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茶如酒》西桥先生

14、十四、漠边战事

　　苍茫的大漠边缘，尽是寒冷的气息。白日里喧嚣的荒沙在夜晚敛了锋芒，腾散出大片大片的寒意，从脚底直钻入人心。手掌着长戟立于大帐口两边的兵士不禁打了个哆嗦，险些握不住兵刃。
　　大帐内，一身戎装的紫砂以手支颐，斜靠在铺着羊皮地图的条案上，眼睛顺着地图上的朱砂线条一遍一遍的检查着行军路线和前方的路段，眉头深锁，忽然一抬头看了眼帐外的夜色，问道：“东子，几更天了？”
　　坐在一旁的东夏趁势很小幅度的抖了抖身上的甲胄，暗暗松活了一下筋骨，随即拱手道：“刚过二更天。”几线发丝从飞鹰盔里垂下，竟是银白如雪，在赤色的铠甲上翻腾出几缕苍凉。
　　紫砂点点头，手下不停，朱砂笔在褐黄的地图上一个叫夔谷的地方画上了一个圈，续又问道：“墨槐那小子还没消息？”
　　“还没。”东夏答道，索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紫砂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看得东夏心底有些没底。只听紫砂忽而笑道：“在大漠里，这样的夜晚坐久了是不好受。”拍拍双手，“也罢，我就跟你一起去看看吧。”说完伸展了下手臂，也站了起来，俯下身子紧了紧靴子，随后揽着东夏的肩，步出了大帐。
　　只见帐外的夜色似一团浓重的金墨沉沉的压在大漠上，寥寥几颗寒星伶伶的坠在墨上，紫砂不由得叹了声，道：“天地苍茫，星辰寥落。东子你看，这像不像家乡那些散落在草原上的部落。各自用着自以为是的明亮，来倒映着各自捉襟见肘的渺小。草原、大漠、星空、云海，真真是能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渺小的地方。”
　　忽然紫砂像是想到什么，转头对东夏道：“对了，你们元卜一族据说蒙福于斯塔尔斯星芒之神，对于天地间的事情了若指掌，对于这样的感觉，应该更加深刻吧。”
　　元卜东夏一点头，恭敬答道：“我族人有幸蒙星芒之神福祉，世代享有食指戒之力，从而能卜查天机，预知祸福，有甚者更可停滞时间。此术为天道神赐，并非凡人可以永久忝用，所以我族族人多活不过三十岁，以短暂生命却承受着天地间最究极的秘密，故而我族族人十岁之后便生白发，十五岁已是满头鹤发银丝。以幼应老，以短量长，天地蜉蝣过，岁月忽已晚。这样的感觉，倒是常有。”
　　“草原上，拦赫一姓身体里世代流淌着草原之神格怒噶尔斯鹰魂的血液，是草原天生的霸极皇者；你们元卜一族一直效力于拦赫皇族，成为了草原第二大族；而受瑞兀埃尔斯武灵庇佑的拓聂族人则继承了武灵大地一般强壮的体魄和刀锋一样好战的意识，只可惜在百年前的一场混战中分化为四支：邬平、凌霍、乌焦和怀弓，其中凌霍、乌焦、怀弓三支百年来渐渐从草原上消失，只剩下我们邬平一族立誓永远守护拦赫皇族。”邬平紫砂看着星空，像是看着千万里外的家乡。
　　“据探子报，在这次少侯一族的叛乱中，有发现早已消失的怀弓族人的踪迹。”两军阵前，主帅这样伤怀的情绪可不是好兆头，元卜东夏岔开了话题，“据说怀弓族人对潜形匿踪一道非常精通，墨槐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
　　“怀弓人么？”邬平紫砂眼眸忽然凝成了一点精光，忽然舒怀一笑，“放心，他们发现不了墨槐。”
　　元卜东夏微微一笑，身为元卜族人，他当然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只不过是想把紫砂从刚才的情绪里带出来。在这片草原上，拦赫一族代表着权力，元卜一族代表着神秘，拓聂一族代表着力量，为草原排头的三大族。三族之外，另有四部，为少侯、勾巢、阙融、辛巫。四部族人虽少于三族，但实力仍然不可小觑。而在三族四部之外，另有一脉却是各个部族不可忽视的存在，濮敖族。
　　濮敖族代表的，是诡秘。
　　不同于元卜一族蒙福于斯塔尔斯星芒的神秘，濮敖族是受诅咒的部族。传言在千百年前发生在慕天神岭的那一场神魔大战中，濮敖族人的祖先濮敖狄受命于格怒噶尔斯鹰魂，作为内应潜入与之敌对的格鸥尔斯暗灵阵营之中。濮敖狄因其机智灵便深得格鸥尔斯暗灵的器重，格鸥尔斯甚至将历来被视为禁忌之器的“暗灵之刺”交给了濮敖狄。因为手段极尽毒辣与诡谲，格怒噶尔斯鹰魂与其带领的部族节节败退，胜利渐渐倒向了格鸥尔斯。
　　然而，在最关键的慕云谷一战中，濮敖狄怀着“暗灵之刺”回到了格怒噶尔斯鹰魂一方，从而导致了战局的逆转。格怒噶尔斯率众展开了绝地大反扑，将格鸥尔斯的队伍打得溃不成军。并在慕云谷底，濮敖狄发动暗灵之刺，一举格杀了格鸥尔斯，奠定了胜局，也为格怒噶尔斯鹰魂千百年的统治奠定了决定性的基础。
　　而为了这一战，濮敖一族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格鸥尔斯暗灵对于濮敖狄的欺骗与背叛感到极大的愤怒，死前用自己的生命对濮敖一族施下了“罔葛之咒”。“罔葛”在古语中的含义是“无能之神”，即连神明也无能为力。
　　格鸥尔斯的咒，只有八个字：“永堕黑暗，永陷背叛。”
　　从此，濮敖族人再也无法在阳光下行走，只能在黑暗里生存。而慕云谷一战后，濮敖狄居功自傲，渐渐的被格怒噶尔斯鹰魂弃置，不委重职。神魔之战结束后，继承了“暗灵之刺”的濮敖族人，性格阴郁多变，行踪诡秘无端，力量不可小觑，各个部族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敢轻易招惹。久而久之，濮敖族便被众部族心照不宣的遗忘了。
　　而墨槐，便是出身于濮敖族，更是这一代濮敖族的翘楚。
　　“小子回来了。”紫砂一声轻笑，打断了东夏的思绪。随着这一声轻笑，天地团成了一块凄冷黑绝的玉，静静的隔绝了两人的视线。而后，一点青芒在两人眸心炸开，仿佛那清冷的玉眼。渐渐地，青芒向四周散开，空气中出现了水纹一样的波动，缓缓现出一个人来。一身藏青色的袍子包裹着全身，连眉目都隐去了。只见得一只银边红瞳的眼，绣在额头的青绒上，正是濮敖一族的图腾。
　　紫砂上前一步，大笑着搂住来人的肩膀，对东夏道：“看吧，这小子每次出现都要弄出点花样。”东夏跟着笑，来人正是濮敖墨槐。濮敖族人给人的感觉总是很不舒服的冷，像是深冬从背脊里升起的那么一股子凉意，腾地一下穿过层衣重甲，一下子将你包裹在内。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阴恻恻的冷。不过紫砂好似从未感觉到过，东夏知道，因为有一种东西，能融化世上最冷的坚冰。
　　那，就叫作兄弟。
　　紫砂转头一把掀掉墨槐头上的绒帽，道：“现在是晚上呢，你小子还戴着这个帽子干嘛。”不待墨槐翻脸，又问，“怎样？那些怀弓崽子们没给你什么礼物？”东夏看着墨槐变臭的脸色，憋笑。
　　“有礼物。”墨槐冷冷道，“他们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说今晚做了火烧全羊宴，请大哥你去赴宴。”
　　紫砂一愣，转头看向少侯部方向，只见蓬勃大火冲天而起，隐隐听得乱马嘶鸣，兵将哀号，不由以拳击掌，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随即翻身跨上战马，扬拳击天，喝道：“将士们！穿好你们的甲胄，拿好你们的刀枪，随我赴宴去！”身边山呼震天，马蹄踏碎了这一天星月。
　　一面倒的屠杀，溅在刀锋上的血来不及滑落便被另外的血滴覆盖了，好似缀了一串串的泪。熊熊烈火中，少侯族人像是一群疯狂的羊群，盲目的迎向屠刀。
　　邬平紫砂、濮敖墨槐与元卜东夏三人立马一旁，看着这乱成一团的修罗场，眼神里满是司空见惯的漠然，仿佛漫天的烈火泼进他们眼里，也不会烧灼出一点热意。这，就是常年战争的悲哀。
　　“不对。”紫砂看着已然泛青的火光，喃喃道，“不对。”
　　“怎么了？”东夏转头问道，墨槐也看着他，似是不解。
　　“东子，从少侯族起兵作反，到现在，一共是多少时间？”紫砂问道。
　　“近两年了。”东夏当然记得非常清楚，两年前，他就是从紫砂手中接过甲胄，随军平叛的。
　　“两年…”紫砂的瞳仁被火焰映得闪烁不定，“两年了…能在我们手底下撑过两年的少侯族，今夜就这样被我们灭了？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不对！”紫砂猛然一呼，手一挥，“所有人给我撤！”
　　东夏、墨槐连同着手底的两万军士全部愣了一愣，撤？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所有的少侯族人放弃了抵抗，纷纷盘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兮蜉蝣，男儿兮少侯，不避兮风火，不忘兮恩仇！”为首的少侯族长少侯顾隐朗声诵道，骈指成剑，狠狠地插进了身前的荒沙之中，一股子血箭从沙底猛地喷出，直窜上冥冥夜空！只见所有人周围一箭之地的沙子仿佛煮沸一般，迅速的翻腾！“以我之血，引君之怨，以伤还伤，以命还命！”少侯顾隐一声厉呼，“少侯的神灵们！为你们的族人复仇吧！出！”漫天黄沙轰的一声炸开！一条硕大的双头蛇从沙底射出，一扬尾，将还来不及反应的军士扫死大半，忽然张开血口，挟着风雷之势，朝着紫砂三人咬来！
　　紫砂双目皱成了一根细针，死死钉着巨蛇，兀自不动，只挥手高呼：“给我撤！”随后佩剑铮然出鞘，暴涨三尺剑芒，一扬手，刺向巨蛇，竟是要硬碰硬！东夏见此情景，冲墨槐一点头，一手指天，满头银发散开，根根向后笔直伸出，舌绽春雷：“风起！”大漠里猛地起了一阵狂暴的夜风，将军士们翻卷着，送到了三丈开外，随后东夏催动全身力量，双手奋力伸向天空，似要将漫天星光揽进怀中，以一种不知名的调子念道：“以斯塔尔斯星芒之神的名义，赐我万能的奥义，”一声暴喝，“停！”
　　仿佛是被谁按下了停止键，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火焰以一种妖魔的姿势定格成一团雕像，巨蛇再也无法寸进。紫砂力贯双臂，猛地一挥剑，砍向巨蛇头颅，只听得叮的一声，佩剑断成了两截。紫砂显得不可置信，自己的佩剑是经过瑞兀埃尔斯武灵之神赐福过的，居然就这么断掉了。被定住身形的少侯顾隐的眼里满是恨恨的笑意，仿佛在嘲笑着几人的渺小。
　　墨槐伸手握住紫砂手臂，摇摇头：“这怪物是少侯一族的守护神，已有千百年了。让我来。”继而盯着少侯顾隐，“很好笑是么？一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言罢双手向上翻起，整个人渐渐的变小，变淡，最后化成了一束青光，倏忽钻进了巨蛇张开的血口中。
　　紫砂撇撇嘴，走到东夏旁边，道：“收了结界吧。”东夏点点头，双手收回，拢在袖中。结界一收，刚刚定住的火焰又烈烈的烧了起来。巨蛇由于惯性，往前一探，忽然抽搐不止，半个身子已经被火吞噬的少侯顾隐眼里的笑意变成了恐惧。
　　“暗、灵、之、刺！”
　　巨蛇腹中闷闷的传出墨槐的声音，一片藏青色的光华倾泻了出来。巨蛇身子猛地弹射到半空，直直的一挺，轰的一声砸了下来，已然死去。“干得好！”紫砂一挑大拇指，回头看着被火焰完全吞掉的少侯族人，摇了摇头。用生命召唤出巨蛇的少侯顾隐，已然成了灰烬。
　　“走吧。”紫砂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断剑，笑了笑，扬手把它扔进了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