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十一）原愆（已补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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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只见火光烛天，却不见扑救或走避的人影，令狐冲只觉寒意直透脊梁，心知事情大为异常，提气在火场四下兜了几转，仍不见人迹，耳中只闻火焰噼啪声响，间杂墙垣屋宇颓毁之声，一股股火星因风倒卷，扑面而来。他虽多历险难，却也心中惶急，不知如何是好，提高声音大叫了数声田伯光的名字，听在耳中却气促声嘶，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定一定神，想起火头从后方烧起，先未波及偏居一隅的小楼，以田伯光之机警灵便，应毋庸挂虑，但自己醒觉之际他已不知去向，如他察觉有异，断无不对自己示警之理。想到此处，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究竟有何种理由令他离去，抑或被人带往他处？这场火势头蹊跷，又是何人所为？
宅邸周边嵌有青石板道，流水环绕，与山后草木尚有距离，是以火头并未延烧。天色微透亮时，火势已见消歇。一天之前尚是花木葱茏的庄园，放眼望去已成焦土。此时无风，一缕缕白烟自焦黑废墟间冉冉上升，竟不飘散，瞧在眼中说不出的吊诡。令狐冲在火场中仔细查看，并未发现尸首，心下稍安，但笼罩心头的疑云却更加浓重。
这场火显是人为，而楚家上下人等在一夕间消失无踪，亦不知是被寻仇抑或避祸。若照田伯光的说法，楚家僻居世外，不涉江湖争端，又有何人会对其使出这等手段？
他立在当地，心头一片茫然，却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一路所遇到的诡谲事件，正逐渐绞缠为一道看不见的绳索，要将他拉往某个不明的方向。
月余以来，他与田伯光朝夕相处，当时并不觉如何。此时他突然不知所踪，令狐冲心中好似开了一个空洞。他自知应以冷静为要，但前一晚的言动种种，却不由自主般在心中流过。或许只因两人在一起时一切都太过理所当然，而今回头检视，每个微小的细节都似隐藏着未曾解读的意义，在心底隐约刺痛。
那个人的体温，直视他的眼光，间或狡黠的一笑，都已深刻入骨，却又呼吸般自然。但直到此时令狐冲才惊觉，他若就此消失，自己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过往，自己并未参与其中，甚或不曾怎样去了解过。不知那个人，有没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会归去的地方？
然而有一个地方，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去，也不能不去。
或许他们所走的路只是短暂的相交，但那个人自必知道这段路程的终点。
无人能替他承担的运命，就在那个终点等着他。
也许这一切迷局的答案也在那里等待揭晓。而他，或许会在那里等着他，或许不会。但令狐冲知道，他已别无选择。
清晨空气十分冷冽，带着一丝焦味。他深深呼吸，让那冷冽苦涩的气息深入脏腑，刺醒自己，醒如他手中的剑。日光正自他背后升起，将他影子曳得长长的，落在焦黑的土上。他垂目望着那影子，思绪起伏，静了一会，辨明方向，大步向北走去。
路上偶见江湖人物踪迹，但已近汾州府城，那是晋西重镇，物阜民丰、府治严整，此次武林大会参与的多是白道上的英雄好汉，皆不欲妄为生事，纵有纷争也都被各门派中的老成人压了下来。是以令狐冲一路行来，道上却是风平浪静。
汾州古来便以美酒着称，这时节正是杏花微雨，灵风翠帘，若无闲事挂心正合恣情痛饮，但令狐冲越接近目的地一步，越觉心头沉重。田伯光不知去向前后发生的种种事端，都似有条线索串伏其间，这数日之间，他反复思量，但心中迷惘不减反增。武林大会时日既近，他思及方证、冲虚两位前辈对自己寄望之殷、恒山弟子的信赖之诚，又想到一路耳闻目睹的惨事，自知来日之事纵使万般烦难也得一肩挑起。他心意既决，自己一身的迷惘苦闷只有暂置脑后，竟连酒也不怎么喝了。
这日才到汾州府城，未及入城便遇到恒山别院派来接应的弟子。原来恒山别院中多有三山五岳的人物，早借根植三晋的门派布下耳目，令狐冲一到便给认了出来。令狐冲听他说道，此次大会来的武林人士着实不少，半月前起便有人络绎来到。各派之间，或因早有嫌隙，或是安心争胜，难免口舌相争，抑或动手殴斗。各派首脑商议下惟恐生事，便将大会之地定在绵山，取其地势清幽廓朗，以免搅扰无关人等，也不易引动官府注意。
令狐冲记挂恒山门下众人，忙问去向。那弟子道：「好教掌门得知，绵山之上甚多佛寺道观，可巧也有一座白衣庵，现下各位师太们都在那里安身。我等谨记掌门吩咐，不敢扰乱师太们清修，都在山神庙落脚。」再问其他门派，那弟子说了几家，也都暂住各处佛寺道观，少林、武当两派却未见遣人前来。
令狐冲心想：「此次武林大会，旨在推举首脑与日月教相抗。两位老人家并不赞成此议，自是约束弟子不许前来了。他们推举我担当此任，无非也是望我能居中调解，最好这场架打不起来。」然而此事如何措手，他却毫无半点头绪。这一路他反复琢磨，想到最后，脑海中总不免浮现盈盈的影子，每想到此，心底的愧疚与迷惘又更深重了一层。想及盈盈，莫名又想到那人，胸口如轻微牵痛，他禁制自己再想下去，那弟子说的话方又传入耳内。
「……嵩山门下的弟子，却也不见踪影。」
令狐冲蓦然一惊，心头疑云大作。碧巖庵遇伏那晚，内中正似有嵩山门下之人；次晚在寿春斋遭逢命案，同时失却疑似嵩山众人的踪迹，不知这几件事有否关联？想起那时身畔之人，他只觉酒渴顿生，却又怅然若失，一转念间，胸中豪气又起。「此事我在公在私，都不能不理。这一遭既不能不走，任谁玩什麽花招，我在天下英雄面前见招拆招，又有何惧？」当下问明路径，径往绵山而去。
自汾州府城至绵山尚有百余里地面，当日天色已晚，便在灵石驿投栈。令狐冲自小习武，于文章史事并未留心，但听师娘讲过红拂夜奔的唐人故事，此时不免触动，想起当年与小师妹并肩而坐听这故事的情形，却又微觉讶异。他以往想起岳灵珊时，心头总是又是甜蜜、又是酸楚，这时却恍如隔世，只余微微感伤。
此际千思百虑，总是转回一人身上，却又不能放任深想下去。天井中有月，风里传来隐约马嘶。仰首时，见得月愈发圆了，他立在当地，心下一片惘然。
恰在此时，听得若有若无的一声轻笑。声音虽轻，但令狐冲此刻内力既深，方圆二三丈内只怕一张落叶着地也听见了。这一路风波颇多，自然心生警惕，他一手扶上剑柄，却不回身，只低咳一声：「是哪位朋友？何妨现身相见。」
暗影中又是格格一声轻笑，这次却柔中带腻，显是个年轻女子。令狐冲心头一动，正待发话，只听那个颇为娇媚的声音道：「是朋友倒不假，却不知你心中当不当人家是朋友呢，嘻嘻。」
令狐冲先是一喜，冲口便道：「原来是我的好妹子大驾光临。」原来正是蓝凤凰到了。话方出口，他心中却一凛。此次武林大会旨在召集群雄对抗日月教，恒山别院中群豪若非昔日受过日月教统辖，便是曾受盈盈赐药之恩，此次参与其会的不到三停。蓝凤凰与盈盈交情甚厚，他听联络的弟子所言，蓝凤凰与她的随扈并未跟来，却不知她何以乍在此处现身？但见花影披拂，蓝凤凰身上翠蓝衫子在月下灿然生光，一双眼含笑直望过来。一时间，他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但仍笑道：「好妹子，许久不见，叫人想念得紧。」
蓝凤凰嘻嘻一笑，摇了摇头，道：「口头说的想念，不如日头下的露水。你们汉人说的一套，心中想的又是一套。你心中纵然想念着谁，又怎会是我这个妹子。」
令狐冲听她随口嘲谑，心中愧疚之念油然而生，但这分思绪非但不可对人言，就连自己也不能细思。毕竟记挂她的来意，便道：「好妹子，你怎会在这里？」
蓝凤凰收了笑意，端然凝视他道：「令狐兄弟，你此行可是前往绵山，去同那群人作伙，欲待与我日月神教为难？」
令狐冲心中好生作难，他以五岳派掌门的身份赴会，又得少林、武当两派首领推举，此事无论如何脱不开干系。他虽打算在会上力排众议，不令两造骤成敌对，但正道武林与日月教积怨已深，又有血案引动公愤，凭自己一人之力，实不知能否力挽狂澜。听她这么一问，他沉吟一会，道：「实不相瞒，我正是要去往绵山。此事甚为繁难，但我必尽全力，阻止各派向日月教贸然发难。」
蓝凤凰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瞬也不瞬，直盯着他，忽而又是一笑，「我早知你心地好，不会轻易就变的。」她左手托着下颌，纤秀食指轻抚嘴角，神色中多了分促狭，「你若不参与，这劳什子盟主落在什麽鸟人手中，也不过让我日月神教多费一番手脚。但你如此尽心竭力，若是……嘻嘻，若是那谁知道必然开心得很。」
令狐冲微觉尴尬，他心中想道：「正道中人与日月教百余年来仇杀不休，我只愿尽我所能，阻止这场腥风血雨。蓝教主只道我是为了盈盈的缘故，唉，那也不必和她分说。」又想不知她此来是否盈盈所托，但心中思量，始终问不出口。
蓝凤凰却也不知想着什麽，停了停，方问道：「你近来身子可好？可有什麽异样？」
令狐冲微微一怔，道：「我这一向甚好，没什麽不妥，多谢你关心。」他内伤早痊，本是蓝凤凰所知。此问来得突兀，又见她神色郑重，并非随口寒暄，心下确是颇为感激。
蓝凤凰直视着他，微笑道：「现下见到了你，我就放心啦。你既有打算，定能马到功成。」她一旋身间，手腕脚踝戴着的金环相击有声，香风浮动，只见她轻轻跃上屋檐，对他微一点头，身形即没。
令狐冲未曾想到她乍来乍走，不禁一怔，心想：「她问我此来作何打算，是否奉的任教主之命？」正道中人如此大张旗鼓地聚众声讨日月教，以任我行的雄才机变，必不会束手以待。他正待出声呼唤，叫她转来一问究竟，微一迟疑间，只闻铮琮声响夹杂格格轻笑，远处随即传来数声惨呼。
令狐冲纵身跃上墙头，月光当头罩下，似染上了淡淡绯红，若有若无的甜香透入鼻端，他心下一凛，立时闭住呼吸，却觉真气周流无碍。嘶声惨呼仍是不断传来，他循声望去，见数丈开外有几人劲装打扮，跌在地下打滚，将一片长草都压得弯了。
他心知情势不对，并不靠近，立足高处凝神细察。远处树影森森，有数人正提气纵跃而走。他足下发力，追了过去，那几人武功亦自不弱，但未及半里便被他赶上。令狐冲不明对方身份，不欲随便伤人，低叱道：「识相的乖乖站住，否则莫怪剑下无情。」
那几人听他声音距背后极近，心中对他本极忌惮，闻言气息更是纷乱，还未及转身迎敌，令狐冲连鞘递出长剑，轻轻易易将数人点倒在地。
他收剑细看，见那几人与适才墙外所见的人装束相同，想是同一伙人。他抓住一人后颈，将他提了起来，就着月光望向他脸上，却不相识。那人一双眼睛骨溜溜乱转，透出又是惊惧、又是怨毒的神色。
令狐冲将他放下，伸手解了他一半穴道，令他可开声说话，问道：「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为何跟我过不去？」
那人啐了一声，道：「你……你这邪魔外道，天下英雄……人、人人得而诛之。」但此话说得结结巴巴，显见心中甚是恐惧。
令狐冲心想：「此人如此惊恐，定有缘故。他这样说，这埋伏自是冲着我来的了。」他心念一动，倒转长剑，在余下几人身上连点数下。
那人瞪大了眼，令狐冲未等他问，便道：「我点了他几人的睡穴。你若有甚麽话说，不妨直言。」
那人一双眼瞪得如欲夺眶而出，却不答话。
令狐冲笑道：「很好，你是英雄好汉，自然是要与同伴同甘共苦的。那边还有你的几位朋友，你是否也想尝尝他们身受的滋味？」
那人虽不能动弹，却面如死灰，额头汗水浮出，颤声道：「我……我……」
令狐冲道：「瞧来这滋味你也明白得很。何不彼此省事些？」
那人静默片刻，挣扎出声：「你问我答就是……用阴毒手段折磨人，却……却不是好汉。」
令狐冲道：「那几人中的是甚麽道儿，你可知道？」
那人垂下眼帘，似乎吞落一口口水，「是五……五仙教中的桃花瘴？」
令狐冲微吃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既知道，那便很好。你们是甚麽人，在驿馆外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事已至此，那也不必隐瞒，我们是药王门下。你与魔……与任大小姐的事，江湖尽人皆知。若是你得了武林大会的盟主之位，大伙儿还穷忙个什麽劲？」
令狐冲心中五味杂陈，暗想：「江湖上人人皆作此想，原也理所当然。」此行艰难，他一早已知，却未料到步步凶险至此。他又问：「于是你们便想早作打算，令我上不了绵山？」
那人默然，却等于已然承认。药王门地处江淮之间，擅长小巧功夫，更以用毒见长。想来他们自知正面冲突绝非对手，便打算暗中设伏，未料所为尽数落在蓝凤凰眼中，被她顺手布下了桃花瘴。
令狐冲心道：「瞧那中招几人的模样，那桃花瘴果然厉害。但我也吸入了些许，却未见有何异样。」转念又想，「是了，当日我在黄河舟中饮过五仙酒，又得蓝教主和教众赠血。想是因此之故，我血中有了些与毒相抗的物事。」此节蓝凤凰自然是知道的，她出手相助，固是一番好意。但药王门的手段，江湖中人多存戒慎之心，其门人却并无恶行，今日虽与自己为敌，想来存着同样念头的武林人物，也是所在多有。他心中也不知是甚麽滋味，但想及那几人惨状，心中终觉不忍。蓝凤凰既知自己行踪，想来一路皆有人蹑踪而来。他提一口真气，扬声道：「蓝教主，这几位江湖朋友，对我不过是心存误会，还望看在我面上，莫伤他们性命。」
他虽不谙传音入密之法，但这几句话以深厚内力说出，沛沛扬扬的荡了开去，料想即便并无五毒教弟子在侧，蓝凤凰若未走远，也当听见了。低头瞧见那人委顿于地，眼睛却眨也不眨地凝注自己面上，神色间充满了怀疑与不信。
他心下一动，「蓝凤凰出手为我解围也就罢了，若再依我所请解了那几人之毒，白道上的江湖朋友，对我与日月教的关联，更当深信不疑了。」但杀人灭口固非所愿，哪怕袖手不理、任由中毒之人哀号惨死，也非他所能。他微微苦笑，心中想道：「反正令狐冲所背黑锅数之不尽，再多一两口又有何妨？」举足踢开几人穴道，扬长而去。
回至馆驿，墙外数人果然已不见踪影，狼藉长草上飘落了一根翠蓝羽毛，在月下微微泛着光亮。
令狐冲也不理会，迳自跃墙而入。他自知今日所遇与来日的艰难险阻相比，实是不值一提。不知如何，那人说过的话忽而浮上心头：『有甚么好解释的，反正不会有人信。』
他思潮起伏，想及来日大难，却又激发了胸中一股狂狷之气，「我自为我所为，别人如何想我待我，又岂能计及？」
天心将圆的月，将他身影钉入足底。那一瞬他似距他极近，恍惚间，连月光也似有了温度，就像那一晚，曾倒映在他瞳中的月色。
在禁制自己想下去之前，他模糊的念头是，不知照耀那个人的月光，是否也如此孤清？
[本节完]
二○一二年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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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一）原愆（已补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