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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白发青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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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寂寂的小园。
漫天风雪飞扬,我找不到梦醒的路。
梦里,是二十年前的今日,父母把尚在襁褓中的我卖入颜府。
自此,我做了他二十年的书童。
陪了他二十年。
每年白露时节,他都会一个人来到冷园中,折下南侧墙角的一支小小的梅花。伫立良久,口中喃喃,似是吟着一曲遥远的歌谣。
音调折转,曲曲绕绕的湮没在秋色的花蕊中。
在第七年的白露,他给了我一个名字。
哥舒远秋。
他说,哥舒是北方一个寒族的姓氏。
在那一片茫茫的天地中,部落族群如同寒星一般散落在草原上。
而哥舒,算是其中较为弱小的一脉。
拦赫一姓身体里世代流淌着草原之神格怒噶尔斯鹰魂的血液,是草原天生的霸极皇者;元卜一脉据说先祖曾受了另一位天神,格怒噶尔斯鹰魂的好友斯塔尔斯星芒的食指戒,而对未知的事有着奇妙且精确的感应能力,从而一直效力于拦赫皇族,成为了草原第二大族;而受瑞兀埃尔斯武灵庇佑的族人则继承了武灵大地一般强壮的体魄和刀锋一样好战的意识,在百年前的一场混战中分化为四支:邬平、凌霍、乌焦和怀弓,其中凌霍、乌焦、怀弓三支百年来渐渐从草原上消失,只剩邬平一族立誓永远守护拦赫皇族。
在我有了名字的第一天的未时,他屈着手指告诉了我那些在北方草原上的每一匹马,马吃的每一根草,草扎根的每一寸土,土里的每一滴水都不停口耳相传的,却与我隔着千山万水与千年万年的故事。
语调平静,眼睑略略垂下,覆在瞳仁上,看不清心底想着什么。
仿佛说着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每年都会去一次冷园,从不让旁人跟随,就连我也只能在穿花斗拱的园门外静静的候着。他总是一身素白衣衫,不着一点异色,唯有袖口处压了几抹浅浅的绿色,就像是初雪时分,淡淡的随意出的一支新叶。缓缓步至墙角,弯腰摘下那一支早梅,几缕细细的鬓丝自挽好的轻冠里滑落下来,拂过面庞,飘忽着自耳侧垂下,尾端在肩头洒然成几笔寥落的丹青。
这时的他是看不见这些的,有几次连我在一旁装作不经意的窥看也不曾发觉。
他的眼里,只冷悄悄、灵俏俏地绽着一点晕晕的红。
像是绽着这天地间,绽着他心底最后一点暖。
“…小立横吹笛,清商几人知…”他总是会诵着那样一曲歌谣,曼吟舒缓,声音摇摇顿顿,缀上腰间束衣的青玉斜佩,浸染了丝丝玉色的温润,如斛落珠倾,听在耳里觉着万般的绵软与清洌。他吟诵的方式是我从没听过的,并非着力于每个字词之上,而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思绪堪堪然自字面上滑过,拖曳着飘渺的尾音,像是片片白羽,散在空中。
因为不敢也不愿打扰这个时候的他,所以在他身边的这么多年里,我总是只能隐约听见前两句,而后面的句子音调渐渐变小,几不可闻。
吟诵之后,他会轻轻将梅花瓣摘下看来最无暇的一片,放入衣袖中。待离开冷园,回到书斋,便取一页无字小笺折成方胜形状,把刚摘下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中,然后装于一枚浅绿色小囊中,转身交予我,让我交给信房传递。
这个小囊会交到谁手里,那片花香又是谁会拈得,自然不是我应过问的。
每年如是。
一直到二十年后,他染病卧于榻上,用已经无力的右手自怀中颤巍巍地取出最后一个小囊,递予我,然后垂下了头。
后来,我自信房那里听说,他在北方的时候曾经爱上一名女子,两厢悦好。后来他随哥舒一族入住中土,被迫与女子分离。因女子甚喜梅花,故他会每年摘一片花瓣送往北方。
但是他所不知道的是,女子在与他分别的第二夜便因为族内战乱而死。父亲恐其悲极伤身,便下令不得告知他实情。而他,也仍然每年折一支早梅,想要送到她面前。
直到,他再也抬不起那只手……
当我站在信房内,看着桌上满满二十只梅花小囊,如同一块块铭牌一般整整齐齐地放着。
我想起了那首歌谣的后面两句——
“一纸素笺寄多时,白发换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