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汲井处

5、第五章 公开课

　　娃娃事件发生在周五，第二天就直接放假了，梁辰觉得面对爸爸有点不知所措，她吃过早饭就跑去了姥姥家。
　　可一进门，她就呆住了，因为组合柜上，原本放着一匹黑色的陶瓷马的地方，此时还同时放了一个娃娃。那娃娃依旧睁着蔚蓝色的眼睛看着她笑，她那因为被编了小辫而杂乱的银灰色长发此时被梳开了，乖顺的披在腰间。
　　姥姥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道：“好了，那娃娃叫我给捡回来了，没让你爸爸烧了。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听见了没？”
　　梁辰不知道现在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觉得浑身发飘，空荡荡的，但是又很沉，她央求姥姥：“姥姥，你拿下来给我看看。”
　　姥姥没说话，给她取下来了，梁辰看着那个娃娃，它头上还有一股香皂的味道。但是她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并不是怎么欣喜，她还是只觉得有点茫然。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很开心的。
　　梁辰又看了那娃娃一眼，交给了姥姥，说：“还放在那儿吧。”
　　后来她又有了新的娃娃，这一个银灰色的少女也不知何时，从组合柜上消失了，梁辰没有注意。
　　那年秋天，她上小学了。
　　梁辰只有6岁，但是当时小镇里的孩子普遍都8岁上学，她看起来还太小了。但是大班的期末考试她考了双百，而且因为小姨上了大学，而一年级的班主任李英兰老师曾经教过小姨，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梁辰顺利的进了一年一班。
　　那一天她乖乖的坐在教室里，李老师笑眯眯的看着她，慈爱极了，问：“你是不是方羽闲的侄女儿啊？”
　　梁辰当时并不懂什么是爱屋及乌，她只是乖乖的应了一声，觉得李老师人挺好，虽然她看起来很厉害，但是对自己不错。
　　但是，这充满期待的小学生活，其实正是她童年噩梦的开始。
　　因为一个学期后，李老师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直到期末考试成绩下来时到了极点，她考了班级第54名，可以倒着数了。
　　这时，妈妈也回来了。
　　梁辰本来很害怕，她觉得妈妈应该会很生气，但是奇怪的是，爸爸妈妈并没有打她骂她，这样她稍微放了心。但是梁辰没想到，学校里老师和同学的态度，完全变了。
　　梁辰遭遇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危机。
　　她第一次知道了，成绩的好坏对一个学生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在班级里，男生欺负她，女生因为她年纪小也不怎么理她，好学生瞧不起他，差生却又因为之前李老师的偏心对她幸灾乐祸，她一时间几乎被全班的人孤立了。这种被排斥的意识从懵懂到清晰，叫她开始渐渐慌张起来。
　　她开始认真读书，上课再也没走过神，她觉得如果自己在课堂上表现好了，李老师就会重新喜欢她的。这回认真听课了，她发现课程并不难，但是她举手，老师并不叫她，时间久了，梁辰也灰心了，老师只叫她喜欢的好学生回答问题。
　　后来有一天，梁辰坐在教室里抄写生字，她忘了带橡皮。
　　梁辰推了推同桌刘越的胳膊，刘越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梁辰小声说：“借我橡皮用用呗。”
　　刘越摇了摇头：“不借。你怎么总借我东西，自己不会带阿。”
　　梁辰说：“我忘了。”
　　刘越不理她，梁辰没办法，只好用木头的铅笔屁股蹭写错的字，马马虎虎算是蹭掉了，梁辰有了点信心，小心写字，只涂了四五个。然后放心的把作业交到讲台上，回到座位上坐好，听老师的话看书。
　　正看着，却听李老师在讲台上一声厉喝：“梁辰！你给我过来！”
　　梁辰吓了一跳，有些忐忑的依言走过去，李老师把作业本摔得“啪啪”响，道：“你这写的什么鬼东西？这也叫作业？你就不能认真点吗？！你看看张染的作业，再看看你的！”
　　梁辰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面很难过，但是面上不显。李老师突然提高嗓门：“叫你看看！你低着头干什么？找钱呢？！”
　　下面的同学哄的笑了，梁辰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但是她知道被嘲笑的是自己，她抿了抿嘴，听话的看了看张染的作业。
　　“你看你脸皮厚的，跟城墙似的，这么说你都面不改色的，你还有没有救了？”李老师表情又厌恶又恨铁不成钢，最后不耐烦地挥挥手，“作业拿下去重写！”
　　梁辰鞠了躬，拿着自己的本子回到座位上，她一声也没吭，只是隐约的感觉到，自己一定以后要带好文具，不借别人的用，别人很有可能并不帮你。她没再借橡皮，刘越看了她一眼，问：“你还用不用橡皮了？”
　　梁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谢谢。”
　　刘越哼了一声，道：“不用算了。”自顾自的写作业，不再理她。梁辰被他的态度弄得愣了愣，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被“哼”了一声，但是她隐约有点难过。
　　这一次她一点错都没犯，全身贯注的写作业，速度也快了不少，终于赶在了最后一批教作业的人的末尾。她将作业放在了老师桌上，李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她的作业向旁边一推，没有批。梁辰觉得很委屈，她抿了抿嘴，倔强的把作业重新放在老师面前，李老师把她的作业向地上一甩：“我不批你的作业！”
　　梁辰只觉得那作业被甩在了自己脸上一般，登时脑中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叫她有点发懵，她觉得所有同学都在看着她，看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明白李老师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在他们小学，作业被甩在地上在学生看来是极大的惩罚，是只有差生才享受的待遇。梁辰拼命把眼泪憋回去，她觉得难堪到极致了之后，心里燃起了一股愤怒，这股愤怒支撑着她不在班级里哭，在她眼里，哭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只能让自己更被别人笑话。她心想你爱批不批！这是她第一次心中升起对老师的不敬想法，但是她一点没觉得自己错了。她捡起作业，地上刚刚撒了水，春天同学们脚下的沙土都带进了教室，水迹很浑浊，打湿了她的那篇生字。梁辰默不作声的转身要回座位，李老师突然道：“回来！谁让你走了？”
　　梁辰依旧很听话，她乖乖的站住了，李老师劈手夺过本子，看见洇湿的作业，道：“再去写一遍。不写完不许回家！”
　　她乖乖坐在座位上写，但是心里很急，快放学了，她不按时回家，妈妈肯定会来学校找她，她被老师训了还挨罚不许回家的事就暴露了。自己肯定免不了挨打。
　　教室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梁辰越来越急，越急越出错，她已经重写第四回了。正不安时，妈妈的声音响起了：“辰辰，干嘛呢，怎么放学不回家？”
　　梁辰顿时心里一凉，抬起头，妈妈穿着一套墨绿色的裙子，短发让她的脸更加得瘦削，眼光冷静，叫梁辰打了个寒颤，她只干巴巴的叫了声“妈妈”。这时李老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然后拖着妈妈在门口告状，梁辰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挨回打，以前也不是没挨过。
　　背好书包走到楼梯口时，梁辰回头看了一眼李老师，觉得心里很恨。
　　就这么一路跟着妈妈往回走，梁辰心里慢慢琢磨待会儿的反省陈词，没想到了家门口附近的岔路，妈妈停了下来，问她：“为什么不用橡皮。”
　　“我忘带了。同桌不借我。”梁辰大着胆子，反正也要挨打。
　　“以后长点记性，别再忘了。”
　　“嗯。”
　　“好了，回家吧。”妈妈伸出手来，握住了梁辰的小手。
　　“妈妈，你不打我？”梁辰有点呆呆的，她完全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就完事了。
　　“为什么要打你？这回犯错了，下回记住了就好了。你这么晚不回家，爸爸妈妈心里多着急啊。”
　　梁辰愣愣的，突然觉得眼睛一酸，接着整个脸似乎都发酸了，一直忍着，现在终于哭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从没想到，妈妈竟然这么宽容的放过了她，虽然她今天在学校丢人丢到家了。
　　“哭什么，别哭了。”妈妈斥责道，但是声音里没有怒气，她伸手给梁辰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辰辰，你要争气。好好上学。”
　　梁辰重重的点了点头，准备好的认错的话一句都没说。她只是点了点头。她把这一天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打算永远不忘记。
　　她更加认真地听课，也不管老师是不是叫她，只要有问题，她就举手。也正因为这个，她怕举手的太快，老师万一叫她她答不出来，于是她总是飞快地组织语言，打好腹稿，争取一站起来就能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尽管老师还是几乎不叫她，但反叫梁辰心里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儿更烈了。
　　直到有一天，学校里开公开课，他们班级被选中了。梁辰信心满满，蓄势待发，静静的等着自己扬眉吐气的那一刻。
　　那一刻最终来了。然而却和扬眉吐气没什么关系。
　　当时的投影仪上写着几个词：牛奶，上学，伞，小红，花，雨，回家。李老师的声音在公开课上出奇的温和，她笑着说：“同学们，看这些词，谁能把它们连成句子阿？用的词越多越好。”
　　大家纷纷举手发言，大多只用了两到三个词，梁辰耐住性子没有动，一心要把这些词全都连上。等她终于想好了的时候，李老师的得意门生，班长朱丹刚刚发完了言，他用了四个词。李老师很高兴得夸奖了他，然后看见了梁辰举起来的手。
　　她笑容微微收了收，最终还是叫起了梁辰。
　　梁辰站了起来，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叫她脸涨得通红，她站在班级里，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她高高的站在人群之中，俯视着所有的人。
　　她俯视着所有的人，所有那些看不起她，远离她，嘲笑她的人，这种感觉叫她很激动，她本来想好的话此时有些结巴：“早上下了雨，小红打着伞去上学，书包里放着妈妈给的牛奶，再学校她表现得很好，得到了一朵小红花，然后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李老师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说：“好，请坐。太罗嗦了，谁能再说说自己的句子？”
　　梁辰的心骤然凉了。她呆呆的坐在座位上，听着所有举手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得到了夸奖，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即使她用的词最多，照样还是得不到应有的一句表扬，得不到一个笑脸，即使现在全校的领导都在教室后面看着。
　　梁辰的心里涌上一股冰冷的郁怒，传遍了四肢百骸，她冷冷的看着投影仪和李老师的笑脸，再也没举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