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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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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27
楚蘅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婆婆的善良永远都是估计不足的。曹锦绣离开贺家之后婆婆足足哭了三天,车轱辘话来回说:都是自己识人不明,对不起婆婆、儿子、媳妇、孙子、死去的丈夫以及贺家满门,曹锦绣忘恩负义、乱家败节,罪有应得……楚蘅本以为她念叨烦了这事就结束,结果哭了几天之后,婆婆又一脸羞涩地和儿子儿媳商量:能不能去打听打听曹锦绣的近况,尤其是她的新夫家,倘若真是正派人家,她也就算是对姐姐有交代了。
贺弘文听到一半,抬脚走了,只把楚蘅一个人丢在那里看婆婆忸怩。楚蘅也不反驳,一口答应了,打听了回来告诉贺母:何家是萃华祥和兰馨绣坊的东家,何东黎今年三十岁,体貌端正,健康无疾,父母双亡,妻子瘫痪,膝下一子一女,男孩十岁,女孩七岁,如今要娶一个体面人家的女儿做二房,打理家事。
贺母听起来,这确实已经是曹锦绣目前能遇到的最好的情形,放心之余又开始挑剔这两个子女年龄大了些,只怕不好相处。楚蘅心道:婆婆果然永远抓不住重点——您难道就没想过曹锦绣压根不属于“体面人家的女儿”吗?但这和她没关系,她既不会提醒婆婆此事难成,也不关心曹锦绣到底会被曹锦云嫁到哪里去。
贺母感叹了半晌,又红着脸对楚蘅提出了一个要求:不如把曹锦绣的衣饰用品送到罗家去,也算是贺家全始全终。
楚蘅明白婆婆的意思:她无法再给曹锦绣添箱,把她素日喜爱的衣服头面送去,也值不少银子。楚蘅二话不说,站在贺母房里便吩咐:“表小姐的四季衣裳,拣好的选上二十套,再选四付头面,一起给罗家送去。剩下的,就赏了老太太院里的人吧。”
既然可以分,又没指派人去看着,丫鬟仆妇们自然一拥而上,有体面的自然先拣了自己满意的衣裳留了,只挑了些半新不旧的装了箱子,拿来请贺母过目。贺母眼花,只看见花团锦簇的一片,摸着布料也无可挑剔,便点了头,让内管家张顺家的亲自带人送过罗家去。
张顺家的走了一遭,回来对贺母禀报:“姨奶奶……哦不是,是表小姐,看了东西之后说:‘这是打量我穷疯了?就真穷到要饭,也要不到贺家门上。’当场就赏了罗家的丫头。”其实这话是曹锦云说的,曹锦绣只是沉着脸,并没做声。但张顺的小女儿原在贺母房里服侍,因曹锦绣当年挑唆贺母换丫头,这女儿险些被打发出去,所以张顺家的早就对曹锦绣恨得牙痒,在罗家受了歹话不统统归在曹锦绣头上又待何时。
贺母听说曹锦绣竟如此悖逆,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张顺家的见贺母怒极,又把曹锦云骂贺家祖孙的话学说了一遍,最后补充:“罗奶奶说让咱们当心两个哥儿养不大,姨……表小姐还笑了呢。”曹锦绣冷笑了一声,这倒是真的。
贺母实在没有想到,她这样疼爱的外甥女不但毫无感恩之心,居然这样恨自己一家!她又足足哭了三天,最后同意了云嬷嬷的结论:“曹家就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贺母情绪低落,又羞又悔,哭了又哭,任何人都劝不好。最后明珰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奴才听太太房里的香怡说,太太怕是又有了喜呢!”
为了听下文,贺母按照明珰的要求,三把两把就擦干了眼泪。这时她终于觉得:曹锦绣算什么啊,哪有她添孙子重要。周围的人赶紧跟着凑趣,让贺母大白天就恍惚看见了七个孙子和八个孙女婿紫袍玉带济济一堂的场景,心情舒坦得无以伦比。她赶忙叫人去儿媳那里打听准信儿,心道:这孩子来得是时候,再没人害他了,比他两个哥哥都有福气。
楚蘅的心情跟婆婆永远相反。她在房里沉着脸歪了一下午,等贺弘文回来便怒目而视:“是你让我大哥把我的药换了?”
贺弘文赶紧摇头,“不是我……是,是岳母……”虽然楚蘅面沉似水,他仍抑制不住高兴——她这么问,那便是又有了吧?
楚蘅瞪他移时,终于开口道:“你从今日起便搬去书房住吧。”
既然吃药是扬汤止沸,那便只有分居才是釜底抽薪。频繁生育是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不管有没有曹锦绣,她都不想再怀上第四个!
贺弘文不管妻子的拒绝,拥住她在脸颊上亲了亲。楚蘅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仍由他抱着。
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关系会改观吧?心思不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于是心情更加不同。
曹锦绣在罗家一晃已住了两月有余。
开始,罗家上下都十分规矩,婢女们亲切热情,比贺家强了百倍。后来便渐渐听见人悄悄议论:“奶奶的这个妹子是背夫私奔的。”“可不是吗?还想嫁给何大爷,亏她想得出!”“何家那样富贵,就是黄花闺女人家还要挑三遍呢,何况是个破鞋……”
曹锦绣又羞又恨,却又不能出言去斥骂,只得躲在房中大哭。曹锦云急了,问来问去,终于得悉,发狠把那几个口无遮拦的婆子丫头撵出了二门,又千悔万悔地跟曹锦绣赔情,保证再无此事。此后确实再无人当面说了,但所有人看曹锦绣时都换了眼光。曹锦绣羞愤欲死,连屋子都不大敢出,只躲在屋里生气,曹锦云来探望,她便摔盆砸碗地给脸色瞧。曹锦云始终小心翼翼,并不与她置气。曹锦绣还要仰仗曹锦云去说亲,也不好做得太过。她如今悬在半途,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除了期待再说一门尚可的亲事,再无其他出路。
曹锦绣正觉度日如年,曹锦云哭着来了,说是罗承嗣看上了曹锦绣,想要纳在房中。曹锦绣自然不肯——她是嫡女,怎能屈居曹锦云之下?且曹锦云也不愿意,先替她推了。但这样一来,曹锦绣便不能继续住在罗家。曹锦云紧锣密鼓地到处打听适婚男子,巴不得立刻将曹锦绣嫁出去;曹锦绣也心似油煎,盼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又过了半月,曹锦云终于送来了消息:男方名叫贺昆,才二十七岁,贩私盐起家,现做布匹生意,家道也算过得。曹锦云说,此人白手起家,如今虽不算家成业就,好歹也挣得了一份产业,他又年轻,正是蒸蒸日上之时,好日子还在后头。贺昆的妻子和他一般是贫苦出身,如今家业大了,她管家的才能却没有半点进步,待人接物一味畏手缩脚,所以贺昆决意娶个大户人家出身的二房,好应付他越来越多的交际。
这样的家境,曹锦绣原是再看不上的。但现在她没有机会挑三拣四,曹锦云的意思分明只想将她快些送出门,生怕她多住一天便跟罗承嗣生出变故。曹锦绣无奈,又从窗缝里私下看了贺昆,虽耳后至颈间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倒还不失为一副周正的相貌。
曹锦云又劝说:“他妻子貌丑无才,娘家又没权势,他早厌烦了,断不能跟妹妹争宠。再说他也姓贺,老家的亲戚便不知妹妹再嫁过,也不伤妹妹的清誉。”
曹锦绣听得发火:“你还敢说!若不是你,我过得好好的,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曹锦云撂下脸来:“妹妹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次去琪园车上,我是不曾提起的,难道不是妹妹自己打听何家的事?是你央求我继续说合,我才带你去见了何老爷;被贺家知道了,这怎么怪得我?”
曹锦绣被堵得张口结舌,思来想去,苦于没有退路,终于咬咬牙将亲事答应下来。
因时近年末,贺昆要赶回扬州家中过年,三日后便要过门。曹锦云赶着给曹锦绣做了两套衣服,又给了她五百两银票,便将曹锦绣一乘小轿送到了船上,当即便扬帆起航。
曹锦绣穿了一身红坐在舱中,贺昆却只进来看了她一眼便出去了。不多时一个小丫鬟进来说:“老爷已经睡下了,请姨奶奶自己安置。”曹锦绣见他不来同睡,不免心中忐忑,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和衣睡下。本想睡得轻些,谁知昏昏沉沉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到了岸上,正睡在不知何处的一间房子里。
“姨奶奶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殊无恭敬之意,不似丫鬟。曹锦绣皱起眉头,侧过头去看,是一个二十多岁相貌平平的女子,穿着也只平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曹锦绣只觉头疼,不知是否睡多了的缘故。这时床边忽有人一声断喝:“见了太太,怎么还不行礼!没规矩!”
曹锦绣一惊,顿时头也不疼了。原来这妇人就是自己的主母?虽然确实说不上漂亮,可怎么看也不像曹锦云说的那个畏手缩脚的样子。这大出她的预料,顿时便生出些“大事不好”的感觉。还没等回过味儿来,便听床边那老妪又喝道:“还躺着!这是太太,你没生耳朵?”
曹锦绣赶紧起身,只觉浑身无力,两腿也站立不住,几乎是一跤摔在那妇人脚下。她倒还聪明,虽然跪了,口中却道:“妾身曹氏,未曾问过老爷,不知与太太怎样称呼。”贺昆又不在,按说这里也不可能是扬州,她怎知道这是谁家的太太?
那妇人笑了笑,也不叫她起来,慢悠悠地道:“果然是官家小姐出身,病西施一样。”吩咐那婆子:“带她去前厅,把老爷和家里人都叫出来吧。”
曹锦绣心里七上八下,却什么也说不出。那婆子也不许她梳洗,当即便半拖半抱将她揪到了前厅。所谓前厅,其实小的可怜,不过略有个坐处罢了。那妇人向右边上首坐了,婆子将曹锦绣推在地上,便自去叫人。
曹锦绣想要起身,见那妇人冷冷地盯着她,顿时身上一凛,只得仍跪了。她第一次面对贺家的上下人等,却只能这般蓬头垢面,颜面尽失。她心上委屈,眼中便含了泪。听得脚步声,便娇柔地拿了帕子擦泪——让贺昆看看,这位“太太”怎么对待她这楚楚可怜的小妾!
贺昆却并不理她,只管往左首坐了。曹锦绣心中惊惶,思前想后,又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过不多时,刚才那婆子跟一个丫鬟搀了一位神情木讷的老妇人走进来,贺昆与那妇人忙站起身搀了那老妇,待她落座,他们方又在她身边坐了。
家里显然就这么两三个仆妇。曹锦绣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自己竟落到了这样的人家?她一肚子苦水,想着日后的拮据,只能暗恨曹锦云。
正胡思乱想,便听贺昆说道:“曹小姐,你可认得我们?”
曹锦绣一愣,抬头看了看贺昆,又看看那妇人和她身后的婆子,摇了摇头。
那妇人眼中冒出火来,那不是嫉妒,而是刻骨的仇恨,吓得曹锦绣打了个冷战,只听她用阴恻恻的声音说道:“你自然不会认得我们,但我们全家都认得你!”
见曹锦绣吓得瞪大了眼睛,那妇人冷冷一笑。贺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记得小汤山吗?”
曹锦绣背上一麻。当年她父亲获罪流放,正是因为与奸商勾结贪没了小汤山煤矿的银子,导致矿难,死了一百余人。听贺昆提到小汤山,她终于害怕起来,惊叫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今天就告诉你!”贺昆站起身,大声道,“你父亲手上有一百多条人命,我们这些人都是小汤山死难者的遗属!老太太不是我们的亲娘,她三个亲生儿子都死在小汤山!大的二十四,小的十七,都还没娶亲!她禁不住打击,疯了!”他望着那仍在痴笑的老妇,眼里浮起泪光,“我爹和招弟的父兄都死在矿井里,那时我十二岁,她才十岁。你那恶贯满盈的爹贪够了白花花的银子,怕朝廷责罚,还想着隐瞒惨况,派了人去矿上捉拿苦主。我叔叔上前去理论,被你们家的狗腿子活活打死,说要杀一儆百!我也被抓到了牢里,我娘走投无路,便上了吊!看见我脖子上的伤疤了吧?在牢里被蘸了盐水的鞭子打的!若不是钦差来得快,我也得死在狱里!隔壁的秀儿才十一,娘早没了,爹爹死在矿难里,为了养活弟弟,她把自己卖了——你回头看看她。”
曹锦绣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登时吓得尖叫了一声: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简直就是鬼!她捂住了眼睛,那名叫招弟的妇人一把将她的手扯了下来,喝道:“躲什么?这是被她主人家拿开水烫的!毁了她一辈子!这都是你爹造的孽!”
曹锦绣看着眼前这些人,除了那老妇人,每个人都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她吓得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快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招弟冷笑道,“那当然。我们全村老小拖儿带女哭声震天地去衙门情愿,你妈正忙着过寿,收礼手到手抽筋,大骂我们晦气,让人拿大棒子赶!我告诉你!”她伸手捏起曹锦绣的下颌,“你擦的粉,戴的珠翠,都是拿我们的血换来的!官家小姐?我呸!”
曹锦绣大恐,落在这些人手里,她还哪有活路?她拼命摇头道:“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我叫家里拿钱赎我……”
“少提你们家的臭钱!”贺昆冷笑道,“矿主心比炭黑,还不是仗着你爹贪了他的银子,一味护着他!这种朝廷命官,简直禽兽不如!死一万次都不够!活该千刀万剐,断子绝孙!”
曹锦绣哭道:“我姐姐!我姐姐会拿钱赎我……”
招弟笑道:“她只会拿钱赎她自己。你以为她那五百两银子是给你的?那是她的买命钱,五百两银子加你这个嫡小姐,呵呵!”
原来曹锦云什么都知道!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淋下,曹锦绣顿时透心冰凉。她竟然会相信曹锦云!那个卖唱贱婢生的贱种!她忽然激动起来:“当年我爹贪墨,都是她娘挑唆的!你们应该去找她……”
“哎哟三小姐,说这话您不怕咬掉了舌头?”扶着秀儿的人从她身后露出半张脸,曹锦绣不禁又尖叫了一声——那脸上有拳头大的一块狰狞的伤疤!
那女子走到她面前,嘻嘻一笑,牵动伤疤,无比的诡异,曹锦绣吓得又捂住了眼睛。那女子笑道:“怎么,三小姐不认识翠云了?”
“翠云……”曹锦绣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你就是……你就是……”
翠云蹲下身,将头伸到她眼前,“三小姐好记性,奴婢就是被夫人赏了一烙铁的翠云啊。”
“你……你闪开!”曹锦绣慌忙往后躲,“你……你这贱婢勾引我爹爹……”
“呸!”翠云毫不犹豫地吐了她一脸口水,“你才是贱婢!你娘才是!你爹那老色鬼逼着我跟他,不从就要卖了我弟弟!老色鬼作践了我的身子,老□毁了我的脸!曹锦绣,我活到今天,就是等着看你们家的下场的!”
她又狠狠啐了曹锦绣一口,站起身来:“大哥,这小□就交给我吧。”
“不要!不要!”曹锦绣慌了——她母亲是怎么对奴婢的,她可一清二楚。她扑到贺昆身旁,拉住他的袍角,“贺老爷,你饶了我吧!我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你……你找我表哥,你要多少银子,他都会给你的!求求你……”
贺昆厌恶地踢开了她。招弟笑道:“找你表哥?你当我们傻么?”她俯下身子,“你是咱们家的爱妾,还念着你表哥做什么?你放心,咱们不要你的命,你这条贱命,不值得我们去赔!你只要老老实实,服侍好我们的娘和秀儿姐姐。曹扒皮的闺女,让人伺候了这么多年,让你伺候人,这是便宜了你。”她转向翠云,“弟妹,这人交给你了。”
“嫂子放心!”翠云咬着牙笑,斜觑着曹锦绣,“曹姨奶奶服侍得不周到,我教导她。”
“不用指望逃,这周围住的都是当年矿丁的遗属。”贺昆丢下这句话,便去搀扶那老妇人。老妇忽然指着曹锦绣惊叫一声:“我认得!她是白无常,就是她勾走了我家锁柱儿!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在曹锦绣的惊叫声中,她扑过来掐住了曹锦绣的脖子,众人七手八脚地掰了半天她才松开。
疯子!全都疯了!曹锦绣绝望地看着这家人。她明白,她完了,毁了。她将像奴婢一样活下去,或者像这老妇人一般疯掉。她忽然爬起身,发疯般向外冲去。
“回来吧你。”招弟身边的婆子一把将她揪了回来,撴在地上,“姨奶奶可别犯糊涂,我们都是粗人,手劲大,伤了您的身子可是您自个儿受苦!”
招弟冷冷地看着她,“你不是很喜欢做妾么?咱们家的妾就当丫头使。他的床,”她指了指丈夫,“你有胆子也可以爬爬试试。”
翠云掩着口笑,“来吧三小姐——哦不对,曹姨娘!奶奶我现在教给你怎么伺候脑子不清楚的人,你聪明,一定学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