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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大红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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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人了,他才十七岁,他不想坐牢,也不想被枪毙。
在学校地窖的钢丝床上,他骑着老师的胸膛,用一块枕巾缠裹住老师的头,用金属台灯底座一口气连砸了二十几下。
直到他感觉那整张脸都被砸得塌陷下去,枕巾开出血一样的花。
这是个疯狂的年代,这年他高中,这年新中国长达十载的浩劫才刚开了头。
后来他想,也许只有如此颠倒的岁月,才能孕育出大红岭这样一种畸形的存在。
大红岭,这片蛮荒得刻骨的土地。甚至大红岭这个名字,也是他在内心给它取的,它根本没有名字,或者说在无数人心中,拥有无数的名字。
它处于高原与平原接壤地带,一面是光秃秃的山岭,常年雪封,高得鸟都飞不过去;一面是针叶林,向西延伸到目所能及的地平线。冬季最冷时,你能听到森林里到处传出一种奇怪的声响,那是树皮在酷寒中被冻裂。
他猜想这里可能靠近边境,作为一个逃亡的杀人犯,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了。
就在高原与平原接壤处,夹着一条山沟,像大地上被撕裂的一道深深的疤,像河流那样绵长,也许本来就是一条枯水的河道。在这里有四样东西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丘陵、森林、山沟和永远厚重的天穹。
没人能想像如此恶劣的山沟里会有人住,在这最宽只够摆下一条街,终年照不到阳光的沟底。
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如蚁窟般旺盛的地下世界,只要你肯干活,不出岔,无论如何也能添饱肚子,寻到个栖身之所。
你只管自报姓名,假的没关系,哪个关卡都不会盘问你,不会向你要身份证介绍信,不会像牲口那样检查你的消化道出入口。因为谁都明白,假如稍有点活路,谁都绝不会跑到这儿来谋生,全都是些在地面上混不下去的,才跑到这地底下打发日子。
大红岭更是个没有文凭的世界,自我介绍便是证件,你可以把自己说成任何什么人,但最好别是学者或什么工作者,倒不为别的,只是这些高端职业在这里只代表着不中用和好欺负,预示着在这里你撑不过两个星期。
这个地方,过去连流放也不去选它,如今连文明的罪犯也不愿光顾它,惟有那些犯了重刑,走投无路的流窜犯们,才会逃匿到此,而只要是在这儿混日子的,便没有一个不是豁出命的。
他虽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学生娃,但个头已蹿得高了,体格也比同龄人结实,当他一踏入这不见天日的世界,那种浑然而来的安全感,竟如此可靠而放心地包裹了他,使他轻而易举的决定留下。
如果能预见到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可怕的事,他还会如此轻易的决定么。
起初,他住在一个废弃的地棚里,这种地棚这里到处都是,围一圈钉上棉絮的薄板,四周填了土,显然都是统一建的,有年头了。里头又冷又小,睡觉只能像刺猬一样蜷起来,呼吸的水蒸气在天花板上结着一层霜壳子,他将鞋子枕在脑袋下,以免被人偷走。
吃的呢,是种很干的面食,冻成了石头,分的时候得用东西劈开,碾碎了揉成屑子一把一把塞进嘴里。
就是这么难吃的东西,一份还要两毛钱,两毛钱,相当于他背着和自身差不多重量的一筐石头,从沟底到地面一个来回,起码两个钟头。往往他天不亮动身,赶天亮时就走到之字坡了,这是真正的羊肠鸟道,一边就是悬崖,一个闪失摔下去,你的尸体只好用铲子铲起来。
小道的路面,已被无数的人用无数沉重的脚步打磨得像铁一样亮,一样滑,一凹一凹踏出小坑。像他这样辛苦的背工,算是这里最基层的职业了,厉害的一天不过也只挣一块,因为天稍稍一黑,就没人再敢走坡了,那是找死。
他总是拼命干活,八九十公斤的石头,上肩都需要帮助,几天下来背上的皮破了,结了痂,又磨破,肩头压出碗口大的老茧,几乎每天他都能挣足一块。
然而除了吃饭,余下的钱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他不抽烟,这里也没有女人,他也不玩女人,他拼命地干,只因为他觉得精神上的某种困境,唯有靠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获得解脱。
其实还是有女人的,他记起,有一天傍晚,殷红的夕阳穿过林子照向山岭,山岭如同染了血。
他看到有一个女人站在对面,从头到脚只穿着一双鞋,瘦骨嶙峋,乳/房像两只干瘪的面口袋,她怀着孕,肚子里的孩子悬在腰部,像个多疤的果子。
这样的女人,即便是大红岭这儿的男人,恐怕也不会对其产生性/欲。
每晚精疲力竭回到沟底,就能看见许多残废和重病的人,在冻硬的地里挖泥炭,还得托人送到上面去晒干,以换取微薄的口粮。
那些人胡子上挂满排成长串的虮子,齿缝中冒出青苔。有的人一吃东西满嘴血,小腿浮肿得晶莹剔透,只能用膝盖着地爬来爬去。那些垂死之人,浑身遍布黑紫色脓疱,甚至阴/囊上都有,疼痛不堪,脓尖破裂流出稠糨,整个人便活活烂死。
就连他住的地棚里,吸饱血的虱子有米粒那么大,尾部雪白透明。有时他干脆放弃清洁,因为在极端肮脏的环境里,虱子也无法生存。
山区天气多变,并且多雾,雾又浓又重,会从沟边缓缓倾泻下来。
那天,他背着当天最后一筐,刚爬到之字坡,发现起雾了。这种情况本该立即折返,起雾时背工也是不工作的,但他估摸着雾才起来,况且也不是往这个方向,便咬咬牙,决定背完最后一趟。
等到达地面,已没有别的背工了。石头过秤装车,口袋里多了两毛钱,他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往远处眺望,猛地,心头一咯噔,抄起箩筐急忙往回奔。
风倒了向,滚滚的浓雾,正在朝这边来,如果他没法赶在雾之前,麻烦就大了。
他没料到,麻烦比预想更加严重,雾来得快,不仅拖延了脚步,以至于走到之字坡前,天竟然已经开始发暗。
他只能扶着旁边的岩壁,一步一步往下挪,就像摸着石头过河。能见度越来越差,浓雾和黑暗令人仿佛悬空在云层中,湿度极大。
他万分小心地转过几个拐弯,不清楚自己离沟底还有多远。这时在前方的雾气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影。
他心里稍稍感到了一点踏实。
那个人走得很慢,比他还要慢,不到半分钟,他已经来到那人身后几米。但他很快便发了愁,按照这种速度,不等走到之字坡,天就会黑透,到时一步都走不了。
他冲前面的人喊道:“喂!快一点,天要黑啦!”
不知那人是不是太胆小,仍旧慢慢的僵硬的,像蜗牛般挪动着。
他又喊了声,赶了上去。穿过雾气,他看清了那人赤/裸的脊背,宽阔的肩,汗油油黑渍渍的后脖颈。
他伸出手臂,就那么轻轻的碰触到了那脊背,内心忽然间冒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奇怪感觉。
那人停下脚步,脖子直直的,连同身体一齐扭转过来。
他看到了一块带血的枕巾,缠裹在那颗脏腻的头上,他看到枕巾下那张嘴,如濒死的鱼用力地一吸一吸,原本的鼻梁部分已被砸进了额腔里。
他视线都乱了,那股腥臭,他的脑中只来得及闪过一念“不可能”,恍惚间身子一晃,顿时失重,坠入浓雾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