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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口红 ...

  •   久在教授的办公室外等岑。系里的同学路过打招呼,很八卦地问,呐呐,岑的婚礼是下个月吧?伴郎非你莫属吧?可得钓到伴娘给哥们儿看看哈!久一瞬间感到全身僵硬,一时无法发出声音。建筑系走廊的地板与墙壁是木质全包的结构,久第一次深深感到这片暗棕色强加给人的抑郁湿冷。

      岑在二十分钟后走出来。久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在岑身边一起步行回宿舍区。久知道岑不告诉他是怕他难过。迟早要结婚的,这是岑终于似有若无地答应和久交往时明显在暗示的事,久心知肚明。久曾很后悔没有早些表白,如果在岑交第一个女朋友之前能鼓起勇气告诉他就好了。但这种可能性已无法得到验证,兴许重点也并不在这里。
      被告白之后岑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但他几乎没流露过任何要疏远久的意思,并逐渐学会了给久一定的回馈。久从不去分辨那是岑发自真心抑或是为弥补内疚而刻意的努力。他们已经认识了超过七年,从竞争对手到好哥们儿再到现在这个样子。在久看来,岑待他好已经超过了岑所能做到的限度,所以久打心里十分感激,无可抱怨。

      “如果将来没有相处的可能,就不应该留给对方希望。”

      久曾经对岑这样说。当时有位深深迷恋久的学长死缠烂打地追求他,但他的态度一向坚决,连朋友都不肯做,毫不留情。岑说你这样很冷酷,不太好。久顿时暴躁起来,心想你是很希望我跟别人好么?这样就可以摆脱掉我这个麻烦了是么?
      但久只是以平淡到似乎是探讨问题的口气问,“为什么?如果现在给了他期待最后却无法回应,不就是欺骗么?”
      岑低头想了片刻,摇摇头。“也许他要的不是一辈子呢,只是现在你能对他好一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即使跟他有一些暧昧,可能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他会感到幸福呢?”

      “真不负责。没人喜欢被可怜被施舍。”久极不悦地蹙起眉头,低声斥责。两人并肩坐在球场的树荫下,没再讲话。感到静谧中有一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久忍不住跳起来冲进球场完成了一记漂亮的刷网投篮,之后没有回头,慢悠悠地晃出球场。没走多远岑从后面追上来,带着和稀泥的口气问你是生得哪门子气啊?不就是说说那个谁的事儿么,你不想理就不理他呗,干嘛发火啊。

      其实久自己也不懂,在当时。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也许他要的不是一辈子呢,只是现在你能对他好一点。”这句话如同大暑天灼目的阳光,刺得久痛到不愿睁开眼睛看清现实的一切。

      因为很清楚要不到一辈子,所以只是希望岑现在能对自己好一点。久无数次这么企盼过,在岑提起女友的时候,在岑凭良心劝道你早晚应该正经谈一个的时候,在跟岑争吵后讨厌着无法放弃的自己的时候。

      “想什么呢?”
      久猛然回过神,看见岑带着玩味的表情,似乎是被自己窘迫纠结的样子给逗乐了。
      “从刚才一直在走神阿,不至于是担心项目的事吧?”岑边说着边抬起左臂有意无意地碰着久的后背过马路。被这样保护着,久觉得有些难为情,但跟岑说了很多次他都改不掉。
      “没有,只是在想是去吃涮锅还是别的。”
      岑听见突然笑出声来,“吃完唱K去?”
      “好。”

      久和岑都是麦霸,打算跟平时一样让点唱机一分钟都不闲着地吼通宵,叫了很多啤酒,吃着从饭店打包带来的逐渐变凉的水煮肉片。到了后半夜岑还在尽兴地唱,时不时笑着看向久,伸手要捏久的脸。久知道岑是在抱怨他面瘫,如果拍开岑的手并附赠一个更加恶劣的表情,岑会突然笑场到唱不下去,屡试不爽。久在本能地推开岑的手时想到这些,瞬间忘记了接下去该作何反应。

      “怎么了是?这么快就醉了?来帮你清醒清醒~~~” 岑用力抹乱久的头发。
      “困,快给爷吼点给力的呗~快哟,不然爷要睡着了。”
      久说着向后跃进长沙发里,拿胳膊压住眼睛。

      这么好的日子,快要没有了吧。
      再也不会有了吧。

      久怨恨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些的自己。手臂压紧眼睛,似乎阻止了某些可能会流出的液体。
      以为长期以来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消息时竟仍像毫无预料般被尖锐刺痛了。
      所以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担心去焦虑去做心理建设?
      原本可以用那些时间更纯粹地快乐着。原本,可以的吧……

      有熟悉的吉他声响起,岑在前奏的时间里得意地喊,“久老板,给力了不?!”

      是The Back Horn的《枝》,最喜欢的歌。久的嘴角漂亮地扬起来。

      这一瞬间,岑的歌声切进了心脏。

      终究没能够阻止某些液体的流出。久很庆幸今天穿了便于吸水的纯棉衬衫。

      那天好像分水岭,之后的日子一直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已到了岑婚礼的当天。

      男方女方的家世都不错,有众多亲友来参加婚宴,还安排了很体面的表演。久并不是伴郎,始终低调地呆在各种角落里,避免和任何本不熟络的来客谈论起那对新人。打酱油的,嗯,没错,始终是打酱油的吧,久想着,就溜去庭院中透气。迎面碰见岑的奶奶,老人家嫌屋里太吵,出来静静。奶奶说,小久来,咱们看看相册,咦哟这俩娃娃照得真叫人喜欢。久只好坐下来陪奶奶翻相册。每次犹豫着要不要仔细看的时候都会被过路的同学或宾客打扰,回过神时奶奶已经翻去下一张照片了。

      是天意不让我看呐,久任性地想,带着自保的心情,托词说要帮岑拿东西,抽身快速逃到了酒店临时作为男方更衣室的房间。

      终于陷入安静中,久才感到身体正不可遏制地发抖。很冷,真的很冷,恨不得把餐桌布全掀起来裹在身上。大概是空调温度太低了,久这么想,却没有力气去调遥控器。
      门突然被粗暴地撞开。
      岑很急躁地冲上来抓住久,“到处都找不到你,怎么在这儿?!”
      久惊得手足无措,骤然看见岑高大的身影压下来。有很强的力道堵上了嘴唇。
      非常...非常暖。
      却意外平静。
      久被压在餐桌上,脚勉强撑住地面,极为不舒服。但他没有作任何挣扎。
      岑的手扣住他的肩膀,力量刚刚好,胸口紧逼着,嘴唇紧贴在一起。
      久闻到了一股幽暗的香味,浓醇却不刺激,是口红的味道。这香气竟让他愉快起来,有些想笑,心说岑是搞的什么花样,会用口红吗?
      转念便明白了,是刚刚跟新娘接过吻吧,所以嘴唇上还沾着女人的余香。
      顿时的失落和恼怒并没能让久立刻推开岑。岑闭着双眼,专注地沉浸在这漫长的吻中,看来竟毫无结束的意思。久觉得他并不讨厌口红的味道了,这香味似乎能帮他更鲜明地记住这一切,像某种隐秘的烙印。
      能一直鲜活地让他记住……大概……
      在岑的温度中,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好像有电话铃一直在闹腾,久不耐烦地接起来,听到劈头盖脸的一句“效果图,你起了没?都快天黑了已经!”
      久不假思索地回了句“你不是度蜜月嘛怎么这么闲来管我?”
      那边岑愣了一下,随后大吼“你睡傻了还是中邪?从昨天在KTV里喝多了就开始不对劲!”

      在巨大的不可思议中,久慢慢意识到……刚刚关于婚礼的一切竟都是梦。胸口顷刻涌起想要喜极而泣的膨胀感。还以为都结束了,原来还有时间。

      以为……总算结束了,原来仍残留着一些日子必须去煎熬。

      “喂?怎么不说话?久?在听不?”岑的声音明显慌张并带着焦切。久有点心虚,不知道昨天喝醉以后是否说过什么胡话,只好岔开话题,“怎么又想起叫这外号了,不是说不让你叫吗?罚你带点慰问食品给我。”
      效果图是岑大二时给久起的外号,因为久挺时尚的,各种奇异设计配在他身上总能显得熨帖,用岑的话说穿得就像3DMAX搞出来的,外加久做的效果图确实相当优秀,这外号就一度传开了。如今都博一了,自然不好仍这么叫。

      岑在电话那边笑,“这还用你提醒?带了炒凉粉,就要到你家了,快起来收拾好准备见朕。”

      “切。” 久利索地挂掉电话,低声嘀咕着还敢说让我赶快收拾?!我比你爱干净多…………了…………

      吃惊盯着床单上的某种污迹,联系到梦中的吻,久迅速冲下床卷起单子扔进浴缸里。莫名气急败坏地冲着冷水浴,同时慌乱并拼命地踩着单子希望把它尽快洗干净。

      久刻意在浴室呆了很久,想着让岑等到不耐烦的话他就会走了吧。结果一切收拾妥当,还是听见岑在外面锲而不舍地敲门。

      “我就知道你要洗澡,所以故意在外面溜达一会儿,不过你也太慢了,饭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岑一边碎碎念一边自顾自地打开饭盒。从他进门开始久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幸好脸红能用刚洗过澡作为借口掩饰掉。岑看起来很饿,拼命扒着凉粉吃。久却食不知味,装作不经意地偷瞄岑。发现岑大概有些上火,鼻梁上冒出了一个红点,却还是挡不住那份硬气。久为克制心跳做出的努力刹那间完全白费了。

      他觉得非常挫败。一度告诉自己,对岑的感情只是习惯成自然罢了,只是因为岑性格太好罢了,只是欣赏他的专业水准罢了,只是兴趣相投罢了,换个差不多符合上面一两条的别人大概也一样可以依赖,换谁都一样。可事实证明喜欢就是喜欢,在长期不可感知的平淡之后,这强烈的情感总会再次猛然迸发,狠狠证明着它一直只为那个特定的人存在,一直,且不曾有一分消褪。

      久在饭后嚷嚷着头痛,不由分说地趴回床上装死。从知道婚礼的消息开始,久突然不晓得该如何与岑相处。
      不想见到他,又极力希望他能在身边多呆会儿,哪怕一会儿也好。
      像是最贵重的东西落入污浊的池塘,毫不犹豫地跳进去找它,心乱如麻地拨开缭乱的水藻竟什么都找不到;清楚知道若不尽快上岸便会痛苦窒息,但若挣扎上岸了,恐怕就要永远失去它了。

      岑在扔掉饭盒后席地坐下,拿PS3玩“失落的星球”。久很庆幸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异样。

      “你以前好像没喝醉过。” 岑盯着屏幕说,“昨天醉得一塌糊涂,我唱完那首你就闹不舒服,我预感不妙立马拖你到洗手间,幸亏没吐人家包间里。”

      “嗯,你英明……” 久努力绷着声音说。

      “……你喝醉以后会变接吻魔,哈哈,抱着我狂亲。” 岑熟练地搓着手柄,屏幕里传来激烈的枪声。

      久觉得自己不如被一枪射死算了。岑的语气那么轻松,大约是不想让他觉得难堪吧。但岑似乎没受任何影响的样子莫名锥痛了久的自尊。

      “害羞了?” 岑转头看久,与此同时久翻身背对他。“那啥,” 岑接着说,有几分犹豫,“骗你的撒,你还真信啊,你昨天睡得跟死猪一样。”

      “滚!!!!!老子要睡觉!!!”

      不大的房间顿时被凝固了,久能感到大吼之后喉头的撕痛。屏幕里传来游戏人物死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久听见电视被关掉,接着是灯,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后是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久没有听到本应随之而来的门被锁上的声响。即使在黑暗中,仍能强烈感到岑的视线正紧盯着自己,这让他无法动弹。

      很长一段时间后,久听见岑轻叹了一声,然后是门锁轻轻的“咔哒”。

      久迅速起身看向门边,在黑暗中几经辨认,终于肯说服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人站在那里,在一阵空茫后,沮丧地再次坠入床铺。岑是聪明人,久猜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喝醉会怄气,久甚至想听岑亲口告诉他,这样有些话就可以摊开来讲,就不必压抑着情绪。可岑始终什么都没有说,久觉得如果自己翻脸走人就会像不懂事的小孩在胡闹,毫无道理。
      更何况,他一直不确定他们算不算真的在交往。如果是,那岑的女友算什么呢。如果不是,岑似乎花了更多更多的时间来陪他而不是女友,他们在一起仿佛构筑起不同于任何次元的空间,总能乐得不行,觉得彼此在一起才够充实,这又算什么呢。

      久开始忐忑地悉数他们可以称作亲密的瞬间,发现最多无非是牵过几次手。在图书馆书架围起的严密壁垒里,在学院凌晨的甬道上,在地铁站暗无天日的人群中。那时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电梯的两阶上,久装作无意地把右手蹭在身后,没想到岑真的立刻伸手握住他,身体像是被后边挤到一样紧贴向久的后背,将握住的两只手掩藏得很好。久的心尖微紧,一定要藏起来么?但岑有意无意地变换着力道在捏他的手指,像在调皮,也像在用手讲话,久又为此感到了安慰。

      还有一次,也许可以称作特别。在苦熬着赶完图的深夜,岑歪七八扭地倒在制图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岑个子很高,久用自己的和岑的短外套给他全身盖严实,之后坐在地板上依着沙发竟也不知不觉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久感到呼吸不太舒畅,这才惊觉岑不知何时也已躺在地板上,像怕冷似得,紧紧圈住久。岑还没有醒,久丝毫不敢有任何动静。岑的呼吸打在久的额头上,这让久非常紧张。久紧张的时候总会无法控制地频繁眨眼睛,他能清晰地感到睫毛正来回蹭着岑的领口,但他不敢闭起眼,觉得那样脑袋一定会坏掉。

      窗外隐约响起学校的早间广播,久努力将视线拔出岑的颈窝,投入到宽敞的制图室中。清晨的空气似乎被涂上了百分之七的蓝色滤镜,百叶窗层层的缝隙中透出齐整的白色光边,制图桌的棱角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相当锐利。是充斥着属于几何的冷硬而规制的空间,可为什么打在额上的呼吸如此柔软。
      如果二氧化碳是有色有味的气体就好了。透明冰蓝色就行,嗯。。加上乙烯那样的甜味儿,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岑的呼吸就会更鲜明地被自己记住并感知到了。久不禁这样想,又被自己变态的想法恶心到。

      岑突然哼笑出声,很自得自乐忍到腹痛那种。久被吓得全身一抽。
      岑忍着笑腔说,“你眨眼那样超可爱的知道不知道。。。我从醒了就在看,你一直眨,超可爱的,我怎么早没发现阿。” 说着还是在笑,久拿脚踹他,却感到岑更用力地将他抱紧,不再讲话。
      总是这样,没有什么会被宣之于口。久并不自恋,不确信这是岑一时兴起的温柔施舍,还是包含更多感情的依赖和给予。但无论如何感觉并不坏。

      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他们顿时连滚带爬地窜起来,飞速走到各自的工作台,很自然地冲着进门的同学说这么早啊劳模啊,被同学鄙视道谁跟你俩一样是熬夜工作狂啊,然后顺利溜出门,在走廊里为刚才一系列的默契相视大笑。后来因为在地板上睡了大半夜,自然都没能逃过感冒。

      不忍再想下去,久翻过身仰面躺在床上,奋力的呼了几口气。这样,眼眶里湿热的感觉就被压下去了。右手紧扣在床的边缘,像要去死死扣住回忆中寂寞而自虐的幸福感。

      久在之后时常会想起那个梦。他曾梦到过各种味道,汽油味,燃尽的火柴味,还有放过鞭炮后刺鼻的空气等等。但莫名其妙梦见口红的香味是第一次,久对此一直不能释怀。

      离岑的婚礼还有一周的时候,久被派去帝都出差。会议闭幕那天的晚上去商场闲逛打发时间,看见某家知名牌子的化妆品店在促销,就鬼使神差地进去了。成排的唇膏摆在那里,按过渡色整齐地码放着。店员走近问,“先生喜欢女朋友用什么颜色呢?暖色系的在这边,冷色这几款是特价的,买二送一。”久冲店员礼貌地微笑,想,真是一张精致的脸。他并没想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不知所措地在柜台前犹豫了很久,终于憋出一句,“请问你用的这种颜色还有么?”店员微怔,顿时脸红了,低头翻找对应的唇膏,递给久的时候不经意流露出微恼却羞涩的浅笑。久这才回想起店员刚才的问话,顿时发觉自己像是戏弄了人家。他一向不太懂该如何跟女生相处,尴尬地闷着头付完款,把唇膏塞进衣兜夺步离开。

      初秋的凉风突然灌进胸口,久在路边的垃圾箱旁停下脚步,觉得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蠢最变态的事。但他茫然地认为必须做点什么,不是这件恐怕就是别的神经兮兮的事。因为快要爆炸了,自己的身和心都快要爆炸了。
      前方的红绿灯几番交替,久终究没有把刚刚买下的东西扔掉。

      回到旅馆房间,久贴着房门缓缓滑坐下来。没有打开灯,只看得到落地窗外浩大楼群的阴影中排成方阵的亮点。久慢慢摸出那支轻盈的东西,拔开盖子,细致地拧出一小节,凑在离鼻尖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含蓄而密实的香味默默渗透开来,和梦中的几近一致。
      大约含铅的精细化工产品味道都差不多吧,久想着,却几欲感激地将鼻翼深深埋进那团幽香。
      他很清楚,这个味道只是对自己某种强烈欲望的挪移和替代,不出所料,它能唤出那梦中无比温热隐秘的触感,至少,这能短暂缓解身体中快要碎裂的疼痛。

      久试着放松身体,轻轻侧躺下来。耳朵贴在绒毛地毯上的时候,觉得非常安心,像终于得到了母亲抚慰的小孩。久想起女店员漂亮的面孔,精致的嘴唇,猜想女人在涂唇膏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是为自己的亮丽而感到自信么。或者为风情万种而自得。为单纯的美丽而愉悦。想着某个喜欢自己欣赏自己的人,于是认真地上妆,是会觉得特别特别幸福么。
      久可以猜想,但无论如何不能体会。因为自己是男的。

      因为自己是男的,所以不能跟岑一直在一起。然后呢?还有什么好说的么?是不是应该像普通的异性恋那样要做个了断?然后假装一身轻松,换个环境直奔大好前程?

      后天就是岑的婚礼。久在一千多公里外的陌生房间不知今后何去何从。

      失眠到精疲力竭之后,久一口气睡到了次日傍晚。拿手机去看时间,才想起出差前忘了续费,已经停机两天了,一直也没有想要去充值。然后他想起很多个被岑打电话吼起来的午后,岑在电话里装咆哮男,久会趁机撒起床气,然后利索地爬起来跑去制图室干劲十足地做事。
      以后连起床气也没处可撒了,久无力地想,突然竟非常非常想要回去了。婚礼又怎么样,至少在这天想回到和岑还有一丝联系的地方,哪怕只能独自呆着。

      两个小时后,久已乘上回去的火车。是淡季,久很顺利地买到了卧铺票,最终却在窗边坐了整夜。

      大四的时候,曾经和岑一起骑单车旅游,雄心勃勃地做了周密的计划,花了三个星期时间,一度在油菜花田间的土道上玩着大撒把疯吼。

      研二的时候,一起往甘肃青海那边自驾游。在腾格里沙漠中岑说想要住进海市蜃楼,说因为那是唯一设计不出的东西,说建筑师不看这个会虚度此生。于是执意要等到看见海市蜃楼才肯走。久笑他的思路快赶上兵马俑一样叹为观止了,结果在岑都等不下去也不想再找的时候,久还不愿放弃。

      终究也没能看到。

      星垂平野,两人坐在车后盖上倒出运动鞋里的黄沙。岑问,遗憾不?久从车上跳下来,完全不。之后听见岑拍掌大笑。

      可是还没跟岑一起坐火车旅行过阿。
      其实自己最喜欢坐火车不是么,看着窗外极速后退的景致,想着回程的时候还可以再见。可如果回不去呢?
      比起岑要跟别人一起生活,久觉得这件事更让他感到空洞与不甘,是他与他之间的事,与别人没有关系。

      到达的时候已过清晨六点,久在下车的瞬间感到非常疲惫,硬撑着回到公寓,却被门前蹲着的人影惊醒,即使在灰暗的楼道中也能认出是岑。

      “你去哪儿了?打了两天电话都是关机,老板说你只需要开四天会,多出来的几天干嘛去了?” 岑冲上来抓住久的手腕,他穿着西服,应该是礼服,头发也被打理过了,久觉得他这样收拾一把真挺好看的。这就是岑啊,从来对要做的事都认真做好,大约经营家庭也是一样。

      久轻声说“你来这儿干嘛,我想多感受一下帝都气氛不行么?”说着用力挣脱了岑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掏钥匙开门,没想到唇膏被钥匙带了出来,清脆地跌在地上。
      岑在看清那是什么之后难以置信地盯着久。脸上刻满怒意,还有不解。
      久悲哀地想岑大约以为自己随便找什么人过夜了吧。没有力气解释,久若无其事地捡起口红将它放回衣袋,拿钥匙开门,进屋,本想回头看岑是不是还站在原地,却被一股极重的力道推扣在墙上,紧接着是门被踢上的巨大声响。

      “你……你不要做奇怪的事情!……两天完全找不到人我真的很不放心!!!你以前从没这样儿过,”岑按住久肩膀的手在发抖,声音里混着哭腔,吐出的每个字都在不安中磕磕碰碰,“还有……上次你喝醉……一边哭一边亲我……我看着真的很难受,我很难受……你吐得乱七八糟,全身发抖,我真怕你以后再喝酒会出什么事!!……我,我真的看不下去你过不好,我真的看不下去……”

      那你会为了让我过得好就不结婚么?久想这么问的。但刚刚后背和头被震得非常疼,久紧闭上眼睛强压住想要反胃的感觉。岑终于发觉卡着久的力量实在太重了,懊悔地收回手,又不知双手该往哪里放,窘迫地朝四周看,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回身用力把久拥入怀抱。

      有因心焦而短促的呼吸打在久的颈侧。灼热的,一下一下,清晰有力,是岑的呼吸。
      久记起那天清晨它曾十分柔软,记起设想中带有乙烯甜味儿的冰蓝色二氧化碳。
      轰然发现自己是被爱着的,终究还是被岑爱着的,以他们之间莫可名状的方式。
      这强烈而庞大的领悟让久几乎失去支撑自己的力量。

      岑立刻察觉到久的身体有些下坠,连忙拉开距离问哪不舒服?
      久摇摇头,依着墙壁支撑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都到家了,你也放心了,是不是该回去了?还是找我有什么事?

      岑听出这是在暗示婚礼,看着久,嘴角无法抑制地微抖,“我想了很多次该怎么告诉你,可我一看见你就说不出口,就算你早就听说了,我到现在还是没法自己开口。”

      “我知道。” 久感到鼻子发酸,结果故作平静的回应几不可闻。

      “我真的很自私……” 岑原本分明的五官扭曲地纠结在一起。几度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沉重而憋闷的鼻息。他一会儿定睛看久,一会儿又低下头,左手始终无力地垂着,右手不住地来回摩挲久衬衫胸口的中线,懊悔并疼惜地。像是不小心把一直向往的珍贵卡片弄破的孩子,比起内疚,无法将裂痕弥补更让他痛苦不堪。
      久感到锥心的疼痛。
      他是明白的,结婚,生孩子,有好工作,孝敬父母,一半出于责任,一半出于人向往安逸的本能,并不是谁都有放弃这些去违背社会常例的生存天赋。

      久说其实我也没有不自私到哪里去。
      是真的,他起初认为自己在这段感情中要求的并不多。但不知不觉中还是在贪婪地索取着所有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
      不是不能选择彻底离开岑,但久觉得自己并不算年轻了,已经承受不起决绝放弃的代价,也没必要追求所谓仅属于自己的纯粹。
      都已经竭尽所能地付出过了。谁也没有比谁的压力更大。

      一时无话。

      但久终于不再逃避岑直视他的目光,里面含着脆弱的迫切,包括某种恐惧,和某种期待。

      “……你能……能再亲我一次么?这次不要哭。”岑像不讲理的窘迫小孩。

      久喷笑出来,觉得对面这个人其实真的很欠抽,理直气壮道,“我坐了一夜火车,又脏又臭,还没刷牙。”

      没料到久会这么讲,岑一时怔住,随后突然双手固牢久的头就要吻下去。

      惊慌中久用手肘抵住岑的胸口,拼命左右转动脸去躲,因为不知为什么已经泣不成声了,一边挣扎,一边含混地说不行我做不到你说的不然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真的没有哭我真的没哭我——

      所有徒劳的狡辩都被蛮横地堵了回去。
      久不得不放弃挣扎,双手圈住岑的后颈。
      并没有吻得十分激烈,却因无法控制抽噎中嘴唇的颤抖而煞风景地磕碰着对方的牙齿和烫人的舌尖。
      无所谓吧,不完满也无所谓。
      只是在彼此的温度中深沉地感受一次无法言喻的紧密相连。

      岑要走的时候,久说拜拜我去刷牙了。

      在洗手间的镜子中,久看见自己的嘴唇有红润的色泽,像是涂过唇膏,但没有香味。
      他终于发现事实上并不需要任何香味来帮自己感知与铭记。
      正如心中埋藏最深的话依旧未被宣之于口。因为没有形成语言,便无法去背叛,这反而更像是承诺。

      岑去香港度蜜月期间教授给他们项目组也放了假,说有喜事不如大家都去放松放松吧。师妹难以置信地说老板您不是这个作风啊,不是头儿走了我们更要加班加点吗?教授这才说是岑执意请大家去旅游的,新郎官儿的好意没法拒绝,但他本不想大家知道是他主张的。

      久听到这儿就明白了,其实旅游是岑主要为他安排的,只是不让他这阵子独自呆在制图室胡思乱想。久无奈地笑,到哪还不是都会想。可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某些事的做法却意外天真。

      去的是青岛。一群人在栈桥旁的海滩上喝啤酒神侃,有人发短信问候岑,想顺便骗八卦,得到的回复是“独翘班不如众翘班,莫等八卦空对翘。” 引来一片哄堂大笑,久也没能例外。
      师兄嗷嗷着说太不像话了,没几天呢就不向着兄弟了,以为把咱们往这儿一扔就能饶了他啊?等他回来狠狠宰他请吃几顿好的!是不是啊久?
      久说先宰再揍,决不轻饶!
      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师妹大叫,看见没有最毒才不是妇人心呢!最毒就是损友心!
      师兄说小姑娘你懂神马。真正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拳头,特别是来自哥们儿的!
      师妹一拍桌,我懂!但是岑师兄比你们高比你们结实,你俩打得过他吗?旁边师弟爆笑。
      师兄跟久使眼色,久闪过去给了师弟一记利落的背摔。师弟狂嚎说这家伙疯啦干嘛拿我开刀啊不敢了不敢得罪你了,说着耍赖把久绊倒在沙滩上,结果大家一窝蜂地扑过来追打着胡闹。

      久好不容易从混乱的人堆里钻出来,坐在一旁喘着粗气抹掉脸上的沙粒,耳边混杂着时不时的疯笑和海鸥的叫声,感受着运动后强劲的心跳,不知为何竟特别畅快。

      突如其来地感动。
      久终于领会到岑看似天真的深意,却从没觉得像此刻这样恨过他。竟然在这种时候仍体贴到无可指摘,让自己连逃避的理由都无法准备,越是想逃,越觉得狼狈不堪。

      已经没有福气分享柴米油盐的日常,但似乎要继续共同做设计,理论不合的时候仍会争得面红耳赤,可能偶尔一块儿吃顿饭,打场球,互相吐吐苦水,用一针见血的话做为激励。仅此而已。

      只是再也没有可以任性要求彼此在一起的温暖时间了,就像火车窗外未等挽留便已远去的景致。

      但在返程时,还会再见吧?

      久漫步到延伸至海面的栈桥尽头,被暮色四合中涌动的海流层层包裹。

      他想起最喜欢的歌里这样的词句:
      花朵枯萎,潮水涨满;月亮亏欠,又再花开。过十年,过百年,过了千年也罢。
      我们笑着,像拭去生存的悲伤般,像祝福般。

      久迎风接纳仿佛拍打在胸腔的潮起潮落,用倾尽一生的力量深深呼吸。

      在本该最悲伤的时候,却清楚感到那个强大而周全的人确实值得去爱,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至深的幸福。

      想要一直爱你。
      想要继续温温吞吞地维护这样平凡的陪伴。
      是我给自己,仅有的祝福。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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