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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丽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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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跟踪他。
阿者把这个当作杀手锏,时不时凑在我耳边悄悄说:“司宜喜欢李烈非。”
我再三警告她不得胡说。
阿者笑:“你不要太含蓄好不好?这样子不表白人家很容易被抢走的。”
我怅惘,他一早被人抢走,阿者并不知内情。
冬青树后、草坪边上、图书馆内、教室里、操场上……只要有他在,我尾随出现。偌大学校,并不引人注意。只我一双眼睛,警惕紧张爱慕苦涩,在他身前身后留恋不去。
回到宿舍,有时不得不觉得万念俱灰。爱一个明明不得善果的人,其中悲伤只得自己知道。可是如中魔症,不得不如此。
有时看他踢足球,宁愿自己是他脚下圆球,一脚经他踢起,也有高峰低谷。他不是不敏感的人,某些时刻也会见他狐疑的眼神远远递过来,在周围扫视,然而我及时转开目光,与同伴嬉笑吵闹。
阿者也说:李烈非是这么出色。
我低头写稿,心中叹息,再出色我也只能远观。
我在校刊上连载小说,十分荒谬,无中生有地写,也有人捧场,但是写字是浸溺心事的最好途径,借着张三李四的嘴吐尽心中不平悲哀,尚余笑容与众乐乐。
最近写的是一个关于雪的爱情故事。
“事情发生在六十年代末的东北,……”我这样不动声色地写。阿者笑:这可不是在东北?我合上本子,瞪她一眼,走到图书馆去。
漫天雪地里,那个年轻大学生感激地抬起头,那张脸轻轻印进他的眼睛,在黑龙江的北边,从此,他再也没有忘却这张脸,刻骨铭心。
我慢慢地走在回廊里,知道自己脸上定必是一片向往。
我接着写:“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铺天盖地,无止无境,几乎是眨眼间,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雪白。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雪飞落的声音。
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再到清晨,他不可置信地发现自己的大门被雪堆封住了。
村人们善意地嘲笑着在外面帮他清理门口的雪,待到打开他的家门,他惊奇的表情还是令大家轰然大笑。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脸。“
一张如画眉目、粉若桃花、掩嘴低笑的脸。
我想像着那个遥远的年代。心中牵动。
“永永远远,他不会忘了这张脸。
他不是没见过美女,他的大姐二姐都娇美如花,但是当他独自生活在北国的冰天雪地之中,在第一场雪下降之前,他没有想到一张纯应属于江南的娇俏在北地飞雪中是会这样绝美的。
他也没有想到,在他生命中,会永永远远有这样一场大雪,永不止歇。“
我并不是在大雪中见到他的。
是在大雨中。
他在大雨中踢球,我惊异地站在回廊中,任雨水溅满裤脚,目光再也不能离开那个矫健高大的身姿,然后雨声中他的笑声穿越而来,轻易摄走我的心。
李烈非,医学院五年级高材生。我入学两年久闻大名,但耽于其他事故,从未得见。
见过他摄影作品,展览窗内曾一排全是他去新疆及敦煌拍摄的作品,风闻他曾在敦煌犹疑一刻,因见着一辆大卡车正路过要去新疆,而他袋中已余极少银两,然而仍然跳上卡车,最后饿着肚子回来,翻遍口袋发现尚有三毛钱,遂大笑。
如此人物,阿者说怪不得我一见倾心。
想见他,我便跟踪他。
东北的大学中高大男生甚众,然而我仍能一眼将他自人群中寻出,呆呆凝视。
然而我从不打算与他结识。
这是一个必不属于我的人。
宿舍的窗外是一片草坪,初夏初秋总有许多人坐在那里打牌,阳光愉快地照射在身上;冬天里则总是白雪皑皑,时而有同学玩雪,大多时候则一片静寂。我喜欢坐在窗前看窗外一切,宿舍里同学都已习惯我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然后有一天,我看到雪地里有几个人跑过来,还未看清楚,眼前一片花,然后耳中听到轻脆响声,我惊异地看见外面那层窗玻璃已碎成千万片,一只足球正蹦蹦跳跳地逃离肇事现场。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笑着跑过来,在窗下跳着叫着什么。
我穿上大衣,匆匆跑出去,外面已围了一些同学,在那里笑。
他面对我站在最前,一霎时,浮尘人世统统淡出,只有一张脸清晰凸显我眼中。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耳边有人说:“司宜,这是李烈非,是他踢的球。”
他微微弯腰,十分歉疚:“我马上找人来修。对不起,吓着你了。”
我怔怔无语,耳中嘈杂俱未闻,只见他又转身轻轻说:“你就是校刊的那个司宜?”
我替李烈非的照片写旁白。校编说,是李烈非建议的。
我想得出来,他定是这么说:“要配旁白么?你随便找一个吧,那个司宜也可以。”我笑,能为他做事,甘之若饴,十分快乐。
细心专注地揣度他拍照当时情境、想像他当时心情,有一种私秘的兴奋,他是否这样想?他为何要这样想?千百次回旋细思,四处寻觅他的感觉,似乎洞悉他所思所爱,惊喜快乐难以言表。
且先放下无聊小说,专心致志。阿者说这是个好开端,可以想像接下去的发展一定浪漫动人、郎情妾意、情深意重、携手比翼、共效白头。
我怅惘微笑。我但愿这是真的,可是非常明白这是我今生一个梦,永不能实现。
那日阿者抽走我手中照片时,一脸严肃。
“司宜,”她这样说,“你的爱慕可以终止了。”
我静静回头:“你看到她了,那个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子。”
她惊异:“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苦笑,什么时候知道有什么要紧,我一样爱上他,不可自拔。愿替他做任何事,不思虑任何回报。
我静静站在回廊上看他的摄影作品。
一张照片中,一匹昂首骏马系在树边,一角帐篷影子斜斜拍出,连绵草原直至极远山坡,落日血红,我注旁白:“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身后突有人云:“那时正与好友喝完马□□酒,正是我当时心情。”我慢慢低下头。
他又笑:“你居然看得出我当时想什么呢,是不是南方女孩子都这么细腻聪慧?还是不说话的比较聪明一点?我记得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话。”
我没有回头,只觉得背部僵硬,心中酸楚温暖。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抱歉地说:“可能打扰你了,对不起。不过无论如何谢谢你,你的旁白字字都是我要说的。”
我突然说:“其实旁白根本多余。”我转过身,他微笑低头看着我,手中一叠书。
他眨眨眼:“画龙也需要点睛。”
我笑了。
那夜,我伏在床头,继续写:“洞房烛火下,她秀逸的眉轻轻挑起,长睫微扬,清澈的眼波一转,\'为什么娶我?\'他目不转睛地看她:\'你的美丽惊心动魄。\'她低头轻笑:\'你都不说你喜欢我。\'大眼睛里全是柔情,隔很长很长时间,会有一朵云飘过。
自然是喜欢的、深爱的,一转头一侧身都教他心驰神往。爱背着她走路,笑如春风遍撒黑龙江畔。他支着下巴心满意足地看他的妻:\'那是一辈子的事,不用急着现在说。\'结婚之后,更快地适应了北方的生活。美丽的她勤劳能干,一头家整理地山青水秀,闲下来就看他带来的书,晚上躺在床上合着双眼轻轻地背诵,轻脆如铃。
他的幸福是不容置疑的。“
我也有了我的小小幸福。李烈非温和的目光随时随地与我打招呼,有时我晨炼痛苦地跑步,他会笑吟吟地出现在我身侧,摇摇头,一脸同情,然后陪我跑完一圈,挥手跑开去打球。
我们慢慢成了朋友。我不用再跟踪他。
我对这座城市不熟,他则土生土长,有时要找某样东西,常用自行车载了我到小巷里搜寻;我水土不服生病的时候,医学院五年生的他会叫了好友来替我诊症,然后串通校医室给我好药、替我开长假单。
我是快乐的。就算明知这快乐其实非常可笑。
阿者不再附在我耳边说:“司宜喜欢李烈非。”她以一种忧虑的眼神看我,有时会说:“我看你也不见得比不过那个女子。”
我微笑,不,我决不会破坏他们。
我早已认识了那女子。康利。那种娇美无那,那种清雅美丽,一手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一手好字秀逸如飞,她学设计,才华横溢。我看过李烈非注视她的目光,深情欢喜绝无旁骛,而对我,则是纵容喜爱,一如小妹。
不能不喜爱康利。不能不深爱李烈非。
阿者惊异:“你竟能与他们一起成为好朋友!司宜,你疯了!”
我没有。可是很多人这么想。包括二姑。
我父母双亡,考到东北来念书,完全是因为二姑在隔邻城市。二姑看到过李烈非载我穿越大街的情景,然后那日她到我宿舍,看到李烈非与康利手挽手送我回来,震惊非常。
二姑紧紧盯着康利,康利亲近地微笑,然后拉拉我的手,与李烈非走。
室内久久无语。我心虚,不敢走近。
二姑无力地靠在床侧,轻轻说:“妹妹,你过来。”
我过去,伏在二姑膝上,二姑问我:“为什么?”我轻轻答:“二姑,我喜欢他们。”
二姑看了我许久:“可是……”
我呜咽:“二姑,我不会做错事的。他们两个,我都喜欢。就让我把他们当好朋友,好不好?”二姑哽咽,抱住我:“可怜的孩子——”
康利笑着扬着校刊,对我说:“司宜,这篇文章追得我好辛苦,快点写好不好?”那么美的笑容,轻轻软软的声音,长发如黑丝轻轻掠过我脸颊。我是那么喜欢她。
我轻轻落笔:“她甚至会做南方的菜,在这个北方的小县城里,她做南方的菜给他吃。一九六九年。
只因他始终想念家乡菜。问她:\'为什么东北的菜不是煮就是炖?从来不放料酒,酱油却不怕多呢。多清爽的菜都煮成一堆红红烂烂的,要是我妈我姐她们呀……\'她侧着头静静地听,记下他说的菜的样子,学着做。他写家信时,她总加上一张,却是全问的南方菜式。
他下班回来,时时有小小的东西带着,有时是小小头花,有时是小发扣子,有时是难得买到的书。
而她也时时给他惊喜:一道新学会的菜式,一个新梳的发型,突然多出的几只鸡崽。
黑龙江的雪从九月份就开始下了,他的家门再也不会被雪封住。雪夜里,他拥着她在灯光下一起看书,轻轻读出声来,时时忍不住握住手相互笑。
他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南方的妈妈兄姐:我生活在天堂里。“
我怔怔地望着窗外,大雪纷飞。
静静坐在窗前,看万籁俱寂,雪花无声无息铺盖一天一地。遥想当年黑龙江畔、一间平房、一对爱侣,在火坑上相依握手微笑,灯火荧然。心神俱往。
是因为遇着李烈非,我的梦清晰了,却更加虚幻。
一滴泪缓缓滴落暖气片上,瞬息无声吸入。
我与李烈非同时毕业。
我离开北方,回到江南。二姑万般忧虑,我说:“二姑,我长大了,而且,我很开心。”
我的确很开心。我回到我熟悉的城市,与我的老友们一起生活、游乐,北方大学里的一切渐渐淡去。
但是,我一直单身。夜半醒来,模模糊糊总听得有人在耳边轻语:“司宜喜欢李烈非。”惘然微笑,靠在窗台上沉思。
老友不明所以,若口婆心劝我太过清高是不行的,为人太冷静不肯被骗骗哄哄更加是不行的,世上哪个男人女人不是尘生土养,不要去指望超凡脱俗。
我微笑答他:“我就不信这世上只得你这种男人。”他气结。
但是每个人都认为我同他有纠葛,我有时候请陆涛不要这么款款深情仔细呵护低声温言,他诧异地说:这有何不妥?女孩子天生要人照顾啊。然后顺手替我添一点酒,这种样子外人看去更添三分会心。
在旁人眼中,我与他也就是一对。
可是,司宜喜欢李烈非。我仰头轻笑。
我再度见到康利。
美丽的康利,在酒吧的灯光下,艳光四射,笑如银铃,然而美丽的黑眸中,有一朵朵云不时飘过。陆涛替我们介绍,这个对所有女人都温存体贴的酒巴老板说:“康利是最美丽的单身女子。”
我手一震,杯中酒洒了大半,康利轻轻地笑:“司宜,司宜是你。”
心中疑窦万千,明明听他们讲过,李烈非大学毕业两年后便计划结婚。而今,已是六年后。
康利拉住我手,一如往日,轻轻交谈,尽讲些浮尘人事,欲问旧事,无从开口。
我与康利一同离开,街上微微有风,她修身长裙裙袂飘飘,黑发披至腰间,亦随风拂动,脸容晶莹如玉,如此风姿。问她:“住哪里?”她侧头轻笑,头发垂在一铡,无限娇美:“租了个单间,异常寂寞。”
我冲口而出:“我租的是两居,康利,不如我们同居。”
她喜悦:“好。这便去搬东西。”
美丽的女子,竟可以任性至此。我失笑。
她回头:“真的可以。我叫李烈非来帮忙。”我愕然。她皱皱鼻子,笑:“我忘了告诉你,我同他离婚了,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
不不,我见到李烈非就知道这不是真的。李烈非的目光依然深情爱怜,旁人统统在他视线之外。他惊喜于见到我,轻轻对我说:“请照顾康利。”
一样的高大挺拔,一样的英挺出众,只更添几分沉郁,我转过头,心中依然酸楚温暖,为他这一句话,照顾康利便成我心甘情愿的责任。
扰攘半夜,已近天明,康利倦倦地躺在床上,我替她关上门,送李烈非下楼。
走在清冷的凌晨街头,略有寒意。路灯在半明暗的天色中集体孤单。
李烈非站住,轻声说:“司宜,实在对不起,麻烦你一夜了。康利她并不是一向任性的。”
我笑:“李烈非你忘了我与康利也是好朋友。”
他看着我,脸上泛起笑容,略有迟疑,迅即决定:“司宜,康利她有病。”
我仍然笑:“所以你对她千依百顺。”
他低头,微微叹息:“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一定不顾一切给她。可是她要离开我。”
我按住他手:“你放心,你不能随时照顾她,我会。”
“司宜。”他感激,反手握住我手。
我摇头。
因为我爱你。因为…………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看着他在路灯下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握住自己的手,微笑。是第一次与他如此近的接触,温暖、宽厚,与我想像中一丝不差。
我与康利相处甚欢。康利美丽聪慧,并不十分任性。有时她半夜才回家,然后洗头洗澡着一身宽大睡褛煮咖啡,我通常在彼时还在看书,遂坐沙发上看她哼着歌走来走去做咖啡,风姿嫣然、步履轻盈。
我赞叹:“康利,你怎么能美成那样!”
康利轻轻仰头笑:“可是你记不记得你那小说中的女子?”我笑:“那只是我的想像。”
每天清晨,康利必站在窗前拉小提琴,如画中人,而琴声十分悠扬。
时时约了出外晚饭,康利吸引全部目光。
李烈非搬来附近一幢大厦,他并不时常来,但所有女人力不能荷的诸多事宜,全在不知不觉间办妥。
我并不需要照顾她。
生活非常平静。我有种幻觉,也许就此终老,也未始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命运并不如此安排。
那日我下班回家,邻居以一种不满神色走过。我打开门。
屋内一片狂乱。所有能被破坏的东西全部摔碎打破,地上全部是碎片纸张,玻璃茶几四分五裂。我奔进厨房,微波炉倒在地上,所有碗筷无一幸免。
我作声不得。半晌,听见牙齿得得得响,转过身,发现双腿发软,扶墙慢慢走回客厅,康利的呜咽声自一角传来。
扑过去,黑衣黑裙的康利一身狼藉,惊恐地抱头缩在角落。
我按住她双肩,颤声问:“康利,发生什么事?”康利抬头,不住摇头,哭泣,大眼睛内一朵朵云迅速飞过。
我突然明白,不可抑止地颤抖。
然后我发现她手脚流血,顾不得许多,我镇定心神,哄她坐到沙发上,替她清洗创口、包扎,她任由我处置,如婴儿般只知哭泣。想扶她回房,在门口看到她房间如同废墟,只得作罢。幸亏我们一向各锁房门,遂扶她回我的房间,让她躺下。
整个过程中,康利不停颤抖。
我回返客厅,拿起扫帚,预备打扫。然而看着满室狼藉,心神俱灰,精疲力竭,倒在沙发上。
许久,我拿起电话,拨通,竟出不了声。我伸手摸脸,冰凉一片。
索性闭上双眼,任泪水狂流。
李烈非很快赶到。
康利已沉沉睡去,他替我清理现场。
天很黑了,他坐在我身边,我们谁都没有开灯。
李烈非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平静:“司宜,你知道我读什么专业?”我茫然看着窗外,低低说:“你是医学院六年制硕士,主修精神科。所以当年我生病,你也只能请好友替我诊症。”
他微笑。月光下,这微笑温柔镇定。我的心,一片一片破碎,这空旷的房间,正如我一无所有的心房。
“我十三岁那年认识康利。”
“从未见过这么美得透明的女孩子,聪慧绝顶,而纯真一如天籁,听她拉小提琴已可一日什么事都不做。我爱上她。她也是。
我们相约用功念书,绝不耽误功课,六年中学,每个老师都知道我们好,但每个老师都默许我们好。你不知道,那几年,我们就象住在天堂里,那么快乐美好。
直至高中毕业,我约康利一起考到北京。康利父母来找我,他们告诉我康利不能走。我以为他们不舍得独女走远,可是他们说请我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令康利忘了我,用一种不伤害康利的方法令她忘了我。
我不肯,再三央求。于是他们哀伤地问我,是否有能力并且肯照顾她一生?
我说我当然要照顾她一生。我的态度太坚决。他们实在无奈,只得坦白相告,康利,可能有遗传性精神病。
那么健康的父母怎么会遗传这么可怕的病?我不信。
她母亲泪如雨下,她告诉我她并非康利亲生母亲,康利的生母与外婆都患精神病,康利的生母更因此自尽而死。而且,在很偶然很偶然的情况下,康利的眼神也会与常人不同。
在当时,那对我是太大的打击,我绝对拒绝相信。但是我知道康利不可能离开,于是我也留下。
我选择了读医学院精神科,我想在潜意识里,我相信她父母说的话。
康利一直正常,她依然是那个美丽可爱的康利,她才华出众,设计学院以她为荣,而跳舞唱歌拉小提琴,更是绝顶出挑,而且她温柔婉转,我们相爱至深。
她第一次病发是我们结婚后三年,她突然徒手撕裂了我们一床新床单。但是接下去,她又完全正常。只是她变得任性,我行我素,提出离婚、离开北方,种种行为,全不能以常理忖度,可是除此之外,她毫无异常。“
李烈非的声音停下来,我抬头看他,他眼底那一份深情牢牢驻留,温柔无限。
我知道,我的眼底必也如是。凄然地,我转开头。
他沉默许久许久,然后站起来开灯,轻轻说:“我并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我平静地说:“不要紧,让她继续住在这里。”
康利很快恢复正常。
我们一如既往结伴游乐,只是有时加上李烈非,形成很特别的三人行。
康利变得很依赖我,我业余的活动她一概要求参与,我有时开玩笑:我们再这样天天结伴,别人会起疑心。
她调皮地笑,黑眸狡黠,精致面孔微微仰起,色若春晓。
李烈非有些不解:“康利从不与人这般投机。”然而他十分感激我。
然后我接到二姑电话,“妹妹,”她温和而担心地问我:“你与他们在一起?”我轻轻回答她:“是的。”
二姑长叹一口气,说:“是你大姑告诉我,你带他们回老家是吗?妹妹,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你明不明白?”我泪盈于睫:“二姑,康利有病。”
许久,二姑轻轻说:“那么好好照顾她。你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并没有等太久,康利再次病发。
李烈非简洁地告诉我,康利的母亲会来。
这个男人,永远如此坚定,永远明白自己坚持的爱,我落泪,为康利,为我自己。
我去酒吧买醉。轻轻地笑,慢慢地喝,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悲伤堵塞胸口。这灯红酒绿的人们欢乐跳叫,我只能置身事外,独独为自己干杯。
我如愿以偿地喝醉,陆涛送我回家,他频频追问:“为何从不善待自己?”我微笑。
夜半酒醒,头痛欲裂,我出客厅找水,隔壁一灯荧然,李烈非伏在康利床边入睡,一手紧紧握住康利。
我伏桌,狂写。
两日后,康利的母亲来。
这个美丽的老妇人,爱怜地拥住女儿,康利笑:“妈妈你叫人家笑我。”康利介绍我:“这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司宜。”
老妇人深深凝视我,有力地说:“司宜,谢谢你一直来照顾康利。”
我一样凝视她,这个可敬的母亲,忍不住,上前轻轻拥抱她。
她泪光盈然,回抱我。
我与她一起照顾康利。
李烈非平静地告诉我,康利的病到这个阶段,已经会相当频繁。可是因为康利仍然不愿意回李烈非那里,他只能依顺她让她住这边。他很歉疚。
我摇头。他不必歉疚,我愿意照顾康利。
康利自己也非常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清醒的时候她会微笑着问我:“司宜,是否非常可怕?”我答她:“非常美丽,你知道你一向最最美丽。”于是她笑。
清晨的时候,她还是拉小提琴,晨光初露,我与她母亲坐在沙发上微笑聆听。
非得要十分珍惜这段时光。只因已无多。
是初秋时分,康利入院。
她十分依恋地拥抱我:“司宜,我会不会好?如果不会,”她侧头沉思,突然笑:“司宜喜欢李烈非。”
李烈非与我同时抬起头。
她轻轻笑着走进医院。
我与李烈非坐在医院沙发上。康利的母亲在家收拾衣物和其它零总。
李烈非静静沉思。
我望着他侧脸,心中酸楚难忍,司宜喜欢李烈非,但,李烈非永远不属于司宜,永远不爱司宜。
如果可以,我希望当年不曾一意孤行。可是,世上男子,为什么不再另有一个李烈非?然而,那个大雨天,他的笑声和足球一起扬起,我已永不能忘怀。就算另有一个李烈非,我心悠悠,再无他人。
窗外阳光渐渐西斜,李烈非转过头来,温和地问:“司宜,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这么爱康利?”我窒住。阳光射在我脸上,我转头避开。
他的声音无限温和:“不,不应该全是因为我。”
我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门口康利母亲走进来,把衣物放在桌上,爱怜地看着我,静静地说:“烈非,因为司宜是康利的妹妹。亲生妹妹。”
我看到李烈非震惊的神情,转过头,我望着她,低下头:“阿姨,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做错过事。”
她拥住我,一如拥住康利:“可怜的孩子,你当然没有做错事。你和你二姑一样重承诺。”
客厅里,我轻轻说:“李烈非,康利没有看完那个雪地里的故事。因为我没有写完。”
我把本子递给他。
“那一天,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噩梦,而他知道,这场噩梦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那一地混乱,他那个简陋而清爽美丽的家成了一片废墟,而他深爱的妻,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那样冷的雪天,大门也是洞开的,她单衣坐在地上,眼神狂乱。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却含泪跟他说对不起,然而他看出她的恐惧。
接下去,却是平静的日子。
他们忘了那一天。接着,她怀孕,依然美不可言,她生女儿,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婴啊,是他们心头至宝。
这样的快乐,老天并不准许。
他一次又一次再度见到同样的混乱,在他的家里。小女儿被邻里抢着抱走,他的妻,尽全力破坏一切。
一次又一次,越来越频繁,他筋疲力尽,心头哀伤,情愿陪着她一起死去,胜过这无尽折磨。所有的医生都看过了,他终于明白,她的母亲也患同样症候。无法补救。
她的悲伤并不亚于他,深夜里,她抱住他哀哀哭泣,清醒时,他们无尽爱恋,可是敌不过残酷现实。
那一日,终于来临。
他深深记得,永不能忘却,那天大雪纷飞,雪白一片琉璃世界,他的袋中有一只小小挂坠,欢喜地要送给她。他打开门,呼唤她,无人应声。厨房里饭菜温在锅里,已渐冷,微笑,他推开卧房。
她在,长绳悬挂她苗条纤秀的身子,已冰冷。
桌上有字三行:请善自珍摄;请养育女儿;请再娶良妻。我不能再连累你痛苦。
他微笑,人群纷乱来去,他请求姐姐将女儿送走,他说他无力抚养。
姐姐愤怒,然而应允,隔一个月,抱走一岁女婴,冷静吩咐:\'你发誓,终身不得寻找这个孩子。\'他立誓。不,他当然不会再寻找这个孩子,他只想与他的妻永远在一起,他的姐姐,当然会替孩子找一个最好的人家精心抚育。
他转身离去。“
李烈非转过身。
我走上前,抱住他的腰,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一分钟,两分钟……
那么爱他,那么爱他,也只得放开他,他永不属于我,他永爱我美丽的康利姐姐。
轻轻拭去一滴泪。
我说,轻轻地:“他是我们的爸爸。他的妻,是康利的妈妈。
二姑没有允许爸爸回黑龙江,亲自押他回到江南,二姑父将康利妈妈的骨灰送到江南,令爸爸没有回黑龙江的理由。老父老母在堂,亦不能轻举妄动。
一年后祖父病重,父亲被逼娶我母亲。他们亦举案齐眉。我的童年,也曾快乐。
我母亲在我十岁时病逝,五年后,父亲也走了。那一年,我找到父亲遗留的日记。
于是我想要找到她。
我考到东北,投奔二姑。在大学的第一年,我费尽心机、巧取豪夺,用尽所有办法,才从守口如瓶的二姑的行动中略知端倪。再到处访察,终于找到康利——我的姐姐。
还有你。“
我停住,心中不断牵动,酸痛哀伤。是知道康利有一个出色的男朋友,然后知道原来是校友,然后打听得他在足球场上踢球,大雨中,乍见倾心。
一开始就明白所有一切,一开始就知道我永不能得到他,然而我仍然泥足深陷,不可自拔。跟踪康利,跟踪他,却带了另一种心情。
“我到处跟踪姐姐,也到处跟踪你。我唯一的至亲,渴望与她交谈。
然而我知道我不能与她相认。那天在宿舍,二姑见到康利,震惊失色,我这才知道,二姑其实一直留意康利,偷偷关心她的一切,只是二姑为人磊落光明,一生重承诺如生命,何况当年交托康利时康利父母明知康利可能有隐疾仍然关爱一如亲生,二姑坚决不露口风,绝不与她相见。
她警告我绝不能与康利相认,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这一切,除非我想剌激她,造成不能预设的结果。我哭着答应,并告诉她我只是与你们作朋友。
我结束了那个小说。那原是写给康利看的故事。
我离开北方,怕自己实在忍不住。可是又遇到康利。
当我看到康利眼中有云朵时,我就想起爸爸日记中的描述,我不能不照顾她,不能不亲近她,她是我唯一的姐姐。
我带她去老家,去拜祭爸爸妈妈和阿姨,去看大姑大伯,他们全都认出康利,她与阿姨其实十分相像。
二姑打电话来再度警告我。而你也必然同康利母亲提到我,姓司的人太少,所以她一见面就认出了我。
康利是我的姐姐,李烈非,你是我姐夫——“我无法控制,泪流满面。
李烈非看着我,眼神非常非常温柔,然后他伸过手,拥住我,轻轻地,轻轻地,说:“可怜的孩子。”
我在他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我时时去医院看望康利,她的病情并无进展。然而清醒的时候依然非常美丽可爱,她经常握住我的手,听我讲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李烈非搬到医院宿舍,总是一身白大褂微笑着出现我们面前,那样英挺。从未看到过这么英俊的医生。
我怅惘低头,总是由他送我出去,那一段路,我慢慢地走,身边有他的气息干净清爽,心中满足。
陆涛有时会在门口等我。可是我知道,他不会等得太久。世上,只得一个李烈非。
我转头望远处草坪,康利身着清爽的病服,安静地坐在她母亲身边,朝我们挥手。
李烈非轻轻地说:“看,她多么美丽,如落入凡间的精灵,只因凡间不适宜她,故此她病了。”
语气中温暖爱怜,一往情深。
我心中的泪一点点掉下来。
李烈非向康利走过去。
漫天大雪里,她站在门口,巧笑嫣然,他微笑着,一步一步,走过去。
这美丽人生,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