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离心 ...
-
晚上,萧言和晏紫一起过来了。
房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下子就显得热闹了起来。
慕夏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下午那场对话的影响,她见了晏紫很是高兴,拉着她说了不少悄悄话,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她还主动问起大家周末能不能一起陪她去看她妈妈。
“慕夏,你要去看你妈妈?”晏紫有些惊讶,在她看来那样的母亲一点都不配被称作为母亲。
萧言干咳了两声,表情有些怪异,其实他今天从一开始表情就显得有些怪异,尤其是看着晏紫的时候。
“萧言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慕夏好奇地问道。
萧言被问得有些心虚,目光一直在晏紫身上打着转儿,晏紫的脸有些红,有些恼了,用脚踹了一脚萧言:“那些花是不是你送的,都拿走都拿走,春天一到我就花粉过敏。”
萧言被晏紫在大庭广众下揭穿了,面子有些挂不住,但还是死鸭子嘴硬,说道:“老子荷兰买的天堂鸟!飞机托运回来的你居然还嫌弃!你别硬撑着了,我都问过你电视台的了,你都乐得就差没蹦起来了,现在那花还好好地插在你办公室的花瓶里呢!”
这下晏紫真有些生气了,拎着包就说道:“慕夏我电视台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她还真就蹬着高跟鞋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这下轮到萧言傻眼了。
“我的祖宗,明明是她先拿话激我的,现在怎么又变成我一副理亏的样子了。”萧言有苦难言。
这下慕夏算是全看明白了,“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萧言你意图不轨。”
萧言不乐意了,说道:“商文渊你也不帮我说句话,你还是人吗?”
“哦?帮你说什么?说你去荷兰开学术研讨会,然后为了送几支天堂鸟回国,果断地在会议开始前溜号,害得冯老在会堂眼巴巴地等了你一下午?”商文渊不怀好意道:“听说冯老很生气。”
萧言知道自己是真闯祸了,幸亏他脸皮厚,才能这么稳如泰山:“怕什么!老子是‘一机鲜花美人笑’,比当年送荔枝的唐玄宗牛逼哄哄多了。”
短短的几个月,似乎萧言和晏紫之间也有了些变化,他们的故事想必也很是精彩,晏紫终于走出了自己画的那个圈子,而萧言也总算厚着脸皮又重新黏上去了。慕夏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萧言和商文渊抬杠,她心里有了些犹豫,可心中藏了一个大大的梦想,对未来,对自由,对生活,她也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有了不同的定义。
“不和你们吹牛皮了,阿渊照顾好我们家的小夏夏啊,我要护送我的美人去了,拜拜。”萧言火烧屁股一样,急冲冲地跑了。
他们俩跑得一点征兆都没有,留下商文渊和慕夏在餐桌上有些尴尬地面对面。
“真要去看阿姨吗?”商文渊避开下午的话题。
慕夏点点头,拿着筷子挑着碗里的米粒:“要去的,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恨不恨了,这半年,我都想明白了,这世上,我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那好,我去给你安排。”
周末的养老病院比平时热闹了不少,许多青年人提着大包小包来看自己的亲人。商文渊一行四人径直来到住院部,慕夏的妈妈身体情况不乐观,一直在住院部住着。
“我说这些人就是虚伪,要真孝顺就接回家去了,现在周末来假惺惺个什么劲啊!”萧言讨厌消毒水的味道,心想那些住在这里的老人真是太可怜了。
晏紫其实是认同萧言的看法的,但是慕夏在场,她还是暗地里掐了一把萧言,压低了声音道:“少说句话。”
慕夏走在最后面,看到了他俩的小动作,这一天她都显得很沉默,或许是要见到自己的妈妈了,心情尤为复杂。
“没关系的晏紫,你让萧言说说话,不然这里这么闷,我也有点害怕。”慕夏脸色苍白,笑得有些勉强。商文渊体贴的走到她身边,伸出手环过她的肩膀:“没事的,听护士说今天阿姨情况不错,刚从花园里散步回来呢。”
“你说,她……还认不认得我?”
两个多月前她就问过这个问题,时至今日,她还是有些胆怯。
“认不认得都不重要了,对她来说,其实你永远都是一样的。”
四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四周的病房里传来老人“依依呀呀”的声音,他们都老了,现在都病了,生命就像是一个轮回,他们在迈过最璀璨的青春之后,现在又恢复到了孩童时期的无助无依。四人或多或少都觉得有些心酸,在中国传统的赡养观里,养老院总归不是一个最好的归宿。
慕夏的脚步渐渐地放缓了,在一个偌大的空间里,她想起了从前那些光阴,时空错乱交织,现在,那个生养她的人老了,所有的仇恨和埋怨在生命面前,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病房的护士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出来看了一眼,似乎还认得商文渊,热情地上前打了个招呼。慕夏听着年轻的小护士叽叽喳喳地说着有关自己妈妈的事情,她最近学会自己吃饭了,愿意去洗澡了,可半夜还是喜欢在病房里翻箱倒柜。病房里的人都不大喜欢自己的妈妈,因为她力气很大,发火的时候像一只暴躁的大猩猩。
慕夏安静地听着小护士说着,病房的房门微微地虚掩着,透过门缝,她可以看到里面整齐地摆着四张床,靠近窗户右侧的床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看着真的很老了,夏天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很喜欢那些闪闪烁烁的光点,手指戳在会跑会跳的小圆晕上,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地在说着什么。
是什么呢?
慕夏忍不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世界所有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滴答滴答地时钟声她能听见,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声音也能够传到耳朵里,还有门外小护士欢快雀跃的声音,萧言和晏紫时不时斗嘴的声音……慕夏听得清清楚楚,可妈妈在说些什么呢?是不是和自己有关呢?世界这么安静,可她还是听不见自己妈妈的声音,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小黑屋,她能听见外面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能听见一飞的嚎啕大哭声,唯独,唯独听不见自己妈妈的声音。
“妈……”慕夏叫了一声。
阳光那么亮堂,坐在床沿边的老妇人似乎有些触动,抬起头朝着慕夏的方向悠悠地望了一眼。她嘴里还是念念有词的样子,可目光却没有了愁绪与欢笑的羁绊。
“妈妈……”慕夏又叫了一声,步子也朝着老妇人渐渐地靠近。
近了。
又近了一些。
隐约能够听到她在说些什么了。
是什么呢?
——好像是一首歌。
慕夏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还真是一首歌。
是小时候,她教会自己的第一首歌。
那时候她才是三十出头,或许生活里还有一些期冀,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抱着女儿坐在楼下的过道边晒太阳,她一边笑着,一边唱着歌哄着自己怀里的小娃娃。
怎么会忘了呢,她的声音甜甜的,柔柔的,分明就是一个母亲的声音。
她总是唱那么一首歌,轻轻地在温柔的阳光下唱着:
“宝贝,宝贝……不要害怕夜的黑……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唯一的宝贝……”
宝贝,你是妈妈的宝贝,是妈妈的……宝贝。
眼泪冲出了眼眶。
慕夏像个晚归的孩子,站在自己母亲的跟前放声大哭。
外面的夜那么黑,外面的道路那么曲折,她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走得那么辛苦。
妈妈,你能不能抱抱我,妈妈,能不能别不要我。
妈妈,妈妈……
“你有没有……看到我孩子啊?”
她真的已经不认识慕夏了,她对着慕夏傻乎乎地笑,伸手想摸一摸慕夏散在肩上的长发,含糊不清道:“长头发……好看,好看。”
慕夏默默地流着泪,缓缓地走上前,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来得太迟,也太晚,可她仍庆幸,在仓皇迷乱中,仍有这么一个拥抱,可以温暖彼此冰凉的身体。
晏紫哭了,商文渊和萧言的眼眶也有些红。
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再好不过。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慕夏几乎每天都要去养老院,她一直陪着她的妈妈,似乎这一辈子头一遭这么亲近。早上的时候她会煮好了早餐带到病房,通常是白粥小菜加一些手工做的小糕点,糕点都是王阿姨教她做的,做的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可她还是满心欢喜的端到自己妈妈的面前。到了中午的时候,慕夏会陪妈妈去餐厅吃饭,用汤勺小心翼翼地将饭菜喂给她吃,尽量哄她吃一些有营养的食物。临近傍晚,她牵着妈妈的手去散步,初夏的栀子花都开了,她摘了几朵别在妈妈的胸口,一低头就可以闻见一阵花香。
“我记得我小时候她经常这么把花簪在胸口的。”慕夏对商文渊说着,最近的商文渊似乎也渐渐空了下来,公司里的事不在是他整个生活的重心。
商文渊看着慕夏一手牵着自己的母亲,一手还捧着刚摘的栀子花恋恋不舍,他觉得这样的场景美得像是油画一样。
“慕夏,等阿姨病好一些,我们就接她过来一起住吧?”
慕夏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花,表情似乎有些迟疑。
“怎么了?不喜欢我们都住一起吗?从前你最喜欢热闹了。”
是的,从前她最喜欢热闹,喜欢闹市,喜欢街景,喜欢一切人多的地方。
“我们就搬到那个带小院的房子里住,白天你没事可以陪着你妈妈到处走走,午饭我会回来和你一起吃,小院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上次你去的时候我没能带你去看二楼装的家庭影院,你从前不是说喜欢家里有个电影院吗?以后你可以在家看电影了。”
未来生活的画面似乎都铺展在慕夏的眼前,而曾经期许过的,渴望过的,现在却让慕夏隐隐觉得有些恐慌。
“慕夏,我们结婚吧?”
用的是问句,商文渊的掌心隐隐有些出汗,这样的场景,没有鲜花也没有钻戒,嗯,商文渊掐了一把手心,祖传的戒指早已经给了她,虽然没有鲜花,可这样的画面让他情不自禁地就说出了这句话。
“我们结婚吧。”
他又重复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也有些心急,可能每个男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好……结婚,好……”慕夏的妈妈听不懂商文渊到底在说些什么,可似乎是好事,她开心地拍起了手掌。
慕夏看了眼像个孩子一样的母亲,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刚从蒋家村回到Z市,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张大网就将她牢牢地捆在了其中。她对这样的生活有些倦,有些累,有些无奈,商文渊给她的一切就像是一座围城,曾经的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可真看到了他的生活他的战争之后,自己却觉得胆怯了。
“这事,等以后再说吧。”她牵起妈妈的手想离开。
却有人猛地一下从花丛边的亭子里窜了出来:“哎呀累死了,蹲了这么久的墙脚,阿渊你也太失败了,求婚一点都不浪漫啦。”
是萧言。
他总是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喜剧效果十足。
“没诚意,阿渊你也真没诚意,想瞒着我们偷偷求婚,难怪慕夏不同意。”晏紫落落大方地从亭子里走出来,完全看不出刚刚她也在兴致勃勃地听墙脚。
“既然都来了,那……那我也有个决定要告诉你们。”
盛夏的傍晚,暑气渐散,空气里都是栀子和玉兰的芳香,晏紫觉得慕夏的笑容有些不一样,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是少了一份不安和惊慌,多了些许的温婉和笃定。
“阿渊,现在的我,还不能跟你结婚。”
此话一出,即便是商文渊,也未能立刻做出反应。
“慕夏,你说什么?乐疯了吧都说胡话了!”萧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伸手上前想摸摸慕夏是不是发烧了。
“萧言,让她说。”商文渊沉着一张脸,他直直地看着慕夏,一起走过这么多的磨难,他想知道她临场退却的原因。
慕夏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缓缓从萧言、晏紫的身上滑过,最后落在了商文渊的身上。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不是冲动,也没有草率,我做的这个决定,是一早就想好的。”
她平静从容地说着这一番话,并没有谁逼迫她,全部是她自己的所想所愿。
“我不想和你结婚,不是因为你对我不好,正相反,是你对我太好,你的好,让我觉得沉重,觉得负担,觉得每一天都生活在你的安排下。一辈子那么那么的长,从前的时候,只要一天没走到终点,我就不会知道第二天会是怎么样。可是现在,我似乎能够一眼就看到我三十年后的生活。我害怕这样的感觉,我到底是为了自己而活,还是为了变成你希望的样子而活?”
“我很困惑,一开始我爱你,爱的仅仅是你这个人,就好像认识很久似的,我对你说我的梦想,告诉你我以后要做的事,我希望我今后的每一天都有你,但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天,都只有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慕夏的语气顿了顿,整整二十四年,她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晰自己的来路和归途,她要的不是像只金丝雀一样的被圈养在家,而是活着,热热烈烈地活着,为了自己活着,为了一飞活着,为了那些曾经支撑着自己走下来的理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