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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知人察己皆大智 ...

  •   宴毕闹毕,已是二更天了。各人都带了三分酒意离开了。海兰察虽喝了不少酒,有一点借酒装疯,其实心里还清楚得很。

      “兆二哥,今儿个开心吗?”

      兆惠脸微醺红,但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开心是不用说的,要说筵宴,我本是深以为苦的,但今天却很尽兴。不过,就咱们两个了,我觉得有话要对你说。你没真醉吧?”

      “没有。”海兰察也严肃了起来,“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的心怎样,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没有什么顾忌!”

      “宴上不忍搅你的兴,我一直忍着。”兆惠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好交游是你的优点,会亲近也是你的长处。这两方面我都是不及你的,但我有时候也想,像你这样一个人:论本事有本事,论能耐有能耐,论人缘有人缘,为什么总是那么蹉跎?我是不信命运一说的。”

      “我也不信命运一说——又不是女人!”海兰察说,“性子怎么样,命运就怎么样。其实二哥,你还不是真正懂我。我知道你想说我今天不够庄重,在五公主面前不成体统样子,是不是?”

      兆惠侧眼看看他道:“你这份灵性我是素来佩服的!今天五公主在。她虽然不像朝臣那么城府深奥,但在皇上面前说句什么话,皇上还是听得入耳的。皇上我知道的,再圣明不过,就是颇好礼法。你知道他如何评价先帝爷、圣祖爷时的几个直臣吗?皇上说他们虽然鲠直,却忽略了君为臣纲的大礼。你说……”

      “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的。”海兰察两手插在腰带里,仰望着忽明忽暗的星空,自嘲地笑道,“我不是固执听不进你的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就是五公主不说我下作流气不体尊,其他言官也会说的。兆二哥,我是故意的。”

      “故意?!”

      “我刚才就说了,性格怎么样,命运就怎么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是个不甘也不会庸庸碌碌的人,但我不会和光同尘。我和张广泗闹别扭,和范崇锡闹别扭,都是因为我看不惯又忍不下来,忍下来也必然是自己难受,那我宁可不苦了自己。民间里这个忍不下来最多是处不好,要打架,那不要紧;但在官场上,在政治上,这就要命!要我一家子的命!我要是有了权势,就会忍不住去捅更大的漏子,可是大丈夫又可以一日无权?所以我又不愿意退缩。我也很难过,那就只好装着嘻嘻哈哈油里油气,说到底不过是海某人不懂事,不会是海某人又要和谁过不去了!皇上没有升擢,其实我心里一点儿不难受,尤其是面圣之后,知道皇上的意思,让我先立军功,再擢地位,稳扎稳打,是皇上护我,我焉能不知好歹!”

      兆惠万没有想到,海兰察滑稽俏皮的表面行动下深藏着这样一份忧谗畏讥又敬畏天命的心!他不认识般瞧着这位玩到大的兄弟此时沉郁的脸色,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想不到,真想不到!我懂你了,几年不见,看来世事还真把你给磨砺出来了。不过,皇上我是真心佩服的,他一定早有洞察,所以敢于用你。马上往陕甘,应该好过得多了。”

      海兰察心里暗叹一声,兆惠虽做到军机,其实心里还太天真,他想:“皇上早有洞察?皇上也是人!”不过这话他藏在肚子里,只是笑笑对兆惠说:“我大概也没多久就要上任了。皇上有意在西北用兵,对我也是个时机也是个磨难。我这天生的狂傲性子,要是没有这诙谐装傻做面具,是没法活下去的,京里头总是求二哥多担待了!……不过我冷眼旁观,京里吏治虽比地方上好,但如今中枢也不平静。鄂尔泰病逝,张廷玉求去,然而他们的门人党争未休,二哥你千万不能陷进去,要学傅相,决不掺和!当今是少有的英明主子,但英明不是……不是圣明,英明主子比糊涂主子更难处。有机会来西北帮我,军功是硬牌子,也是你的长处。”

      兆惠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角,那里已经满布冷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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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冰儿这一天玩得十分开心,兴高采烈回宫时园子已经下钥了,辗转好久才记档打开层层宫门,她原不打算再去请安,但远远见九州清晏还是灯火通明,知道乾隆还没有休息,不过去瞧一下说不过去,脚里拐了个弯,顺着大道一直向九州清晏而去。头更打过也有半个多时辰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偶尔疾步而过的太监见到她,都停下脚步,躬着身子侍立在路边,冰儿脚步轻快一路向前,没提防迎面来了两个人,前一个闷头走路,几乎要当面撞上。

      冰儿眼疾手快,闪身到一边,又是奇怪又有些恼火,仔细打量,原来是一个老臣,仿佛在上书房里见过他露面,只是冰儿在上书房几乎总是昏昏欲睡的状态,但觉眼熟,也没有认出来。那老臣身后疾步走来一个中年男子扶住,两人都是衣冠楚楚,冰儿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老臣颤巍巍的身子前,挂着一枚仙鹤补子,是位正一品的大臣,身后男子道:“父亲还好么?”抬眼打量冰儿一眼,脸上略有不忿及疑惑之色,但在宫禁之中,他倒颇为谨慎,躬了躬身扶着父亲准备走开。反而是那老臣,佝偻的样子仿佛已是耄耋之年一般,抬起浑浊的眼睛,眯缝着看了冰儿一眼,似有诧色,却从容对身边的儿子道:“若澄,给公主行礼。”

      冰儿一身男装,便觉尴尬了,闪过身子道:“不必了。”那叫若澄的男子还是跪下行了大礼,略抬了抬眼皮,也不多言,倒是那老臣,眼中似有泪光,声音却很平静:“臣有时陪皇上看视书房,得见公主数面,果然是长大了……皇上说臣八十杖朝,当享三老五更的典仪,臣不敢妄居,然而身子骨不好,关节尤甚,膝盖实在弯不下去,还望公主海涵臣的无礼。”

      冰儿脑中转了半天,才突然悟到这原来就是闻名遐迩的三朝老臣张廷玉,乾隆素来以帝师待之,自然不敢拿大,赔笑道:“张相这话,我可不敢当,就论年纪,叫您跪我,我要折寿的。”见他眼中泪光,一肚子的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不知怎么停住了口,凝视着他躬身退步,蹒跚而去。

      进殿,通传的是小太监胡世杰,平素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今日没嘴葫芦一般瑟缩着去了。冰儿心里一沉,感觉要糟糕,可既然已经回来通传了,又收不回来,只好惴惴地等着。暖阁外,宫女太监远远地垂手立着,大气都不敢出,冰儿就料定今天又没有好话听了。通报进了暖阁里,乾隆面无表情,坐在条炕上飞笔批着奏折,从他急躁的动作中可以感受到充斥一屋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冰儿先还高高兴兴的,回来见了张廷玉,心一个下坠;进了九州清晏殿,心再一个下坠;进了暖阁,心坠到最底端。她小心翼翼扶膝请安,乾隆正想找出气筒找不到人,火一下子发到冰儿头上:“你还晓得回来!?也不看看几更天了?!……”

      冰儿现在也学乖了,索性双腿跪下乖乖地听乾隆发了好大一通火,只要不顶嘴,除了耳朵,就不会受罪。乾隆发作了半天,终于吐了口气平静下来。恰好外面送来晚上的点心,冰儿忙主动把熬得粘粘的莲子银耳汤端来,小心地盛了一碗,送到条炕前,不似以往一般随便放下,而是恭敬地跪下捧上去。乾隆瞧着她,神色有些复杂,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道:“起来吧。……朕心里火气大得很,也不全是为你。……‘人心不可测’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呵!”

      冰儿不明白乾隆说的是谁,只轻轻道:“刚才我见张相哭来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别提他!”乾隆又一高声,道,“朕恼的就是他!”

      “他?”冰儿更不明白,张廷玉是三朝老臣,她耳朵里飘进的关于他的都是好话,都说他自康熙朝从政,向来谨守本分,认真办事,从不多嘴,也从不手长,平时乾隆很尊敬他。

      乾隆正在怒极之时,找到一个倾诉口,便连珠炮般道:“本来看他娴于笔墨,看他历任几十年,当作鼎彝古器陈设着他,他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也姑容了他。给他配享太庙,封为伯爵,是旷古未有的奇恩,他走得动、坐得起、吃得进、拉得出,倒想偷太平、回家养老!几次三番地求,朕就准了他罢,他还不满足,要把伯爵袭给他的儿子——他没点滴军功,还敢求爵?朕问他谁可继任,他就推荐自己的心腹汪由敦——那个没本事没能力、除了勾营结党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平日价说自己‘淡泊’、‘谨慎’,听说别人参他,宰相风度也不要了,趴到朕这儿来求朕不改先帝遗命,让他死了进太庙吃冷猪肉,朕答应他,他倒连谢恩都懒了!”乾隆数落上一大串,不顾下面冰儿懵懵懂懂什么都没听懂,又恶狠狠道,“他志愿已遂,没有可图的了,就一心想了荣归故里安度晚年,什么国家、社稷一概不问,朕要这样的臣子作何用?!……昨天超勇亲王策凌去世了,他也是配享太庙的——也只有他这样忠荩为国的征战名将才配配享太庙!鄂尔泰开辟苗疆让他配享已属过优。张廷玉毫无建树,反而对战死臣子幸灾乐祸,他也能配享?!——朕已命削去张廷玉伯爵,让他自己比较比较,他应该配享、不应该配享!”

      平日都称字“衡臣”,今天直呼其名“张廷玉”,圣眷如何可见一斑,乾隆积蓄已久的对张廷玉的火气此时全发了出来。这般处置是极为刻薄无情的,难怪年逾古稀的张廷玉会老泪纵横。冰儿轻轻叹了一口,也不知心里到底是悲是忧是惧。乾隆好一会儿没说话,缓过气来和声问:“你刚才说——他哭了?”

      冰儿点点头。

      乾隆下地原处踱了几圈,暴怒的神色突然淡了许多,长叹一口道:“老糊涂老糊涂,人一老就糊涂!朕小的时候,他还是朕的御定师傅,虽说教的课不多,但他拉着朕的手和朕说做人的道理朕到今天还记得,那时朕还是皇孙呢;朕刚登基,他忙前忙后不知疲倦;朕要嘉奖他,他写《三老五更议》推辞。他的诗朕也看过:‘九霄日近增荣彩,四野风多仗宝绳’,何等心怀!他也知道自己荣辱在朕手间、在他一念之间。那时多好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呢?大臣们分什么张党鄂党,朕从不因此怪他和鄂尔泰,他们两个人斗,朕既不使他们一成一败,也不使两败俱伤,朕心中一直苦苦权衡,要让他们俩皆成就贤臣,那多好啊!可这两个人……”乾隆停下步子,转向冰儿问道:“朕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冰儿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看乾隆,慢慢摇摇头:“不懂,大概是……”

      “不要‘大概’了。”乾隆摆手止住她,“别猜,也别揣摩朕的意思。不懂最好!”

      这下,冰儿更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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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听了乾隆一顿火,别无迁怒之处,冰儿算是侥幸过关,心里也算是一松。回到皇后那里自己住的地方,恰巧因自己没有回来,皇后也遣人在问询。冰儿少不得到皇后那里去请安,语气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冷冷地道了声:“女儿回来了,谢皇额娘关心。”“谢”字还特别加了重音,似乎别有深意,此外再无一言,皇后听着就气结,然而指摘不出礼数,只好淡淡道:“虽说是皇上差你,你也好歹知道自己身份,抛头露面已经是不像,再弄得黄昏后才回来,不知道的人,不知嚼出多少难听话来。公主纵不为自己名声考虑,也当顾及孝贤皇后的家声。”

      这又是说了冰儿要跳脚的话出来。冰儿如今忍耐心大有长进,然而也只是忍着不立刻跳起来发作而已,口里还是要回嘴:“皇额娘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怎么,皇阿玛命我出去办事,还有损我亲额娘的家声了?横竖横我给我亲娘教导过几年?不知道的,怕要图赖到皇额娘身上才是了。”

      皇后冷笑道:“纵赖我,我也没法子,你口口声声都是‘皇上’,拉虎皮扯大旗,旁人还敢干涉你半分?你如今不叫我额娘我倒还干净。”韩嬷嬷听得不是话,见冰儿脸红眉立,却气哼哼无法则声的样子,暗暗拉了拉皇后的衣襟。皇后会意,道:“你跪安吧。一身酒气,别伤了肝脾!回去早些安置才是正理。”冰儿也不知恭敬,扭头就走。韩嬷嬷见冰儿出了门,才看皇后脸色,果然又是铁青一片,韩嬷嬷劝道:“她轻狂,您只管让她轻狂。溺子如杀子,将来后悔的又是谁?”

      皇后道:“你知道我,我忍不下这口气!如今我忍的事太多,皇上偏宠几个小的狐媚子,我不能说,因为干着妒忌的大罪;皇上和傅恒夫人的事你听说没有?暗暗地都传了开去,也是无风不起浪的事儿!我也只好忍了,昨儿个处置了几个乱嚼舌头的宫女,打了板子发到辛者库,说起来都是我伤阴骘,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万般地护着他的名声脸面,可他可曾把我当过敌体的皇后?一个月能见几次面?见了面都是例行公事一般,又有什么意味?这也叫夫妻么?”

      韩嬷嬷见皇后怨气这么重,大为恐慌,道:“主子!主子!宫里,你怨谁都怨不到皇上!你有气,撒在奴才身上都是该当的,万不能伤了自己个儿!”

      皇后叹口气道:“我也就跟你说说。计算了几次日子都好,请了皇上倒也肯来,就是怀不上急煞人!随宫的是这样一个公主,天天作气,只怕弄得肝郁宫寒不易生养也未可知。皇上的袒护都摆在脸上,我有苦说不出。”

      韩嬷嬷道:“先剪除她的羽翼,慢慢驾点风浪起来,不怕扳不倒那丫头。主子心莫急,老话说的,欲将取之,必先与之。表面上笑呵呵哄过了她,以她这个年龄见识,还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见她就笑不出。做不来!”皇后硬邦邦道。

      韩嬷嬷颇觉失望,皇后从小倔强,现在表面的棱角是被磨圆了,然而内心还是支楞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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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知人察己皆大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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