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与尔无猜》子楚口牛

4、融融

　　杜缜按照习惯，寅正时分就醒了。醒来之后，觉得很不舒服。
　　并不是这里条件不好，相反，他从小受到过的训练，即使住在再简陋甚至危险的地方，都能入睡，并保持着相对最好的状态。只是这里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白日那么温暖灿烂的地方，入夜却黑得像深渊，冷得像冰窖。偌大的思秦园，只有孤零零几个人，而且晚上分住在不同的地方，一关门，各自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小的密室里，听不到关于对方的任何声音。
　　他并没有获准入住少主的房间——尽管那应该是他的职责——只是住在思秦园的小角落里。本来，思秦园就是整个安王府的角落，而他住的地方，更是角落的角落，湖边的一间水阁。夜里，偶尔会听到水波响，那是鱼从水面跳跃出来的声音。
　　推开门，外面的从水面上吹来的冷风，寒得钻心刺骨，湿气透入关节，引起阵阵酸麻，四周黑沉沉的，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刻。
　　但是时候已经不早了，杜缜匆匆出门，按照规矩，他该当去服侍主人起床，这是他第一天做事，也是最为关键的一天，自己能不能让主人接受，最重要的时刻，就在今天早上。
　　少主的寝殿，在思秦园的另一侧，位置不算偏僻，但围绕在花丛和墙壁回廊之中，道路相当难找，不熟悉的人很难接近，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当初就这座宅邸，杜恩就曾经告诫过他：“少主是一个特立独行，而且存在着相当的戒心的人。你不要从表面上判断他，也不要过于急功近利的想要亲近他，如果冒然的太过于接近，也许会惹来不可承受的后果。”
　　现在想想，父亲确实能懂人心。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老主人面前，数十年屹立不倒了吧。
　　虽然每一位杜家的人，都可能从小陪着一位黎家的主子一起长大，但真正能走完这一路的，又有几个？
　　自己的父辈，能够活到现在的，也只有两三人，和真正从小陪着主子到现在的，也只有父亲一个人。
　　而自己的兄长们呢……
　　一想起这个，杜缜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不期然，那件事又窜上了脑海，在主子们之间，那会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对于杜家，这是个足够引起禁忌的话题，谁也不想提起的话题。
　　所以，每个杜家人，都永远不希望有人谈起那件事，除非主子们哪一天又想来了，当着你的面，用它闲聊，解闷，那个时候，如果在主子面前得脸，不妨陪笑着凑趣道：“就是那件事么？奴才也听说了，倒是一乐。”
　　仅此而已。
　　压下了无数怪异的胡思乱想，他已经站在主人的寝殿外，抬头看见天际终于出现的一抹白色，深深吸一口气。
　　没有耽误时间，就在这里等待吧。
　　冷风顺着咽喉，沉入肺叶，在身体里引起了一阵痉挛，就算是早上，吹来的风，依旧是那么寒冷。

　　少主睁开眼睛，身子轻轻一动，发出了轻微的声响。门像往常一样开了，有人端了衣服和热水进来，伺候起居。
　　少主直起身子，迷迷糊糊的叫道：“书岚？”
　　那人身子一顿，走过来搀扶他，道：“主子。”
　　少主听到这个声音与往日不同，不由一怔，定睛一看，是一个似乎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叫什么的孩子，眨了眨眼，脑中渐渐清明，随口道：“是你啊。”
　　那孩子一面整理他的衣服，一面低声道：“是奴才，杜缜。”
　　少主“嗯？”了一声，好久，才想起来杜缜是哪一个，自语道：“书岚呢？对了，书岚叫我派出去了了。不对……”突然一甩手，把杜缜推了出去，皱眉道：“哪一个叫你进我的房间？”说话之间，一股怒气渐渐地上升，整个人从刚刚睡醒的慵懒中一下子清醒过来，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杜缜被推得退后几步，顺势跪倒，声音仍然低低的，只是多了几分惶恐：“奴才该死，奴才不知道规矩。主子要谁伺候，奴才就去唤他进来。”
　　少主歪着头，捋了捋自己稍显散乱的额发，一束青丝却是怎么也上不去，晃荡荡的挂在自己眼前，无奈的整理了片刻，突然一甩手，坐到了锦榻上，自己伸手，开始系着胸前的盘扣，道：“那就今天是你吧。别忘了，下次不许胡来。”指了指铜盆。
　　杜缜轻轻的松了口气，走上前去，为他梳洗换装。
　　眼前这一关，就算过了。

　　洗漱已毕，少主稍微用了一点早膳，指着剩下的一桌子细点，道：“你解决了。”推门而出，消失在思秦园的花海之中。
　　杜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轻轻地小范围的松了松身子，骨头发出了“咯咯”的响声。一早上，上上下下都是他一人在忙，虽然好歹应付下来，不曾出什么差错，但这根弦一直绷得紧紧地，如今总算稍微闲下来一点，可以稍微松快松快。
　　少主有言，剩下的早膳是赏给自己的，但是这里是主子用膳的地方，没有奴才们开口的规矩，杜缜将几样点心用食盒装好了，拿回去慢慢自吃。在他想着，这一上午大概是见不到这位主子了。提起这位少主，出了名的不着家，当初七岁进学的时候，就是死也不肯进入宗学一步，后来请的先生，也是打跑了几个，最后干脆自己搬进了这冷清的思秦园，轻易不见人，连这个园子的名字“思秦”二字，都取得是桃源避居的典故，那是第一等的孤僻狷介的性子。亏了老主子认定他是“有心性，有傲气的倔强小子”，而不是像王妃说的，是个“贪玩现世的孽障”，这才没有废了他的世子之位，不然即使他是元妃的嫡长子，但如今元妃不在了，继妃也有亲子，他的地位焉能稳如泰山？
　　虽然这么说，但是凭着这个主子的所作所为，今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若是他做不成这个少主，又会怎样？
　　杜缜轻轻一笑，自己只是个伺候人的奴才，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提着食盒出了门，风景一如昨日，花开的依然那么灿烂，今天的阳光依旧极好。沐浴在融融阳光之下，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果然一分昼夜，如同换了一个天日，寒冷的黑夜熬过去，白天依然是美丽的花海。他不自觉地脚下一停，吹着微微料峭的春风，整个人都像化了似的。
　　突然，身边树叶一响，杜缜回头，只见花树之中，转出一个人来。
　　重新掖在腰带上的白衣，依旧是满面温和的笑容，依旧是神采飞扬的神色，男孩子看着他，奇道：“哟，你在这里啊。”
　　一如昨日。
　　杜缜一愣，连忙跪下，叩首道：“见过主子。”
　　刚才见到那样的少主，他险些又要失神，好在他反应还算敏捷——没出什么差错吧？
　　少主挥了挥手，让他起来，正要叫他走，突然一合掌，道：“你跟我来。”
　　杜缜一愣，少主拉过他，道：“昨天我说过把那只乌背黄给你，你还要不要？”
　　杜缜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一时惊道：“我……我……奴才……”
　　少主道：“那就是要了，那跟我去拿，我跟你说过的事情就不反悔，我那只乌背黄大将军，天生神力，就是……”
　　他一面絮絮的说着，一面半拖半拉的拽着几乎怔住的杜缜前行，洋洋自得的夸耀声，隔着很远，都能清晰的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