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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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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下人报说户牖侯陈平到访时,张良微微眯眼看了身侧坐着的韩信。逆着光看过去,表情并不真切,韩信不掩饰的蹙眉,停下了笔。
张良知道他对当年云梦泽之变心怀芥蒂,对陈平一直多有防范。今日韩信心情颇好,自携了些残旧帛书,说是孙膑留下的拓本,兴冲冲的来到张良府上,要和张良共修对书。此刻陈平突然来访留侯府,韩信有些不痛快。
称病不朝算来已经有些日子,但真正定下心思,只怕是听人说韩信被擒时冲陛下嚷嚷,“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张良心里澄澈如镜,本不需旁人多说。可不知怎么的,听人说了这段前因后果,却禁不住有些森然。
当初陈平提议伪游云梦张良并不在场,事后听说时陛下已经起驾赴云梦泽狩猎去了。两人都是九窍玲珑的心思,用不着齿冷,但阴谋到如此地步,还是让张良有些意外。
两人私下本来多有来往,此刻前来也不算贸然。下人领了陈平进府,陈平轻车熟路的踏进内堂,见到韩信,并不吃惊,礼数周全的拱手而拜,“淮阴侯别来无恙。”
韩信拂袖侧立,不受他礼,也不答话。自向张良略一拱手,三两下收拾其桌几上竹简,径自踏步离开。
待得听韩信走得远了,陈平才忽的向张良笑道,“我倒以为他要说,与尔同列,耻也。”自在的撩据坐下,将案上毫笔轻轻把玩起来。那竹管中空,枝节细腻,笔端处端正刻着“韩信”两字,此外无他。陈平朗然笑了。
“看来淮阴侯在长安闲得很啊,都自己刻笔消遣了。”
张良并不看向陈平,只将酒樽放在右尊位,递到陈平手边。“陛下前几日召见了他,说起匈奴犯边的事。淮阴侯自觉出战之日不远,便特意刻了这毫笔,说不与蒙恬生同时,却必能与蒙恬建同样功业。”
昔日蒙恬灭齐国于内,拒匈奴于外,不想只十数年后,蒙恬自尽,秦未及三世而亡。韩信同样灭齐于内,战功更为煊赫,只是这外战却是没打过的。毫笔乃是蒙恬行伍之余由竹管改造而来,韩信在毫笔上刻字,心心念念不肯放下的便是要和蒙恬比对匈奴用兵之心。
乱世初定,英雄已远,果真是寂寞的。可惜韩信的性子,不懂得也不必消受这困煞天下英雄的孤独感。他生来便有种奇异的天真,好似所有的事情都要顺他意的发展。当初受恩于漂母如是,托身于亭长如是,修书求假王如是。
好一派天才的天真。陈平不动声色的想,如果张良也是如此,是不是他们之间便不会隔了那许多虚无缥缈的道法心绪?眼前的人已经练达得登仙入道了,平白少了旧日烟火气,真是遗憾。
或者旧日烟火气也只是错觉?
陈平笑意不减,伸手去拿酒樽,手指叠在张良手上,微微使力拉到身前,就着张良的手饮尽。忽的放手将酒樽端摆几上,“谢留侯。”
“陛下没有打算让他去吧。”张良平静取过酒樽,并不像是在问。
“留侯不朝三年,陛下的心思,真是比我等朝臣还要清楚。”陈平似赞似叹,口吻却是戏谑的。他并不避讳的看着张良,过了半晌才悠悠接上,“陛下拿不定主意。不过我看,萧丞相多半要出面阻拦。”
张良身子前倾,将酒再满上,并不顺着陈平说下去,“这是楚酒,韩信带过来的,说是贵过百金。你尝尝可比赵酒要醇厚悠长些。”
陈平酒量不错,平时却不刻意多喝,只在美人怀里和张良府里从不推拒。可张良比起那些莺莺燕燕胭脂水粉来,实在会劝酒得太多。陈平接过,半点心机也无的再次饮尽。他并不喜欢楚酒那股冲人的劲力,却不想拂逆了张良。其实拂逆与否,这点事情,两人都不会介意。
刘邦说张良陈平智计绝人,这样的谋士相知相处,想必是毫无障碍羁绊的。
确实如此,却也有些太过了然的腻味。好像两人说话,无端跳过了诸多前因后果,径直奔向了最后,不仅旁人不解,自己也是不太愉快的。所以陈平在张良这里总有些没话找话。只是从陈平从云梦泽回来之后,张良很长时间称病闭门不见,门客提议让陈平先去找韩信赔罪示礼,陈平想得太明白,因此全然没有把话听进去。
“酒可好?”
“不及云梦泽那晚陛下的一盅秦酒。”
如此单刀直入的表达,自己果然是寡淡太过了些么。张良转了脸盯着陈平,半晌方不咸不淡的答上,“自是比不上御酒的。”
陈平不以为意,笑笑站起来。“子房,我的性子你知道的。我和韩信一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了又有些不尽然的遗憾,“可惜何事同来,底事不同归。”
张良取过几上药材酿制的苦酒,自斟了些,拿捏在手上轻晃。陈平自袖中取出一个荆布袋子,包裹得甚为严实,放在几上。“陛下让太医开了些将养的药材,我给你送过来,按里面方子吃了,不耽搁你修道。”
直至陈平身影渡到帘后即将消失那刹,张良才脱口说,“过几日我去上朝。”
好像陈平身影顿了顿,还是迈步走了。张良看不清楚,也不曾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