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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三朝臣寸玉瑕瓋 ...

  •   过了几日,听说嘉贵妃生了病。皇后探视了几次,也问了脉案,都道病并不重,但就是拖延着难好。皇后寻思着嘉贵妃也是跟着乾隆的老人儿了,素来颇得敬重,少不得把病情通报给乾隆,怕他担心,又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上放心,虽然好得慢些,太医都说不大要紧的。”乾隆点点头,说:“你替朕多经心着些,新上来的贡品里,有适合嘉妃吃的用的,朕事情忙时顾不着,你直接颁赐嘉妃就是。”

      皇后点点头,又道:“皇上还在为西藏的事忧心么?臣妾见皇上这几日脸色都焦了。”

      乾隆神色有些颓然,摇摇头道:“珠尔默特那木扎勒有谋叛之意,傅清、拉布敦欲将其诛戮,以绝后患,原是不错的打算。只是毕竟失算了他们背后的势力,如今虽然叛乱已平,贼子伏法,然而朕的忠臣却回不来了。”皇后见他谈政事,便不敢插口,还是乾隆自己转回了话题,云淡风轻道:“朕刚刚得到的消息,履亲王允祹殁了,单传一个独子又早殇,未及毕姻生子。朕寻思着,圣祖下面这一支,不合就这样断了宗嗣,恰好永珹大了,现在永璋未曾封爵,他也不宜独封,不如让永珹出嗣履亲王一支,兼祧朕子,递降袭为郡王。”

      皇后愣了好一会儿心里才弄清了其间的关系:若论其间的“喜”,永珹越过哥哥,得以封王,承袭的又是较为富有的履亲王一支,自然是乾隆给他的好处;但若论其间的“悲”,则永珹出继,虽说是兼祧,但只要乾隆不绝嗣,永珹就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对于自己厌恶的永璋和纯妃,自然是打击他们的一件事,但对于永珹本身,自己原本暗暗对他的栽培,也全部落了空。

      皇后不知乾隆只是无意而为,还是早就准备着一石三鸟,半晌才陪笑道:“皇上想的,自然是好的。”

      乾隆道:“也算不上十足的好,永珹像他亲娘,心思重,希望他不要胡思乱想才好。”皇后以为乾隆不过故意摆好话说,然而偷眼看过去,他脸上确有四五分的怅然之色。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皇后怕他拔脚离开,找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闲聊,乾隆只是微笑着倾听,间或点一点头,直到皇后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乾隆才道:“宫中事情繁冗,累了你了。冰儿这阵有没有犯什么大过?”

      皇后心道:说了你宝贝女儿,你心里又不痛快!陪笑道:“这阵天天正常去读书,回来虽算不上贞静,也还算安分。臣妾都是分内的事,谈不上累。”

      “令妃倒是个不怕麻烦的,说自己自册封以来,也有了好几个年头,然而一直没有怀娠,想养育冰儿,不定能沾沾福气。”乾隆漫不经心说道。

      皇后差点脱口而出:“福气?晦气罢了!”话到嘴边拐了弯咽了下去,只是笑着说:“冰儿自有可爱之处,不过性子别样,令妃怕是弄不住她呢。”

      乾隆道:“朕也弄不住她呢!何况令妃能比冰儿大上几岁?不过冰儿是讲江湖义气的人,谁对她好,她肯两肋插刀的。”皇后听着这些话,连起来一琢磨就觉出不是味儿来了,勉强笑了笑道:“臣妾也是想着严是爱,松是害。”

      乾隆不咸不淡道:“你想得对的。”“呵呵”两声干笑,弄得皇后浑身不自在。

      *********************************************************************

      过了中秋,京里淅淅沥沥下起阴冷小雨来。晚上,乾隆还在养心殿暖阁里挑灯批阅奏折,里外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拿捏着步子,生怕吵到他。

      窗外传来了“邦邦邦——托”的更声,枯燥单调的木器敲击声震得人心凄凄。乾隆搁下朱笔,用手指捏捏鼻梁两侧的睛明穴,疲劳在松弛下来之后潮水般涌来,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瞟了瞟墙角的大自鸣钟,都是亥正时分了。屋里明亮,所以外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玻璃窗上是雨水打湿的条路,近处的芭蕉竹子模模糊糊摇曳着,偶尔一两点灯影在树影间恍惚闪烁。远处是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雨声,还有间或传来的秋虫的鸣叫,更显得宫苑岑寂宁静。

      乾隆回到案前,细细地看完最后一本折子,走笔写了朱批,又皱起眉头看看,突然眉头一松,掷笔放松地伸展了一下身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大声到:“来人!”

      小太监如意哈腰疾步走进来听候,乾隆道:“到承乾宫把五格格叫来。”

      “这会儿?”如意看看乾隆。

      乾隆有些不乐地横了他一眼:“这会儿怎么了?不能叫了?你管得倒宽!还不快去!”

      如意虽是个机灵的,到御前时候还不长,自知失言,再也不敢多说,忙下去了。只一盏茶工夫,冰儿穿戴整齐来到殿里,睡眼尚未全睁开,但神色安详平静,并不见不快之色。乾隆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冰儿,和声道:“不要行礼了,找地方自己坐吧。”

      冰儿“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一边的紫檀木椅子上,打个呵欠道:“这么晚了,皇阿玛还没忙完?”

      “知道为君之难了吧!你以为当皇上就像戏里唱的:‘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乾隆调侃一句,脸上带了笑。冰儿也就势笑道:“我以前听别人说皇帝,才叫有趣呢!”她清清嗓子,拿捏着腔调老声老气道:“当皇帝呀,那叫享福!天天都有白米饭吃,三五天就能吃顿肉,没事做了就骑头披红挂彩的毛驴出去兜风,驴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装的全是白面馒头,还有肉包子呢!什么时候饿了就什么时候拿出来吃。……”

      乾隆被逗得笑了:“呵呵,真是好享福!有白米饭、肉包子吃倒还罢了,难得的是居然有可以骑驴出去兜风的痛快!朕也真想啊!”冰儿笑道:“那皇阿玛再去哪里巡幸好不好?”

      乾隆道:“是你又想出去玩了吧?你以为朕出巡就是出去散心去的?”他突然脸色凝重了一些:“大晚上叫你来,因为突然想起海兰察过两天就要赴陕西上任了。朕突然又有些放心不下。”

      冰儿道:“他聪明的,又那么耐烦与人搭伙计,我瞧着也出不了大岔子。”

      “吃了他一顿饭,嘴短了是么?净说他好话。”

      冰儿笑道:“我是欠一顿饭是怎么的?他去哪里,又不关我的事,倒是他们小夫妻好容易在京里团聚了,这会子又要分开。”乾隆欲打趣她一句,想到女儿毕竟大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正色道:“他这次去哪里,关你的事。你愿不愿意为朕办件差事?”

      冰儿立时精神了,原本那点慵慵的睡意也一扫而空:“怎么,是让我和海兰察搭伙计去陕西么?”见乾隆点点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我们俩?做什么?难不难做?回来有赏吗?”乾隆笑道:“哟呵,你这问题是一叠连串啊,朕可答不过来。”

      冰儿正在兴奋头上,从椅子上跳起来腻到乾隆身边:“皇阿玛,你最好了!怪道大家都说你是圣君。”乾隆哼了一声道:“你的小马屁拍得人瘆得慌!还是少说为妙。只不过因为你在宫里惹的是非太多,再不把你和皇后分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朕这里千头万绪的事,实在抽不出时间处置你。自然不会只你们俩去,你就不怕流言蜚语么?海兰察是从三品的游击,你就搞身六七品的行头给他当当戈什哈好了。再派两个太监伺候。”

      冰儿问:“苇儿可不可以去?”

      乾隆笑道:“你问她愿意不愿意去!”

      冰儿呆了呆,知道苇儿这谨小慎微的性格只怕别想叫她出头露面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又小心翼翼问道:“其他人我用着不惯,能不能叫崔有正陪我去?”

      “他?”乾隆收了笑,看看冰儿,冷冷笑道,“你别做梦了,就不说他是罚到瓮山铡草的,就是没有受罚,这样的下作东西,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还不借你的名义在外头翻了天?惹出事情来,是你担着还是朕担着?!再提他,你也莫去了!”

      冰儿不敢再说,盘算着只有把这回差使办好,或许求赏赐的时候,能够求得乾隆放过崔有正一回。

      *************************************************************************

      第二天早上,冰儿前去养心殿请安,正逢乾隆召见大臣,不想太监却传出话来,叫冰儿在偏殿里等候。素来请安若碰到皇帝处理政务,便以望门磕头代替,没有等候的道理。冰儿心知有事找自己,八成还是和海兰察出去办差的事,兴奋得按捺不住。西暖阁在乾隆谈政事的时候向来是关闭的,就连服侍的大太监都不许接近。冰儿瞧着四下里没有人,探头探脑地凑过去,听里面的谈话,却听见乾隆的声音沉重中带着忧郁,不由暗自心惊。

      “张衡臣也七十多岁的人了,虽说没有大功,但是侍奉皇祖、皇考和朕三代君主,又是谦恭温良,也颇忧谗畏讥。一旦逝去,朕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儿。”

      一片沉默。接着传出傅恒探试的声音:“人死如灯灭,皇上也不必太过难受。张衡臣地下有知,也不愿皇上伤心。皇上圣眷优渥,也算不负了。”

      这下连乾隆都沉默了。冰儿久在宫闱,对中枢官场也略知一二,却有些捉摸不透:张廷玉圣眷优渥是不错,却是在康、雍年间,乾隆朝他和鄂尔泰党争不休,势同水火。乾隆两边打击、冷静驾驭,又简拔一批新人。张廷玉和鄂尔泰其实是鹬蚌相争。自鄂尔泰去世,张廷玉年老固执,屡屡触了乾隆的霉头,先是因配享太庙事遭史贻直弹劾,他急急面圣辩白,虽保住配享,却被乾隆赐诗,微言责备;接着张廷玉让儿子代自己谢恩,又被乾隆挑礼,学生汪由敦好心泄漏消息给他,惹得乾隆大发雷霆,将张廷玉削去伯爵致休;张廷玉归心似箭,乾隆又怪他无情无义,竟然把清代配享大臣事迹列成单子发给他,让他自己说是否应配享,逼张廷玉含羞辞配享;回乡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张廷玉的亲家朱荃出事,又牵连张廷玉被罚银、追交御赐官物、查抄在京住宅,连着“张党”中的梁诗正、汪由敦受罚……总之是三天一饬,五天一责,鸡蛋缝里挑骨头,弄得七老八十的张廷玉满身晦气。如今丧报至京,乾隆又何来惺惺相惜之态?傅恒又何谓“圣眷优渥”?

      冰儿不懂,乾隆却知道傅恒是反语谲谏,委婉地要求自己宽容张廷玉。他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人既已死,不如索性大方一点,便肯定地说:“虽然张衡臣是自己请罢配享,但朕想,先帝遗命准衡臣配享,子三年不改父道,朕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配享之份仍然给他,伯爵、太子太傅的职衔也恢复,祭葬如仪。……还有张衡臣的谥号,朕想他敦厚和睦又恭敬谦慎,就用‘文和’吧。”

      里面,傅恒松了口气,乾隆却触动了什么情肠,抬头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语气迟缓得像在梦中一般:“……他还真去了?噩耗传来时,朕都不以为是真的……他还是朕的师傅啊,那时候教朕为君做人的道理,譬喻说理都是叫朕心服口服的……参赞十多年,也是朕多苛责于他,想他成就一世完臣,谁想也……”他是动了真感情,眼睛里都有点湿湿的,回头对傅恒苦苦一笑:“谁想得到呢?就像苏子瞻词里说的‘人生如梦’,真就有那许多不可思议啊!”

      外面的冰儿回过神来,傅恒已经告退出来,他见冰儿,眉棱微微一挑,便平复了这丝毫的惊疑,温和地一笑见了礼,也不多说什么便匆匆而去。

      冰儿蹑手蹑脚准备退回去,里面传来乾隆带着些严厉的声音:“在那里探头探脑做什么!滚进来。”冰儿吐了吐舌头,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进去请了安,见乾隆摆出一副峻色,只好收了笑容,却收不住笑意,只不过自觉地跪在条炕前的跪垫上没有上窜下跳。

      乾隆小口呷着明黄斗彩官窑盖碗里的茶似乎在沉思什么,冰儿觉得膝盖跪得有些酸麻,微微挪了挪,听见外面奏事处的太监捧来请见官员的绿头牌子。乾隆放下盖碗,点点其中一支,上书“延绥镇标下游击海兰察”,奏事处太监得了令,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冰儿笑嘻嘻问道:“延绥镇在哪里?我这次和海兰察去哪里?”

      乾隆白了她一眼:“山川地舆图天天摆在上书房,你何时用过心瞧一瞧?”但还是回答道:“去的是陕西延安府直隶鄜州 。”

      冰儿翻了翻眼睛,还是没有概念,不过问道:“可是‘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那个鄜州?(1)”

      乾隆颇为诧异,却没有赞扬,问:“你四书还在半吊子,史书又通了几本?倒在看诗词?”

      “没有,纪师傅讲隋唐,安史之乱自然涉及到杜子美。”

      乾隆随口道:“嗯,学到宋史还知道鄜州还是‘直捣黄龙’的地方。”

      冰儿来了兴趣,问道:“那又是什么故事?”

      乾隆已经觉出自己话中的不妥,没有回答,反倒问:“纪昀给你讲宋金史,说了什么没?”冰儿摇摇头,乾隆不再追问,先朝旧事,却也隐隐有些关碍,不宜涉及。正好此时门口禀来海兰察候见,乾隆点点头吩咐通传,对冰儿道:“你仔细,若说什么不当说的傻话出来,你就甭去鄜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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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三朝臣寸玉瑕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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