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楚玲珑

24、唇枪舌剑

　　一只白鸽落在明轩窗外，用鲜红如血的喙“笃笃”啄着崭新的窗纸。正在卧榻上酣然大睡的明轩顿时被惊醒，直奔窗下。他推开窗迎进白鸽，小心翼翼地解下它腿上的信封，秉烛夜读。
　　来信只寥寥数字，明轩却紧锁双眉，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直到三更时分，他才将信笺折好，塞进衣领，腰佩游龙剑，顶着皓雪般的月光向城外赶去。
　　晚间，白衣庵的女尼们做了许多素馅汤圆来过节，众人欢度元宵后便各自睡下。只有吟儿独倚栏杆，望着玉盘似的圆月，似在无语凝噎。
　　见众人睡意沉沉，吟儿悄无声息地拣了一碟汤圆，带着惊鸿剑与剑谱，并香烛纸马等祭祀之物，一步步登上了戴月楼。
　　白衣庵建在层碧山的金顶，已是极高；庵中这座藏经楼更高达百尺，巍然而立，如同与星月相接，故而名为“戴月楼”。
　　吟儿在天台设了香案，将汤圆等祭品摆了，手持线香盈盈拜倒，强忍着满眶泪水道：“嫂嫂！过节了，吟儿特来看你！”
　　晚风袭来，吟儿的发辫轻轻摇曳，伴随着低低的絮语：
　　“嫂嫂，在外人看来，你是朝廷重犯，可在吟儿心里，你是个不让须眉的贞烈英雄。吟儿常年在宫里，见过无数大家闺秀，论起长相，已少有人能与嫂嫂媲美，若论性情，更无人有嫂嫂这样的侠骨柔肠。你一片痴心对哥哥，只怕哥哥回来，知道你已经不在了，不知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午夜风寒露重，吟儿不由打了几个寒噤。她起身打开剑谱，就着香烛的火光钻研起来。看了片刻，她缓缓拔出惊鸿剑照例开始演练。
　　明轩轻飘飘地落在白衣庵里。庵中万籁俱静，众人呼吸均匀，他四处搜寻，惊鸿剑却无影无踪。他只得退回墙角，正待一跃而出时，忽然听到兵刃破空之声。
　　明轩循声仰视，眼前场景，亦真亦幻，如同梦境：
　　圆月如一面硕大的明镜，映出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那身影宛若月宫仙子，风鬟雾鬓，缟衣练裙。她身姿窈窕，手舞惊鸿宝剑，虽剑气不足却轻盈灵动，似在翩翩起舞一般。
　　明轩哭笑不得，而又暗自称幸。吟儿舞剑如此文弱不堪，如同二八娇娃和着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岂是用剑之道！看她运剑的走势，并非披星洞武功，显然她还未习得惊鸿剑法。
　　蓦地，剑气陡长，似覆水一般铺天盖地，刹那间似乎连满天繁星都化作宝剑的寒光。吟儿手腕轻轻抖动，剑尖闪闪烁烁，连绵不绝，竟如惊风密雨，雷霆万钧！
　　明轩简直惊讶得无以复加了。他怎能想到，眼前的纤纤女子竟能舞出这样大江东去般的气势！他怔怔立在戴月楼下，目不转睛。只见天台上的剑影时明时暗，吟儿忽而步态袅娜，将宝剑舞得优美迅捷，变化万端，忽而身段英挺，运剑凌厉强劲，且圆转自如，收放有度，宛然纵横江湖的成名剑客。
　　明轩细看吟儿所练的剑法，虽非披星洞的武功路数，却似乎与披星洞的剑法同出一脉。但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是帮派至密，决不可外传，吟儿的剑法又是从何得来？难道一个毫无内功的女子能依据惊鸿剑法自创一套武功？！
　　吟儿收起惊鸿剑，望着香烛的袅袅青烟，强颜笑道：“嫂嫂，你在天上，正看着吟儿，对吗？这是你教给吟儿的‘凤凰于飞’，只是吟儿无人指点，不知练到了几分火候？”
　　一个男子的回答朗朗传来：“三分。”
　　夜深人静，这个蓦然响起的声音格外令人心悸。吟儿悚然一惊，轻声问：“阁下是谁？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无人应声。只见一条玄黑身影踏月而来，转瞬已到楼下，轻轻一跃，便无影无踪。
　　吟儿惊觉转身，天台上竟凭空多了一个人！只听那人缓缓说道：“吟姑娘剑法新奇，可惜只有三分火候，终究性命难保。”
　　皎皎明月下，吟儿看得一清二楚，来者便是明轩。只见他手持游龙剑，长身玉立，愈发器宇轩昂，眼神却愈发漠然，仿佛世上所有生死荣辱都与他无干。
　　听到“性命难保”四字，吟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惊鸿剑“当啷”坠地，她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扶住香案，瞪大眼睛盯着明轩的一举一动，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明轩纵然满腹心事，嘴角边也不禁升起一丝笑意。他使游龙剑随手一挑，惊鸿剑便被挑起四尺有余，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寒光一闪，惊鸿剑已然出鞘。明轩望着一泓秋水般寒湛湛的剑刃，漫不经心地问：“你，不逃？不叫人？”
　　吟儿回头看看案上的几星香火，眼前又一次出现了玉蝶为保住清白之躯行刺皇帝的情景。那含笑赴死的神情，陡然使吟儿勇气倍增。她挺身护住玉蝶的香烛，冷若冰霜地问：“明公子不远千里而来，连茶水都顾不得用一口，只是为了追魂索命么？”
　　明轩神色不变，淡然道：“不错。但在下更要取回惊鸿剑与剑谱，回山复命。”
　　吟儿手心已渐渐沁出冷汗，却若无其事道：“明公子虽瞧得起吟儿，只怕吟儿却要让公子失望了。”
　　明轩微微一笑：“哦？”
　　吟儿义正辞严：“庵里都是出家的妇孺，以明公子的身手，即便吟儿吵嚷起来，徒然连累众人受惊罢了，想逃走更不可能。不过，吟儿纵然命如草芥，但这里是天子脚下，南城门里就驻着巡夜的禁军，岂容无故仗剑行凶？今晚是上元夜，城门通宵不闭。倘若白衣庵里出了命案，必有人立时下山报官。公子虽轻功超群，也不能一夜之间远遁千里。那时难保不惹上官非，只怕还要尊师费心打点。再者，‘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桩命案必定传得沸沸扬扬，万人皆知，披星洞主教徒无方，以致门下的大弟子夜闯尼庵，杀伤人命。再有小人添油加醋，编出其他不堪入耳的言语，那时岂止公子身败名裂，披星洞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呢？想来尊师吃了许多辛苦才使得披星洞威震天下，若果真闹到那般田地，公子将以何面目去见尊师？”
　　明轩似听非听，吟儿则寸步不让：“三者，纵然如公子所说，这把剑确实归披星洞所有，那想来公子寻觅此物由来已久，大约知道，这把剑曾被梅府的小姐暗自带入皇宫。如今吟儿既得到此剑，自然和皇宫有些干连。公子要杀吟儿不要紧，但难免和宫中之人结怨。常言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倘或因此牵丝绊藤，招惹出位高权重的人物来，披星洞为取一介弱女子的性命，白白树下强敌，是否过于得不偿失了？”
　　明轩缄默不语，暗暗苦笑，这吟姑娘果非等闲，当前命悬一线，却只凭三寸不烂之舌，竟大有能敌百万之师之势。若非身为女流，大约可以效仿诸葛舌战群儒了。万幸他素来宠辱不惊，否则早已面红耳赤，冷汗淋漓，岂不是千里迢迢来此闹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