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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书房中火光明如白昼,照见他眼底有些难以掩饰的憔悴之色,征战之苦我是知道的,只怕生病这件事不是骗我。我心中释然,温言道:“什么事让爱卿连夜入宫?”

      他躬身道:“陛下,臣听将军说,陛下似乎无意与燕和亲,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不知所为何事?”

      看来他并不知道那使者提出的古怪要求。如果知道,应该也想到我是为了他。心中百般滋味,他今日没给我白眼,我还以为他终于知道我一番苦心,现下终于知道,他今日的恭恭敬敬竟然十分难得,想来也是因为我已经是九五至尊之故。随口问道:“秦将军没告诉你吗?”

      “秦将军只说不知,纠缠不过,才说陛下自有道理。”他脸上现出一抹笑意,多半是想起秦霜海了。他们同为袍泽,自然是十分亲近,不知怎地,我有些怪异之感,勉强笑道:“爱卿与秦将军似乎十分投缘。”

      他微笑道:“不瞒陛下,臣与秦将军已经结为生死之交。”

      我心头有些发酸,慢慢道:“恭喜二位了。”我登了帝位,秦霜海越发尊敬,以前的日子,是再也不能回来了。现在跟他们更是如同隔了一道鸿沟。我有些晕眩,宏图霸业,本是我毕生所愿,但即便我能号令天下,这一辈子是注定寂寞了。

      “秦将军豪侠仁义,能与他结交,是臣三生有幸。”龙靖羽肃容道,“陛下,百年前明珂公主远嫁燕国,保边陲五十年平安无事,燕国国主更是明珂公主之后,与陛下可说是远亲,今日燕国向我南朝求亲,我南朝泱泱之国,既然能敦亲睦邻,何必穷兵黩武?”

      我道:“当年灵宗即位,年纪尚幼,和亲之举迫不得已。何况……”何况慕容离提出这种要求,显然居心不明,他未必甘心两国罢战,只怕也在休养生息,蛰伏而已。我沉吟一阵,道,“爱卿,你心性平和,不喜欢与人相争,但这个世上弱肉强食,争斗永无休止,两国毗邻,又岂有不争之理?我若不北伐,他迟早也会南征。”

      “陛下,南朝乃礼仪之邦,若是无故开战,只怕逃不过悠悠众口。”

      “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只等他先行开战便是。”要激怒慕容离也不是难事,他迟早会知道送去和亲的是假货,如果那时他还不动怒,也有的是办法。

      龙靖羽沉默一阵,道:“陛下言下之意,似乎从未想过两国交好了。”他没等我答话,又缓缓道,“是非之间,本来难以分辨。自臣下山以来,臣才知道何谓世途艰难,所思非所能为……臣原先的打算,看来都可笑得很。陛下一心攻打北燕,臣也无话可说,唯有尽力辅佐陛下。”他笑了一笑,有些颓然,“先师在世时曾言,臣日后有左右江山之能,看来,这只是先师笑谈而已。臣虽然精于兵法机关,但在大是大非上,终究不能明白。陛下聪明仁慧,百官之中,文臣忠烈,武将勇悍,想来也不少微臣一人。臣本来早该辞归故里,只是因为当初的约定留下来。陛下可否明示微臣,当日与臣约定,可是因为臣的……臣的外表之故么?”他想必觉得有些可耻,说完最后一句,脸胀得有些泛红。

      我一阵心疼,一阵心动,温言道:“自然不是,连秦将军也对你的本事赞不绝口,一半的军功要给了你,爱卿怎可自轻?”

      他苦笑一下,道:“臣刚下山时,的确是血气太盛,年轻识浅,现下仔细想来,做了不少错事,能将功补过已经十分庆幸,哪里还敢邀功?”

      我笑道:“你还对那顿军棍念念不忘么?我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总算有了一丝笑容,道:“陛下当日出城,也是为了臣,如果要罚,应该罚微臣双倍才对……”他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夜已经深了,臣打扰陛下,深觉不安,也该走了。”

      难得与他推心置腹一番长谈,时间却过得如此快。我有些恋恋,道:“小羽,我送你出去罢。”

      他微微一震,却没有抬头,只道:“陛下留步……”

      我已经起身开门。夜凉如水,外面种的几棵玉兰树已经开了花,有些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

      门外伺候的宫女太监看见我出来,登时跪了一地,鸦雀无声。虽然灯火通明,但天色浓黑低抑,仿佛压在人的心里。我忽然有些烦闷,他已经走到我面前,长长一揖,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色已晚,还请陛下好生歇息,微臣先行告退。”

      我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恕不远送。来人,送龙爱卿出宫。”

      眼见他的背影渐远,却没有回头,我有些迷惘。

      信清尖细的声音道:“陛下,夜寒露重,明晨还要早朝……不如先起驾回宫吧。”

      我道:“此时已近四更,不必睡了,你叫人送壶酒来。”

      回到书房,过了半柱香,信清便端了盘子过来,除了一壶酒外,还有几色点心,信清笑道:“奴才让御膳房的师傅起床做的,只怕陛下不喜欢。”

      烈酒入喉,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低声道:“你若待我如此,死亦何妨?”

      信清大惊,连忙跪下,却不说话,面孔胀得通红。

      “你跪下做什么?”

      “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信清,我若是要你陪我一夜,你愿意么?”

      他浑身颤抖,低下头去,过了一阵,才道:“陛下有命,奴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笑了笑,道:“别说那些套话,朕问你,如果朕不是皇上,你也不是奴才,你肯不肯答应?”

      他抬起头,十分吃惊,犹疑道:“奴才不知道……”

      “你怕说实话得罪了我,所以才说不知道,是不是?”不知为何,我越来越喜欢为难人,而且常常翻脸无情,大约是这深宫让我性情渐变,起居住行,无不是女子太监在侧,人也有些阴阳怪气起来,心里忽然有些茫然。

      信清冷汗涔涔,道:“陛下息怒,奴才畏惧陛下天威,唯恐触怒龙颜,因此不敢答应,但陛下威严英俊,奴才心里其实……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频频磕头,竟流出血来。

      “我信你便是,起来。”我淡淡道。信清从地上爬起,额头红肿一片。我看了看他,他低下头,垂着眼睫,脸上微微生出红晕。

      倒有七分像了。

      不知怎地,心里又想起了他。我颓然叹息,道:“信清,你下去歇着吧,朕今日喝醉了酒,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信清十分吃惊,样子又有些失望,呆呆看了我半晌,磕头退了下去。

      过几日,有几个异国进贡的美人入宫,其中有两人舞姿非凡,动人之极。歌尘丽影,金樽美酒,让我沉醉了几天,但一梦醒来,总是依稀见到那个清淡缥缈的影子,如同还在梦中。

      每次想起他,我的心头就在隐隐作痛。既然不能忘,我便想着怎么才能讨好他,西方起死回生的合蝉玉,东海定气凝神的龙颌珠,种种稀奇古怪的珍物,我都想方设法赐给了他,他不收,我便逼着他来宫里见我,一来二去,他入宫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只是讨论政事而已,但他对我防备之心渐去,有时还能说笑几句。

      和亲之事早已进行下来,北燕的聘礼并不菲薄,明珠千斛,宝马千匹,南朝嫁妆也没失了丰厚,丝帛万匹,黄金万两,双方做足了派头,足足演了半个多月,才终于将这场闹剧演完。

      但秦霜海早已加紧练兵,只等着慕容离一夕变了脸色,毁约挥兵南下之时,取得先机。

      当宫里的锦翎花开的时候,我以赏花之名,约了龙靖羽在御花园酉时相见。虽然赏花之事十分无聊,但幽欢佳会,软语温存之时,料想他也答应得快一些。

      锦翎花每支花上都生有两片如同鸟羽尾翎般的花瓣,象征琴瑟合鸣之意。相传恋人若是在花下盟约,必能相守一生。我叫他赏花之意,他不会不明白。

      今年的花开得十分好,绿如翠黛,红如繁锦,密密地开了满园。还没到酉时,我已经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设宴等他。

      眼见得那人一身朝服,从蜿蜒曲折的石径那端缓缓行来,我连忙起身上前相迎,为了不让他拘礼,今日特地换了庶民的灰色衣衫,这其实大违礼数,礼部尚书曹豫那老头子若是看见我在宫中也这般装束,非胡子一翘,一口气噎死不可。

      他看见我,十分吃惊,但还是跪下行礼。

      我看了看一旁的信清,信清连忙道:“奴才先行告退。”退了出去。我上前扶起他,道:“小羽,今日不拘礼数,我们便以你我相称如何?”

      “微臣不敢。”他越来越显将帅之风,说话间从容不迫,竟似有些喜怒不行于色了。朝廷中权臣钩心斗角,互相倾轧,他若是不能自保,才教我担心,但不知怎地,我有些心惊。短短半年,有些太快了。

      “小羽,你连我的话也不听?”我笑道。心里有些黯然,说到底,还是用了君王之威。

      “是。”他抬起头,眼底一片清明,慢慢道:“不知陛下……你今日找我来,有何要事?”

      “没什么,只是花开得这般好,若是无人来赏,不免寂寞。”在我授意下,今晚禁军也不会在左右巡视,御花园中,其实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开在深宫,自然寂寞,若是此花开在民间,必然能有更多知音。”龙靖羽慢条斯理地道,“据说此花只开在江南,远迁此地,大是劳民伤财。据说此事只因先皇在位时赞叹了一句此花甚美,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他此言大是煞风景,我赫然起身,他纹丝不动,仿佛没看见我动怒,倾身向前,朝一朵花嗅了嗅,慢慢闭上眼睛,露出一丝笑意。

      父皇当年对此花情有独钟,有官员从万里之遥的碧月城送来,栽种在宫里,可惜此花水土不服,花了无数花匠心血才有了生机。父皇龙心大悦,升了那人的官。一时间,无数地方官员纷纷效仿进贡当地名产,民脂民膏被狠狠刮了一层。

      身为帝王,自身喜恶如何,委实不能让人知道。但我心里喜欢他,难免行之于外,若是完全无心无情,岂不如同木人石心一般?

      偏生我爱他如此。

      我坐下来,斟了杯酒饮下,胸口如同有烈火灼烧,慢慢道:“你说得不错。君王是不能有半分喜好的,以后我喜欢什么,再也不会对别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小羽,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一字一句,眼睛看着他,竟有些疼痛。

      他十分震惊,显然不曾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停了半晌,才道:“宫内外已经有了不少流言,沉溺男色有违人伦,只怕荒淫国道,民心不稳……陛下宏图壮志,若如此执迷不悟,只怕对大业有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陛下慧剑之锋,当可斩断情丝……”

      我看着他,不发一言。这些话,只怕是他心心念念所想,此时才能毫不迟疑说出来。

      他终究未曾把我放在心上。

      心口剧痛,四肢百骸彻骨冰寒,血液却是如同沸水奔流。我听见他缓缓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无德无能,不知为何让陛下倾心?”

      我想笑,却是笑不出,喉间一股腥甜,勉强咽下,喃喃道:“我若是知道就好了……”我若是知道,当可找出一个有这般好处的人,那人对我,必定胜他百倍。偏偏我如此自轻自贱,对一个对我毫无情意的人百般纠缠。

      他看着我,低声道:“臣身为男子,承欢之事,万死也不会答应,陛下之情,臣亦感念万分,唯有终生不娶,报答陛下之情。”

      他声音虽低,但俊秀绝伦的脸上显出一种决绝的态度,仿佛锐冰的冷酷凌厉。

      几乎在这一瞬之间,我忽然明白,已经走到了死路。他与我一样是须眉男子,决不肯在另一个男子面前低头,宛转承欢之事更是绝无可能,而我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我只顾着对他好,却没想过要他委身侍人,他自然是绝不肯答应,到头来难免鱼死网破。我若是一味强逼,从此时起,便要永远失去他了。

      他猛然间的醒悟让我立刻有了决断,我赫然道:“小羽,我只要能在一起而已,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如果你觉得难堪,我愿意以身相侍。”

      他脸上掩饰不去的惊讶之色,道:“陛下,你……你说什么?”

      说出这种话,我的自尊已经所剩无几,一张老脸也有些发热,佯装不悦,道:“君无戏言,我几时骗过你?”

      他既然肯立誓终身不娶,那么对我也并非绝情,多半碍于悠悠众口,不愿落下以色侍君之名,我若是肯对他低头,他定会应允。只是我竟会作出这种决定,连自己也有些意外。

      “陛下身为万民之主,岂能自甘人下?万望陛下收回此言。”他看着我半晌,眼里慢慢露出一丝同情,这一丝同情如同利剑,我只觉心中绞痛,后悔难当,脸色想必难看之极:“如此说来,你是不允了?”

      “君臣之道,自然是君在前,臣在后,以下犯上之事,恕臣万难应允。”他缓缓道。

      “你不信,是不是?不信我竟肯让你……”我低声笑了一下,再也说不出。做到这一步,当真是难堪得很了,但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继续做下去。

      我慢慢解开袍带,道:“这样你信不信?”

      “陛下!”他大叫一声,跪在我面前,汗水从额角涔涔而落,“陛下,请不要为难微臣……”

      衣衫散开,衣襟里的汗巾缓缓飘落在地上。

      我的手有些抖,浑身竟像虚脱一般无力,站也站不稳。原来无论我怎么低声下气地求他,终究只是为难他而已,再怎么自轻自贱,他也半分情分全无,为难他又有何用?我事事都要强求,连爱情也妄想能强求得到,但这个世上,终是有些东西,便是费尽心血也是枉然。

      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有些铁锈味涌上喉间,我扶着桌子,慢慢走到石椅上坐下,挥了挥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道:“你走吧。”

      他没有抬头,谢恩之后便转身快步离开,像是已经迫不及待。

      我坐了片刻,内息混乱一团,心头却似更乱上百倍。五内如同焚烧一般痛楚,四肢却是毫无一丝力气。

      这是走火入魔了。我想笑,却是笑不出。今时今夜之事,真是滑稽之极,竟是我一手所致,我是疯了罢,竟然那般无耻的话也说得出。

      终究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我想着,唇角有些湿意,伸手一摸,粘粘的,是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烛火渐渐暗下来,信清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旁,低声道:“陛下,该回宫了。”

      竟然被人看到如此狼狈之态。

      我暴怒起来,挥袖将桌上的杯碟扫落在地,厉声道:“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信清慌忙跪下,浑身发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什么都好,却是没些胆气。我气消了不少,仍道,“你出去罢,严令上下,任何人不准靠近御花园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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