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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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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甫一离开,吴用便传令诸将连夜回军,且喜北京城内无人追赶,只是一路上雨雪纷飞,天寒路险,委实苦不堪言。李俊望那四野空旷,水瘦山削,几处白屋,数点星火,不禁触动柔肠,心绪迷离。张顺就那么走了,孤零零一个人,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真不该听他的话,他从来最是狡黠,专擅安抚,十句话里总有七句都在哄人,对张横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想到这里,李俊兀地懊恼起来,恍悟自己又一次着了张顺的道儿,张顺仅用一个拥抱、一下虽显亲昵但其实不过是个恶作剧的轻咬就制服了他,可笑他还如痴如醉沉迷其中,至今仍在回味。李俊感到羞愧,却禁不住脸红耳热、心跳如鼓,张顺身体的温暖和唇齿间的柔情完全攫住了他,他神魂颠倒,梦寐恍惚,把廉耻都抛进了地狱,朔风呼啸难锁春心勃发,北地严冬竟现云雨巫山,他抓紧马缰,喘息急促,引得身旁林冲关切抚问:“兄弟,可有不适?”李俊忙道:“无有不适,只是看这雪下得纷乱,不免目眩。”林冲叹道:“是啊,多年不见此等大雪,上次见时,我正在沧洲山神庙内,亲手断掉回乡的路……”说着话,扔给李俊一个酒囊,“兄弟,喝口酒暖暖身。”李俊谢过,灌了一口,那酒热辣如火,烧肠灼肺,便又不觉想起张顺,张顺甚不喜欢这样酒,每尝必定皱眉,但却从来不说,他为什么不说呢?李俊头疼起来,林冲接着回忆那个风雪之夜的苍凉悲廖,他却因此思虑起张顺的这次江南之行,可有人肯在这冰天雪地里为他点亮一簇微弱的烛火。
众头领撤回山寨,倒也不见官军来袭,两方相安无事,只是宋江病体一日重以一日,周身青紫,滴水不进,气若游丝,眼看性命只在须臾,急得吴用、花荣等人如热锅蚂蚁,团团打转,每日念叨张顺如何许久不归,又恐神医难请,争相去问张横,张横被扰不过,气得于水军寨内大发牢骚:“这个也问我,那个也问我,我是天王老子灶王爷爷?他是我亲兄弟,我岂不盼他回来!自打他走我觉也睡不安稳,也就比公明哥哥多吃了一口饭凑和活着,喝口水都惦记我兄弟是不是正挨渴受冻。那建康府有多远,好日子走也得二十多天,赶上这冻天冻地的鬼节气单是去还不得一个多月,我兄弟还能回来多快?只公明哥哥是人生父母养得会得病,偏我兄弟就是铁打的石头变的有本事不吃不睡白天晚上连着跑?不是他们骨肉就不知道心疼,他们紧着公明哥哥,我船火儿可只看兄弟是命根,要是因着谁逼他出了点儿三长两短,到时也不认得哥哥,也不认得义气,一把火一通板刀便是了账,咱们谁都别想好!”阮小二听他最后一句说得不像,忙斥道:“胡嚼什么,这话也能使性儿乱说的?”张横道:“不是乱说,还是那话,我兄弟死了,我也不活!”这话又触李俊忌讳,李俊狠瞪他一眼,倒没忍心骂他,张横刚烈赤诚,志不可夺,委实令那些冠冕堂皇似是而非的伪饰之辞耻于出口。阮小七往几个人脸上一扫,嘿然笑道:“张横哥哥,你近来便可打点,不是我咒张顺,你想他平时有事没事就把公明哥哥挂嘴边上,碰上真格的能不拼命?必是不拿自己当人,昼夜兼程赶路,饭也不吃,店也不住,这天又冷,雪又紧,难保不会感上风寒,万一正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头倒在雪地里,死了你都不知道,还当他在建康府陪安道全吃酒呢,你想是不?”张横闻言,面色惨白,眼神呆直,盯着阮小七,哆嗦良久只字不吐,童威连忙扶他,劝道:“七哥天生一张破嘴,你休信他。”李俊猛然攥碎茶杯,面似寒霜,一指门外,喝道:“小七,出去!”阮小七待要辩时,忽觑见李俊满手是血,吃了一惊,语不成句:“哥哥,我……”童猛赶紧上前欲为李俊包扎,李俊推开他,疾步走到张横面前,深吸口气道:“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张横看着他,很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便倒,童威惊呼一声,双手将他抱住,阮小二、阮小五都围上来看,阮小七真吓到了,扯着嗓子喊张横,连声认错,又道:“我有意逗你,你当什么真?你那兄弟水底下都能伏七天七夜,这点儿辛苦算个鸟!他那命且是硬实,等把俺们都熬死了他也能活着,你是娘们么说晕就晕!”慌乱不已,又掐人中又是度气,总算将张横折腾醒转,忙抚他胸口安慰,童威便喂他喝水,李俊见张横无事,略微宽怀,正要说话,忽觉头上一热,顿觉冷汗如注,眼前发黑,恐怕被人发觉,匆忙便走,好在众人都顾张横,只当他有急事,并未多想。
从这天起李俊闭眼便做恶梦,总是看见张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脸上全无血色,叫他也不答应,追他又遥不可及,每常惊坐而起,心裂胆寒,他情知是自己胡思所致,却每常忍不住泪湿衣襟,坐而待旦,自是整天精神痿顿、情绪低迷,一日李立寻他吃酒议事,他眼前竟又浮现那梦中景象,于席间几次错口呼唤张顺,惹得童威童威与店中活计好顿嘻笑,适逢玉茹送衣来至,闻此事秀眉轻蹙,秋波一转便打在李俊脸上,李俊有些惊疑,想这姑娘平日里见人含羞带怯,头都不敢略抬高些,不知今日缘何恁地大胆,他难解其详,可玉茹的目光利若针芒倒是真实不虚,令他如坐针苫,心烦意乱,事后思及深感诧异,料想必是连日困乏,元气不足之故,便将阮小七劝张横之语拿来自解一番,倒也得了几夜安稳,叵耐好景不长,忽有一晚那恶梦又来寻他,此次更是变本加厉,他梦见张顺被五花大绑捆在船上,二个大汉举刀便剁,顷刻间满眼鲜红,一道血注喷涌而出,径直扑向他的脸,他大叫一声,陡然惊醒,便觉四体僵寒,如坠冰窟,心如刀绞,实难忍受,急忙披衣起身,三更半夜间敲开了公孙胜的房门,公孙胜毫不意外,沏上一壶茶便问他欲算何事,他答:“算人。”公孙胜又问:“算谁?”“张顺!”他的回答清楚利落,在公孙胜面前他无须遮掩隐瞒,他听见天王墓前那一支凄迷琴曲,便知琴的主人有着一颗与他相同的心,绝不会对这天地间最笨拙的真诚和最执迷的深情生出半分轻蔑辱慢。他将适才所做恶梦悉数告知公孙胜,求解吉凶,公孙胜道:“梦虽有兆,亦为心生,未必皆与实事合。”便取六枚铜钱为李俊排演,见卦象微笑道:“无事,他此行有惊无险,早晚安然归来。”李俊闻言喜不自胜,迭声称谢,犹疑片刻,便请公孙胜再卜一卦,公孙胜更不多言,只问二人生辰八字,将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又看铜钱卦象,足有大半个时辰紧皱眉头,一言不发,李俊掌中沁汗,心中七上八下,试着低声问道:“道长哥哥,不成么?”公孙胜摇头,李俊喜道:“那是能成?”公孙胜又摇头,李俊心沉了,不敢多言,但听公孙胜叹道:“我自习周易术数以来,未见此等诡异命理,看你二人八字隐有相离相绝之意,看卦象却有绝处逢生、苦尽甘来之机,两处又皆是生中带死,死中有生,难解,难解。”言罢便劝李俊:“休太介怀,但凭人力。”李俊明心见性,一点即透,并不纠缠,吃过两盏茶便告辞而去。
自拜询过公孙胜,李俊畅怀不少,也料张顺聪明精细,必能随机应变,何况张顺临走前又答应过他,“他可是个重义守信的人。”李俊躺在后山,仰望星空自语,天越冷他越喜欢躺在地上,总希望躺着躺着就会像那个晚上一样突然被张顺抱在怀里,张顺待人好的时候是真好,那晚他多温柔,若他总像那般,便是一句话里带上八个“公明哥哥”也不消计较,李俊想到这里就笑了,睡神来袭,他就含笑入眠,嘴里胡乱唤着“兄弟”“张顺”,他觉得张顺听得见,听见了便会早些回到他身边。
二十余天过去,张顺杳无音信,吴用算定路程,料他已至建康府,忧虑宋江病势沉重,等不及他慢来,急派戴宗去接安道全,张横闻言便央戴宗携他同去,戴宗说神行术只能带一人,回程必是要带安神医的,张横笑道:“哪个要你带回来?我只和我兄弟一路走。”阮小七惊讶道:“不想你晕过一次,竟觉灵光了些,哪天让我也晕晕。”张横狠狠拍他一掌:“好说!”戴宗道:“我梁山防守全靠水军,你们怎么走得开?军师必不答应,不妥,不妥。”李俊也道:“算了,戴院长所言有理。”可张横还是扯着戴宗不放,李俊忙道:“你让戴院长早一刻走,他便早一刻见到你兄弟,早一刻探定消息。”张横闻言立时撒手,戴宗笑着缚上甲马,作法而去。
李俊见戴宗已行,想着不久便可得知张顺情形,心头甚喜,叫上童威童猛同到李立店中吃酒,回寨时已是深夜,却见一人立他房前等候,仔细一看,竟是玉茹,李俊奇道:“玉茹,这早晚你在此何干?”玉茹道了个万福,低下头,不安地捏着衣角,嗫嚅道:“恩公头领,我已答应嫁给李立头领了。”李俊点头道:“我听他说了,恭喜,李立兄弟对你一片真心,你切莫负他。”玉茹道:“我明白。”她打上梁山后不久就不再自称“奴家”,这点倒让李俊颇为欣赏,李俊笑道:“那就好,夜深了,没事回去吧。”玉茹嗯了一声,却迟迟不行,她肩头耸动,似在强忍悲泣,李俊忙问:“你怎么了?”玉茹缓缓抬头,脸上挂满泪珠,嘴唇微颤两下:“张顺哥哥……”李俊心头一震,低声道:“什么?”玉茹哽咽几声,忽地大哭起来,高声喊道:“他喜欢的不是我,不是我!”言罢转身便跑,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可那种深切的幽怨却散布在树梢上、枯藤间,与冬夜的寒月渐渐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