妈要套她的话,问道:“这几日你老饿着,真是生受了!”

      冰儿不由警惕,笑笑说:“没什么。——是什么好事?”

      张妈笑道:“你要不还回厨下去?说是唐太爷亲自打了招呼下来呢。”她边说边细细观察冰儿神色,见冰儿先是一愣,竟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又微微撇嘴,似是并不把太爷的恩典多当回事般。果然,稍过了一会儿,回答便是:“不用了。张婶子不嫌我砍柴的事做得不好,我也该当吃这点苦。若是厨下没有人去,我觉得胡衍璧做事情认真,倒还不错的。”

      张妈不由带了点冷笑:“你莫要得福不知!太爷他——也不是轻易为人招呼的!”

      冰儿显见的根本不以县太爷为意,敷衍地说:“我明白了,改日见到太爷,我好好和他道谢。”

      张妈不由色变,冷冷道:“凭你?!你也太拿大了!”停了停还不甘心,吓唬道:“不是我吓唬你,虽然你这流刑算不得死罪,但是到了这里,性命不由天,更不由你,还不只由着县太爷!若是这点你闹不明白,将来有好苦头要吃!”

      冰儿不由不忿,道:“我又怎么唐太爷了?我说了他一句坏话不曾?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不曾?怎么的就说得我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

      张妈给她一噎,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冰儿自知自己嘴臭的毛病又犯了,如今人在屋檐下,这样的环境里自当收敛。她也不是笨人,在为人处世上虽有些自己的倔性,不大愿意轻易地屈服随和,但宫里厮混了这些年,看了那么多口蜜腹剑,好歹也看得懂些。因而,虽然有些不大情愿,她还是赔了笑道:“瞧我,就是不会说话,张婶子别和我计较。”

      张妈唇角抽搐了一下,甩了手走开了。

      冰儿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李吴氏又在灯下做绣花鞋面,一针针一线线,熬得眼睛发红,见她回来了,少有地出声打招呼:“你回来了?”冰儿一愣,不知怎么搭理她,“嗯”了一声算是应过。李吴氏一根线绣完,把针在头皮上擦了擦,换了淡绿色的线在鞋面上比了比,才穿针引线边绣边说:“我不过意!张妈也说了,以后你还是回厨下去,我呢,还是去浣洗,也不枉县太爷照顾你的意思。”说完,特特地勾起眼睛,仔细地瞟着冰儿的神色。冰儿被她瞧得不舒服,道:“不用了,我喜欢在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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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群山若证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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