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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参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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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说你聪明好,还是说你傻好!”
阮依筠一醒来,韩漠就这么感叹了一句。
“韩漠,你当时不是走了吗?”她躺在床上,苦笑,“我当然不聪明,只不过……”
只不过,我把所有傻都用在了叶裴身上……
她不说,韩漠也能猜到后文,想起当日的情形仍然后怕:“你伤势那么重,我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对他而言,要藏匿自己的气息并不困难,无意中听到她和叶裴的对话,对事情也明白了大概。
“喝药啦,喝药啦!”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笑容甜甜的小姑,手里端着药碗。
“这位是……”
“我叫珊瑚,这段时间就由我来照顾姑娘。”
“小妹妹,多谢你了!”阮依筠道。
珊瑚笑得更甜:“没事没事,应该的。”
韩漠笑道:“依筠,别被她的外表骗了,她的岁数可比我都大。”
珊瑚头微微一偏,眯起眼睛,笑容无辜而纯真:“公子,少爷可说了,这次我的出诊费,看护费,买药的采购费,房屋的租赁费,统统要算到你账上,每月三分利。”
韩漠扶额:“奸商,不把我榨干不甘心啊!”
“少爷还说,如果公子骂他奸商,每月加到四分利。”
阮依筠在一旁听他们说的热闹也笑了起来:“高宏身边的人,果然不能得罪。”
“还是姑娘聪明!所以姑娘为了公子不被榨干,也要快快好起来。”
她低首,手中的汤药冒着热气,温暖直达心底。
阮依筠这次伤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伤了元气,待到痊愈,已接近新年。除夕之夜,她下厨做了几道菜,韩漠搬出早已备好的几坛酒,有珊瑚叽叽喳喳,三个人倒也不觉得冷清。
守岁守到半途,珊瑚就撑不住回房睡了,剩下韩漠和阮依筠在月下喝酒。窗前一支绿萼梅横斜,借得三分月色,满枝缀玉通透莹润,仿佛冬日里一痕浅淡的春/色。
“没想到今年我们相处的日子,比以往六年加起来都多。”
“往年都是你去漠北,今年换我来江南,感觉也不错。”
阮依筠笑,微有憾然:“喝惯了漠北的烧刀子,再喝别的酒就缺了滋味。”
韩漠晃了晃酒盏,梅的清芬,伴着酒的甘醇,有一点醉人:“那就一起去漠北吧!”
“好啊,这一次,我要好好看看大漠的风雪连天,长河落日,等天气好了,就穿过大漠,看看那头的世界是怎样一番光景…………”
“说了许多年,也没见你行动过。”
杯中酒在月光里,泛出清透雪色,阮依筠放下酒杯,缓缓道:“那时,我总在等他陪我一同去,如今,却是我自己想游览大漠了。”
她神色如常,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倦意。曾经那么强烈的执念,守到最后,如同枝上花,纵然燃尽生命展现鲜妍,也无法改变萎落于尘土的命运……
——
一月初九。宜出行。
新年伊始,白日里总是喧嚣热闹,他们一直住在宣州城内,为了以防万一,选择了晚间出行。才出宣州城门,官道旁倚在马旁的人,就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先走,我稍后就赶来。” 阮依筠下马,面对眼前的男子,却是无言。
韩漠点头,继续策马前行。
叶裴看着她,墨玉般的瞳仁在一天一地的月光里愈发显得深邃,以前,她总能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他在想什么,如今,却倦了。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犹如叹息:“小筠,不要走!”
“何必呢!”阮依筠的神色淡漠平静,“阮依筠已经死了,她的身份所代表的一切也随之消亡。如今,这样一句话,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
“原来你还是知道的。”她有些喟叹地看着他,“是啊,从来都是你对不住我,把话说开了,也好。”
那么多的话语,那么多无处可诉的痛苦,那么多年的等待,如被火焚烧的纸蝶,还未展开双翼就四散零落。她沉默了许久,久得月亮都被云遮住了,终于开口。
“我喜欢你,而你待我也如我待你一般,从小,我一直都这么认为。可是后来,我却不确定了。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你说过会带我去大漠,看那里的长河落日,雨雪纷飞。十七岁那年,我只身一人去了大漠。我在那里唯一的一家酒肆等了很多天,你都没有来,明明走出去,就可以看到梦中的风光,可是,我却把脚步停在了那家酒肆里,不愿踏出半步。
一年又一年,每年的那个时候,我都会去漠北,每一次离开前,我都会告诉你。我想会不会有一天,你终于想起来,可是六年过去了,你依然没有来,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来了。”
她笑了起来,如同极小的时候,她还唤他裴哥哥,笑靥明媚无暇:“真是傻啊,明知你不会来,却还抱着万一的心态,在那里等了一年又一年。”
“小筠……”心仿佛被紧紧攥出,明知即将失去,却无力挽留。他握住她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并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
“从我知道叶伯伯真正的死因后,就开始暗中留意叶驰的动向,换来的却是你的疏离。不要告诉我,那是因为想保护我。从小到大,你都说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可你知道我的想法吗?对我而言,危险从来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所爱之人对你的漠视与冷淡。如果不能与那个人携手并肩,而是在他的冷漠中独活,那真是比死了还要难受。
看着你对我越来越冷淡,我知道,不行了,我不愿意被你漠视,更不愿再看你痛苦下去了。既然搬倒叶驰,成为叶家宗主,是你这些年最想要的,就让我来帮你吧。况且,叶伯伯的死,我也很在意,他是我的第二个父亲啊!
从我准备刺杀叶驰,你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无论这次行动成功与否,阮依筠都必须死,哪怕死的只是阮依筠的身份,你我却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你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没有阻止,因为你也明白,我的方法是最行之有效的。
我的武功毕竟没叶驰高,所占不过先机,要重创他,又不能让他立刻死,还是硬挨了他一掌才做到的。”
阮依筠笑了笑,脸上犹有病后的苍白。
“后来我被关到地牢,我们依然还是有机会的。你手上握有叶驰杀害叶伯伯的证据,只要你肯说出真相,说出叶驰就是杀害叶伯伯之人,一切都有转机。可是不行啊,叶家名门世家的声名,终究比我一个小女子重要得多,所以你什么都没有说。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一个答案。哪怕在我刺中叶驰的那一瞬,就知道结果是什么了,可依然不甘心地自欺欺人。当你看到我被打得重伤还依然不愿说出真相时,当你亲手给我缚上绞丝锁时,当我在地牢里被伤病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我想,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呢?
所以那天你对我说的话,让我差点放声大笑。我故意用那些话来刺痛你,看着你愤然离去,我居然很开心,原来你还是会生气的,可是为什么我听不见你的心跳动的声音。”
夜风渐大,她抬手拢了拢风帽下的鬓发,露出一截手腕,腕上的疤痕未消,虽然淡去,依然可以看出当初深深的勒痕。
“小筠,我是爱你的……”那么甜蜜动人的话语,说出来却满含苦涩的滋味,他抬手想去触碰她苍白的容颜,她却退了一步,连目光都覆着一层薄冰:“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叶家百年的重责,就像在我心中最重要的是与所爱之人自由无拘的生活,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奈,我理解你,并不恨你,但也无法再爱你。”
她抽出腰间的匕首,搁下一缕头发:“你我之间,当如此发,裴哥哥,愿我们再不相见!”发丝飘散在风中,他伸手去捉,她却断然抽开手,扬鞭策马而去。
天光很暗,她的背影清晰了又模糊,那一缕发丝握在手中,竟让他一瞬间产生了幻觉。
仿佛还是极小的时候,她在屋外读诗:“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真是壮丽的景象啊!”
江南的冬日少有下雪的时候,看着她向往的神情,藏在心里的话语脱口而出:“这有什么,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大漠,看那里的长河落日,雨雪纷飞。我们还要穿过大漠,看看那头的世界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展颜一笑,眉眼间一轮明月皎皎,身旁一树灼艳繁花失了颜色:“那好,等我十七岁的时候,你就带我去吧!”
春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他伸出手想帮她拢发,她却微微偏过头,颊边彤云暗浮……
那样青涩甜美的的记忆,仿佛被忘却了许多年,却又似从未遗忘,只在每一个无人的夜里想起,否则为何她的眉目如此清晰,似乎还能感受到她清甜的呼吸……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木木地站在那里,任凭寒风穿透他的衣襟,天地如此广大,而他站在旷野中,独自一人,有什么东西,从心上被生生剜去,再也回不来了……
韩漠的马走得很慢,阮依筠很快就追了上来。夜已深,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韩漠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聊着,她也是听得多,说得少。不知何时,天空中慢慢飘起了雪,雪花随风拂过他们的面颊,带着着微微的凉意,和江南温柔的诗情。
“没想到,还能看到江南的雪……”
“恩……”
“江南的雪跟大漠真的很不一样……”
“是啊……”
韩漠继续说着,并不回头。她策马徐徐在后,扬起脸来,雪花慢慢跌落尽她的眼睛里,缠绵温婉如母亲的触摸,蓄了许久的泪终于从面庞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