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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花期(已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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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推着慕夏到了检查室的门口,医生正拿镊子撕着沈一飞伤口上的假肉,沈一飞疼得满头都是汗,双手死死地抓着轮椅上的海绵垫。
“医生?情况还好吗?”
慕夏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后背一片冷汗,内衣湿湿粘粘地贴在靠垫上。
沈一飞下腹的伤口又渗出血迹,殷红一片,看着叫人头皮发麻,他知道慕夏来了,怕吓着她,故意转过身,侧着腰挡住了她的视线。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发现了沈一飞的小动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对慕夏说道:“伤口好的慢,而且血小板指数不到标准位,结痂慢,怕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要遭罪。”
慕夏在意的不仅仅是这些,沈一飞脸色一直不好,苍白里透着青黄,她原先以为是当初受伤的缘故,可是伤口早就开始慢慢愈合,他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差下去。
“我指的不是这个,医生。”慕夏的眉头紧皱,摇着轮椅靠近沈一飞。
沈一飞的头发原本乌黑浓密,小时候慕夏经常‘刺头儿,刺头儿’地嘲笑他,可现在,他的头发从发梢泛出枯黄,乍一看去,好像染了颜色一般。
慕夏把轮椅停在沈一飞身侧,轻声说道:“把头低下来。”
沈一飞有些疑惑,但也乖乖地把头凑到慕夏面前。慕夏神色复杂地看了医生一眼,右手有些颤抖,慢慢伸进沈一飞的头发里,轻轻地往外一捋。
一瞬间,检查室里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凝重而沉闷。半晌,沈一飞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只见医生皱着眉头站在一边,而慕夏的手里抓着一把从他头上捋下来的头发,神色说不出的惊慌。
“医生?一飞受的是外伤不是吗?为什么会掉这么多头发?你们给他吃了什么药?”慕夏的音调拔高了几分。
上了年纪的外科医生也很是意外,上前接过慕夏手里的头发仔细地看了看,又掰开沈一飞的眼皮用电筒照了照他的瞳孔。
“医院的用药都有很分寸,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做一个详细的全身检查比较好。”说完,医生打了个电话给值班的护士,几分钟后,两个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推着沈一飞往外走去。
“等等,我要一起去,我要看着他做检查。”慕夏转过轮椅的方向,摇了几下跟了上去。医生有些为难,晏紫说道:“慕夏,不然让尤医生下来,一起陪着进去检查吧,我们在外面等着就好。”
沈一飞也朝着慕夏笑了笑,柔声说道:“不碍事的,大概是最近要换季了,有些不习惯。”慕夏犹豫了一下,只好点头同意:“那好,我叫莫平过来陪你去,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他。”
尤莫平是神经科的医生,办公室离这儿不远,接到慕夏的电话之后,他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了一下就赶了过来。有尤莫平陪着,慕夏的心放宽了几分,晏紫觉得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实在让人烦躁得厉害,于是建议慕夏去医院的花坛里透透气。
傍晚的Z市落了几滴秋雨,医院花坛的银杏树上存着满盈盈的水珠,晏紫推着眉头紧锁的慕夏慢悠悠地走在树下,忽的一阵凉风,银杏树的树梢微动,雨珠就像是一颗颗洒落的金豆,落了晏紫和慕夏一身。
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晕在暗夜里柔柔地散开,花坛中央一丛海棠开得正艳,慕夏抚了抚身上凉丝丝的雨珠,像是想起了什么,痴愣愣地笑了一下。
“小时候我不喜欢回家,经常一个人跑到学校一待就是一整天。一飞比我迟一年上学,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缠着我要一块去。”慕夏缓缓道来,这是往日光阴里为数不多的令她觉得温暖妥帖的回忆。
“有一次,我故意逗他,远远地跑在前面,他在后面‘姐姐、姐姐……”地追着。我故意作弄他,停停跑跑,每次他快追上我了,我就加快步子跑得更远,几次下来,一飞累得气都喘不上了,可他还是伸着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使了老劲儿地来追我。”
花坛中吹来细碎的风,慕夏的笑容温香如三四月的蔷薇,黑亮的眸子闪出点点泪光:“看了一眼他那么脏兮兮又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立马就心软了,停在原地等他,可他追上我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怪我,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说是要给我买赤豆冰棍吃。”
晏紫很难将这几日里见到的沈一飞和慕夏描述中的那个男孩子联系在一起。现在的沈一飞,瘦骨嶙峋,寡言少语,除了慕夏,无论是旁的谁,他都只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眸拒绝着。
慕夏不大在意晏紫是如何揣测的,挺直了腰杆,望向远处的山峦。夜色下的山峦有着一种温柔而凄清的美丽,她突然笑了一下,脸颊上凝出米粒大小的梨涡,笑意霎时像一朵盛开的海棠,温暖,绮丽,带着芳香,随风荡漾。
“小时候的一飞跟个女孩子似的,很喜欢种花,经常捡了空易拉罐,把盖撬了,填上土,然后挖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回家种。我记得那会儿到了夏天,他折了几枝月季回来,过了花期,粉红色的花瓣一片片地掉下来,他舍不得丢,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睡觉的时候还压在枕头底下,一直等到花瓣都黑了,黄了,他才给丢到楼下的大花坛里。”
晏紫甚少看见慕夏这般温柔,仿佛现在也只有再提起沈一飞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温柔。
“还有一次,我带他去江边吹口琴,沿着南塘路一直走,看见一串串白色的花开在大路两旁的大树上,那花有种特殊的香味儿,一飞喜欢极了,一路上摇着树干收集花瓣。那会儿我们都不知道那花叫什么,一直等到大学,一飞给我打电话,告诉我那是泡桐花,我才知道这么些年,无论再怎么苦再怎么累,一飞都和我一样,一样想要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儿,慕夏顿了顿,眼泪突然像是盈满而溢的溪水,顺着脸颊一直流,一直流。
“你说,我们是做了什么孽,才会叫人这样惦记着,这样想着我们过得不安生?”
最后一句,慕夏说的极轻,似乎就是一阵耳语,风稍稍一吹,就能把话音吹散开来。晏紫听得云里雾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清亮的灵光一现,可转瞬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说什么?慕夏,你觉得一飞这事不是意外吗?”晏紫追问了一句,慕夏却早已擦干了眼泪,耸了耸肩,道:“没什么,我们差不多时间就回去吧,说不定一飞的检查已经做好了。”
晏紫叹了口气,知道问不出什么名堂,只好推着慕夏慢慢地往回走。
两人回到病房,沈一飞也恰好做完检查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慕夏见尤莫平拿着病历靠在床沿上,心里一紧,问道:“结果怎么样?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尤莫平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普普通通的一身白大褂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得玉树临风,而他的气质又和商文渊略为不同,如果说商文渊是稳重内敛中又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雷霆霸气,那么尤莫平则是举手投足间夹着一股谦谦君子的温暖和煦。
“结果要后天才能出来。”尤莫平拿了条毯子盖在慕夏身上,柔声道:“另外还有几项检查要等明天空腹才能做,我们先不急,现在医学发达,没有查不出来的原因。”
慕夏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病床上安安静静睡着的沈一飞,说道:“今天又麻烦你了,我们姐弟,真是一对事儿精。”
尤莫平笑着揉了揉慕夏细碎的刘海,说道:“傻话又来了。”说完他朝着身边紧皱眉头的晏紫笑了一下,补充道:“今天都累了吧?慕夏你看晏紫陪了你一天,不然我先送她回去再回来陪你,你看好吗?”
慕夏‘嗯’了一声,对晏紫说道:“你晚饭都还没吃,回去别忘了热点饭菜填填肚子。”
晏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可具体又说不上是哪儿奇怪,现在听见尤莫平提出要送自己,便连忙推辞了:“不了,你陪着慕夏吧,现在时间还早,我自己开车回去就成。”
慕夏看了看手表,的确也才九点,只好叮嘱道:“那你回家了给我打个电话。”晏紫告别道:“好,我明天得空了再来看你,你自己注意身子。”
尤莫平替慕夏将晏紫送到了停车场,晏紫和他并不熟,所以一路也未多说些什么,等到发动车子开了出去,晏紫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开着车,冷不丁手机铃声大作。
晏紫吓了一跳,连忙打开蓝牙耳塞。
“喂,喂,阿渊?”
“嗯,晏紫,是我。”电话那头的商文渊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问道:“慕夏的情况还好吗?”
两人本是大熟人,没必要客套,晏紫把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事情对商文渊描述了一边,末了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外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商文渊想了想,说道:“这里的事情大概还要拖半个月,慕夏那儿交给你和萧言了,等她弟弟的病检报告出来之后,你邮一份给我。”
晏紫答应了,说道:“那好,你自己在国外也注意吧,我开车呢,先挂了。”
商文渊说了声‘好’,也就挂了电话。
晏紫这才舒了一口气,打开紧闭的车窗,大口地嗅着雨后的空气。
灯火霓虹的夜晚,有年轻的父亲母亲牵着小小的孩子走在路两旁。街上的人或行色匆匆,或闲然自得,也有三三两两的情侣说说笑笑地在商铺前买着东西。
晏紫突然醍醐灌顶一般的清明过来。
是从尤莫平出现之后开始觉得奇怪,原来一直让自己如鲠在喉的正是尤莫平和慕夏的相处模式:明明是即将订婚的爱人,可慕夏对尤莫平,更多的是感谢,是客套,是言谈相处时的相敬如宾。
大半个星期之后,检查报告陆陆续续出来,除了血检中有一两项指标不合标准之外,实在看不出沈一飞脱发的毛病是因何而来。可他精神的确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胃口也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变得更加不好,经常没吃几口就反酸干呕。
沈慕夏再也不肯离开医院一步,整日整夜陪着沈一飞。早上她用炖锅在病房里煮了一锅白粥,配了一点腐乳酱,小心翼翼地端到病床边,问道:“一飞,你要不要喝粥?我熬了很久的。”
沈一飞头发脱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半枯草一样地耷拉在头上,他原本半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休息,听见慕夏的声音,又看着她期待的模样,犹豫了几秒,费力的说道:“那就吃一点点吧。”
慕夏如获大赦,轻轻吹了吹勺子里的白粥,柔声道:“小心烫。”
沈一飞拧着眉头吃了几口,慕夏时不时用湿巾给他擦额头憋出的冷汗。
“还要吃吗?一飞你……”
慕夏一句话还没问完,只见沈一飞额头上的汗珠越聚越多。
“姐……你让开。”
沈一飞的脸色一变,右手推了下慕夏,侧着头,‘呕——’地一声,把刚刚吃下去的几口白粥原模原样地吐了出来。
慕夏坐着轮椅闪躲不及,沈一飞的呕吐物溅了她一身,她一惊,手里的瓷碗应声落地:“怎么会这样?”慕夏手忙脚乱地上前扶着呕吐不止的沈一飞,可她行动不便,一靠上前,沈一飞吐出的秽物大半落在了她的衣裙上。
病房里闹了这么一出,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急忙把慕夏从沈一飞边上拉开:“沈小姐,病人交给我们,您这样会妨害我们正常工作。”
沈慕夏却生出一股蛮力,一把扯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护士,厉声喝道:“我的弟弟我自己一定要看着!连看都不准看,你们背着我都给我弟弟开的什么药?!”
原本沈一飞的外伤已渐渐愈合,可是现在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医院也查不出个名堂,慕夏憋了一肚子的火,索性一股脑地撒出来:“我就在这儿看着,看你们这么医,要是我弟弟有个万一,我这个做姐姐的一起给他陪葬!”
医生护士见此,也奈何不了慕夏,只得让她在一旁看着。
几番折腾下来,医生建议给沈一飞再做一次血检,慕夏气极了,可也不敢真得罪医生,只好打电话请尤莫平来做对策。
尤莫平在做手术,一时半会抽不出时间,一直到了晚上,沈一飞的情况才好转了一些,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说道:“姐,帮我把画板拿来,我想画画。”
慕夏正坐在一边发愣,听见沈一飞的话,皱了皱眉头说道:“不行,你现在好好休息。”沈一飞的眼神暗了暗,看了慕夏一眼,又缩着身子躺回到被窝里。
过了一会儿,慕夏拿了指甲剪给沈一飞剪指甲,橘黄色的壁灯散着柔和的光,沈一飞低头看了看慕夏仍紧皱着眉的侧脸,轻轻地缩回了右手,闷声道:“我还是想画画。”
慕夏没由来得心软,看了一眼沈一飞,摇着轮椅从一旁的书柜上取来画笔和画纸递给他:“我把灯给你调亮一点。”
接过画笔的沈一飞眼神一亮,侧身看了窗外一眼。窗外的大地,撒着清清朗朗的月光,初秋微凉的天气,花坛里郁郁苍苍的树木都似裹上了一层银霜。沈一飞低头略思索了两秒,手中的画笔龙飞凤舞,短短几分钟,一副简笔的山水月色图就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