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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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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叔原醒来的时候,分不清眼前是灵堂的素白,还是杨柳的嫩绿,或是笑靥的淡粉,色彩交替模糊不堪,最后都化为透明,往事浸着一层层洗刷不掉的酒味。

      “父亲!”叔原坐起身,捂着胸口喊出了声,周围没有人应答。没有人形交织的熙攘,也没有人走茶凉的凄清。在这里只有叔原独自吞饮父亲辞世的悲伤。

      “叔原,你醒了?”房门被悄然推开,一个年轻妇人端着茶水走进来。“又梦见父亲了?”

      “嗯,一喝酒就会梦到一些以前的事。”叔原轻轻抚额,望向来人。这是一张青春娇媚的脸庞,这是一直陪伴着他的女子,是他记忆中割舍不掉的部分,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些和过去无法缝合的地方。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蘋儿,让你担心了。”

      “你最近酒喝得太多了。”小蘋语带抱怨,不满终于流露在脸上。“写词也往往是写过就丢,哪怕送到酒馆青楼去卖掉,也能有些进项。”

      “那都是些胡言乱语,原先和廉叔他们耍闹时是被家里的歌伎传到外面去的,但终究不能以此为生。”叔原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解释。

      “今非昔比啊。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你又闭门不肯见人。蘋儿自小家贫,自然不能和你锦衣玉食相比,但我知道日子还是要过的,并不是喝酒写词就可以的。”小蘋说着眼圈就有些红。

      叔原起身走到小蘋身旁,握了握她的手:“是我的不对。”他心里苦涩,更多安慰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小蘋低垂了头,心情并没有转好,她下意识地拨弄前襟的衣扣,低声委屈道:“就连作词,也甚少提到我了。想来想去,只有那句‘记得小苹初见’。难道我在你心里只有初见的模样么?”

      叔原轻叹一声,把她拥入怀中,那熟悉的香气侵占了他全部的思绪,他禁不住吟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叔原似乎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中,悠悠地说道:“小蘋,你不记得么,当初你的衣服里就透着那心字香。那句‘记得小苹初见’还是出自你口呢,要不然哪来的这首词?”

      小蘋有些尴尬,张了张嘴想接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报以一笑。

      “可是你现在怎么不大吟诗作词了?”叔原这才从回忆中苏醒过来,神色似乎明朗了一些。“也是我的错,大概琐事太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小蘋脸上闪过一丝忧色,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初见你的模样,我怎能忘记。”无论是鼻翼下忘不掉的香气,还是酒醒后占据着他整个视线的面庞,都和眼前的女子紧紧地联系起来,是他再也无法重来的温暖的过去,想到此处叔原更加用力搂住怀中人。

      小蘋无法解释,又不愿否认,只有任他抱紧。他看不见的地方,她颤抖的心摇落了泪行。

      “蘋儿,咱们过些时日离开京都,你看如何?”叔原脸上泛出些神采。

      “这里不是很好,还有亲友,叔原,你为何就不肯低低头求个一官半职?”小蘋轻抹了一下泪痕,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叔原心中刚刚被记忆里心字香熏出的柔软,瞬间又蒙上一层阴影。他没有作答,走到书房一遍遍拂拭着书卷上沾染着的灰尘。

      “朱颜青鬓,如时光不能悔改。耽误在浮名之上,有何意义?”他表情淡淡,一只手还在轻抚着卷皮,甚为温柔地说道:“你说这么些书,我一本都舍不得弃掉,搬迁时又该大动干戈了。”

      “别再提你那些书了!”小蘋忽然厉声而起:“为了这些没用的纸张,钱没有少花,你就没想过哪天连饭都吃不起么?”

      叔原愕然望着嫁作己妇的小蘋,有些失神。他合上书页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这原是我没想到的。”

      “你什么都没想到,却忘不了这些书。”小蘋声调愈渐尖利:“连搬家都把它们当作宝贝放在心上,这和乞儿走到哪都带着碗筷有何区别?”

      话语一落,叔原脸色煞白,身子竟有些摇晃,本应柔弱的声音如一把利器插入心头。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随后朝着小蘋的方向徐徐说道:“还能替我研次磨么?”语调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柔和。

      小蘋自知刚刚的话重了,于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生计惟兹碗,般擎岂惮劳。阮杓非同调,颜瓢庶共操。倘受桑间饷,何堪井上螬。”叔原边念边洒洒下笔,未有停顿。

      写到最后,他随意搁下笔,脸色已不似先前苍白,嘴角甚至还浮起笑意。还未等墨汁干透,他便拿起纸页举到小蘋眼前:“你不是刚刚抱怨我许久没给你写词了么?这最后两句便是给你的。‘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小蘋并未读过多少诗书,然而仅凭她胸中的墨水也能感到这几句话的调笑之意,那是和《临江仙》完全不同的味道。

      她不禁心中一酸,刚想反驳两句,院中传来一阵吵嚷之声,还没等他们探个究竟,几个官兵模样已经不甚客气地闯了进来。

      “晏几道是何人?”其中一人盯着已经走上前来的叔原,明知故问道。

      “正是在下。”叔原按下心中慌乱,尽量镇定地答道。

      “你可与光州司法参军郑侠有所交情?”

      “是,往还厚善。”叔原心中一沉,隐隐感觉应是友人郑侠出事了,然而他岂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

      “哼,你倒是老实。实话相告,郑侠不久前上书反对新法,胆大妄为触怒了圣上,今已被送入大牢,不仅如此,和他交往甚密者都逃不了干系!”

      “你们!”小蘋已经瘫软在一旁,刚刚的气势尽消,忽然她似想到什么,上前跪倒在官兵面前:“大人高抬贵手。晏几道可是晏相公的小公子啊,你们怎么能说抓就抓呢?”

      “放肆!圣上的旨意岂是我们说得算,又岂是你一介草民妇人抗逆的?”为首官兵嫌恶地甩了甩衣袖。

      “小蘋!”叔原厉声喝止,“莫要乞怜,郑侠兄既已入狱,我作为友人陪他作伴也是应该。”他把她扶起,握着她冰凉粘湿乎的手,语气又稍稍缓和了些:“叔原最对不住的人,竟然是你。”

      “话别多说了!看在晏相公的份上,我们才让你们夫妻二人作个话别的。”管事的官兵还很得意自己的仁慈。

      叔原没有再挣扎,面无表情地跟着冷冰冰地官兵队踏出门去。他最后的回转,看见的只是小蘋那空洞的眼神。

      ×××××

      我跪在地上,沉在戏里似还没有醒过来。

      “溶姐,你演得可真歇斯底里,刚刚抓我也抓得那么紧,我都差点忘词了!”许言一边把我拉起来一边俯身大笑。

      “人要是碰到珍惜又留不住的东西,用力抓住就是一种本能。小蘋大概就是这样。”我有点疲惫。

      “叔原娶了小蘋,是因为他把她错认为惊鸿了,又一个美人鱼的故事啊。”许言感叹。

      “父亲辞世、好友蒙难、爱人远去,他连受打击再加上酒精作用,其实他是在半梦半醒间徘徊。说到底,叔原是一个内心世界丰富但也脆弱的人。”许言曾经不理解为什么叔远会转嫁他的感情,这就是我的答案。

      一个似娇似媚的声音由远及近,回荡在山谷间:“江编真多才多艺,我的活、何导的活都包了呀!”崔媛媛一手甩着包走来,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媛媛你还说,因为你一直不在溶姐就陪我练了这出。你赶紧去准备一下吧。”许言边说边向崔媛媛走过去。

      “许言,看不出来,平常的排练你也这么动情!”崔媛媛虽是跟许言讲话,眼神却在往我这瞥。

      “亏你是专业表演系,当着编剧的面还说出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幼稚不幼稚!”许言也不高兴了,我第一次听到他提高了声调。

      我有点尴尬地转过身,心里暗自好笑,小姑娘吃起飞醋来果然不分场合,于是走过去拍了拍许言肩膀,让他不要当真。

      崔媛媛大概从未被许言斥责过,她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差:“什么剧组采风,根本就是集体来调情的。刚刚在树后面看见陆总监和金心,但至少人家一对还算隐蔽,不如你们这么正大光明!”

      我本想过去做个和事佬,但没想到崔媛媛的话如此刻薄。许言是真生气了,狠狠地瞪了崔媛媛一眼,一句话也不愿再说,独自席地坐在地上。崔媛媛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估计也在为口无遮拦后悔,但又死要面子不肯认错,看到许言没有理睬她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呕气就往山下跑去。

      被崔媛媛这么一搅和,让我顿时有些烦躁,于是我匆匆地跟许言示意下山,同时下意识地往树后面看了一眼,两个人影果然憧憧可见,崔媛媛的某些话此刻才在我心中溶解开。

      不是误解我和许言的话,这种小女孩的无端飞醋只会清者自清。那就是另一句关于陆霖和金心的话了,可为什么我就不能以为,这也是她的信口胡扯?我为什么就要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如琢如磨?理由只有一个,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判断都有了双重标准,所有的心态都已失衡。

      我走得极沉闷,也未留神脚下路石,一路只是凭着感觉,不想竟然一直走到了镇子上。要不是脚下修缮过的青石板路,我甚至还以为自己在山上。

      街边的商铺让古镇的尘世气息自山野中扑面而来,带着不可避免的时代感,喧闹的人声反而让我觉得安定一些,从一路的烦乱杂绪中稍稍解脱,专注于各个商铺的特色中。前方不远处的店铺挂了一个仿古的酒字招牌,因为整条街景的衬托显得很逼真,不似影视基地的粗制滥造,于是我兴趣陡增地加快脚步。

      走近时更让我惊喜。酒楼的窗不是常见的玻璃,而是复古的夹窗,临街一面可以一览无余。我站在楼下望得出神,一直到双眼定格。在临街的窗框边我看见了一个兀自饮闷酒的熟悉身影。

      “早听说这里的女儿红有名,果然名不虚传,老板娘啊,再来一瓶!”酒客已然有了醉意,虽然表达还算清楚,但过于高昂的声调显得很不自然。

      老板娘既不想放过生意,又怕客人喝多了惹事,拿着酒过来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我一把将她拦了下来。

      “我头一次看见有人喝女儿红喝得这么痛苦,这原本是多喜气的酒。”我本要夺过面前人的酒杯,没想到他抓得格外紧,见有人来夺,更加不放松,同时臂间施力往旁边一甩,这个动作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脚下没站稳竟被他甩到了一边,几乎坐倒在地。

      响动终于让他醒悟过来,起身过来想要搀扶,看到是我时,他再次僵了一下。

      “吴凭,至少你要扶我起来一下吧,几日不见你怎么性情大变。”我努力让自己平静。

      他伸出手不算温柔地把我拉起来:“确切讲,从舞会后你就没见我。”

      “这段时间一直在改剧本,我除了小区的保安,其他人也没怎么见。”我有点内疚,想显得轻松一些。

      “我想约你出来散散心,你却一再找借口推脱。要不是今天在这正好有个采访任务,看到你还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吴凭重新坐下似笑非笑地拿着酒杯把玩。

      “我跟剧组一起过来的。”我低声解释了一句,没什么底气,似乎都在掩饰其实被吴凭看穿的心而已。

      “江溶,你要拿工作当借口当到什么时候?”他声调高了些。

      吴凭处于醒与醉的边缘,每句话都说中要害,而在清醒的时候,任何一句他或许都不会说。我不想和他顶撞,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再次伸手想想把他的酒杯拿走。他牵起一丝笑意,把酒杯往下一倾,杯底浅浅一层残液顺着杯沿滴滴下坠,空气顿时香气弥漫。

      “甜、酸、苦、辛、鲜、涩,据说是女儿红的六味。很像你啊江溶。”他嘴角不明所以的笑容渐渐隐去,然后把酒杯往我手里一递,起身扭头就走。

      我愣了片刻后才意识到还没来得及和吴凭好好聊聊,这终究是我一味逃避的结果。时候已不早,晦暗的天色里我只能看见吴凭瘦高的身影往上山的方向走去,于是我飞奔着追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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