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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绵团 ...

  •   “小哥哥……”
      姑娘一个没忍住,纵身跳到光亮里,把少年吓了一跳。
      “小哥哥小哥哥,你从哪里找到的这把琴?你怎么就知道琴在这里的?你认得它?啊,难道它是你的?天啊,你和我嫂子认识吧?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等……等一下……”
      少年有些头晕似的闭了闭眼。
      “一个一个来……”
      “啊?噢,你……你是谁?”
      “涪泽。”
      “你认识我嫂子?”
      大眼睛里浮出迷茫的神色。
      “就是林家的林朝颜。”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诶?那就奇怪了。你认识这把琴?”
      少年又摇了摇头,看到姑娘露出诧异的神色,又赶紧补充:“感觉很熟悉。”
      “那……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床底下。”
      “啊?怎么会是床底下,你怎么知道在床底下??”
      少年茫然的摇摇头:“感觉。”
      不出意外看到了姑娘抓狂的表情,笑弯了眼。
      “你耍我呢是吧?!”
      “没有没有,我真的不知道,刚才回来在地上坐了会儿,觉得下面有东西,搬出来一看是这么个宝贝,而且好像还在哪儿见过似的熟悉得很,我也很惊讶。”

      姑娘气鼓鼓的样子终于松懈下来,重重坐在床上,撇过头去不说话。
      “审问我半天了,这位小妹妹,请问我认识你吗?”
      “叶容。”
      硬邦邦甩出两个字,想了想,眼睛亮亮的看向小泽:“你会弹琵琶?”
      “嗯。”
      “弹一个来听听。”
      “这……太晚了吧。”
      “没事,你跟我来。”
      姑娘从床上跳下来,拉起少年的手就推门往外跑,力气大得不像女孩子。
      “诶?……”

      漆黑的小路七拐八绕像蜿蜒的蛇,而叶容的脚上像长了带灯的眼睛一样跑得飞快,不时提醒一句“台阶”或是“砖头”,在小泽反应过来之前就托住他的胳膊越过去。跑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人停在一个黑漆漆的大屋里,伸手几不可辨五指,只隐约看到明滑如镜的地面反射出一两道幽盈的月光。

      “等我一下。”
      叶容轻盈的脚步声跑向一边,不一会儿,红纱的灯笼次第燃起。点完两条边,屋子就很明亮了,小姑娘像一只灵巧的红蝶,掠过剩下两条边,整间大屋笼罩在玫红的光线里,通透辉煌。

      “这红韶坊是我家的产业,嫂子原先为了好玩在这里客串琵琶师,后来就遇见了我哥。”叶容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自顾自咯咯地笑了起来,左颊漾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嫂子就是抱着这红玉琵琶初次登台,一曲名动全城,也俘获了我哥的心。人人都道是叶家大少迷上了琵琶精红娘子,却不知是林家的小姐,哈哈。豪门阔少竞睹芳容,她却不弹了,耍得一群公子哥儿团团转。那时一度是乐坊最热闹的时候。后来嫂子差点嫁到别人家去,折腾了好久,也没了玩儿的心思,乐坊又荒废了。”

      “小哥哥要不嫌弃,就在这里弹给我听,好吗?”细长的眼睛里一闪一闪,似乎含了些超出年龄的回忆和期盼,让人不忍拒绝。

      泽找了个台子坐下,琴偎在怀里,乐谱在脑海中浮沉。远处一盏灯在视线里模糊,手指轻拂流泻出熟悉的乐音。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人,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如何珍惜爱我的人。所以那个人总是伤心,总是难过,我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伤心,为什么难过。我也曾经追问,他也曾经解释,但是不懂就是不懂了,没有办法。”
      他说:“后来他写了这首曲子给我,然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我日日弹这曲子,日日想着我们的曾经。一遍一遍想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凝视,每一次蹙眉,每一次低叹,每一次双眸浓雾弥漫。大概他几乎没有笑过,每次看他微笑,当时只是错愕呆愣,现在却是心里酸得难以成曲。”
      他说:“我想我终于算是明白那些难过伤心,它们经由曲子种植在我心里,变成了我的难过和伤心,我终于能听懂他的心,却也许没有可能再找回那个人。”
      他说:“小泽,我教你这个曲子,就是想也许有一天,单纯的小泽也可以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是师父。
      师父说:“这首曲子,叫‘绵团’。”
      千头万绪,缠绵纠集,你只看到一个光整的外表,却不一定能明白其中碎裂的真心。

      醉酒的师父除了目光迷离,几乎看不到醉态,连脸颊都不带多余的绯色。语调温和,声线平稳,若不是这些琐琐絮絮的话与平时非八股即文言的腔调大相径庭,他真的看不出来师父喝高了。

      ……
      千头万绪,缠绵纠集。
      其实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谱子,一遍一遍循环往复,逐渐往越来越凄楚的调子上行去,进而成曲。

      师父说:“你这里常常弹错了一个音,但是听起来就会莫名地变得欢快,听久了我都快忘了真正的绵团是怎样的情绪。”
      后来师父就一直就着错的弹,眉目间轻浅的皱纹舒展开,光风霁月,唇畔含笑。
      师父说:“忘了,是好还是不好呢?爱是因为觉得幸福才要在一起吧,如果很难过是不是就不能算真正适合呢?可是那个人的难过是因为我啊,我曾经让他那么那么难过,想想我也觉得很难过呢,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
      师父说:“可是如果要一直这样难过地活着,那不是更难过了么?那我可不可以大部分时间难过,偶尔弹弹新曲子,开心一下呢?”
      师父说:“小泽啊,你就偶尔让为师开心一下吧。”

      练熟的错曲,小泽也干脆乐得不再改,师父酒醒之后,听着“绵团别调”,也只是微阖了细长的眼睛由他去。可那被轻纱一样的羽睫遮住的目光,却好像从此在小泽的身上生了根发了芽,长出细细软软的藤蔓,开出层层叠叠的小花,将一片通透白亮的日光裁剪成绒绒香香的斑点,一团一簇一点一滴,温暖了每一处阴暗蒙尘的角落。

      然而今天小泽却突然很想听听原本的绵团,在分岔路口没有选择宽坦的宫调,而是转入蓦然一凛的商调,接着绵绵愁绪的羽音。一圈一圈,似春露滴入碧水,团团绕绕,骤然乱了心湖。
      越来越狂密,越来越凄冷,重砸轻勒,直至明镜一般的翠玉再无一片完璧。

      小泽恍然又看到了那日滔天的水,幕天席地渐至没顶窒息,像有手扼住心肺,小口小口的游丝吞吐干净之后,就只剩了茫然的空白,以及一直空白下去的空白。

      万籁俱寂,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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