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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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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臻苦恼,苦恼她为什么要长大。
顾臻有着这世上所有女孩所梦想的一切,美丽、天赋、家世和家人的爱。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梦想。最凶悍的婆子,远远看到她的身影,那嗓门也会立刻低了八度。最爱对小主人拿乔的奶妈们,回答她的问话,从来都是气息嘤嘤的,眉眼低低的,一派柔顺景象。她的丫鬟们对她顶礼膜拜,认为伺候她,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如同童生对待六首状元。
她知道自己的幸福的,是幸运的。她有英武的将军父亲,完美无缺又一心护着自己的哥哥。聪明勇敢优雅高贵的弟弟——虽然这个家伙不承认自己是弟弟,从会说话时,就一再强调,他之所以后出来,完全是因为看到笨蛋阿臻只凭自己的力量出不来,所以只好到她身后踹了她一脚,让她得以活命!伟大的善心不能成为他做弟弟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她的妈妈,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那一个。是的,是妈妈。娘常常趁着无人,温柔地抱起她,悄悄的对她说:“宝贝,我是妈妈,叫妈妈啊….”
可是,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尤其是:女的为啥要长大呢!?
小时候,她盼望长大,她的小手变成大手,就可以让笔拿的更稳。
就不用在棋盘的另一侧仰望对手——上天啊,要维持一个弈者的礼貌对一个小孩的来说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就可以不被娘亲当做魔合罗一样,每天都有换不完的衣服。如果她是大人,就可以义正言辞的拒绝,而不是在娘做出伤心表情时无奈的屈服——我为了给你找这料子(绣工,镶边…),费了多少心啊,这是娘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啊,宝贝你太让我伤心失望了呜呜…
如果她是大人,就不必走着坐着,身边都有一大群人亦步亦趋,好像随时预备着她跌倒。
她的烦恼,从娘亲首次带她进宫觐见皇后开始。那个气度高华的贵妇人,称赞她长得美丽——从那时候起,她就接到数不清的邀请,勋贵圈子里的,和这个圈子沾亲带故的,都想看看这个曾被帝王赞叹“恍若梦中”的小人儿,到底是个啥样子。
她知道很多女孩都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但不包括自己。
娘知道自己反感,帮着推了。但还是有很多无法推掉。她实在搞不明白,同样一个鼻子一张嘴,自己就真的比那些女孩子好看?
但娘和开心,满脸骄傲,让她想起在农庄里看到的领着小鸡的老母鸡。有一次她在午睡中迷迷糊糊的听到娘坐在一边低声说:嗷马狗德,这样的小仙子是我生出来的,你真没让我白穿一场….她睁开眼睛:“马狗德是谁?”娘的脸一下变白了,又唰得转红:“马狗德?宝贝你又梦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你渴不渴?对了,我去叫人给你洗脸。哦,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还没办呢,你自己吃水果吧……”急急忙忙的走了,不是,跑了。
她知道,这个“马狗德”一定是娘不想说的东西,所以她很鸵鸟的逃走了。鸵鸟是一种很大,跑得很快却不会飞的鸟,它们遇到危险,就把头伸进沙子里…这都是娘讲给她听的。
她想,幸好是她听到了,如果是小乖(顾臻孪生弟乳名),娘可别想糊弄过去,他这个厉害得要死的家伙,一定会刨根问底,把娘的秘密全部挖出来,直到他不感兴趣了为止。
但她是有风度的棋士,她不会去逼问娘。如果娘想说,那么就会主动告诉她的。娘是那么爱她,只要她想要的,娘都会捧到她面前。这么爱自己的娘亲,自己又怎么忍心让她为难呢。
如果仅仅是被老少众女观看,接受她们的询问,赞叹,示好,礼物…和下一场邀请,那么也不是不可以忍受。可有一天,自她三岁起就被娘指派专门照顾她的扶犁,对另一个大丫鬟短锄满脸放光的说悄悄话:“知道吗?英国公府向夫人提亲了!还是郑重其事的呢,说姑娘是无双无对的第一佳妇!”
“佳妇”,她知道是儿媳妇的意思,那么英国公是要娶儿媳妇了?而且想娶的是…
天啊,做人媳妇!?就是让她离开家,离开娘亲,离开小乖,离开爹和大哥二哥,离开她的毛毛虫(顾臻金毛大狗)和赤炎(她的马)以及果子(顾家的猫),离开她的家….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去,叫一个陌生的女人做娘,她使坏,对你不好,你还要感激涕零,表示“你可以更不好,只对我这个程度我好感动好感激啊…”;她若是对你有啥通情达理的表示,那你就得顶礼膜拜,逢人就哭:“我婆婆对我真是天高地厚….”
这还不算,还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也不管他生张熟魏,反正从此,他就是你最亲的人——爹亲娘亲不如他亲!就是你最重要的人——爹娘兄弟外加你自己都没他一根头发重!反正从此以后,你自己饿着,也要把饭给“丈夫”和他的家人吃;你自己渴着,要把水让给他们喝。还不能表现出你饥渴…
你的东西就是他们的东西,如果他们要你不给,你就是“不贤良”,是个坏女人。
《女儿经》上讲,丈夫病了你该如何如何;公婆病了你该如何如何;连丈夫的兄弟姐妹病了该如何都讲了,但她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如果你自己病了,该当如何?
为什么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呢?因为这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嘛?如果为了有孩子,那么,为什么还要求女子把“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如果做不到,又是“不贤良”!就要把你“休”了,送回娘家。她真想大声喊:既然还要送回去,当初干嘛要娶?就让这个女子呆在自己的家里不好吗?这样不就双方都省事了嘛!?
她没想过,娘也是被“娶”来的媳妇,是到了一个陌生家庭里女子。爹娘兄弟和自己是一家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仿佛亘古长存。她没有想过,娘也曾经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家的女儿,姐妹。她就象一棵树,从生长的地方被连根拔起,和爹种在一起,结出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果实。
她知道自己家是幸福的,五姨家也很好,二舅家是不幸的,而且原因是二舅不好。但大舅家妻妾有份才是榜样。姥爷那样才是成功——外祖母和姥爷的小妾们“妻妾相得”;大舅和二舅三舅都不是一个娘生的,但他们很“和睦”。
这才是治家有方。
她不明白,“妾”算什么东西?她和以娘为代表的“妻”,以爹为代表的“丈夫”,三者之间,到底该怎么算?但无论是二舅家,还是经常往来的几户人家,“妾”没起什么好作用!尤其对妻来说,几乎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是因此而来。而且既然大舅不喜欢他的小妾,为什么还要纳妾?这不是添堵嘛!
“妾乃贱流,通买卖…”,就是说,妾是卑贱的,是微不足道的,但既然妻才是重要的,尊贵的,为什么还要有“妾”?为什么卑微的她们能让妻子痛苦?甚至迫害妻和她的孩子?她知道,好多人都对“顾夫人好手段”羡慕嫉妒恨;好多人都认为爹应该有妾,这样,娘才不是“容不下人妒妇”,爹才不会被嘲笑“惧内”。
她想到这些,只觉如此生活,生不如死。她不动声色,努力撑到和娘亲独处的时候,直截了当的表态——她绝不不嫁人!就在家里一辈子!
娘当时就愣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这样的话?”
“今天张家来提亲了不是吗?”
娘当时的表情,包含了惊讶、惶恐、痛惜、疼爱、悲伤、沉痛…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复杂的情感。
娘在自己面前蹲下,慢慢的把自己抱在怀里,紧的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身体里去。
“是娘错了,我总觉得你还小,是了,你已经长大了,这个地方你也应该算个大人了,应该接受女人严酷的现实。我以前也想过,是不是和你说这些,但每次看到你,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幸福,我就实在不忍心让你知道这些,总想,等等吧,再等等吧。我不是没怕过,会给你带来影响,让你无所适从;又一边心存侥幸,总觉得我的女儿这么好,总会有一个疼惜她的人吧。哼!愚蠢哪,竟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我的孩子,今天张家来提亲,是因为你是顾廷烨的女儿,是顾竑、顾翊和小乖的姐妹!通过你,顾家和张家成了亲家,老世家,和有前途的新贵,多好的结盟对象啊!
“皇上同意吗?”
“我的女儿真聪明!是的,皇帝愿意看到顾、张两家,能携手继续走下去”。
娘忽然微笑,带着得意:“当然了,你也让那位世孙的少男心蠢蠢欲动,这对张家的男人来说,是多么的难得啊!就是不知道,在每天都要算几百遍的利益面前,这点动心等拖多长时间?只要出一点风波,你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牺牲的那一个。”
“阿臻,张家认为你是能给他们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个,所以,只要没有出现一个更大的,他们就是非你不可”。
“我们非答应不可吗?” “不,我拒绝了,毕竟你不急,就是非答应不可,也要让他们三请四告,我的女儿是最金贵的!我想若拖个一年半载下来,世事无常,他们可能会改主意。可孩子,寒门草莽,未必比富贵中人高尚,可能更卑劣更猥琐。
“戏上都是穷书生和官家小姐,大富千金定情,被她们的父母看不起,然后金榜题名,羞煞这些“势利眼”。可说这些父母势力,为什么穷书生不和贫女定情呢?如果这些美女没有富贵的父母,穷书生还会喜欢她们吗?”
“嘻嘻,娘的小阿臻还挺通透世情的呢!”
“如果一个男人想娶你,只是因为看中了你这个人,那么这个男人就算是可靠的。你爹当初就是这样”。
“爹是个爷们!”
“是的,这个世道,不怕男人认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哪怕他认为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带 把 的,只要他是个爷们,认为照顾女人是男人的义务,那么嫁他就不算塌到底”。
“非要嫁人不可吗?如果我能自己养活自己,能不能一个人,安静的过日子?”
“不能,宝贝!这个世上容不下这样的女子,世人会用对待异类的方式来排斥她,哪怕同为女人也一样,在闽粤,一些女子能自食其力以后,受不了出嫁就不被当做人的日子,自己在观音菩萨面前把头发盘起来,发誓不婚,组成一个团体生活,互相帮助,她们被称为‘自梳女’,可这样,一辈子,孤孤单单,劳作到死,还要忍受世人的歧视和男人的白眼、恶意,何尝不苦?”
“难道女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受苦受罪,被人折磨?”
“当然不是!所以,女人要争,不是和其他女人争男人,而是要给自己争个活路出来!所以,她要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这种强大不是和别人比,而是要和自己比。比如说,你爹明天变心了,他喜欢了别人,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那个女人。即使这样,娘也有办法养活你和小乖,保护竑和翊。如果明天,我们家一无所有,甚至你爹…你爹他都不在了,娘也要撑起这个家,让你们活下去”。
“这需要很多,不单是钱的问题”。
“是的,我的女儿真聪明!所以,一个人千万不要和别人较劲,要较劲,和自己较。只要今天比昨天好,不就是希望吗?(在此向梦中的今儿班长致敬)
原来柔弱的娘是一个强者,在狂风暴雨中,她把自己变成了大树,张开怀抱,给她的孩子遮风挡雨。娘那天说了很多,她表示如果自己真的不想嫁人,那么她会用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舒心。但娘仍然希望,她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只有做了母亲,你才会明白,女子会多么勇敢,多么坚强!
娘对自己最大的期待,是她能过得舒心,快乐。她不想让娘失望。好日子和好心情是自己创造的,不能指望别人。弈者从来都靠自己,她才不会去指望别人去给自己带来什么。那么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丈夫”,这个男人就绝不能给自己拖后腿!否则,就是装的开心,也会露馅的。
把娘曾说过的话改一下,就是:不求神一样的队友,只要他不是猪!
顾臻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她有了烦恼。她觉得,天上的太阳走得太快,如果能不让它一个劲儿的沉下去爬上来就好了。自己的身体变得太快,上个月做的衣服本月就被拿走。标着小乖身高的线涨的太快,她简直不敢看。
院子里的一尺雪芍药、宝珠山茶、碧台莲…朝开暮谢。果子离家出走,婆子们说果子想找媳妇了。心爱的毛毛虫开始和雄狗套近乎,小马赤炎也几乎一眨眼,变成了鹤立鸡群的大马….
她胆战心惊的对待自己的成长,也是这个时候,她喜欢长久的注视着灿烂的星空,因为比起这些,自己注定悲惨的命运好像也不是那么重大的事。她喜欢看茂盛的大树,那种旺盛的生命力让她感到力量。她喜欢把一些食物放在鸟儿常去的地方,自由的生命存活不易,她希望能给她们一些帮助。她喜欢看花开花谢,这让她觉得,如果美丽的东西注定不能长存,那么起码还能坦然的面对。她开始长时间的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可心像插上翅膀一样,遨游天下…
当亲爱的好朋友,也是自己的表姐杜若回京的时候,她发现,杜若也已经象个大人一样了。
久别重逢,她们却好像不敢相认,支吾了半天“你…”之后,无声苦笑。
杜若说,大姐姐蘅芜已经订婚,只等及笄之后就会出嫁。她就象娘当年一样,被拔出来,移栽到陌生的土地上去,开花,结果。
她说,五姨妈的长女琅嬛,也已经被文姨夫找好了人家,她开始正式学习管家理财甚至厨艺等种种技能了。
杜若说,清芷说这几年你教她下棋,画画,幸好有你。
她说,宓儿看了你的诗,现在天天捧着诗本子,要见贤思齐。
杜若说,我爹这次进京,就是冲着入阁来的,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成为阁老做准备。徐阁老提拔他是为了对付高阁老和杨大人….
她说,皇上要把自己最信任的人封建安南,把这块土地变成咱们的疆土,现在所有的宗室和勋贵都绷着弦呢。
杜若说,有人送我爹一个妾,是位在在书房里熏大的才女,她是专门伺候书房的。可惜我家的书房不要女的伺候,她英雌无用武之地。
她说,也有人送给我爹,他把这位美女嫁给部下了,很隆重的按全套礼节来,那美女应该感激我爹吧。
杜若说,我知道大姑母家的小表哥喜欢你,非你不娶。
她说,我也知道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大舅教训了。
她俩哈哈大笑起来,时间和距离带来的隔膜被“胡言乱语”给打破了。
她们长大了,不再讨论玩具和食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们开始讨论未来注定要面对的生物——男人,和注定要面对的嫁人生子。
她们开始以一个女人的态度来评价除一些男子。结果发现,一个可以相交为友,甚至托付生死的人,其实是他妻子的噩梦!而一个蝇营狗苟的小人,一个坏蛋,并未不会让女子倾心。女子为楚霸王叹息,不为他英雄末路,而是他到死都记挂着虞姬。女子不敬佩勾践,因为夫差对西施的情意被利用。
沸沸扬扬的封建安南,最终是花落英国公的结果。张氏,得到了太祖义子,世震云南的沐氏的地位。
张家重新提了婚事,在知道顾家一定拒绝,而他们需要到遥远的封地,和那里的地头蛇联姻才正确的情况下。
二哥告诉她,这是张家哥哥的强烈要求。
张哥哥是个爷们,可惜,注定无缘。
张家走了,沈家来了,沈叔父说他想为次子求娶佳妇。
爹看中了几位“后起之秀”,说女儿不用受气。娘觉得王老伯爷的孙儿是个可靠的人…
她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她叹气,在棋枰前坐下,开始摆子,她喜欢这种可以操纵一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