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身是客》庄小舟

2、第 2 章

　　秋天是一个肃杀的季节，百木凋零，单调无味。风声过处，草拂之色变，木遭之叶脱，一片凛冽。
　　一连几日的晴空万里，让人皮肤干燥，似乎要裂开似的，而那本就枯萎的草木干得只要一点火星就可燃起燎原大火。
　　雪峰山山腰上有一座算不上雄伟壮观却十分别致秀美的山庄。山庄门前的匾额上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宛如蛟龙，那气势当真配得上山庄的名字—龙桓山庄。龙桓山庄跻身江湖五大山庄之列，庄主为莫行风、君耀祥，莫家、君家同时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六大世家之二，其地位可见一般。只是龙桓山庄数百年来倒也安分，不挑争端，平静处事，泰然对人，名声不错。
　　今日，山庄中的每一个人都如常的各司其职、各尽其力，倒也一片祥和之态，谁也未曾注意到有人悄悄地去往水井边，洒下一包白色粉沫。看着落于井中的药，那人诡秘而笑。
　　黄昏的光线柔和而美丽，连带着人心也稍稍松懈。
　　第二日，江湖震惊。
　　昔日赫赫有名的龙桓山庄一夕之间化为灰烬，名震江湖的莫行风、君耀祥死于火海之中。那晚山庄里大火连天，宛如傍晚绚丽至妖艳的云霞。山下的百姓说大火烧至天明未歇，将雪峰山照亮如白昼。
　　一时间茶肆酒馆，街头巷尾，满城风雨。
　　叶家近日来了几位贵客，自是与叶家生意上常年合作又与叶胜天为结拜兄弟的冯谦和王融。冯家、叶家、王家的生意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相互协调、补助。并为江南三大富商。只不过王家后来迁居京城而冯家迁居扬州，三兄弟之间无法像曾经一样过于经常的见面罢了，感情仍然在的。
　　叶胜天已过知天命之年，膝下只有一女若瑶，年六岁，而冯谦、王融比他小，但他们的儿子冯云鹤、王鸿鸣都已十一岁。三家的生意将来必是由他们接手，为了后辈之间不至于有隔阂进而对生意不利，影响合作，三个大人聚首的时候都会将小孩带上，既增加感情，培养默契，又充当玩伴，也让孩子见见世面，一举数得。
　　“大哥，这事你怎么看？我与谦觉得并不简单。”书房内焚着上好的檀香，四十二岁的王融眉目间并没有商场上尔虞我诈的奸猾，反而从从容容、潇洒自然，动作优雅高贵，更为他凭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风韵。
　　坐于他对面的男子便是冯谦，整个人看上去温文有礼。气息内敛，颇有几分书卷气，眉宇间皆是沉稳。“大哥，我倒是觉得唐毅那个老匹夫似是在龙桓山庄发现了什么。该不会是那东西让他知道了？如今流亡在外的两小子日日受到唐门暗地里培植的死士的追杀，却不对其灭口。近日风声消停了些，龙桓山庄废墟里倒是挺热闹的，去了不少人，似是找什么。”
　　“天机老怪那家伙怎么说？”王融问。
　　叶胜天斯条慢理的放下茶盏，面容刚毅。常年商场倾轧、大哥之位、家主之席让他面染风霜，也威严自成不苟言笑。“莫急。那些东西岂是唐毅可以得到手的。既然他爱折腾，我们不妨好好地折腾一回，但要留口气给他喘喘。此举正好将十年前我二弟叶胜海的账一并算算，若非他唐毅我和二弟何至于一分十载，见而不识。至于那两孩子引来这里便是，他们的未来也怪可怜的。而天机老怪，这老头最是神神叨叨，当年送瑶瑶来我府的时候就说此乃天女后必有成，也不知他怎么说服庄主同意的收养瑶瑶并让她日后接手事务的，不过如今看来也是不假，瑶瑶惹人痛爱，很是聪慧。前几日老怪又说再有一年就收瑶瑶为徒，再不问事，现在问什么都不说倒也可气。”
　　一时间书房沉静下来。
　　落日的光辉透过窗户打了进来，明明暗暗，光影分明，显得分外柔和，宁静致远。
　　深秋，难有这片柔和的光线，还有那宁静致远的心境。
　　“瑶瑶，在干什么呢？”
　　花圃里小女孩采着菊花，手中的篮子已是收获颇丰。全神贯注于采花的女孩并未察觉到身后的人，猛然被人拍到肩膀，又听见乍起的声音，心中惊诧，篮子便落于地上，那花散了一地。
　　女孩又气又恼，额上因采花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宛如珍珠。
　　刚转过身，一只手已经取下她襟别的丝帕，扶住她的肩头，细细擦去汗水。
　　“吓着你了？下回我会注意。”少年目光深邃，平稳无波，面容俊雅，嘴角轻抿，倒是一副沉稳不苟言笑的摸样，只是眼中真真切切的透出关心与歉意，深沉的目光在看到少女身后散了一地的菊花时明亮了许多，噙了些许笑意，点点女孩的鼻尖。“在干什么？”
　　女孩冲站在花圃外的俊美中略显风流姿态的白衣少年做了一个鬼脸，这才抬起头仰视站直了身可以多她两个头高度的少年，说话的声音又些稚气：“冯大哥今次怎么来的这样早呀？以前都天黑了才可以到呢！瑶瑶本打算让李婶做菊花糕给哥哥的！你都不知道李婶的手艺可好了！好多我和她说的糕点，李婶做出来爹娘都说好吃呢！”
　　“是吗？”
　　这两位少年便是十一岁的冯云鹤和王鸿明,冯家和王家的少爷。一沉稳有持，一风流潇洒不羁，而那女孩自是六年前大雨夜穿越而来被天机老怪抱入叶家的叶若瑶。
　　冯云鹤浅笑着揉了揉若瑶的头发，见她听了自己的话而嘟着嘴不乐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这小丫头古灵精怪，老拿自己是个大人的样子。被当做小孩就嘟嘴鼓腮，满脸不乐意，还睁着清澈的水灵灵的蓝色的大眼睛，似有千般委屈万般难言之隐的样子，再加上白嫩嫩的皮肤粉里透红，煞是可人。
　　见冯云鹤失笑，若瑶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也很是郁闷。
　　自己本就是一个大人，什么一梦结前缘，梦里走一遭，不就是穿越？说了那样一大堆！穿就穿了，还穿成一个婴儿。婴儿也就算了，魂穿就是了，可她倒好，来个不伦不类的穿越—身体是原来的，只是缩水成刚出生的婴儿。本来她以为是魂穿的，结果听到她现在的爹和娘同抱她进叶家的现在在叶家当幕僚混吃混喝的以后要当她师父的神神叨叨的叫天机老怪的说这女孩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将来只怕会招来事端的时候，当真是郁闷至极。
　　在现代，一个有明显特征的混血儿走在路上都会招来一些目光，有意或无意，别说在三百年前的清朝了。
　　她是一个混血儿，父亲是满清贵族纳兰家之后，母亲是法国贵族的后裔。因为是混血儿，她的眼睛是天蓝色的，皮肤偏白，其他地方就没啥不同。但就这双眼睛在清朝就是相当异类的了。
　　好在现在是康熙年间，与西方早有接触，彼此还算和平，有争端的西方人也就俄国人，虽然此时离《中俄尼布楚条约》的签订还有一年的时间，但基本上不影响两国走向和平的趋势，毕竟两国已经过了雅克萨自卫反击战的敌对时期，商业上也有往来，即将迈入和平的大门。所以若瑶得出结论顶多自己走在街上另类点，吸引几道奇怪的目光，从小到大都说她长得漂亮，加之家世好，虽然没觉得有什么，但注目礼没少受过，清朝人眼神的杀伤力她坚信是没有现代人强悍的。
　　现代人的眼神那就是x射线，从头扫到脚，能把人骨头渣子看出来的，所以她坚信自己的性命是安全的。至少不是在汉朝之类的朝代，不然她这双西域人的眼睛顶着，走在路上，估计啥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虽然郁闷，但好在她向来随遇而安，在漫长的婴儿时代自我建设建设就好了，就当走一遭，奇遇一番，醒来皆是梦也未尝不错。只望那个声音没骗她，这真的只是走一遭，了结前缘，还能醒来，不然她准能郁结死。
　　有时她也好奇当年云逸三人的内幕纠葛究竟是什么样的。
　　至此，以她的聪明早已明白那个若瑶说不定就是她的前世什么的—虽然她向来不信这些，不过既已发生她也只有承认。她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古书上记载的那样简单，否则哪来的她这一梦呢？
　　两人说话间，丫鬟已经收好花篮。冯云鹤牵着若瑶走出花圃，边走边问：“有半年未见，可想大哥？”
　　“想呀!大哥说这次来的时候要带瑶瑶去玩，可不准反悔哦！”若瑶侧头看少年。
　　只见他半张脸都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嘴角浅笑。一时间让她想起柔和这个词。要知道冯云鹤自小老成持重，待人处事都沉稳不苟，极少露出这样可称之为柔和的表情。在漫天云霞下，这个本就俊朗的男生成了一束明亮的光，照彻了满院的芳华。
　　若瑶不禁停下，扯扯冯云鹤的衣袖。在他弯下身的时候，抚上他的眉间，浅笑道：“冯大哥，其实你笑起来不皱眉的样子最是俊朗不凡。不要老气横秋的，像个小老头。”
　　冯云鹤闻言一时愣在当地，那双清澈不染尘埃的眸子满含期盼，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而那声音清脆好听，像银铃一样，仿佛受蛊惑的点了点头。
　　冯云鹤身后的王鸿明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冯云鹤在心中哀叹：瑶瑶，还有许多是你不曾经历的。若经历过，你就不会这样了。
　　“我说你们两个当我死人是吧？”
　　被打破氛围，若要心中不快。本就喜欢和王鸿明对着干，一年前，他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像个花花公子一样，更惹若瑶不爽。
　　于是若瑶道：“哪来的活人？哪啊？我还以为哪来的猫在发春。不过春天还早，你什么种的？”
　　冯云鹤看那身影暗道好好保护好她吧，为了这样的笑容，又有什么样的人生不能接受呢？
　　王鸿明自小和若瑶接触自是知道怎么对付她。只见他面不改色嬉笑而道：“特种的，满意不？”
　　说罢还抛一个媚眼，转身而走，徒留若瑶咬牙切齿。
　　又不甘心的追了上去，两人自是吵吵闹闹一路。
　　满天云霞下，秋日肃杀中，叶府花园里笑语一片，其乐融融，暖如春日。
　　多年后，命运起伏，时光流过。他们垂垂老矣，依稀记得当年那段年少青春。那个如光如神祗般的美丽明媚少女，为他们阴霾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温暖与光亮，不再孤单寂寞，不再阴暗无光。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片热闹之景，两位少年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身上多处伤痕，乍一看去会以为两人是小乞丐。仔细一看又不尽然。
　　年纪稍显年长的少年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拉着身后的少年，面目凝重，周身时时笼着一层寒气，警惕的神色使得他本就刚毅的脸更是冷硬。
　　而另一位男孩却是截然相反的长相。此时虽然落魄不堪分外狼狈，但难掩他柔美含情的气质，尤其是一张桃花眼，眉梢一点朱砂痣，可以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可见长大后是一位美丽的男人。而他此时也是警惕万分，十分防备。周围的人不免多看着两人几眼。
　　这二人便是从龙桓山庄的大火中逃出升天的君无双和莫少霆，两人一路逃避杀手的追杀来到杭州。
　　莫少霆本打算投奔他玉龙雪山上玉龙教教主的舅舅秋玉白，却不想沿途有埋伏险些丧命，只得折返北上，希望到京城在天子脚下寻求一些庇护，或者在路上摆脱这些人，只可惜未能如愿。
　　路边茶棚里两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在人群中见到君莫二人，相互使了一个眼色，付了茶钱压低斗笠，一前一后走了过去。
　　莫少霆和君无双见迎面走来这样一个人，心下虽疑惑为何与以前的杀手不同，但也不敢大意，掉转身就欲走，却不想又有一人从后走来。
　　前有追兵，后有猛虎，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莫少霆想难道当着要丧命于此么？
　　原本已麻木冰冷的心忽然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凉。
　　“冯大哥，这个簪子和娘配不配？”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莫少霆耳中，他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扭头向声音寻去。只见一个女孩有美丽的面孔，夺目的光彩，眉宇间神气活现，整个人有一种灵动与纯净阳光，尤其那声音，像煞了她。扯着一个少年的衣袖巧笑嫣兮，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只是今后无论身处何处，都该无缘了吧—那个为自己生命抹上亮色的女子。
　　其实他和雁晓语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已经模糊了。
　　只记得那是自己七岁的时候有次随父亲去拜访雁伯伯。雁家和莫家同为世家之列，龙桓山庄和雁荡山庄同为四大山庄，交情自是不必说的。
　　他记得雁晓语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总让人想起鸭子，为此不知道嘲笑她多少次。她有很黑很明亮的眼睛，笑容明媚，有浅浅的酒窝，身形娇小，十分可爱的样子。只是别看她弱弱的，性格却是十分精怪，她哥哥雁晓川每回管她都被她缠的不行，索性不管。她自小被家里的人娇惯，很是胡搅蛮缠，不知怎的就缠上了自己，弄得自己不得安生，还跟牛皮糖似的甩不了，让他很头疼。
　　关于雁晓语的记忆是那样的模糊而琐碎，以至于他都无法拾起一个完整的片段，只记得她明媚的笑容、清脆如铃的声音。方才那一瞬间他以为那女孩是雁晓语，不是不震惊的。
　　看到若瑶和冯云鹤身后的随从，只见功夫都不错，想必这两人身份你不一般，一计遂升上心头。
　　见到一个逗着鸟的纨绔子弟走来，莫少霆对君无双使了一个眼神便往那人身上撞去。
　　“他奶奶的，臭小子，你他妈敢撞你家大爷！老子是你这狗娘养的能撞得？看我不打死你!”说罢就要掳袖子上前揍跌倒在若瑶身边的君无双和莫少霆，仔细一看那小女孩，气势一下又熄了下去。
　　叶齐宇是万万想不到今日竟碰上若瑶。虽说她不是叶家的血脉，但叶胜天说是天赐之女，将她捧在手心上当掌上明珠，又有王家冯家帮衬，他们这些叶家正统的子孙也得让着三分。遂笑得谄媚：“原来是若瑶呀。今儿个有空出来玩？大伯不管么？”
　　若瑶一见是她四叔的儿子叶齐宇，原本好好的心情尽数落空。
　　这些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她这表哥就是一个败家子，风花雪月的场所无一不沾，喝酒赌博样样都会，正事做不了一个，最擅长玩花花肠子，阿谀奉承。有事没事针对娘，说娘一无所出又不让爹纳妾，导致叶家正系没有子嗣。明明是贪图叶家家长的位子，说得冠冕堂皇，她也知道叶家的那些个叔叔伯伯舅公叔公的都是狼子野心，只因爹爱娘没有子嗣就拿此说事。
　　“原来是表哥，今天去哪了？动了这样大的肝火？被撞一下就气成这样？都动起手来了呢？”
　　被这样一说，叶齐宇一时无话，讪讪离开，目光阴冷心中暗道：咱们走着瞧！还真当自己是叶家小姐了！没了叶胜天撑腰，你又能蹦跶到何时？
　　莫少霆看见来往的人群中已经没有那两个人，不由得暂放下心来。收回眼神的时候正好看到冯云鹤的目光，十分犀利，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找了一个什么样靠山，不免感叹自己的好运。
　　若瑶打量他们一眼，笑笑道：“你们当我护卫吧！”
　　“不好！”莫少霆回绝。
　　若瑶也不气馁，凑近莫少霆压低了声音咬耳根，只见莫少霆蹙眉凝思，终是妥协。
　　若瑶顿时眉开眼笑，明朗如花，晃花了莫少霆的眼。
　　他又想起了虽不及眼前的人美丽但同样笑容明媚的女孩。
　　这世上总会遇到一些人，无论时间地点方式，遇见了就是一辈子，就是唯一。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没有了光华。那个人为自己的生命抹上了色彩，所有的一切在那人到来时都变得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