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不平》朱砂

33、刑部双石

　　天色将明，风却大了起来，吹得地上一层细雪翻翻滚滚。傅行之浅浅的足印落在雪上，随即便失去了痕迹。街道尽头便是威扬镖局。两扇红漆大门还紧闭着，寂静无声，似乎里面的人还没有起身。傅行之走得愈近，脚步便不免愈有些迟疑。宁致远失踪究竟是何原因，是否已回到了镖局，若是尚未回来，他又该如何向宁夫人启口？他满腹心事，直走到了威扬镖局门口，才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镖局中俱是练武之人，晨课乃是必不可少之事，怎的此时天色已微白，却还没有人起身？宁致远若是如此懒怠，威扬镖局又怎能傲立滇南？
　　红漆大门上一对黄铜门环冰冷而沉重，傅行之伸出手时便已发现，门环上结了一层薄霜，显然至少自昨夜至今晨都没有人动过。心念电转，他拉起门环，当当敲了两下。沉闷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出很远，一阵扑扑蹋蹋的脚步声传来，大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着响起来：“是哪位朋友，这么清早，咳咳……”一抬头，他怔了怔，“这位公子是—”
　　傅行之微笑颔首：“在下傅行之，前来拜会宁镖头。您老怎么称呼，以前的老王不在了么？”
　　老者咳了两声，摸摸下巴：“原来是傅公子。老王身体不好，总镖头让他回去养老了。老朽姓时，时辰的时，是从长沙镖局过来的。”
　　傅行之嗯了一声，一只脚已经踏进大门：“宁总镖头在么？”
　　时老者在他背后关上大门：“总镖头身体不适，尚未起身，傅公子请先客厅里一坐，我去通报。”
　　傅行之应道：“如此有劳老人家了。”举步往花厅便行。他甫一转身，时老者宽大袖中笼着的双手突然伸出，十指如虎爪，疾抓他左右腰眼。这一下疾如闪电，下手既毒且准，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傅行之头也不回，腰间衣袍却突然如藏有什么活物般鼓胀起来。时老者十指如钩，便是一块石头也可洞穿，此时抓在他外衣上却觉触手如同棉花，竟丝毫无法着力。一惊之下，傅行之已反手向他脸上抓来。时老者反应也是奇速，身体向后一仰，平平折了下去，随即足下用力，斜飞出去。只听咝一声，半段袖子已经被傅行之扯了下来，露出一条手臂。样子虽有些狼狈，但傅行之那蕴有三重变化的一抓，却也被他避过了。
　　傅行之回过身来，只见时老者露出的手臂肌肉坚实，皮肤光润，哪里是花甲老人的手臂，分明也不过三十多岁。低头瞧瞧自己腰间衣袍上左右各多了五条抓痕，幸是冬天衣裳厚实，尚未开裂，点了点头道：“好功夫。”
　　时老者冷哼了一声。他出手偷袭在前，却连傅行之衣裳也未抓破，反而被人扯了半幅袖子，心中又惊又怒。偏生傅行之反而出言称赞，在他听来，实不啻是在讥讽自己。那脸上虽经易容，但羞恼之色已掩不住了。手上一翻，一柄精钢长剑撤在手中，剑光一闪，直刺傅行之咽喉，出手便是杀着。
　　傅行之身形一动，突然背后花厅之中一点寒芒无声无息打出，他若躲闪时老者的剑，就等于自己向这点寒芒上迎了上去。时老者一眼瞥见，目中光芒一闪，出招更疾。眼见剑尖寒芒同时已将沾身，傅行之忽然疾伸右手，两指一夹，时老者的剑尖竟被他生生夹住，无论如何用力抽拔，一时只是拔不出。傅行之反手一拂，背后那一点寒芒落入他掌心之中，如泥牛入海无踪无影。
　　傅行之双指夹着剑尖，徐徐道：“好一招‘吴钩钓月’，原来出处却是自剑招中化出来的。”双指微一加力，喀一声精钢长剑竟被他生生夹断。
　　时老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正在哑口无言，花厅中已有人大笑出声：“大将军府出来的人果然不凡，
　　笑语声中，一人自花厅施施然行出。此人年纪与傅行之相仿，亦不过二十四五岁，一身黑缎衣袍，满面春风，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但傅行多看见他，却不觉背后有些发寒，此时他真是宁愿自己猜错，但这两人的确就是刑部中人人知名的一对鬼见愁搭档石无过、石无功。这两人乃是师兄弟，假扮时老者的是师弟石无功，这年轻的便是师兄石无过。
　　石无过走下石阶，笑眯眯地一抱拳：“敝兄弟在此捉拿劫夺官镖的贼人，不想却等来了傅将军，真是出人意料。无知得罪之处，还请将军见谅。”他说话未语先笑，言辞晏然动听，却张口就将一顶勾结劫匪的大帽子扣到了傅行之头上。
　　傅行之微微皱眉，也抱拳回礼：“石大人何出此言，原该是傅远先去拜谒两位才是。只不知威扬镖局本是护镖之人，怎会反成了劫夺官镖局的匪人？”
　　石无功哼了一声，道：“宁致远监守自盗，至今畏罪在逃，不捉他可要捉谁？”
　　傅行之平声道：“宁总镖头监守自盗？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凭据？”
　　石无过笑容可掬道：“这件事情傅将军难道不清楚？说起来将军与宁致远一同上京，宁犯如今的下落，我等还要向将军询问呢。”
　　傅行之道：“石大人说得不错。在下与宁总镖头一同上京，确知他乃在客栈中受伤失踪，如今生死不明，可绝非什么监守自盗。”
　　石无过含笑道：“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傅将军或者光明磊落，又怎知道这些宵小之辈的伎俩。”这人说话肉中带刺，让人听得出来，却偏偏咽不下去。
　　傅行之看看面前这人，觉得这“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句用在这人身上当真合适。压着怒气沉声道：“石大人，捉贼拿赃，大人既说宁致远乃是监守自盗，总要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才好。”
　　石无过依然笑眯眯地道：“所以咱们兄弟才在这里日夜埋伏，为的就是抓一个铁证如山呀。”
　　傅行之冷笑道：“宁致远此时生死未卜，大人却在这里设伏，只不知什么样的铁证会自己飞到这里来？”他听石无过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定了威扬镖局的罪名，真是怒火中烧，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
　　石无过脸上倒还挂着笑意，石无功已经冷笑道：“不管是什么样的证据你岂有资格过问！”
　　傅行之窒了一窒，明知石无功此言无理之至，但他所说却是事实，当下平了口气，抱拳道：“傅远并非想搅扰两位办案，只是威扬镖局此事确系事出有因，还望两位大人明察。”
　　石无功哼了一声，石无过已袖子一摆示意他不要再说，微笑道：“此等大事咱们自然不会怠慢。咱们也知道傅将军不是想干预此事，这般越权犯上的事，岂是镇边大将军府会做的。”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傅行之心里却是一沉。想来这两人竟是有意要将自己与大将军等同起来，若是自己有什么不慎，大将军那里便是给人落了把柄。他自己固然无所畏惧，却不能连累了大将军。
　　石无过在旁看着他的脸色，似乎觉得十分有趣，轻笑道：“傅将军可还有什么事么？或者还有线索可向咱们告之一二？”
　　傅行之忍怒道：“惭愧无甚线索。只是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威扬镖局其他人等现在何处？”
　　石无过淡淡道：“劫夺官镖乃是大罪，均已收监了。”
　　傅行之早已料到，道：“不知监押何处，大人可能赐告？”
　　石无过笑眯眯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些人均是钦命要犯，已押往蜀西大牢了。”
　　傅行之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道：“蜀西大牢？”
　　石无过点头道：“是啊，如此重要的人犯，自然要挑一处牢靠地方监押，否则若有如傅将军这般武功高强的人物前来劫囚，此地小小监牢岂能看得住？”
　　傅行之此时已顾不上他语带深意，截口道：“既是要犯，理应押解入京送刑部审理，为何要送往蜀西大牢！”他在大将军府呆了七年，蜀西大牢是什么地方他岂有不知？威扬镖局男女老少若进了蜀西大牢，还有活路么。
　　石无过笑而不答。石无功冷笑一声，冷冷道：“此案如何办理，犯人押往何处，有咱们向刑部负责，几时轮到镇边将军府过问？”
　　石无过笑道：“师弟又何必说得如此明白，傅将军岂是不明之人。咱们还要去调查这案子，这就失陪了。”一抱拳，二人竟扬长而去，犹自听得石无过的笑声自大门外隐隐传来。

　　“傅兄如此急切，有什么大事么？”风鉴从一堆公文里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着傅行之。
　　“大将军可在？”傅行之风尘仆仆赶回将军府，却在大将军书房里只看到风鉴。
　　“不在。”风鉴手不停挥，淡淡回答。
　　“风师爷可知将军去了何处？”
　　“夫人身体欠佳，将军连夜赶去探望，昨晚已启程了。”
　　“昨晚启程？”傅行之这下真有点急了，“何时回来？”
　　“这可不知。若是夫人无甚大碍，或许十天八天；若是有什么不适，一月两月也未可知。”
　　算来至多明日威扬镖局众人便会被押解上路，若是过个十几二十天，人都已送进了蜀西大牢，大将军纵然回来也无用了。
　　“傅兄有什么急事么？”风鉴毛笔拄着下颌，弯弯的眼尾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傅行之平日就对他并无多大好感，此时更不愿与他多说，微微一揖：“既是将军不在，傅远告辞。”
　　风鉴瞄着他远去的背影，凉凉笑了两声。忽听屏风之后一人沉声道：“走了？”
　　风鉴连忙起身肃立：“走了。”
　　屏风后走出来的正是声称昨晚已启程的大将军，一双鹰眼闪着沉沉的光：“他什么也未说？”
　　风鉴笑道：“虽是未说，也必是为了威扬镖局一干人等之事。只是属下不解，将军为何不卖这个人情与他？”
　　大将军冷哼一声：“人情？能惊动刑部双石，这个人情岂是容易卖的？”
　　风鉴连忙道：“是。是属下思虑不周。”
　　大将军扫他一眼：“你与傅行之似乎一向不睦？”
　　风鉴垂头道：“属下只是觉得此人太过迂执，只怕难为所用。前夜酒宴之中，他—”
　　大将军冷笑一声：“他难为所用，你的人难道就好？那个徐天希，你如何处置？”
　　风鉴面色发白，低头道：“是属下识人不明。徐天希目前还可用来办办公务，是以属下先留他一条命。若是日后有事，第一个便拿他来顶缸。”
　　大将军微微唔了一声，望向门口：“教他再伤一次也好。被朝中这些人伤透了，才能看清形势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