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香梦沉酣·海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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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流光】
七月流火，不是海棠的花期。可不论谁人此时打海棠身边走过，定观得满眼重芳，嗅得花香馥郁。
海棠却浑然不知，眉眼弯弯，顾盼生姿，满心满眼都是玄暝，判盼他快些布雨回来，二人好同游星河。一副小女儿情态落在旁人眼里又是一阵唏嘘：他二人鹣鲽情深，玉帝何时才肯松口给个名分？
世间最难得是比目常伴，鸳鸯偕游，又况且那断了七情六欲的冷冷清清三十三重天外？海棠原也不曾想过。
先前众仙都道是天界十二芳主，个个风流袅娜；可海棠芳主的脾性最最是古怪，司掌的是娇俏可人的海棠，眉眼间却是明摆着对人疏离，若说这是个和水仙芳主一般的冰美人儿，可海棠不时又笑语晏晏，盈盈如画。
彼时，海棠每日必至弱水边嬉游。褪去罗袜，双足浸在弱水中，星光点点应着涟漪，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她轻轻地撩着乌发，喃喃道：“弱水呀弱水，海棠为什么总是要让着别人呢，什么时候也能像桃姐姐一样呀……海棠好累啊……”
静谧的夜里，弱水皱碧叠纹，浅浅的水声冲不散那似有似无的叹：“海棠，也不想再让了呀……”不远处，一席躲在水轮后的颀长身影闻言顿了顿，眸子里忽明忽灭。
水神府上离得不远，海棠携一阵香风飘然而至。躺在藤椅上看书的白衣男子莞尔一笑，将卷宗随意一放站起身来，眉目如星。
“玄暝！”海棠眯眼扑进熟悉的怀抱，玄暝松松张开手臂搂住她，下巴抵着女子的发梢，温温笑道：“才半日没见就急成这样。”
海棠闻言将头埋得更深了些，面上已是羞得通红，想支开话题声音却如蚊：“你……回西海去啦？”
玄暝知晓她脸皮薄，也不打趣她，只接着她的话说：“嗯，见了父王母后，二老都想见见水神夫人。”言语间手臂又收紧了些。
海棠轻轻捶了他一下，笑嗔道：“尽说些没轻没重的话，你可知道我最怕就是先水神那两位。可巧我又看上了他家的翩翩公子。”
“我还当海棠芳主只怕别人挠她痒痒……”玄暝作势去挠她胳肢窝。
“别闹！”海棠低低斥道，“我最初，怕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倒是什么也不怕了。凡间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玄暝怔了怔，想起最初二人相处她的小心翼翼，一双凤眼又向上挑了挑：“我还听说，海棠芳主识大体得紧，莫不是要将小神让给冰清长公主？”冰清是玉帝长公主，掌上明珠一颗，人脾气泼辣是出了名儿的，却起了个温温雅雅的名字。玉帝有心撮合玄暝和冰清，却没料到有个海棠在其中。
“玄暝，”海棠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目光坚定，“冰清是长公主，尊卑有序，海棠不敢造次，但不见得要奴颜婢膝。这一次，海棠绝不会让。”
玄暝低下头，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抵着她的额头复又说：“怕么？”
“不怕。”
而后来，她气弱游丝命悬一线的时刻，想起那时玄暝所言怕，才明白其实一切都已安排好，自己不过蒙在鼓里；想起自己轻狂地许诺不会再让，才嗟叹情字果然蚀骨。
二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回到居所已是更深露重。海棠看众姐妹已然入睡，不觉放轻了脚步。海棠的解语阁在芳主居的最东边，走回去颇费一番功夫。在经过碧月亭时，庭亭中一道倩影叫住了海棠：“海棠，留步。”声如黄鹂出谷，又如流水溅玉，不是牡丹长芳主又是谁？
海棠受过牡丹些些照拂，牡丹待她如亲姊妹没有半点长芳主的架势。
“长芳主有何要事，天色不早了该歇息才是。”海棠轻声道。
牡丹斟酌一会儿方道：“山茶妹妹想要海棠你的封地，你可否让她一让，我知此事系山茶无礼，可她的性子你也不是不晓得……”
所谓封地，是十二芳主在下界的领地，种植各司的花，以供各种宴席之需。因着花卉的喜阴喜阳，花期等等缘由来分配，山茶前阵子看上了海棠的封地，又嫌自个儿的不够好，因着这事闹过不快，海棠不肯迁就，二人僵到如今。牡丹素来明理，只是山茶是十二姊妹中年纪最小的，性子也最直，平日里大家宠着惯了，遇事能让则让。海棠平日也是这般，只是不知此事为何不肯松口。
“牡丹姐姐，你也说是山茶无礼，海棠怎么会让？我会宽容她，但不会纵容她，海棠，不让。”海棠一字一顿地小声说道。
牡丹似是没料到海棠会拒绝的这么彻底，良久才道：“你原先并不是如此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但口气并无怪罪之意。
“原先？姐姐说哪个原先？原先那个事事退让的海棠，早就不在了不是么？”
牡丹闻言笑了：“棠儿，这样很好。玄暝果然没错。”
玄暝……？脑子里浮现那个清如兰草的身影，海棠浅浅一笑：“是这样的。”
【光阴碎】
海棠初次见到玄暝是王母蟠桃盛会那阵子，其中缘由复杂了些。
盛会千年一度，倒也难得。故比她小了八百年道行的丹桂妹妹巴巴地求着她同长芳主说情，替自己去参加盛宴。觥筹交错的酒宴，海棠千年前染病不曾去成，长芳主成了诺了海棠说下次宴会定携她前往。海棠看着双眼如杏的丹桂瞅着自己怯怯生生，心下一软，找到牡丹言明。岂料她言道，这也是好的，海棠年岁长些，是该让着她底下的妹妹。
牡丹当日身着撒金百蝶花大红裙，绾着高高的发髻，言语间款款一笑似乎裙上的蝶都要飞起来，海棠只觉那大红尤为刺眼，复又想起千年前自己也是丹桂般年纪，数天缠绵病榻。千年前自己是没福气，于是寄托到如今；如今忍痛割爱硬生生成了理所当然。海棠默然，心知自己必须得让，否则就是无礼。
让之一字啊，传闻下界孔融深得精髓。现下还可以去让，失去了赴宴的机会至多心口闷上两天，可是如有一日海棠有了不能让的东西呢？又想起和其他姐妹们在一起自己总是违背意愿，其实自己也意难平，只是牡丹事务繁忙，桃莲水仙三位长姐散落，兰梅茉莉三人又不问别事，剩下几人中数自己年岁最长，因此少不了在姐妹拌嘴的时候斡旋，哪个使了小性子还得哄着，帮着料理花儿。脾气暴的如山茶杜鹃更是任性，暗里捉弄人又说不得，海棠最烦蛮夷之人，好几次克制不住呵斥了几句，事后还得拉下脸来做让步。
也就是那时起，海棠渐渐去弱水处，一呆就是一天，看日月星君两人来来往往，只是她不知一双躲在暗处清冷的眸子因着听见她的心底事而柔软缱绻，直到盛宴那一日。
彼时海棠心恹仄苦之际，又听得身侧有人幽幽开口:“姐姐请让。”一板一眼像极了戏里白净书生。不假思索，她忿忿地吼了回去：“不让！”这话一出口就惊觉失言，慌忙扭头看向来人，见是一陌生男人愈发忐忑，兀自跳起，垂头道：“海棠无意冒犯仙友，还请原谅。”玄暝仍是坐着，笑得轻佻了些：“姐姐何罪之有？”
海棠心下好生奇怪，看他模样道行不浅才是，为何一口一个姐姐？但还是淡淡道：“海棠言语不逊，多有得罪。”“姐姐言重了，小生只是途经此地，听见姐姐长叹，心生唏嘘罢了。”玄暝这话倒是不假，不过只有第一次是途经，后来都是有意而为之。
海棠心放下了些，笑道：“仙友见笑了。”这才肯继续坐下。二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海棠，你辛苦了罢。“玄暝苦笑，声音里是一丝轻不可察的怜惜。
听的面前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唤自己这般亲昵，海棠面上一热，又听得那句你辛苦了，不由一怔，眼前一层薄雾：初当芳主时，不谙仙法，夜夜对着花草苦练。静静的解语阁里如死一般沉寂。练到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不曾有人来探，不曾有人低低安慰：“你歇会儿吧。”调教妹妹们饭自讨苦吃，低眉顺眼，事事尽心，不曾有人软语相向：“你辛苦了罢。”牡丹芳主视自己为左膀右臂，大小事务棘手之至，不曾有人默默帮衬，甚至半句关心也无。
千年万年，本以为心早被烧成点点灰烬，却在此刻复燃，大有燎原之势。
玄暝见她强忍着，于心不忍，劝道：“哭出来好受点。”听得这话，海棠像中了蛊般，眼泪更是挡也挡不住，双眼通红。
世间本就有那么一人，一字一句，即可让你乱世变盛世，潜心向善，桃花烙印现于眼底，一眼看穿。那是你的星你的劫你的骨血你的明媚，你心之所向。
解语阁。
海棠在灯下将白日里玄暝送给自己拭泪的帕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云锦的色泽在灯花下泛出隐隐的银光，似天边流云翻动，右下角用绛紫细线绣了一个“暝”字。
暝者，黄昏也。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他竟有一个悲凉的名字。
又忆起自己白日里失态，海棠啐了自己一口，双颊微红，转身熄了灯。
明天，明天去把帕子还给他。
黑暗里，一双秋波轻剪，眸光灼灼。
翌日黄昏，海棠早早候在弱水。一袭胭脂红裙在袖口处绣着翩翩蝴蝶，烟罗色腰带飘飘扬扬。她眺望远处，清浅的笑容澄澈不染尘埃。
海棠不是绝色，仅是较旁人来说多了份娇俏，平日里眉目清冷，让她少了这份女儿家情态。现展颜一笑，美人如花隔云端。
玄暝从远处走来，目光晦暗难辨：“海棠……”
她缓缓回过头，笑语嫣然：“昨儿你的帕子落在我这儿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
她没有再唤“仙友”。玄暝心里想着，又看得十指纤纤不染丹蔻，柔荑递过云锦，袖口粉蝶翩跹，呼之欲出。他伸手去接，海棠却一个不小心触到他掌心，干燥而温暖。
殊不知那一刻，心间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红线绕过指尖圈成死结，微微一牵动就是深入骨髓的疼。难怪有人言：“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香梦沉酣·海棠[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