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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惊鸿照影来 ...
早上晨光与她讲,他们到了南宋的绍兴。晨光甚至叮咛她加了件小袄,因为已经是秋天。
她本已该麻木这样的人世变幻,毕竟这里是太虚境界,来来去去,并没有什么规律可鉴,可在听到这话时仍然有一瞬的恍惚。南宋,绍兴?她想她或许想到了什么,或者应该想到什么,却终是没有想起来。
行在小桥流水边,看那些水上来往的小船,穿街过巷,水边或有亭台楼阁,馆园之盛,处处点缀这个富庶而精致的小城,还有平淡无奇的一天。
晚饭过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行到一处水边,隔着不足三米宽的渠水,是一处已略显破败的庭院,斜阳荒草,并无甚可取之处。只是那门前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长衫素袍,伫立良久。
夕颜心下好奇,跟在后面看了看,看见老人终于走了进去,她也就跟着走了进去,仿佛那双腿突然自己有了主见,恍恍惚惚的她就只能跟在后面。
不得不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庭院,即使疏于打理,花也还是盛开的景象,虽然已经是秋天。
那些树叶间红红黄黄的颜色,都在他们跨入院门的一刻扑面而来,好像这人世的繁华凋零到最后那不甘心的挣扎。
园子不大,老人慢慢走着,不消几步就踱到了内庭。或许是眼前的物事太过熟悉,他突然站稳了脚步,仔细地观量。那不过是寻常的墙壁,落了些斑驳的颜色,只是那尘埃中依稀还有字迹。
而他们隔着远远的距离,那些字并不看得真切。夕颜忽而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他们站在曲水栏杆上,看见那斜阳金辉的墙头。池塘边,老人静静地伫立,那样漫长的伫立,仿佛时间的长河都会因为这片刻的阻挡而停滞,继而回头,流向过往最深的地方。
只是下一秒,夕颜就睁大了眼睛,看见一个轻忽而透明的身影,从那灰败的墙壁中走出来,竟然慢慢变得清晰,她就看见了一张绝色的容颜,在这灰扑扑的空气中宛若莲花一般的盛开,泛出洁净的光辉,就像透明的水汽从最深的潭中慢慢地浮起来,变作水面清澈的涟漪,层层叠叠,弥漫开来,霎那间就占据了人全部的视线、全部的脑海,让人再也回不开头去,就只能沉沦。
“她是鬼。”晨光平静地在她耳边说道。她有些懊恼,她自然知道那墙壁不知哪道缝隙里走出来的不会是活人,只是她懊恼这不是人的女子,竟然轻易就占尽了这人世间一切的光华宛转。
或许,这就是红颜——薄命。
老人终于起脚离开,眉眼间或许有些感伤,但也仅此而已,他甚至没有叹气甚或垂泪。那鬼却没有离开他,而他们也跟在后面出了这小园。
到了门外,夕颜忍不住回头,就看见了门楣上那有些斑驳却仍然清晰可辨的红漆的匾——
沈园。
她突然觉得气闷,那些暗红的颜色就像是某种散发着腥臭的东西,慢慢就将她淹没,而她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觉得很难过,难过到要掉下泪来,仿佛这里是多么让人伤心的地方还有那些伤心的回忆,让人难过到恨不得去死。
她在自己的泪眼中朦胧地看见晨光冰冷的容颜,她第一次主动想要叫他的名字,却全无力气开口。只有那冰冷的容颜越来越清晰而靠近,她就突然浑身如坠冰窟般一颤,清楚地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淌了出去,毫无声息。
她再看看那迎面站着的人,还是晨光。她却觉得自己就象刚刚死过一回。
一转眸,恍如隔世。
晨光定定地看着她的身边,她也看过去,看见那本应该走在他们前面的女鬼,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身边。
“她刚才想附上你的元神。”晨光冷冷开口。
她默默地看着那女鬼。对方就倔强地迎上了她的视线,清冷的眼神中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悲欢,人世间羡慕的一切,落在这样的眼中,就凝结成冰,直往人心上慢慢地割去。
夕颜只觉得心里莫名地就变得很苦,很苦。
“你是唐琬?”
晨光说,那是南宋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
他们站在这碧水春波的岸边。
他们是两个在太虚境界中不知所终的过客,她是已经香消烟灭三十七年的女鬼。
这世上的人总会有回忆,只是有些回忆并不是让人开心的事情。
夕颜读书时曾经读过陆放翁,曾经也到过沈园,看见了那新砌的灰白粉墙上,新墨漆的两首《钗头凤》。
都说是缠绵悱恻的爱情,那时夕颜在里面却只看到一个人的悲剧,那个人叫唐琬。
四十七年前。
他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是名门之后、誉满京华的闺阁女,这样才子佳人的故事,或许可以是一段佳话。
她在少女情怀的憧憬中,在艳艳的红巾掀起的一刹那,看见了那个众口相传的良人,相貌堂堂。那时她想,或许这样的好便是一生了。她所要求的好,并不多。
只是这一生却比她想的要短太多。不过是三百六十日的光景,他们说她不当母夫人意,说她让夫婿堕于学、耽误了仕途。她本来不怨的,她听过太多婆媳壑隙隔阂的故事,既然没有谁能例外,如今轮到她,也就没有什么好意外。
只是她曾经相信的良人,不敢逆尊者意,与她决绝。
他甚至没有为她说一句好。
她只是遇人不淑,她只是运气不好,她都认,所以没有必要再去终日自怨自艾。
她还年轻,这一生还很长,她还可以重新开始。
曾经遇见一个人,转眼就成陌路。她想过那样的事,所以有这样的结局她并不会惊。
所以十年后,他早已再娶,她也已改适。如果人生能像两条直线,曾经有过交点,从此各奔东西,那样的收捎也未必就不好。只是这人生却还在曲折蔓延的延续,刹那分明,让人避无可避。
所以十年后,他们再相遇。
只是她从未想过,她努力重新开始的人生,在这一天后,半途而废。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夕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唐琬的回忆。
唐琬回眸看她,清冽如水的眼光,像极了这斜阳中微微生凉的空气。
关于那场传说中不期而至的相遇,夕颜能知道的就只有陆游的一阕《钗头凤》,众人都说情深,她读来却觉得凉薄。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那一天,她坐在高高的亭台水榭之上,只留给他一个微冷的侧影,遥遥地落在湖心,被一池的波光捻碎。她不愿相见,只是遣人送去点心与官酒,加着黄封,里面是桃花一样艳丽而明亮的颜色。
绵绵绿柳,浅斟慢饮,廊下读书,院中剪花,回眸处,云漫风轻。那样美丽到极致的幸福,来了又离开,都是在这样明媚不变的春天。只是这些事,离她已经很远了。曾经泪落沾襟,曾经形销影立,又能怎样?
而今她的夫婿,就坐在她的面前,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看见她终于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那时她想,上天终究待她不薄。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那样的词在墙头。”唐琬微微一笑,像石上裂开的冰花。
从此她的人生半途而废,换来这三十七年的停滞,让她无法解脱。
“你可以去问他。”一直默然旁观的晨光突然开口,“我可以帮你。”
*...*...*
那一晚的秋夜大概有点长,他们尾随陆游回到家中。
他们在人影里穿梭,却没有人能触摸到他们一星半点。大概这就是跟着恶魔混得好处,夕颜想。只是看着唐琬的身影近乎透明的在空气中、在那个男人妻妾子女满堂的空气中没有声音没有痕迹没有任何反应地辗转,夕颜觉得有些难过。晨光看出了她的心意,却没有说话。倒是许久以后,唐琬凝眸看了她半晌,浅浅笑道:“这种事,不值得难过。”
那样温柔婉转的声音,落在空庭里,就像树梢轻忽落下的黄叶,和秋风一起渐凉。
他们在陆游的书房外,看见清冷的星光从窗檩里落下来,照在青石的地上,宛如结起一层白霜。那个人只静静地坐着,有人来请饭,他只说倦了,不必再请。
他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或许那些前尘往事不需要任何声音的敲击,突然就在他心底变得清晰。可是隔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往回看,却看不到开始,也看不到结局。只能让那心底最深处不为人知的弦,在近四十年的秋霜后,被鬓角的白发轻轻拂过,就拨出不可遏止的痛,却只能在心底一弦一弦慢慢地忍受。
或许他想起了那一天,那惊鸿照影般的邂逅。
沈园,一个几易其主的春游之处,清水涟漪的池塘,绵绵春柳,或许还会有几株桃树,开重重叠叠的花,微风过处,落英缤纷。那些离枝之花落到这世上,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
他们隔着那么长的时间,在这小巧而略显窘迫的园子里相遇,隔着一池春水,只是远远的一个照面,就像梦里几番回顾,原本是什么都看不真切的。她适于皇家子,才情不减,雍容华贵,甚至看上去很快乐。
而那时的他,仍然是仕途不得志的惆怅,虽有新妇不与公婆恶,可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他就倒了一杯酒,饮尽,那样微温微甜的好酒,清冽如露水,一点点滑过喉咙,却让他觉着有点烫,就像那些从前的、现在的愁绪,都在这一刻,突然涌现,和着杯酒入肠,让人难以承受。
只是三十七年的兜兜转转,他又偶过这沈园,看到自己醉后题写的词句,他复想起了那许多年前的芳魂一缕。却只剩他一人,站在那碧水春波的岸边,用半世的年华,埋葬心中隐忍的爱恨,那波光潋滟处,却仿佛幌过旧时的照影,恍如隔世,却只是惊鸿一瞥,再无踪迹。原来这物早已非当年的物,这人也再不会是当年的人。那些当年的事,出了他自己,又有谁还会记得?
甚至明朝醒来,也还是一段佳话,在这人世间,千百次的传唱。
记不记得,又有什么重要。
此刻的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上去甚至有些难过,有些惆怅,但也仅此而已。他毕竟活得很好,事业上有不大不小的成就,家庭生活有妻有妾、有子有女,时常写出的文章甚至还有人传阅。
即使意难平,也并不是不如意。
窗外是株百年的老槐,盘根纠结,在并不明亮的月色中黑影憧憧。
一个清脆的劈啪声,随之落下一节幼细的枯枝。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书房里的那人却惊了一惊,脸上甚是惶恐。
夕颜看见唐琬忽而露出厌恶之色,不明就里。晨光微微叹气,“他以为窗外有鬼。”
夕颜知道陆游是看不见身边的鬼的。
她这才注意到这书房中原来还供奉了驱邪避秽的神龛。
只是人心里若有了鬼,又如何能得安宁。
他们看着他在独坐的静谧之后,终于展纸提笔: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主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坏壁醉题尘漠漠,泉路凭谁说断肠。林亭感旧空回首,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那时,唐琬的魂魄就站在他的身边,只是他不知。
他不过是个懦弱的男人,曾经也有的幸福,全都自己错过。
而她执著了三十七年,却终究没有问。
她曾经爱过又恨过的人,甚至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
几番梦魂相见,她甚至以为他或许会有一天,会执了她的手与她讲,“我对不住你”,哪怕是在梦里。然而梦里梦外,他与她的,却只有对鬼神的畏惧。
让她如何不恨?
或许那一刻,她也想起了同样的往事。那些碧空下池水楼台,再没有人影、再没有笑语,只遗她满地的落英,那些深深浅浅的颜色,在风中没有声音地落。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情深意切,原来都是旧欢如梦,一朝醒来,谁人与共?
或许她也曾以为早已从黑暗的梦魇中逃离,醒来才发现,自己从未脱身。那些重寻而来的快乐,短暂如流光,只给她一瞬的灿烂,就再无踪迹。而这清冷人世与她的突然而袭的悲哀,扑面地降临,让她如何自持。那般繁华而热闹的节气里,千般春色,万丈生机,绝望的只有她一个。
她心中恨不恨,又有什么区别。
*...*...*
临别时,晨光为她划出黄泉之路。据说奈何桥上,孟婆的汤很好,可以忘记前世种种,然后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夕颜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道:“我听说你相和了一首钗头凤,可否讲给我听。”
唐琬一愣,慢慢回过头来,这片刻的怔忡后,却是明媚如春光的笑颜,和那渐渐变薄的身影一起渐渐变淡。
她听见她微笑着念出:“世情薄,人情恶……”
她看见一滴眼泪划过那如花的笑靥,落在空气中,散得无影无踪。
写一个喜欢的人很容易,写一个厌恶的人却很难。
至于我对陆游词《钗头凤》的个人见解,请参阅拙作《曾是惊鸿照影来》。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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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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