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未央》苏吟裳

41、第二十八章

　　事实上，苏筠死在三年后的一个雪夜。
　　三年中，苏筠被萧绍用金链锁在了她幼时居住的宫阙中。萧绍对她极好的，还如同在王府一般的宠着她，只是从不见她，也从不给她自由而已。
　　三年中，萧绍并没有立后，他说萧绍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那便是苏筠。世人都笑他的长情，而苏筠听了却笑得癫狂。
　　那一日，她叫人将萧绍请来，问他，“为什么不立后？”
　　萧绍看着越发消瘦的苏筠，淡淡的道，“朕说过的，你是朕的妻子。”
　　“妻子么？”苏筠很平静，她席地而坐，长长的羽裾铺陈开来，整个人便如冰雪雕砌的一般，带着说不出的脆弱，“你见过我们这样的夫妻么？”
　　萧绍也坐在了苏筠的对面，“没有。朕从没见过，你作为朕的妻子，居然想要杀了朕。朕知道你手上有端王的兵马，朕没有动，只以为你不会……可你……”萧绍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
　　当日一战，苏筠的最后一箭废了萧绍的右臂，他从此再不能提剑上阵了。
　　原来，他都知道啊，苏筠突然笑了，“萧绍，我若想杀你，不会空射了十二箭。”顿了顿，她接着说，“大巫医送了我这一弓十三箭，我一直很仰慕前朝的白将军，他曾说过，剑在人在，剑断人亡，但白某便是死也要死在沙场。那时候，我得了这件，很是欢喜，也说道，若这箭筒空了，我也便死了。”
　　“萧绍，那最后一箭，我不过想拿回你欠我的东西，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萧绍的眸瞳一紧，缓缓起身，“朕懂了。”说着，他便走了。
　　次日，萧绍便送了一壶酒给苏筠。
　　当夜，苏筠便亡了。
　　她没有如自己仰慕的白将军一样死在了沙场，却死在了自己所爱人赐下的毒酒里。
　　她死前，用血在宫殿的地板上写下了两个字——不悔。只是萧绍不曾看见，这两个字被大巫医擦了个干干净净。萧绍没有看见，自然也不会知道，苏筠用这两个字，救了他的命。
　　便是不久前，大巫医终于联系上了苏筠，他问苏筠可有恨？苏筠当时没有回复，她知道若是她的答案是肯定的，大巫医必定会杀了萧绍的。
　　苏筠想了许久，终于认定，自己其实不恨萧绍的，所以她留下了那两个字——不悔。若是再来一遍，即便知道最后是如此不堪的结局，或者她仍会选择萧绍吧？
　　情之一字，自古便无缘由的啊。
　　史书上记载，大胤的开国皇帝萧绍一生未曾立后，在他的遗诏里，将他的发妻，前朝的公主追封为了皇后，并且同他一起葬在了皇陵中。

　　苏筠选择了不悔，没有因执念所困，所以离开了方壶化境的我涅槃而生，十二支金光尾羽灿然的很，终于修成了正果。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次之后，我对沉殷便多了不一般的心思。只是，沉殷的化生并不顺利。
　　众所周知，沉殷的身份是一个谜，在本帝姬小时候，常常会被道法高深的仙看透真身，便是如今涅槃而生，也不能瞒过诸如我父尊母后和我师父等得法眼。而沉殷，却从来，都没有被谁看透过。
　　如果不是沉殷自幼修仙，或者会被执法天君当做魔物也不一定。这件事情，一直悬在我师父的心里，所以这也是我师父默许沉殷随我入方壶幻境的原因。三界九族，从没有谁能经历这一次的历练而不显真身。
　　可，沉殷着实太特殊了些。
　　当我自业火中高鸣而起后，他却一如沉睡一般毫无动静。我上前戳了戳他，发觉手感不错，于是又捏了捏。可没想到就是这样便闯出了大祸——沉殷的眉心一道赤莲朱纹若隐若现，一团冷光护着他周身，将我打飞了出去。
　　我那时也算得新生，弱得很，竟被这道光打的吐血。
　　若论平日，我必定会气势汹汹的质问沉殷，要他哄上我一哄，但此刻我却有些六神无主。
　　那道纹饰，我是见过的——那是由仙堕魔之后的烙印。
　　沉殷，你是魔么？
　　我强自压□□内的不适，守在沉殷身边，不肯要人靠近一步。我怕，若是他这幅样子被谁看见，谁也救不了了。
　　也算得沉殷运气好，过了几日他便醒转，可是他第一眼看见我居然只是冷冷的问，“你是何人？”
　　那样冰冷刻骨的眼神，不是看着我长大的沉殷。他就像是从万千血海的厮杀中历练而出的，带着天生的煞气和锋芒，冷如骨髓，连带着看我的眼神都像是看着猎物，下一刻就会毙命在他的长剑下。
　　我默然无语，无以相对，只能看着他起身，五指扣紧了我的脖颈，逼问，“你是谁，这又是何处？”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的哭，心底无法言语的悲哀。我累积了那样多的期待，都是带着甜蜜的憧憬，我想在他醒转的第一刻就告诉他，我喜欢他，他欢喜么？可是，这不是我的期待，我的沉殷不会这样冷冰冰的看着我。
　　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烧灼出一缕黑烟，他的眼神更加的冷冽了，而我的心却跌入万劫不复。
　　凤凰的泪，是圣洁无比的，所以魑魅魍魉之辈只要沾了一丁点便会灰飞烟灭。而沉殷他……你果然是魔么？
　　“沉殷，你不记得我了么？”
　　他的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戾气，“你在狡辩什么？”
　　“那么，你是谁。”
　　他笑，那样邪肆，黑色的长发都仿佛感染而无风自舞，“本尊，司幽。”
　　司幽——魔界之主，只是在那一场神魔大战中被我父尊以沉渊剑腰斩，从此不知所踪。
　　沉殷便是司幽么？可他若是魔，又如何在仙气浓郁的天庭生存呢？
　　只是，这个问题，我还不曾开口，沉殷——不，司幽便神色一冷，将我提起。我扒着他的手，挣扎着说，“放开我，放开！”
　　“说，这里是哪里？你们天庭又使什么诡计？”
　　“你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几万年，竟全忘了么？”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凌乱，而后渐渐回归了我所熟悉的温润。
　　“我……”他急忙放开我，看着我脖颈上的指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无措。
　　“沉殷，你可认得司幽？”我仰头看着他，问。
　　他不语，只是微微的敛下眸子避开和我视线交汇。那一刻，我便明了了，沉殷是知道的。
　　“是他做的？”很久，他才抬眸，却只看着我脖颈上的伤。
　　“这不是重点。沉殷，你老实告诉我，你同司幽……”
　　“我，便是司幽。”他说，后又顿了下，“或者说是一个被禁锢了所有魔力的司幽。”
　　“你该知道司幽虽为魔尊原本却是上神的吧？”
　　这段我倒是知道，据说是因为不满天帝的独断，所以司幽一意孤行，竟由仙堕魔而去。
　　“那么我父尊是将你封印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陪我……”
　　“我以为你懂得的。”沉殷望着我，那双眸子脉脉如水。
　　我只怔怔的看着他，那一汪深泉将我溺毙，从此万劫不复。
　　“那么，阿紫，我如此这样，你还会同我好么？”
　　我低了头，耳畔听得他一声叹息。我勾起笑，轻轻的道，“当我是苏筠的时候，拼命告诉自己要远离萧绍，可最终还是爱上了他。”
　　“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呢？明知道他孤狠冷绝，会覆你的家国，灭你的族亲，却还是义无反顾的爱着他，尽管他并不知道。
　　“苏筠，比萧绍所能想象的更爱他。
　　“她是大齐的公主，可却帮着萧绍谋夺社稷；她的父兄皆为他所杀，她却舍不得杀他复仇；她知她的存在成为了他的阻碍，便毅然赴死心无反悔。
　　“沉殷，苏筠这样的爱着萧绍，可他们在一起的快活时光却少得很。苏筠自以为她很爱萧绍，却不知道她只是用这份爱化作了双刃剑，自伤七分后在伤人三分。
　　“沉殷，我不要作苏筠，也不想你作萧绍的。”我缓缓的走到沉殷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沉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头吻在了我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