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伞》伊吕

2、太子死了

　　“我昨天……”启齿者迟疑。
　　“嗯？”接话者微笑。
　　“看见了……”
　　“嗯嗯？”
　　“撑白伞的女人。”
　　骨扇轻摇，少年的眉眼弯如钩月，用一种“看吧，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笑道：“她没吃了你，九表哥，你果然是与众不同。”
　　朱缘辞忍不住问道：“那七个人都是被吸了血死的？”
　　“血呢，是的确流干了，至于是不是吸出去的，就不知道了。”
　　“那个女人真的是妖怪？”
　　卫无邪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天子脚下连出这么多起重大命案，对朝臣而言，最好的解释当然莫过于妖魔作祟，而不是自己无能。”说到这里，他诡秘一笑道，“所以呢，这种时候，来一场热热闹闹的事情转移视线就成了偶然中的必然了。”
　　朱缘辞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但见灌木之后，两条长长的人龙一直从府门排到前堂。正如之前预料的那样，自从皇榜贴出之后，四面八方的除妖师们全部赶至京城，而卫无邪更是不甘寂寞地在皇榜下加了一条：“但凡要参与此次捉妖的，都必须至侯爷府登录在册。”并且特意开辟出一片院落供他们居住，美其名曰为效仿孟尝君，其实就是劳师动众，因此一大早便有这么多人来排队。
　　“哎呀呀，要不是举办这次捉妖大赛，还真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僧人道士有这么多呢。”始作俑者看上去非常开心，将扇子轻佻地一指，“瞧，还有那样的美人哦。”
　　他所说的美人，乃一站在队伍中央的年轻女子，个子高挑，穿着紧身黑衣，肩膀和腰腹处束有银色软甲，背上还背了把比人还高的长柄大刀，端的是鹤立鸡群，在人群中极为抢眼。
　　捉妖师中女人本就很少，如此英姿飒爽的女子更是没有第二个。
　　卫无邪起身，走了过去。
　　两旁人群顿时散开，他在众目睽睽下缓步走到该名女子面前，微微一笑，“名字？”
　　女子没什么表情地回答：“简鸾音。”
　　“鸾音褒德，好名字。”卫无邪摇了摇扇子道，“你就住临甲吧。”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喧哗声。
　　众所周知，侯爷府开辟出的院落一共为九处，分别以“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九字命名，每院下又各有十个房间，按甲乙丙丁之序排列，而临甲，就等于是排名第一的房间。
　　在场多少德高望重的前辈，怎么轮得到这一区区女娃住头号房？因此人群开始骚动，议论纷纷，更有不服者问将出声：“怎么让她住临甲？凭什么啊？”
　　“凭什么？”卫无邪眯起眼睛，回身望向发话者，目露精光，但下一瞬又转成了轻佻笑意，“当然是因为——她美啊。”
　　一阵风过，抖落枯叶几片。
　　人群中一片寂静。
　　“如果你们自觉比她更美，当然也可以住临甲。怎么样？有吗？”卫无邪环视一圈，目光所及处，人人垂下头去。他摊了摊手，“看样子大家都没意见了，那就这么定了哦。”
　　朱缘辞在一旁看着，心想：这下子这姑娘可成了众矢之的，被所有人嫉恨，真不知道卫无邪是真喜欢她还是故意害她。
　　卫无邪扭头对简鸾音道：“如何，临甲住得么？”
　　那简鸾音虽被推到这样的风头浪尖上，倒是半点不安之色都没有，肃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回答道：“为什么住不得？我不止够美，也够强。”
　　得，朱缘辞想，他白担心她了，这位姑娘比卫无邪还狠，够不够强暂且不论，但这得罪人的本事，绝对是天下无双。

　　前往饭厅的路上，卫无邪一直在笑，“有趣啊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朱缘辞叹道：“你被贬三年，这恶劣的性格，倒是丝毫未变。”
　　卫无邪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但依旧笑嘻嘻道：“九表哥不觉得刚才的事情很有趣么？”
　　“你指那个被你陷害的人的反应？”
　　“简鸾音的反应的确有趣，但更有趣的是事件本身啊……”见朱缘辞不解，他解释道，“想想看，这么多人，来自五湖四海，虽然里面也有旧相识，但毕竟是陌生者居多，他们彼此戒备彼此试探又彼此观察，本来，还要花上好一阵子时间，该结盟的结盟，该敌对的敌对，才会形成几个小圈子，但是，刚才发生的事情令这一变化提前了。因着一个人的凸显，而使剩余的全部人在一瞬间就达成了共识——简鸾音成为他们共同的敌人——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我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看后续发展了，真希望妖怪快点现身，到时候他们在捉妖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种种心态，必定会非常精彩……”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朱缘辞忍不住想，老侯爷和侯爷夫人都是刚正淳善之辈，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怪胎儿子？
　　绕过弯弯曲曲的抄手游廊，前方是三间临湖而建的水榭，正门上悬有一匾，匾额乃是用整块琉璃雕刻而成，上用绿漆填涂着“钟鸣鼎食轩”。
　　进得正厅，里面是一张可坐十人的红木圆桌，红衣绿裙的美貌侍女捧着佳肴依次上前，罩子尚未掀起，已有暗香扑鼻。
　　卫无邪吸吸鼻子，雀跃道：“啊啊啊，不知道今日钟易牙又会给予我怎样的惊喜，真是好期待啊好期待……”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掀开第一只碗盖，但见羊脂白玉盘上，摆放着两只龙眼大小的水晶饺，旁边一朵藕荷色素菊逶迤连绵，花瓣铺满了大半个盘子，虽然看上去无比好看，但说到真能吃的，估计也就只有那么两只饺子了。
　　侍女打开乌木长匣，里面放着一双银筷，比普通的筷子略显细长，一端雕刻成孔雀头的造型，单一双筷子，便足见奢靡。素闻卫小侯爷饮食之精，天下无可出其右者，莫怪被先帝所厌弃。朱缘辞尚在感慨，卫无邪已拿起筷子夹了其中一只饺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笑着转头对他道：“九表哥，你也尝尝。”
　　朱缘辞提筷，那饺子入口即化，里面的馅更是醇美细滑，绵糯清软。像是在最炎热的夏季，含着一口雪般，冰凉的感觉瞬间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再从心头返回舌腔时，就变成了难以言喻的鲜香。他不禁扬眉道：“豆腐？”
　　一旁的侍女笑答道：“是豆腐。取雨后新出的鲜笋、蘑菇、香菌，配以桃仁杏仁腰果榛仁花生板栗和莲子，用鸡汤煨干后浇在切成丝的豆腐上，再随同菊花一起冷封窖藏，冰至透明时，取出擀皮包上，然后放入荷叶蒸笼中，蒸至冒气时便端出，送到侯爷面前时，硬软度刚刚好。”
　　卫无邪抚掌道：“好味，好味，只可惜少了点，这么两只，如何尽兴。”
　　侍女道：“钟夫人说了，少吃多味，浅尝方显弥珍，若真让侯爷吃爽快了，怕是侯爷下回再也不愿意点这道菜了。”
　　卫无邪对朱缘辞抱怨道：“你看你看，这厨子的脾气竟然比我还大，都开始管着我了，我好可怜啊啊啊……”
　　朱缘辞道：“你说的莫非是那位……初云国公主府的钟夫人？”
　　卫无邪朝他眨了眨眼睛，“天下间还有第二位钟夫人么？”
　　“久闻易牙之名，她怎会变成了你的厨子？”
　　“自然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才从那位无盐公主手中抢来的啊。”
　　旁边的侍女闻言噗嗤而笑，卫无邪立刻瞪眼道：“笑什么笑？没个规矩的，还不速速将下道菜递上来？”
　　侍女掀开第二只盖子，里面是道素炒枸杞，红绿相间，清爽可人。
　　此后菜肴一道道呈上，每样的分量都很少，但正因如此，反而显得味道更好，因为想再多尝一口时，就发现已经没了。看来那位钟夫人之所以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厨，除了手艺的确精湛以外，更深谙食客的心理。
　　最后上的是一道鱼。
　　双龙抢珠琉璃盖才刚掀开，朱缘辞就已惊喜出声：“河豚！”
　　河豚号称人间美味，素有“食得一口河豚揉，从此不闻天下鱼”的说法。可惜此鱼有剧毒，一旦烹饪不当，轻者全身瘫痪，重者一命呜呼。
　　但想来以钟夫人的手艺，必定是可以放心品尝的，可是，他正兴致勃勃的提筷时，却见卫无邪一动不动，表情古怪。
　　“怎么了？”
　　“哎呀呀……”卫无邪啪的打开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仿在叹息，“人家可是很爱惜生命的啊……”
　　“所以？”
　　“所以我劝九表哥你也别吃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起身，将那盘鱼啪的往窗外的湖里一扔，只听噗的一声，那鱼就沉入了湖底，连个泡都没浮起来。而如此暴殄天物的家伙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笑眯眯地说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哦。”
　　朱缘辞在心底为那没吃上的河豚好生哀叹。
　　这时一家丁匆匆跑来，跪在阶下道：“启禀侯爷，大事不好了！”
　　卫无邪吃完了饭，用一块热得恰到好处的毛巾细细擦拭着双手，漫不经心地答道：“哦，怎么个大法？”
　　“宫里传信，今日巳时，太子突然暴毙，皇上震怒，这会正在严审宫人呢！”
　　朱缘辞和卫无邪双双变色，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见了同样的表情——这可真的是件轰动天下牵一发而制全身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