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王记》林错

2、章2 格伦

　　格伦孤零零地站在托斯要塞外的血汗大道上。只要在这里，他就盔甲整齐，刀剑雪亮，绝不怠懈。他还记得当他第一次加入托斯骑士团时，那个老骑士的话：“精神些，小伙子，你得像个样子，这里的亡灵不会保佑不像样的后辈，他们只喜欢热爱约尔的约克人，他们的眼睛永远望着约尔，他们看得到一切！”格伦被这句话骗了一年，在他养成了这个习惯之后。他那时已经爱上了血汗大道。这条大道自诞生起就浸透了血汗，奥拉克人的，约克人的，他和他的同袍兄弟们的。他记得他的朋友在大道的哪一小块土地上杀敌，流血，呻、吟，死去，也记得他在什么地方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东西——男人的象征，然后，失掉了一切。

　　身后的年轻骑士们嘻嘻哈哈地低声谈笑，格伦独自挺直了肩膀。亡灵的眼睛看得到一切，他想。奥拉克的铁骑最后一次扫荡这里是在十四年前，在那次战役里托斯骑士团用几乎全灭的代价换来了一纸和平相处的联姻契约，现在这些养尊处优的年轻人从没有见过奥德王金帐铁卫的长刀。这一次他们可以好好见识一下了，当远处的马蹄声越逼越近的时候，格伦不无恶意地想。

　　但很快，他就失望了。奥德王的使者只有十人，4个德尔都中还有2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为首的男人面容刚硬冷淡，他身边的女人一只手举着绣着金色凤凰的黑旗——那是金帐铁卫的标志。

　　“这里是奥德王的仆人伊多斯和汉普娜。你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他们在几步外勒住马，男人打量了一下格伦，和他身后的人群，用生硬的约克语问。

　　“不，”格伦身后年轻的骑士团长多斯催马迎上去，头刻意迎得高高的，“他是托斯最好的翻译官。”

　　“他比他们更像军人。”当那两个孩子从格伦身边经过时，格伦听见清脆的童音用奥拉克语悄悄议论。亡灵的眼睛看得到一切！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佩刀，看来孩子的眼睛也一样。

　　这句话让格伦对两个孩子产生了微妙的好感，当多斯命令他“照顾那两位小客人”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抗拒地爽快答应了。

　　“他们不太懂约克语。”伊多斯向他解释，“他们从出生起从没来过约尔，奥德王要她年少的仆人来见识一下约尔的文明和繁华。”

　　然后，把她占为己有。格伦想着，弯着腰退了出去。两个孩子站在门外，黑眼睛一起望着他，不约而同地指了指自己胸口。

　　“我是奥德王的仆人阿赫。”男孩说。

　　“我是奥德王的仆人阿当。”女孩说。

　　在成年礼之前，奥拉克人的打扮并不区分男女，金帐铁卫更是如此。少年德尔都的夏装都是白色亚麻布短袍，浅蓝色长裤和黑色长靴，腰间深蓝色的皮质腰带上挂着制式短剑、水袋和鹿皮袋。两个孩子胸口上绣的金色短剑上都有一道横纹——毫无疑问，他们已经通过了第一关测试。已经杀过人了，或者，还不止一个，格伦盯着阿当的眼睛想。女孩的脸颊比男孩更秀美无暇，眼神却比男孩更镇定老练。

　　“你们想要看什么？”他扯出一个笑脸，用奥拉克语问。

　　“有约克猪肉馅饼和瑟尔葡萄酒的地方在哪里？”阿赫问，女孩丢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你吃太多了，阿赫！我要，嗯，这里最热闹的地方在哪里？我听说约尔有很多古怪的艺人，有人会喷火！”

　　“那条街上也有猪肉馅饼和葡萄酒，而且是最好的。”格伦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两个小客人满怀热情地向伊多斯大大地描述了一番自己的历险，第二天，格伦成了负责陪同奥拉克人全程的翻译官。

　　纵然两个孩子都对托斯繁华的街道留恋万分，但奥拉克人从来没有耽搁时间的习惯。骑手们一路沿着银狮大道向西疾驰，第三天中午，在血松岭间休息时，人们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圣奥森山上大圣堂高耸的尖顶了。

　　傍晚时分，骑手们翻过血松岭，一气疾驰下山。伊森堡越来越近地逼近眼前，格伦不由自主地悄悄勒紧了缰绳，坐骑不满地低鸣一声。他身边的阿当敏锐地转过脸，看了看他阴沉的脸，又望了望高耸的城墙：“你不喜欢这里，对不对？”

　　女孩的语气笃定，格伦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询问自己。“没有人喜欢一个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地方。”他艰难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苦笑。

　　“你是个好骑手，比我见过的其他约克人都好。”阿赫插嘴，“好骑手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男女。”

　　“但那不会发生在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身上。”格伦指了指自己光滑的双颊，“一旦你失去那东西，家人，爵位，荣誉全都会离你而去——即使你的骑术和以前一样好，但你再也不是骑士，只是马戏团的小丑。”

　　“你不是小丑，你是称职的翻译官。”阿当说，两双黑眼睛同样严肃地望着他。格伦朝他们笑了笑：“十四年里，你们是第一个表扬我的人，好啦，咱们该走啦。”他扬鞭而行，把夺眶而出的热泪甩在身后。

　　亡灵和孩子的眼睛看得到一切，他想，也许奥丁的眼睛也一样。

　　但当他踏上最高圣堂的阶梯时，依然抑制不住双脚的颤抖，就像被家族扫地出门的那一天一样。他还记得他的父亲和哥哥站在哪一级大理石台阶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聆听上神官的宣判，站在他们下一级台阶上的母亲悲痛欲绝，扑倒在地，磕伤了饱满的额角，他也记得台阶两旁簇拥得密密麻麻的卫兵和看客，他们的目光无比冰冷鄙夷——

　　“格伦？”回忆的迷雾瞬间散去了，格伦回过神。“您有什么吩咐，阿当小姐？”

　　“你冷？”女孩的眼睛盯住格伦拢紧外袍的手指不放。

　　“不，不冷。”格伦挺直了肩背，握紧了佩刀。
　　但当他踏入圣堂时，那些无处不在的鄙夷和轻蔑让他心头的寒意再次聚拢。大神官的贴身秘书官直截了当地把他拒之礼拜堂门外。

　　“圣地不容肮脏的阉人玷污。”他冷然说道，漂亮的蓝眼睛里饱含鄙夷，“而且，我们也有合适的翻译官。”

　　阿赫不满地看了那个趾高气扬的金发少年一眼，伊多斯皱了皱眉，转向格伦，掏出钱袋，倒出一大把奥拉克金币：“这是你的报酬，格伦先生。”

　　那比预定的报酬多了几倍。格伦连声致谢，退出了圣堂。是他自取其辱，当坐在小酒馆里畅饮麦酒的时候，格伦带着昏沉的醉意想，他本来就不该回伊森堡，亡灵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