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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前路迷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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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春园的册子均是上好玉版纸所印,封底封面双层厚纸,再包以淡粉色缎面,甚是精致。傅行之将缎面拆下,再将双层厚纸揭开,果然夹层之中另有一张宣纸。傅行之将纸展开,陡然一惊,画面之上淡云微月,堂前一女子凭窗而立,居然又是一幅“西厢待月图”!
林锋眉头一皱:“可是五联镖局所保的那一幅?”
傅行之摇了摇头:“不是。但却是出自一人之手。”
林锋明显有些怀疑:“傅兄怎知是出自一人之手?”
傅行之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与叔叔是同年文武探花,家中所藏书画无数,自幼得父亲耳濡目染,于书画之道颇有造诣。今日这幅画设色布局笔法立意均与宁致远当日所背负的那一幅如出一辙,只是画纸有同。何况此画之布局独出心裁。西厢待月是熟极而烂之题,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画过,其重点大抵不过在崔莺莺或张生身上,而这两幅图设色淡雅,莺莺身上亦是白色衣饰,几与背景融而为一,反是右下角树下之红娘,两笔淡朱之色成为全图之“眼”。当日虽只匆匆一瞥,这一抹朱色却记忆犹深,断然不会认错。
林锋对书画并无多大研究,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道:“若真如傅兄所言出自一人之手,则此画定是藏宝图之一部分了。”
傅行之讶然道:“怎么,难道藏宝图并非是一幅图画?”
林锋笑道:“自然不是。据说当年共绘了三幅西厢图,这三幅图合在一起,方是完整的宝图。”
傅行之将图翻来覆去细看一会,摇头道:“此图只怕并非三图之一。”
林锋皱眉道:“傅兄这又是从何而知?”
傅行之仔细捻了捻纸角,道:“因为此图绝非十余年前之物,纸张印泥均是做旧的。看这丹青之色,绘成也不过一年左右。”
林锋讶然道:“傅兄连这也看得出?”
傅行之道:“小弟幼时曾随先父游历苏杭一带,亲眼见过如何伪制古画。此画笔法虽佳,但伪古之技不精,故而小弟看得出来。”
林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只得放下,道:“若依傅兄所言,此画应是伪制。但胡冉为何要将一幅假画带进京来,又是想在含春园做什么?”
傅行之与他对看一眼,心中俱都在想:胡冉进京,十之八九是来寻纪纲的,而此行之目的定与建文帝藏宝有关,只不知为何要带幅假画在身上。只是二人又非深交,这番话只好心照不宣罢了。
林锋长吁口气,道:“此事只好再查。倒是傅兄日间答应陆谳之事—此案在下亦略有耳闻,浙东六户皆为当地中等士绅,素来亦无什么仇家,此次一夜之间无一活口,确实事出蹊跷。因其中一户乃皇上新纳贵人家属,所以上达天听。皇上颇为震怒,明限一月之期。只怕陆谳借刀杀人,傅兄此去—”
傅行之苦笑道:“陆谳步步进逼,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是五联镖局之事尚不知如何结果……”
林锋沉吟片刻,道:“傅兄,此事云大人行前亦曾向在下谈过,只怕到时活人可赦,死者难逃。”
傅行之悚然道:“林兄这是何意?莫非……”
林锋微微点头:“正是。此事终要有人顶罪,虎啸镖局可赦无罪,威扬镖局,恐难平反!”
傅行之僵在当地,半晌才缓缓道:“如此说来,威扬镖局数十条人命,就白白死了?且死后尚不得清白!”
林锋默然,良久方道:“大人常叹世上冤案太多,多少捕快只顾奉命抓人,又有几个真去探究其中不平?”
傅行之微微出神,不期然忆起清阳谷中云无忌白衣飘飘,语声清洌:“天下不平,岂可袖手旁观……”右手在袖中不由自主握紧了那块平乱金牌。
分手处,长亭短亭。
城门之外,秋风萧瑟。傅行之止步抱拳:“林兄请留步。”
林锋白衣飘拂,亦抱拳为礼:“傅兄前程艰险,还请保重。”
梁节与洛青萍前日已然回转长沙。正如云无忌所料,失镖之罪全数由威扬镖局承担,宁致远涉嫌监守自盗,已被画影图形缉拿;五联镖局虽同气连枝,却可网开一面,准其戴罪立功,寻找失镖。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五联镖局其余人等连所保之镖究竟为何物也不知,却如何去寻?分明只是脱罪之辞罢了。傅行之心中怅闷,但旨意既下,无凭无据,却难为威扬镖局翻案,且陆谳一再催促,只得启程前往浙东。
林锋与傅行之均非多话之人,亦不做小儿女情态,道别已毕,即分道扬镳。傅行之策马而行,忽然路边人影一闪,马头已被人拦住。此地乃是十里长亭,春日里杨柳依依,往来送别之人多在此处留连。如今虽已深秋,柳条早已干枯,路上仍不乏把酒送别之人,倒也热闹。傅行之心事重重,倒真未注意此人是从何处闪出。来人身材瘦小精悍,大白天的也是一身黑色劲装,居然是铁尘!傅行之讶然道:“铁护卫,是你?将军何在?”铁尘乃是大将军贴身护卫,向不离开,如今他既在此,不消说大将军自然也在。
铁尘也不说话,只比了个手势。傅行之顺他手势看去,只见路边一辆马车,车帘半卷,一只手探出来向他遥遥点了点。手指上套了枚碧绿的玉扳指,正是大将军。
铁尘打起帘子,大将军微笑道:“行之何事,如此心不在焉,连我招呼都未看到?”
傅行之苦笑一下,将这几日事情一一说了。大将军皱眉道:“如此说来,行之根本未见到云无忌?”
风鉴哼了一声,道:“说不定他不敢应承此事,一早避出京去了吧?”他若不开口时,面容俊秀,风度翩翩,弯弯的眼尾不笑时也像带着笑,俨然佳公子;一开口却是尖刻锐利,不留余地。傅行之皱了皱眉,道:“风师爷误会了,云无忌因出外办案不在京中。此事能得如此,也还亏他从中斡旋。”
大将军摇头道:“行之你太过忠厚。京城之中不比滇南,勾心斗角各怀鬼胎。云无忌年纪轻轻而能居七大皇捕之首,手段非常人可及。他这一离开京城,若能利用纪纲平息此事,自然得你感激;若是不能,你亦不能怪他。这般心机,不可谓不深沉。七皇捕何等身份,若非大案,如何能惊动?如今京城中不闻有什么要案,他却是去做什么?”
傅行之笑道:“将军有所不知。云无忌并非办什么官案,而是去了殷家天巧山庄搭救钟一鸣与任飞霜之子。此事甚为秘密,众人不知,连我亦未明示,只是自他留语中猜测而已。”
风鉴哼声道:“杀其父而救其子,却不知是何居心?”
傅行之面色沉了一沉,道:“风师爷此言差矣。云无忌杀任钟二人,乃是公法;然而其子无辜。肯去相救,正是他仁义之处,风师爷切莫度了君子之腹。”俗话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傅行之虽未明言,却等于指斥风鉴为小人之思了。
大将军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行之对这云无忌竟是颇为推崇了?嗯,虽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他能如此作为,便是作态,亦是难得。”打个圆场,将风鉴羞怒之色掩了过去,“只是行之这般行色匆匆,又非回滇南之道,却是为何?”
傅行之略一踌躇,将陆谳步步紧逼,意图借刀杀人之事讲了,但胡冉身带伪图之事却未说出。不知怎的,他听了风鉴之言,忽然有些后悔泄露了云无忌行踪,不知不觉便将图画之事咽了下去。大将军面上阴晴不定,道:“行之莫非有意应云无忌之邀?”
傅行之自己亦有些迷茫,道:“属下尚无此意,但事已临头,总不能让陆谳拿到把柄。”
风鉴哼了一声,低低道:“中了借刀杀人之计,还要如此卖力……”他声音甚低,傅行之也就只做没有听见。
大将军沉吟片刻,道:“行之言之有理。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云无忌既是曾有恩于你,此时总不好弃之不顾。只是此案定然非同小可,行之若是不能按期破案,那时却如何是好?”
傅行之苦笑道:“亦只好尽力而为。成与不成,三分天定,七分人力。”
大将军哈哈一笑:“好个三分天定,七分人力。既是如此,行之你去吧。”
傅行之道:“却不知将军怎会在此处?”
大将军微喟道:“皇上下旨封我为定南公,此次入京谢恩,一并交出兵权。我担心你的事情,正好来瞧一瞧。”
傅行之默然。由定边大将军而定南公,表面上看起来加官进爵,泽及子孙;其实交出兵权,势必被架空,乃是明升暗降。傅行之是官场中人,怎会不明白此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大将军打起精神哈哈一笑:“行之不必如此。此后我安享清福,岂不甚妙?行之有事在身,还是快快去吧。事了之后,我在滇南等你。”
傅行之黯然,深施一礼,上马而去。大将军凝视他背影,面色渐渐阴沉。风鉴在一旁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将军,傅行之似乎颇有应邀之意,只怕……”大将军目光冷冷回转盯着他,看得他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大将军冷冷道:“风鉴,你此时心中所想到的,就只是排斥行之么?看来你的眼光,已被嫉妒之心蒙住了。”
风鉴心中一寒,陡然想起一事,失声道:“云无忌—”
大将军冷笑道:“不错,算你还清醒!云无忌才是心腹大患,不能再留!”
风鉴嗫嚅道:“但傅行之已说过他只是去救任钟二人之子,未必会……”
大将军冷冷道:“云无忌是什么人,若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必然一查到底。何况行之对他颇为推崇,只怕早晚被他拉了过去……无论他是否会查此事,都不能留!”
风鉴迟疑道:“但云无忌毕竟是御封皇捕之首,天巧山庄尚未完全在我们掌握之中,只怕无人能杀得了他!或者,可派四使中一位……”
大将军摇头道:“来不及。杀他要快,若被他有所防范,便难以成功。我另有安排。这三人出手,再辅以我们的人,定教云无忌有去无回!”他眼中杀气一现即隐,冷冷道,“叫春使那边停手,宁可拖后一时,不要与行之起了冲突,更不能给他什么线索。待他无法办完此案,陆谳自然不能容他,到时他自然会回来。春使这些日子不妨便去查一查燕十七的底细。”
风鉴见他片刻之间连发数令,有条不紊,心下敬佩,垂头道:“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大将军微微点了点头,遥望傅行之行去之处,良久,低沉自语:“行之,你切莫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