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八章 ...
-
宋江得徐宁上山传授钩镰枪法,大破连环马,得胜回山,叫众头领暂且休整。李逵便来寻李俊学水性,说是为了今后不吃张顺的唬,李俊言道这便难了,就是水军众头领中,也没个在水中不吃张顺亏的,李逵问:“你混江龙也奈何不得他?”李俊答道:“岂止奈何不得,我怕他怕得紧!”李逵大笑,只当李俊闲说戏谑,拖着他便出门,正碰上吕方郭盛各持兵械路过,招呼他们一同去看比武,李逵闻听,技庠难耐,把学水性的事忘个干净,又拽李俊去校场,李俊倒是无可无不可,就随了他。四人正行途中,迎面恰逢张顺,冲他们一拱手:“哥哥们何往?”李逵道:“去校场,你也一起!”吕方郭盛也这般说话,张顺道:“兄弟到水鬼营有事,哥哥们去吧。”李逵道:“你个鸟人,最不爽利。”张顺笑笑,告辞而去,李俊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怅惘,顿觉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索然无味。
校场上早汇聚了二十多个头领,马上步下、刀枪箭戟都全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切磋,李俊没兴致,寻了个石凳坐定,他的思绪飘到了水上,就算是神仙斗法也懒得瞧。他深知自己身染顽疾,病入膏肓,急需良医诊治,但不知张顺的那位号称专治奇症怪症的“神医哥哥”有没有这个本事。说起来,昨天他路过张顺屋前,忍不住向里望了一眼,只见张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写字,脸上还带着笑意,便再挪不动步,硬是默默地站了半个时辰,直到张顺写完搁笔才抬头看见他,忙招呼他进屋,他瞅了眼桌上纸笔,问道:“兄弟有事忙?”张顺道:“只是在给神医哥哥写信,已写好了。”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张顺边封信边笑道:“早间我哥哥知道我给他写信,老大不高兴,哄了许久才罢。”他那时真想接上一句:“其实我比张横还不高兴!”可自打上次惊到张顺后,他便极力克制说这种话,现在想来颇后悔,他该说的。
校场上传来众头领们的抚掌喝彩声,原来是花荣神箭例无虚发,于百米外射断了顾大嫂的耳坠。上次张顺也想试箭,刚欲起身就被李俊一把按住,李俊的道理是:“明明有草扎的靶子,没必要用活人。”但其实他就是不能忍受有人拿箭对着张顺,不管那人是花荣还是李广。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真欢,好像是在嘲笑他的心口不一,他混江龙向来鄙弃的事,现在早已习以为常,并且非但不觉得愧疚,反而惟恐掩饰不好,装得不像。
石秀同欧鹏、邓飞几个走过来拉李俊下场较量,看他走了几合后都纷纷赞叹,石秀道:“原来哥哥不仅水里功夫高明,陆上也尽数得着。”李逵道:“他们水军那一班人,只混江龙陆上够看,张顺上岸便成软脚虾。”石秀摇头笑道:“张顺若真是软脚虾,也称不起浔阳三霸,他的厉害处,李俊哥哥必然清楚。”李俊点头,石秀聪敏,确非常人可及。李逵挠着头,乱挥手道:“张顺这鸟人最厉害的就是每回俺逼他喝酒他都有办法溜,不提他,走,一起到后山吃酒去。”众头领听得个“酒”字,都等不得叫好,着几个人去寻好酒,剩下的吆喝着呼兄唤弟,一窝蜂哄往后山,李俊虽然有事挂心,却也不肯扫了大家的兴。
众人到后山一座亭子里坐下,饮了半日酒,吃到半酣时,张横来了,李俊便问:“水寨中其他人何在?”张横道:“小七去寻朱贵,二哥和五哥在刘唐哥哥处,童家两位兄弟被穆弘拉去闲聊。”言罢便开始喝酒,李俊皱起眉头,正迟疑时,邓飞已代他开口:“还有你家兄弟,如何漏掉?”张横怔了下,笑将起来:“我家兄弟实在不算其他人,倒给忘了,他早间去水鬼营一直忙到中午,被我硬扯回屋按着睡觉,刚躺下又被公明哥哥叫去,现在还没回来,想是还在那里吧。”李逵道:“公明哥哥不知有什么好东西与他,若是闪了俺铁牛,俺便一通板斧杀将起来。”欧鹏逗他道:“我说黑大爷,公明哥哥想是要给张顺娶媳妇,你也要一个?”李逵咧嘴笑道:“那便算了,鸟婆娘就留给张顺。”张横恼道:“公明哥哥若这般,我船火儿第一个不答应。”吕方道:“你却放心,公明哥哥何事不晓,断不会故意触你霉头。”郭盛也道:“就是,哪个敢同你船火儿抢兄弟,岂不是自找死路。”张横哼了一声:“那倒是。”马麟道:“张横哥哥,若张顺真娶了媳妇,你打算请你那弟妹吃馄饨呢还是板刀面?”张横发狠道:“那怎么像样,我直接给她拌个饺子馅儿!”一句话说得众头领哄堂大笑,都道他当得好伯伯,纷纷起身灌他喝酒。众人嘻闹中间,李俊一直不动声色,自觉并未真情流露,可他抬起头时,却发现石秀锐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嘴边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李俊想不出自己适才有什么不妥处,于是只得承认石秀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精明细致十倍,潘巧云栽在这拼命三郎手里着实不冤,他回了一个笑,以此与这位知己达成了默契,石秀是个聪明人,行事最有分寸,自是不消多言,便何况他现在无心理会,酒桌上的纷扰喧嚣,欢声笑语唤不回他的神思,他想见张顺,想到难以抑止。
酒宴直到傍晚方散,李俊架着脚步踉跄的张横回去,途中看到宋江和吴用在马军营寨同林冲叙话,童威童猛与穆弘围着公孙胜看手相,阮小二阮小五与刘唐躺在向阳山坡上亮肚皮,看见他还直招手,他指了指张横,并未停留。好容易送张横回房,喂了几口茶,安顿他睡下,又嘱咐个小喽罗好生照应,估量没大碍方才出门,转几步寻到张顺房中,空空如也,忙忙又到水寨,到处不见。这早晚不知那人混在哪里,李俊本想再找找,又觉得这样举动实在奇怪,惹人生疑,只得忍了这心,左右待不住,便挟了件披风,架一叶轻舟荡到水泊中心钓鱼,却不知风浪颇大还是他心烦意乱的缘故,今日这鱼儿偏不咬钩,李俊忙了一个时辰毫厘无获,索性撇了鱼杆躺下睡觉,小船在水面上飘飘摇摇,远远望去,恰像孤零的落叶。
李俊醒来时,已是皎月高悬,风平浪静,他不知时辰,刚想着撑船回去,那船却突然晃了两下,他一怔,怀疑是自己迷糊,可那船静了片刻又晃了起来,紧接着向船头方向滑了十几丈远,随后又倒了回来,这下李俊确定是有人在捣鬼,刚想喊:“阮小七,别闹!”忽然灵机一动,狂喜之情涌上心头,他缓缓低下身,柔声轻唤:“张顺?”那恶作剧的人从船边露出头来,一手把着船沿,一手抹了把脸,笑意盈盈:“刚才兄弟还想,若哥哥第一声叫不对,就不出来了。”李俊忙道:“兄弟快上来,水里凉。”张顺跳上船,李俊解下披风裹在他身上,伸手为他擦拭脸上头上的水,“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张顺道:“我哥哥睡得正香,别人也大多醉倒,兄弟闲着无聊,只好到水里玩玩,刚才见哥哥睡了,一直安份潜着,没敢造次。”李俊闻言,真是不知该谢他还是该骂他,挣扎半刻没结果,便放过这个话头,忽然问道:“兄弟,公明哥哥找你何事?”张顺道:“没什么,就是看我操练太勤,要我注意休息,又随便闲谈了几句。”李俊点了点头,闷声不语。张顺接着说道:“从公明哥哥那里出来,我顺路到萧让先生房里看书,不觉就坐了一下午。”“哦?”李俊有些意外,笑道:“兄弟看得什么好书,给哥哥讲讲。”张顺道:“都是些奇怪的故事,杂七杂八的东西尽有。兄弟最能记得有一篇说镜子的,那镜子暗合阴阳,光射几十丈远近,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拿它照妖怪,妖怪跑不掉,用它照海潮,潮水不敢向前,连毒蛇猛兽都识趣,见了它掉头就跑。”李俊乐了:“果真如此,端得是好东西。”张顺道:“可惜好东西都不长远,那镜子来自天上,时辰到了便要回去,再也留不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俊被张顺这句话触动,禁不住喃喃自语:“时辰到了便要回去,便要回去……”张顺见他这般,连忙晃他肩膀:“哥哥,你又怎么了?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你可别吓我。”李俊醒过神,笑了起来:“好,好!哥哥不吓你,那你再接着讲。”张顺道:“不讲故事了,现在瘆得慌。说点别的吧,今天萧让先生直夸哥哥,说哥哥一通百通,奇才天纵。”李俊道:“他也常夸你聪明。”张顺道:“那不一样,兄弟们的不过是小聪明,萧让先生说了,只哥哥你是大才。”李俊有些不快:“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张顺道:“你自家觉不出来吧。知道么,有一次公孙道长单独跟我说的,说哥哥你与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李俊追问:“怎么不一样?”张顺道:“道长哥哥说,天降大祸时,我们中若只能活下来一个,那必然就是哥哥。”李俊闻言,噌了一下站起身来,青筋暴突,压不住心头火起,公孙胜与其说是在赞他,还不如说是在咒他,他愤怒得牙根直咬,恨不得破口大骂那妖道,但想到刚答应了张顺不吓他,只得勉强忍耐,又坐下去,抚摸着张顺的头发,笑道:“兄弟,你莫听他,我们兄弟立誓同生共死,兄弟死了,哥哥如何活着?”张顺摇头:“不是这等说,哥哥活下来,是要做大事的。”李俊道:“兄弟不帮忙,我怎么成事?”张顺道:“兄弟早说过哥哥是江海中的一条真龙,便是独自一人,也成得事。”李俊攥住他的手,重重道:“我不能!”张顺笑道:“能不能恐怕也由不得哥哥。算了,不提这些有的没的。”他打了个呵欠,“有劳哥哥撑船靠岸,兄弟却不回屋,就在这睡。”说着,便一头躺倒船上,李俊伸手将他拉到怀里,紧紧拥住,轻声道:“兄弟,睡吧。”张顺模模糊糊应了一句,倚在李俊身上沉沉睡去。李俊将手臂收得更紧,面颊贴在他柔软的黑发上,忽然觉得上天其实很公平,他的心在经历了整整一天的焦灼苦痛之后,终于在这个风清月明的晚上得到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