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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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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潘子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大奎。这一觉竟然睡到中午,而且没人叫他。和大奎东拉西扯地聊了一晚上,到现在潘子还觉得口干舌燥。
桌上的暖壶是空的,潘子提起来去打水。穿过院子的时候,就看见大奎蹲在水管子前面洗东西。
潘子凑过去,一股血腥味直冲鼻子。
一巨大的盆子,里面装着带血的新鲜肉块,一坨一坨的非常恶心,肉块上还有青色的筋。
“这是什……”
他话还没问完,就见大奎猛的起身推开他,跑到树下就是一通大吐特吐。那树下已经被大奎吐了几摊肥料了,可见大奎再吐下去,非把肠子吐出来不可。
大奎面色发白。
“你要不要……”潘子也不知道怎么止吐,想了想接着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等大奎喘匀了气,回过头来眼窝里都是泪。
“操,要吐死了,还吃!”
“吃了才有的吐啊。没的吐就只能吐内脏了,你是选择吃了再吐还是选择吐内脏?”
大奎不理他。
潘子又问:“你究竟怎么了?”
大奎恶狠狠地指着盆子里的东西说:“我晕血,操。早上就叫三爷拎起来洗这倒霉玩意儿。”
“这是什么?”
“猪舌头……”说完这三个字,大奎又吐了。吐完,大奎补充道,“三爷说,吃哪补哪……吃舌头补舌头……要光补舌头不够……明天接着洗猪脑子……”
准是他们在院里的对话叫三爷听见了。这是变相的罚。
三爷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可惜大奎不明白。潘子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他能做的,就是给明天要洗猪脑子的大奎准备点胃药。
这时候,身后一个兄弟喊道:“潘爷,三爷叫您过去。”
“马上来。”潘子应了一声。赶紧回屋把身上的短裤背心换掉,又匆忙地抹了把脸。脸上生了点小胡渣,不过已经顾不上刮了。就这么带着,竟然不邋遢还多几分成熟味道。
说到底,还是毛头小伙子,别说胡渣了就算蓄须蓄成关二爷,也依然有那一分嫩。
太嫩。
要是说面前坐着的三爷是一块老姜,潘子绝对还算不上是头新蒜,他顶多是跟蒜苗儿!
每次在三爷面前,潘子都不太敢抬头,可低着头就又想看。就什么抬一眼藏一眼的,倒觉得自己十二分龌龊,好像对三爷是存了什么苟且心思。
“你怕死人吗?”三爷突然问。
潘子摸了摸自己脑袋瓜,傻笑着说:“三爷您这话说得,怕死人的能叫当过兵的嘛?再说,活人比死人可怕。”
三爷一笑,“也不尽然,有的死人也很可怕。会蹦会跳会咬你打你要你命,活人你还知道叫他死,要是死人呢?”
一向有些木的潘子这回竟然什么也没考虑,说话的时候咬着后槽牙,听起来有些狠。
“什么活人死人,敢动三爷的,活人我叫他死,死人我叫他再死一次。”
潘子一番忠心表得赤诚,料想三爷也该满意。
吴三省啪啪啪地拍了三下巴掌,说:“二哥。”
缓缓地帘子被掀开,打后屋走出来一个人。吴三省的二哥,吴二白。
“嘴上说得好听。而且比他说得还好听的有的是。老三你要耳根子糟得跟泡烂的面条一样,你配叫吴三省?”
底下的潘子听不出二爷话里有话。
“配叫不配叫现在都叫了。二哥你现在难道还能换个三弟?”
有火药味。
潘子在下面站着都觉得呛鼻子。
吴二白袖子一甩,冷哼一声道,“别回头下了人家的斗,成了自己的坟。”
“二哥太小瞧我了。在地底下,那就是我的地盘,真正有本事的都没上来,更何况是他?”
这个有本事的是说谁?这个他是不是指的自己?潘子觉得哪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啊,这得有二十丈。
“老三你说话最好是小心点儿。你得记得你是什么身份,你要记不住,我就只好叫你铺子的人都帮我一起提醒提醒你。”吴二白说。
吴三省回:“你不敢。”
吴二白说:“铺子是你的,不是我的。你说我敢不敢?心结是你的,不是我的。你说我敢不敢?”
潘子被晾在一边,进来半天光听二位爷吵吵,都不知道三爷叫自己是干嘛来的。他在底下候着,着急吧,还不敢插嘴。现在在看看三爷一副处下风的模样,就更不敢乱搭腔了,圆场都打不得。
可他又想给三爷解围。得弄出点动静。
身子旁边的架子上摆着一堆瓶瓶罐罐,潘子也分不出来哪个值钱哪个贱,而且上面东西太多,自己又不是千手观音,少接住一个就得赔到姥姥家。
倒是有个独立的架子,上面只放了个花瓶。潘子看了眼,花瓶个大,也好接。于是一脚踹上去来了个釜底抽薪。
“哐”一声,架子倒了。花瓶被潘子稳稳地接在怀里。
二位爷也应声回头。
潘子讪讪地说:“我着……不小心……三爷二爷……要不我先出去,不然再弄倒什么东西摔坏喽……”
吴三省没理潘子,倒是借机话锋一转,说:“二哥,或者再叫上个伙计,你再给我挑一个,一起去,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老三已经往后迈了,他要是再跟,难保兔子急了咬手。更何况,吴二白深知他这个三弟绝对不是兔子。
“随便吧!”说完,吴三省大步离去,临到潘子身边,还仔细打量了一番潘子,又看看他怀里的花瓶,再看看地上的架子,低声骂了句蠢货。
二爷走远了。潘子赶紧近上身去,问:“三爷?”
吴三省似乎有些倦,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潘子,想下斗嘛?”
潘子摇了摇头,说:“三爷,不是想不想下。我潘子,跟了谁,命就给了谁,就听谁的。从前打仗,我把命给了老天爷,现在,您三爷就是老天爷。”
吴三省抬眼,说:“你就没想过该不该跟我?”
潘子说:“没想过,这事儿不能想。”
“为什么不能想?”
潘子不说话了。
潘子要养伤。上了岁数真可怕,从前他也是新伤压旧伤,可也没见好得这么慢的。他在医院里躺了一周,依旧下不了床。
床头的手机一直插着充电器,可从来没响过。
他觉得自己是一直抽空了气的轮胎,要是谁现在能给他灌点好消息,他一定可以从床上弹起来。
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倒也还没坏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两样都没见着。潘子琢磨着,要是就这么一直躺着,他上半辈子发生的事遇见的人,光三爷这一个,就能回忆上很久很久。
多久?
大概可以撑完下半辈子。
大概他要是文化高,能写出回忆录了。
书名就叫《我和三爷》。潘子又觉得不太好,不如叫《我和我的三爷》,似乎,也不太好。
潘子闭上眼睛。
三爷问的那句——为什么不能想,他真的没办法回答。
不能想,不能往细了掰饬。
一想,心就乱了套了。
中午护士来给喂药。见潘子眉头老是锁着,安慰道:“情绪得放松,要知道心情影响身体,大脑能分泌多种激素,过分的焦虑急躁,这些都是对你养伤不利的。尽量多休息,什么都别想。”
潘子想说话,可喉咙使不上劲,想点头脖子又被固定得死死的,只好拼命地眨眼睛。
护士温柔地笑了笑,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口是心非。以前不能想的,现在都能了。再不想就来不及了。他得用力想,拼命想,使出吃奶得劲想,纵使已经是一团麻了,还得死命把自己往里缠。
第一次见三爷,第一次跟三爷下斗,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到数不清。
自己是铮铮的汉子,从没这么磨叽过,从没这么软过。
软一点好。软一点,磕了碰了没那么疼。他就是太硬了,现在满身伤,都已经疼进心里了。
要知道记忆这东西不太靠谱。
那些战场上和他出生入死的人,就因为太久了……
太久了,就记不得样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