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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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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蒙脚步急促匆忙地踏门而入,周瑜背向他坐着,面前是一堵空茫的墙。
吕蒙一怔,放轻步子,拱手轻声唤道:“大都督。”
周瑜没有反应,浑然不动,全似一座雕像。但吕蒙知道他听见了,吕蒙蹙眉,这次急切了些:“大都督……”
“子明,你放肆了。”
周瑜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声音里没有怒责,只是暗哑中带着威沉,好似大病一场全身脱力又不得不强撑病体般惫乏。
吕蒙不是不能体会周瑜此刻的心情,但他呶了呶嘴,还是倔强地夺口:“可是少主公和太夫人——”
“不管别人怎样,”周瑜打断吕蒙,顿了顿,“都跟我没有关系。”
吕蒙被周瑜的孤傲逼得一时接不得口,他看着周瑜终于有了动作,缓缓摘下额头上的白纱,周瑜将其缠在手上绕了两圈,语重心长:“伯符,还有大业未竞。”
吕蒙不知自己对这话的理解是不是和周瑜一致,他微侧过脑袋,却听见周瑜语意里有冷然的咝笑:“我才当了半日大都督,你倒已经叫得如此顺口了。”
吕蒙极认真地挺起胸:“在末将心里,大都督一职,非您莫属。”
周瑜抬起头,头发在背上长长了几寸:“眼下最紧要的,是助少主公巩固权位,当以大礼事之,不可轻慢随意。”
“……”吕蒙泄了气,他垮下表情,暗自恼怒了一会儿,矮身跪下:“末将知错。”
“子明,坐一会儿吧。”周瑜重新低下头,声音也一起低了下去,“坐一会儿就好。”从始至终周瑜都没有回身,
吕蒙不便再说什么,他起身靠近周瑜一些,席地坐下。周瑜暗色的背影占据了吕蒙所有的视界,吕蒙心里像蓄满了水的库槽,无从宣泄的苦痛令他不忍心再看。吕蒙转头去看灯火,风声将烛光吹映到墙上,翩然起舞,兀自不停。
当时种下的祸根,多年后终于爆发。周瑜不是生气被夺了兵权,而是痛心自己忠诚至此,却始终换不来主公的坦诚相待。
“我恨的是那诸葛匹夫!”
即便是醉意七分,急怒攻心,周瑜还是理智地、或者说偏袒地,将火气撒到了不相干的真正敌人身上去。吕蒙憋屈得心脏都要爆了,刚才挨打时半是惊吓半是强压下去的痛活蹦乱跳地发作起来。
“大都督,你就不要难过了。主公心意已决,此事断难改变。”吕蒙岔开话题的同时顺着周瑜的指向替孙权开脱,两人都万般无奈口是心非,还要装着毫不知情心照不宣,“现在最重要的是大都督一定要保重身体。”
周瑜踉跄了几步,烦躁地回过头,却忽然把目光停在吕蒙的脸上好一会儿。
吕蒙茫然地睁大眼睛,迷惘的神气像个犯傻的孩子,周瑜倏的好笑,觉得郁结的烦怒舒解了一些。他身不由己地抬起手,又意识到什么,局促地收了回来,从旁找了块帕子递给吕蒙:“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去歇息吧。”
吕蒙抹去唇边血迹,反倒笑了,原来大都督是为这事。吕蒙摇摇头:“末将无碍的。”
这话刚才说过一遍,周瑜若把自己的台词再重复一次,未免太像演假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只用柔和下来的眼神催促吕蒙回去。吕蒙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那,大都督不可再饮酒了。”
“不饮了。”周瑜努力正色保证。
吕蒙把翻倒的几案扶起来,将酒壶酒杯一并收走:“大都督也早些歇息吧。”
周瑜本想自嘲“我已不是大都督了”,看到吕蒙满脸的认真关心,好象自己是个会背着父亲出去偷玩的顽劣孩童,他又不禁弯起眉眼:“你还真管起我来了。”
吕蒙忍笑低头,拱手行礼:“末将告退。”回转身他就笑得眼睛都花了。
身后传来周瑜满是笑意的埋怨:“得寸进尺啊。”
秋风萧瑟,园里堆积了些落叶。南方虽不似北地苦寒,但湿冷入骨,对伤病不利。周瑜自养伤以来,下人们伺候得极尽小心,他每天无所事事,颇为无聊。偶尔兴之所至想去垂钓,周围即刻站立一群满口“大都督病体虚弱,万万不可”的嘴脸。
要是子明在就好了。周瑜这样想。子明只会爽快地应一声“末将遵命”,接着就带上渔具和几件厚实衣裳,陪周瑜出门。
所以看见吕蒙踩着石块一步步进来,周瑜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子明。”
“大都督,”吕蒙笑着行了一礼,“末将回来了。”
“前方情况如何?”周瑜身为将领,最关心的也不过这些。吕蒙心情很好,微翘着嘴角禀报实情,周瑜边听边转过身去,满意地抚着唇上的胡子:“很好。”
“对了,”吕蒙放下手中食盒,“主公又送来不少珍奇药材,都是养身调理的,嘱咐大都督要好生休养,末将已让人收好了。”
“嗯。”周瑜点头,又指着案上的食盒问,“这个呢?”
“这是末将路过家乡,特意带来的土产,”吕蒙热心地介绍,“都是素食,大都督尝尝看。”
“多谢子明了。”周瑜按下吕蒙的肩膀,“我自己来就好。”
周瑜只是轻轻一按,却见吕蒙皱眉咝声,吕蒙很快恢复常态,周瑜已察觉不对:“怎么了?”
“没事。”吕蒙掩饰得很不自然。
“你受伤了?”周瑜盯住吕蒙。
“……末将视军时为正军仪,连续数日衣不解甲,两肩有些淤青,不碍事的,过一阵就好。”吕蒙知道在周瑜面前说不得谎,只作最后挣扎,尽量说得轻松平常。
周瑜当然不吃这一套,他把食盒推到一边,倾身向前:“给我看看。”
吕蒙不得已,只好解开衣衫,周瑜看着那两片乌青,眉宇紧锁,替吕蒙把衣服穿回去的手势不自觉地小心轻柔:“我叫大夫给你配药,子明绝不可耽误敷衍,身体要紧。”
周瑜的担心关切直看进吕蒙眼底,他觉得肩上也不那么痛了,眼中热热地点头应着。
忽然门外有人来报:“禀大都督,鲁大夫已启程,三日后来见大都督。”
“知道了。”周瑜若有所思。
鲁肃与周瑜是挚交,但素来政见不合,见面总是争论。大夫反复叮嘱过周瑜不可动怒,吕蒙也顾不得尊仪,急劝道:“大都督,要不还是称病不见吧。”
“岂敢。”周瑜无奈地笑了,“子敬此行,十有八九是去刘备那里索要荆州,依我看,若能要回来才真是怪事。”周瑜冷哼一声,“我倒刚好也想点兵,当然不是真要激起大战,而是从后方布兵震慑,助子敬声威,也好令刘皇叔他们不要得意忘形,不把我们东吴当回事。”
吕蒙点头:“大都督英明。”
周瑜回头看吕蒙,眼神里有点说不明的东西:“子明,你好好休息……”
“末将请求随同前往。”吕蒙请随的身资标准英挺,态度热忱诚恳,任何人看了都会热血上涌,不容得不答应。
“……好。”周瑜深吸了口气,两人相处多年,他很了解吕蒙的脾气。
“谢大都督。”吕蒙抬头,给了周瑜满目的忠心耿耿和意气风发。
“来,这个还没吃呢。”周瑜笑着坐回来,打开食盒把吃食分给吕蒙。
两人坐在厅中有说有笑,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
“子明,明日若天气晴朗,陪我去钓鱼可好?”
“末将遵命。”
“呵呵。”
周瑜忽然笑得几欲喷食,反倒让吕蒙一头雾水,只是想周瑜闷得久了,听说可以出门就高兴得喜不自禁,大概如此吧。
古朴的琴声在夜色中流淌,和微苦的药香混合出一片苍然宁静。
吕蒙放下扇子,听着药炉中细小的咕嘟声为周瑜的琴声打节拍,心里有些遗憾。兵法谋略可以学得七七八八,音律这玩意儿却不能一蹴而就,可惜这精妙绝伦的琴声都浪费了。吕蒙能做的只是尽量不打扰周瑜,看他陶冶情操得差不多了,把药趁热倒出来递上:“都督,该服药了。”
周瑜沉浸琴音的陶醉在看到药碗时瞬间萎靡,他僵硬的表情让吕蒙端药的手抖了起来。
人都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周瑜也不例外,比如吕蒙也不喜欢喝药。他把药碗塞进周瑜手里,刚熬好的温热从周瑜的掌心暖到他的心里。
“都督,你不喝药,病不会好,病不好,你就得喝药。”吕蒙耐心地劝了句。
“子明,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周瑜承认吕蒙的道理,他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荆州那边的情况如何?”
“甘宁派回的细作说……”
两人讨论了一番军务,周瑜笑得胸有成竹,吕蒙却一刻不松懈地提醒:“都督,再不喝,药就凉了。”
周瑜认输,壮士断腕,痛下决心,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都督,早些歇息吧。”
吕蒙收起药具转身出去,周瑜却不慌不忙地撤下琴,搬出一卷竹简:“不急,我看完这些再睡。”
吕蒙回头睁圆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哦。”
周瑜直看到眼睛酸涩才放下竹简,他揉了揉太阳穴,正想叫人来添灯,忽然发现门边倚着一个阴影。
吕蒙耷着肩膀,脑袋靠在门框上,就这么睡着了。能累成这副德行,看来他照顾别人很在行,对自己却不怎么上心。
周瑜心里一紧,情不自禁地起身走过去。
“大都督?”吕蒙醒了,惊讶地看着周瑜,“有何吩咐?”
“你过来。”周瑜不由分说,推着吕蒙往房里走。
吕蒙以为周瑜想起要事要与自己交代,带着还未全消的困意听话地被半推半走进来,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已被轻柔按倒在塌上。
“大都督——”
“嘘……”吕蒙一阵慌乱,作势要翻身而起,周瑜不顾他的反抗,牢牢按住吕蒙,将他结结实实地裹进棉被里:“快睡。”
“大都督,这……成何体统!”吕蒙大感不妥,急得脸都红了,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
“快睡。”周瑜加重语气重复一句,眼睛弯成隐三角形,他向吕蒙瞪出一片故作的威令和严肃,口气却是关爱的:“大都督的军令,你敢不遵?”
“……”
吕蒙在眼神对战中败下阵来,只好放松全身,感觉周瑜按在自己胸口的手也收了力。
“是,末将遵命。”吕蒙微笑起来,眯起眼睛欣赏周瑜英俊的面容,任目光泛滥放肆得自己都难以控制。
“嗯?”周瑜不依不饶地盯着深得自己宠爱的下属。
“末将这就睡。”吕蒙歪过头闭上眼睛,小声嘟囔:“末将已经睡着了。”
周瑜忍俊不禁,他无声笑着替吕蒙掖实被角,便转过身不再管他,翻开书简继续阅读。周瑜只是调整了坐姿,替吕蒙遮掉扰人的光亮。
吕蒙感觉一片阴影温柔地罩在身上,在这片庇护下,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全心安然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