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水浒原著李俊X张顺）》亿万光年

16、第十五章

　　李俊张顺从朱贵店里驾船回山时，漫天都是烟霞，梁山泊上，水波浩渺，回荡着一曲曲绵远悠扬的渔歌，引得二人停篙凝神，侧耳倾听，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傍晚，李俊却觉得它分外动人，张顺在他身边，于是故乡、母亲、童年、浔阳江，那些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便都能和眼前的景致相互交织、融为一体，竟令他这蒙昧未开的凡夫俗子也突然感悟到了天地奥妙，宇宙玄奇，张顺对他的幼年一无所知，却能成为联结他的过去与现在的纽带，并将一直牵引他通向未来，没有这条纽带，他会遗忘过去，这条纽带断掉，他想他将没有未来，这种感觉难以言传，如云间幻影，捉摸不透，若是说给眼前这个冥顽不灵的人听，必会招致戏谑，但即便如此，总有一天，他也会亲口告诉张顺，还要带他回到家乡，一起去看那条幽僻的小路和院前那棵茂密的老榆树，说自己怀疑早在三十年前，这小路和榆树就已然开始悄然鸣响他浪里白条张顺的声音。

　　小船随风飘摇，晃晃悠悠荡进芦苇丛中，今年的春天来得分外早，才交三月，这片芦苇便已遍披新绿，跌宕多姿，张顺随手抓过一把，挽成几个大花结，望着嘿嘿直乐，问李俊那像不像铁牛，李俊端详了一番，说看那招摇样倒活脱脱就是个阮小七，张顺连声称是，接着将两旁的芦苇都打了花结，说等阮小七回来就带他来认认这一路的“孪生兄弟”，李俊会心微笑，同他一起动手，船过之处，花结满路，笑语连珠，天色渐渐昏暗，月光柔和地洒落在船上，为他们照亮彼此的面庞，张顺突然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凝视水面，他低下头的时候，细长的睫毛挂着一层水气，吸引住李俊的目光，神为之夺。李俊不愿打扰他的思绪，却忍不住想知道他的心头所想，他是否也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不曾对别人包括自己提起过的往事，张顺既温顺又固执，他说过“只告诉哥哥高兴的事”便会一辈子坚持到底，他一心把这当成是对自己的好，却不知自己有多少次因为读不懂猜不透他微皱的眉头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个傻瓜愿意知道他的一切，但他却吝于向四周望上哪怕一眼去发觉这个傻瓜的存在。

　　“兄弟。”李俊终于开了口，“你在想什么？”张顺轻声道：“我在想那面神奇的镜子。”李俊笑道：“兄弟这般喜欢，待明天哥哥就去打听，一年寻不到就寻十年，十年寻不到就寻一辈子，这辈子寻不到下辈子接着来。”张顺摇头道：“没用的，那镜子不是凡间之物。”李俊道：“既然兄弟对这镜子如此在意，想必也不是凡间之人。”张顺笑道：“兄弟不是凡间之人，难道还真是一条鱼么？”他声音兀地低沉下来，幽幽道：“兄弟只是在想，那镜子无所不能，也许一直在天上静静地看着我们，看我们上梁山，看我们兄弟聚义，看我们替天行道，这时候，它可能正看着我和哥哥你在此闲逛，听着我说的这句话，大概还会笑呢……”他的话真像痴儿呓语，荒谬离奇，李俊却期盼他说得更傻些，比如“那镜子甚至能照透人的心意，此时正轻声叹息”。

　　这个普通的春夜一定有着什么高深莫测的魔力，张顺不像浪里白条，李俊更不像混江龙，他们二人的心随着这流水明月返朴归真，回到最初，回到那身上还不曾沾染血腥的久远童年，李俊觉得自己的灵魂像被里里外外涤荡过了，纯净明澈得一眼见底，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成为“一代人主”的天资，毫不惋惜，张顺就坐在他的对面，神情恬静，嘴角含笑，如果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他宁愿拿所有去交换。

　　二人回到山寨时已是午夜，李俊途遇公孙胜，闲聊了几句，提及晁盖攻打曾头市都觉不妥，李俊言说晁天王带得头领太少，未免小看了曾头市，有轻敌之嫌，公孙胜低头嗟叹，说天王临行时，新制军旗被狂风拦腰吹折，绝非佳兆，李俊点头附和，换成以前，他定会对这种怪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可如今他对宿命天意渐生敬畏，不敢流露出丝毫亵渎之意，仿佛这样便能稍获怜悯，避免噩运，他的确不再是过去那个无惧无畏的混江龙，他现在对天命有所企求，故而常怀惴惴，他改变良多，尽管他为之改变的那个人依然故我，从未为他改变过分毫。

　　在等待晁盖大军消息的那些天，众人每天都守在聚义厅盼戴宗的信，前几天双方互有折损，戴宗除了报战况外还为头领们传话，张横每次都嘱咐张顺放宽心，不准饿瘦了，阮小七却只惦记着朱贵的美酒，拜托李俊再帮忙要几坛，大家听了都轻松一笑，李俊闻说近日曾头市闭门不出，战事胶着，深感不妥，与张顺商议过，向宋江请令前往支援，宋江正思想间，忽得戴宗匆忙来报，晁盖误中奸计，人马折损大半，天王脸中药箭，性命危在旦夕，众头领群龙无首，请令定夺，厅上众头领闻言变色，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宋江急命戴宗传令众头领引军返寨，叫水军头领速速备船迎候，李俊、张顺、童威、童猛得令，立时赶往水泊安排，接得晁天王败军归来，林冲呼延灼等头领人人垂头，个个丧气，张横黑着脸，一头扑进兄弟怀里，抱着不放，张顺闭目不语，只是很用力地拥紧他、亲吻他，李俊手一软，竹篙轻轻滑落水中，他转过脸，俯身拾起，他知道张顺只是在害怕，害怕失去相依为命的亲哥哥，可他的内心却不肯讲理，无论怎样极力劝说训斥都不肯稍微平静，在这件事上他气量狭窄、斤斤计较，无法自行消解便只好借助他人分散，随口问石秀道：“兄弟可好？”石秀道：“我等毫发无损，只是未能保全晁盖哥哥，心中有愧。”一旁阮小七听得，泪如雨下，李俊便安慰他，可越劝哭得越厉害，李俊都没想到阮小七竟能一下子流出这许多眼泪，若是张顺，再伤心难过也不至哭成这般，禁不住心头焦躁，厉声喝道：“堂堂梁山好汉，跟个娘们似的哭天抹泪、寻死觅活，你丢不丢人！再不闭嘴，赏你根缆绳滚下船去，自去寻棵歪脖树吊死算了！”这声吼立竿见影、威力非凡，不仅阮小七的哭声戛然而止，就连邻船的张顺也受到震摄，松开张横，隔水遥望，李俊立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身相顾，放肆地任由灼热如火眼神化为千丝万缕，缠绕他身，却没有换来相同的回应，张顺脸上除了忧虑再无其他，不过这已足够，李俊得到了安抚，刚刚受到重创的伤口得以愈合。

　　晁盖回到山寨时已是人事不省，水米不进，宋江哭哭啼啼，亲侍汤药，众头领都守在帐前看视，李俊虽早已料到今日之败，未想竟致天王如此，天王性情豪爽，耿介正直，素日待兄弟们极好，当初白龙庙结义曾言今生同心，永无离阻，不想世事难测，天不假年，李俊想起被风吹折的军旗，公孙胜那些高深难解的偈语，突然出现的疯疯癫癫的算命先生，在这些令人憎恶的神秘面前，那句“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的豪气干云着实脆弱的不堪一击，几乎所有的英雄好汉都不可避免地要在这句话上言而无信，并且心如明镜，有一天张顺就曾云淡风轻地对他说过：“你我兄弟，今生患难相扶蹈死不悔，足见恩义，若真遵了誓言，万一其中一个不幸故去，其他的那几十个岂不是要一齐死光了么？若真这般，先去的那个怨恨自己命短累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心安。”他说的都是真知灼见，鞭辟入里，可李俊却觉得忠言逆耳了，这句话他可以对其他任何人说，却唯独不该对自己，对一个心怀叵测、早已不拿他当兄弟的人说，那太过残忍，不近人情。

　　天王始终不见好转，张顺悄声对李俊说打算连夜赶往建康府去请神医安道全，李俊摇头叹息，正欲答话时，忽听帐内哭声动地，传来天王辞世的噩耗，众头领难以置信，潮水般一齐涌上前去，李俊连忙握住张顺的手，拉他让开道路，张顺似乎也想挤进帐去，但他的手只略微挣了一下，很快便没了动静，李俊知道他是想去安慰哭得撕心裂肺的宋江，可宋江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安慰，或者至少不缺乏安慰，吴用等人正在劝说宋江暂缓哀伤，权领山寨大事，宋江却不过，只得暂代梁山泊主之位，先行料理天王后事，装殓尸首，停在聚义厅上，就于正厅搭设灵堂，众首领皆穿重孝，每日举哀，阮家三兄弟痛不欲生，滴水不沾，形销骨立，张横张顺百般抚慰，三人却只管伤情，李俊忧心官军得知山寨有变，趁机来袭，顾不得灵堂之事，带着童威童猛昼夜巡视水泊要寨，倍常仔细，到第四日上，张顺也来相助，李俊见他面色憔悴，命他回去休息，他执意不肯，张顺打定主意时，李俊没有一次说得动他，此次也不例外，无奈之下，李俊只得将他扯到自己船上，逼他先睡一刻，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令人伤神，路过芦苇荡时，他突然睁开眼睛，慨叹一声：“那些花结尚在，可惜却不能带小七来看了。”李俊深受触动，扔了竹篙将他抱进怀里，在他的耳边低声呢喃：“那就不要带他来了，就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张顺“嗯”了一声：“这本来就是我和哥哥的秘密。”他轻抚李俊后背，嗓音暗哑，几不可闻：“我都没有告诉别人。”他的话音刚落，恰有几只燕子从他们头顶轻盈飞过，留下串串悦耳鸣叫，李俊抬起头，忽然发现他的天变得分外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