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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明月几时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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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桑宓自己心中清楚,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天以后的第三天晚,他来到了她的含璧阁。事先乳母方嬷嬷带着蓓茗芳蕊采集了百花花瓣用来为她沐浴。她起初不肯,可方嬷嬷执意如此。她明白她们全是为了她,也不愿意违背乳母,于是一连三天都得泡百花香浴。方嬷嬷用的是老家祖传的秘方,不仅能使身体清新芬芳,更有助于受孕。她虽不信这种功益,却也还是照做了。
除此以外,从头到脚,身上没有一处不被悉心料理。第三天,也就是他来的那天,方嬷嬷为她挽了个复杂华丽的双燕髻,她却不喜欢,自己动手挽了一个最寻常的家常髻。也没有穿她们为她准备的衣服,而是穿了一身玉色的裙衫。
这么一番准备,可以说是白费了。
那天他走进来,她虽一再命令自己镇定,却还是紧张得发抖,一颗心胡乱跳动,有一搭没一搭的,跳着跳着就要跳出来一般。
自半年前的那晚以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迈进她的房间。当日的红绸喜字早已摘去,使得剩下的一片显出淡净。在他的记忆中,她似乎并不是这样爱静,或许是因为嫁了人,或许是因为嫁给了他。
她早早迎了出去,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他伸出手来,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手臂在不停地发抖,而他感觉到了。他不知道的是她纯粹只是紧张,只是紧张。
他缄口不谈生辰那日的事,不提绣屏,更不提半年前的那晚。她也只好故作镇定,若无其事地陪他谈天说地,诗赋音律。他向她讲述燕地的地理,燕地的环境,讲述他出行时的见闻。只有燕地,没有应天。或许是他有意避开那个地方,她不敢确定。
酒菜呈了上来。其实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不过这都是方嬷嬷下厨准备的小八碟,可当宵夜来用。银串凤翅,凤眼鹌鹑,干蒸湘莲,蜜汁糖藕,樱桃肉圆,水晶莲糕,五香豆萁,酱爆鸡丁。
为他和自己都满上了酒,盛在瓷杯里如清泉般澈亮。窗外的夜幕上挂了一轮新月,好像他自斟自酌的每一个夜晚。可今晚不同了,因为他面前有她。而他们只是这么坐这,像一对夫妻,亦像知己,更像志趣相投的两个人。
只这样就好,有她陪伴,他们两个人静静独处。
他们由酒道谈到茶道,他知道从她祖父到她的父亲叔伯皆是精通此道的。她知道他们家的人,亦就是皇家,都是博学的,一如他的侄儿,还有他自己。
以后的几次,他们品诗词赏字画。他的收藏令她惊羡,她从前并不知晓,他与她竟喜欢同一位词人同一位书法大家,好些从前只能望洋兴叹的文帖墨宝,现在可以亲手翻阅亲眼鉴赏。她从前并不知晓,他竟擅绘丹青。
府中的女子多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铭,能识几个字都都是少数。而她却写了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他绘成一幅山水图,她便可以题上一首七言。
他们也有对弈,他善于攻,她却善于守。她的棋艺几乎与他不相上下,一个时辰以下他根本无法赢她。
她乌黑的秀发,她光洁的额头,她白皙的背颈,都令他眩目。她比从前更美了。她的身体散发出内敛的幽香,却时时刻刻引诱着他,引诱他不能自己。如果没有三十年日复一日积累下来的自制力,他早已缴械投降。
纵然如此,他与她之间始终仅止于客气。这分客气与陌生人无异,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客气得令人绝望。
起码桑宓是这么想的,他与王妃才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也只有王妃才佩受他的敬重。而她于他算什么,她不知道。
每每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头一冷。他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他始终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过永远不会再碰她,他永远都不会再碰她了。
一念之差,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没有挽救的办法,没有挽救的余地,她用一生那样长的时间,也无法弥补当日的过错。
他一次次地来,又一次次地走。每到夜深人静,他都头也不回地离去。她知道他没有离开含璧阁,而是宿在了客厢。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数年来,她的父母,她读过的女则女训教会了她一个慎字。她有她的自尊,她有她的骄傲。她不会像一些低卑的姬妾一样在他面前摇尾乞怜,为了留住他不惜一切代价。她不会望着他离去,也不别过头去,只是低了头,如那日夜晚,自始至终,都是低着头。就算一生这样长,她也还是她。
不久,纪妃有孕了。王妃很高兴,他一定也很高兴。赏赐源源不断地运往纪妃的住处,所有人都去给纪妃道喜,就连前一阵子冷眼看她笑话的人也去。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纪妃即便早日确实失宠也会马上复宠。待十月过后,纪妃生产,介时母以子贵,府中谁尊谁卑还不一定呢。
欣妃虽是不以为然,却还是拉了桑宓去纪嫣兰那儿坐了坐。纪妃虽不敢当面羞辱,可那扬眉吐气的笑容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她能够感觉的到,欣妃对她是有些失望的。可是他都不肯要她,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方嬷嬷她们都很着急,四处搜罗滋阴益孕的偏方,千奇百怪,甚至十分有趣。譬如把葵花籽埋在土壤里,三天以后的清晨朝阳初升的时候挖出来服下,意为朝籽,招子。方嬷嬷更天天拜佛求菩萨,忌荤吃斋。
她几乎佩服他,那么多天竟能把含璧阁的一众人等通通瞒了过去。而他于她心知肚明,她是不会有身孕的。亲近如方嬷嬷她也未敢告知实情。她从来当方嬷嬷做半个母亲,私里更称她为姆妈。她不忍心叫姆妈伤心,一如她也不想叫母亲伤心。
母亲隔月便有写信过来,给她讲日常琐事,讲小侄儿小侄女的童言无忌,又关心她在燕王府的生活,显然是不放心她。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三兄一姊。阿姊大她八岁,早已嫁人,夫家却是在太原。三位兄长中只有她的大哥留在了应天府,二哥三哥都在别处办差。自从她出阁后,母亲身边便只剩下几位嫂嫂和侄儿侄女。
母亲得知她要嫁来燕京时是百般的舍不得,可父亲已经接下了圣旨。天家赐婚,没有选择的余地,更没有说不的权利。那是最好的出路,别无他法。
永安郡主很用心地跟她学绣屏,一扇崭新的白屏上描上花样,再准备好各色针线。江南绣屏最讲究的便是线色的搭配,而最难的便是针法。
永安天天下了学就来含璧阁。燕王看重这个女儿,不仅因为她嫡长女的身份,更因为她聪明懂事,与一众兄弟一块读书却一点不比男儿逊色。
这日王妃也在,含笑看着女儿认真的样子,桑宓说:“郡主一点就透,没几天已经学会十几种针法了。”
王妃伸手抚过屏布光滑的表面,说:“这样的精致,若不是我这把年纪,也真想学学。”
“王妃不过三十出头,怎么这样说呢?”
“一直想要静下心来好好做一件事,却总没有机会。”
“阖府的担子都在您身上,您有这么多正事要做呢。”
王妃微笑,为女儿捋过一丝碎发:“钦言这孩子在你这儿倒用心。”
永安插嘴:“钦言什么时候不用心了?”
两个大人失笑,桑宓道:“郡主说的不错,郡主是个做事用心的孩子。”
“这孩子倒和你合得来,你却一口一个郡主的,也不觉得生分。你是她的庶母,,又肯教她母亲独传女儿的绣艺,可不也是她的母亲吗?”
桑宓比永安郡主不过大了六岁,但听到王妃这么说便笑道:“原来是我这做庶母的不是,好吧,我赶紧改口便是。”
“这就对了,这名字取了就是用来叫的。钦言还小,不只这女红,以后要跟你学的还多着呢。琴棋书画,你不答应都不行。”
桑宓心中感激,王妃也是怕她一个人孤寂,却又顾及了她的面子。
有时她一个人静静想事,想着想着便会想到孩子。她想要个孩子,不为了别的,就为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她更喜欢女孩儿,因为女孩儿贴心,就像乖巧的永安郡主,欢快的永平郡主。她从来喜欢孩子,以前是家里的侄儿侄女,现在是王府里的皇孙郡主。
有了一个孩子,再漫长的日子也会变得有声有色,生命就有了充实的寄托。
一想到这里,她会突然害怕,害怕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孩子。
如果他永远都不肯原谅她,她是永远不会有孩子的。只能孤独终老,然后死去。
听说纪妃仗着身孕借机撒娇,软磨硬泡非要把他留在自己那里。
这天纪嫣兰午睡了起来便觉得不舒服,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谴了人去请王爷,却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把人请了来。
她靠在软榻上,他进屋时也懒得搭理,等到他一边走近一边又说:“又是怎么了,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她仍是一肚子的气,一下子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人家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大夫都说了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王爷倒好,人家千请万请才把您请来,就是为了听一句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吗?”
他不与之计较,只浅笑:“我这不是来了吗,再说你身上不舒服也该去请大夫,我来了又帮不上忙。”
她听后更是委屈:“我肚子里的是不是朱家的血脉,是不是你的儿子?你嫌弃我也就罢了,可难道你连你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毫不关心毫不心疼吗?”
他已经不耐烦了,正想寻由离开,便有他的亲随顾秉彻快步进来呈上手中的文书。顾秉彻见有人在旁自是不多发一言的,而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加急秘信,不等拆阅便已跨出了门槛。他等南边的消息,已经等了好些天了。
纪妃见他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心中又气又急,高声喊:“王爷,你去哪里?”
他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她更加气急败坏:“好,好,走啊,你走啊,我让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邵嬷嬷见势不妙忙冲上去捂住了榻上女子的嘴,喋喋道:“可不兴嚷,可不兴嚷。小姐,不兴嚷啊。”
她对准小腹用力捶了两下,吓了邵嬷嬷赶忙拦住:“敲不得,敲不得,这可是小姐的后半辈子,可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