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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那年的三月,皇城边的桃花开得比往年都要灿烂。

      那是哪一年呢?时间太久远,都有些记不清了呢。

      我出嫁的那一年,父皇的年号,记得是……政渊二十八年。

      那是整个王朝由盛转衰的一年。

      父皇以战败为句点,结束了那场与北狄长达十年的战争。

      他许了半壁江山,金银锦缎,还有,和亲的公主。这一切,只为求得一夕安宁。

      那也是我的命运开始辗转的一年。

      盛宠了十余年的母妃一朝失宠于后宫。

      而我,刚满十五岁,正是准备出嫁了的年纪。

      说过么?那个和亲的公主,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正好轮到了我,也正好,合该是我。

      说不清当时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安慰抱着我哭的母妃的,听着母妃声泪俱下的那一声声“母妃没用,保护不了你”时,我自己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或许,做一个去北方和亲的公主,并不比在后宫里当一个失宠的皇女要糟糕到哪里去,不是么?

      我只有木然地看着母妃终日愁云惨淡,然后在铜镜前,一坐一整天,试图扯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来。

      嫁人那天,总要有最好的笑容,不然不吉利。

      那是很久以前,我刚指婚的时候,母妃同我说过的话。

      其实我这会儿还差一个月才刚满十五岁,身段都还未长成,哪里又能真正漂亮到哪里去呢?

      于是镜子中的人影也只是牵扯着嘴角,怎么也没能达到我预期的效果。

      原来我笑起来是这样的难看,难为他就算看了我这样的笑容,也能说出“你笑起来才最好看”这种话。

      他曾经是我的伴读,只差一点,就是我的驸马。

      五岁那年,按例,皇子皇女进学,要从王公大臣们的子女之中挑出有男有女,十岁左右的优秀孩子,作为伴读,与我们一同听师父讲课的。

      所谓伴读,到了皇子公主可以指婚的时候,便会挑出其中最突出的一位选为正妃或是驸马,而剩下来的人,也会各自指婚。

      可以说,一旦成为伴读,婚姻的对象,也就定了那些人选了。

      至于要将谁指给谁,这其中的帝王权衡,便又是另一番考量。

      只是我们当时都还小,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知道一味的贪玩,喜欢和谁在一起,不喜欢和谁在一起,一目了然。

      其他人都因的我是公主,虽然家里的大人们大概都教过他们尽量与我亲和,但也都不肯与我多么亲近。只有他例外。

      那时候他虽然只有十岁,可却没有一丝孩子气,我若是背不出书,师父要责罚伴读,也唯有他从不露出一丝责怪的神气,只是下了学便拉我背书,直到烂熟于心。

      因这些,后来倒是得了师父不少夸赞。

      于是便习惯粘着他,得了父皇和母妃赏赐的稀罕玩意或是糕点之类,总是要同他一起赏玩品尝才肯罢休的。

      有一次母妃给了我一盒御膳房新制的八宝雪梨酥,叫我慢慢地吃。

      我点头应着,可刚转眼就抱着那盒酥,偷偷地绕过照看我的侍女,跑了去找他。

      远远地便看见他在亭子里看书,于是我抱着装雪梨酥的盒子跑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亭口。

      可临了快要踏进亭子的时候,却不小心,脚尖在楼梯上绊了一下,顿时便失去了平衡。只来得及匆匆地唤了他一声,便直直地向地上摔去。

      亏得他眼疾手快,赶紧丢了书捞起我,人倒是没了事儿,可手上抱着的那一大盒八宝雪梨酥却掉在了地上。

      等压了惊,坐定了打开盒子再看时,一盒酥糕早就变成了粉末。

      当时小孩儿心性,望着那一盒粉末便扁扁嘴,掉了眼泪。

      这尚且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泪,他饶是他平素一向沉稳,也是慌了手脚,只是从怀里找了一方帕子给我擦眼泪,一叠声地安慰。

      “雪梨酥有什么打紧,没摔着人才是最重要的呢。”

      “若是为了这雪梨酥哭,便也不值得了。”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我没理他。

      我特意巴巴地带了来同他一起品尝的新鲜玩意,才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东西呢。

      于是继续哭。

      末了,他叹口气,“算了,臣给您唱首歌。”

      我便趁机叫嚷,不让他自称臣。

      这自称我听厌了,伴读们天天如此,我不喜欢的就算了,可我至少不想让我喜欢的人也要这么自称。

      君君臣臣,把人分隔得好远,听上去好像遥不可及一样,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他只无奈地笑笑,“好好,我不自称臣,别哭了,可好?”

      “唱歌!”我提醒他。

      “好好,唱歌。”他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开了腔。

      后来的结果是我笑得前仰后合,雪梨酥的事儿早就忘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而他则无奈地赌气发誓,再也不开口唱歌。

      末了,他用手上的帕子一擦我眼角笑出的泪水,长舒一口气。

      “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可自我出嫁之后,却再也没有人这么同我说过了。

      十三岁那年,情窦初开便懂了私定终身,他说会为了我,做伴读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十四岁那年,父皇大手一挥,将我指给十九岁的他,说是等我过了十五岁便大婚。

      于是我便含着期待和羞涩,等着一年后的那一场出嫁。

      那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嫁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他了。

      还记得,指婚的那年父皇说过,还想将我留两年。而现下的父皇,却几乎是赶人一样,将我披了鲜红的嫁衣,与金银财帛半壁江山一起,送给了北方的那位新上任的可汗。

      我终究……没有盼到嫁给我想要嫁的那个人的那天。

      只差一个月……便是当年得宠之时,父皇为我们定下的婚期了,可我终究……也没能等到那一天。

      在自己的宫里练习着笑容的间隙,听侍女们说到,他依旧尚了公主。

      作为补偿,父皇几乎是在点了我和亲的同时,就指了我的妹妹,正得宠的淑妃的女儿给他,那孩子当年一同进学的时候便早已远远看了他很久,指婚之后,她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按说,这样皆大欢喜的安排,是该高兴的。可为何我却偏偏……那么难过?

      我远嫁那天,是随着北狄特意派来的那位温文尔雅的迎亲使离开的。

      满朝文武相送,可他却称病没来。

      我站在皇城的墙头,隔着珠帘,看遍了下面人头攒动的百官,却终究没看见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影。

      他终究是不来了。

      或许他的选择才是最好的,连最后一面都不要见,从此山高水远,两两相忘。

      可心里同时升起的那种期待和失落又是什么……

      礼官的声音和庄严的钟声几乎同时响起。

      悄悄地在衣袖中用指甲狠狠地将手心掐出血来,然后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练了许久的精致笑容。

      吉时到了呢……我也该……出嫁了呢……

      在礼官的提醒下,我提着繁复华丽的裙子缓缓地走下了城楼,然后回身向着父皇和后宫众妃嫔叩首拜别。

      三跪,九叩。

      大礼之后抬起头,我便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母妃的泪眼。

      是啊,的确是该落泪的。

      自此,死活不论,我都再也回不到这座我从小生长,欢笑过也哭过的皇城了。

      所以母妃,请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吃人的后宫,权利也好,宠爱也好,都是虚假地东西,所以,真的,别再去争些什么了。

      以后没了我,您可以多为自己想一点,真的……请您一定要好好的,只当……我这个女儿死了吧……

      或许是读懂了我的眼神,母妃向我伸出的手,终于无望地收了回去。

      拜别完毕,盛装上车。

      远行。

      政渊二十八年,皇城外官道上的桃花开得格外的好,远远望去仿若一片桃红色的祥云,绵延不绝,美不胜收。

      而公主远嫁的车队,安安静静地经过飘满桃花的官道,马蹄与车辙碾了一地的落红,依旧是沉默。

      我一直看着窗外。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究竟是在看这再也不见了的皇城的桃花,还是在期盼那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我只知道,待到悠远绵长的箫音真的响起时,我瞬间就望向了桃花林深处。

      只消一眼,便找到了他。

      那个人着一身月白,执萧,在桃花林中远远地吹一曲我最爱的离歌。

      虽然他歌唱的不甚好,可却吹得一手好萧,我还得宠的那会儿,宫里也常常回荡着他为我吹奏的曲声。

      有一年,我只因爱了这首离歌的调子,便不顾寓意不好,执意让他吹给我听,他不肯,我还同他闹别扭,好几天没理他,只命下人奏给我听。

      今天终于听得了他为我吹这首曲,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微笑,仔细倾听。

      一曲终了,再望过去时,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唇角带出一抹宠溺的笑。

      还要听什么,我都吹给你听。

      他用唇形如此同我说道。

      于是我无声地撒娇。

      我就要听这一曲,直到我听厌烦为止。

      好。

      于是箫声再起,离歌便一直绵延到了这行进缓慢的车队都将出这一片桃花林的时候。

      我看着他。

      他并没有出桃花林,箫音不停,眼睛却只是看着我。

      够了,真的,别再继续了。

      我听厌了,所以,回去吧。

      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忍了许久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摇摇头,放下萧。

      用唇形一遍一遍,重复着一句话。

      不能帮你擦眼泪了,但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我猛的闭上眼,放下了来时一路都没放下的车窗帘。

      离歌固执地响了一路,直到我再也听不见。

      最后的尾音飘忽地消失的那一刻,我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

      呵……终于,山高水长,再也不见了。

      送嫁与迎嫁的车队相逢之后,父皇派来的送嫁车队便轻车简骑地折返了回去。

      从此以后,我就都是一个人了。

      后来?后来我是如何在这北地后宫之中,以南蛮战败国家的公主的身份站稳脚跟,又是靠着怎样的手段才得以活到了现在,或是如何扶持着儿孙两代的孩子上了可汗的宝座,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那些血腥,那些杀孽,那些,每个后宫都不缺的冤魂。

      无论我经受了什么,都没再掉过一滴泪水。

      前两年,我的孙儿也即位,成了这片土地的又一位宽厚仁和的可汗。

      那孩子刚刚下了朝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他的消息。

      听说他和我的妹妹大婚之后,夫妻相敬如宾,生活美满,他待公主极好,终生未曾纳妾,美中不足的是,除了从分家过继的一个儿子之外,膝下也没有过孩子,然后,在两个月前辞世。

      突然就释然了……

      我活了快八十岁,今天却是出嫁以来第一次觉得,我可以休息了。

      那些争斗,那些朝堂上微妙的平衡,那些为了让自己中意的主和派的孩子继承可汗之位,而造的杀孽。

      很累啊……很累呢……

      这样的我,最好的年华已经消逝,早已老得干瘦,也没了当年的天真烂漫,反而满手血腥。

      你会嫌弃我么?

      你……还会再在这样的我掉眼泪的时候,帮我擦干眼泪,同我说,我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么?

      真是傻瓜。

      不知道是谁,在我耳边轻声笑道。

      恍惚中,好像看见了我十四岁那年,身着我最喜欢的那身月白衫子,回了父皇,带我出宫去逛元宵的少年。

      他向我伸出手。

      来,别哭了,我带你去看元宵最美的花灯。

      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语气。

      于是欣喜地擦干眼泪,微笑着将手递给他。

      不知过了多少年,重新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时,却熟悉得恍若从未分开过。

      那天,随侍在太皇太后病榻旁的那位孝顺可汗,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生都未曾在人前流过一滴泪地的祖母,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而流泪之后,则是露出了她自他有记忆以来,最美的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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