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描心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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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
洛弘治有些心繁意乱地从那些堆叠成山的奏章中挣扎而出的时候，正汉宫外扑面而来的清风，实实在在地令他长舒了一口气。
皇位，皇宫，万人敬仰的目光，无数皇子皇戚为之杀戮流血，付之生命。可真正得到了又如何？不过是金丝制的笼子，奏章堆砌的宫殿，做不完的国家大事，审不完的人生百态。他被闷在这皇权高度集中的正汉宫中，竟觉得身子一日沉似一日，连旧日里弯弓拔箭的气力都渐渐消散了。
幸而春寒虽料峭，后宫花苑中却是百花初绽。
永汉帝洛弘治身后只远远地跟了福荣和两个小太监，便顺着花香一路朝着后花苑中走去。
皇家花苑，廊亭楼台，假山弯桥，流水潺潺地直往花苑中蜿蜒而去。洛弘治便顺着这溪水花香，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这让他回想起当年，他被父亲逼着入宫，说是先皇要试试众小王爷的书画诗墨。他不愿意和那些只会摇头晃脑的皇子们站在一起，所以临在入宫当时就开了小差。只不过那时春花烂漫，皇家后院里处处盛开的樱粉桃红。他折了一枝单樱，一路走，一路甩弄着手中的花枝，脆弱的花瓣从枝头纷纷然地飘落，仿佛就如绽开了一场花瓣雨……
就在这粉瓣纷然的时刻，他在沐凉桥上看到她。
她站在红木精雕的廊桥之上，碧波清澈的百芳溪从她的脚下潺潺流过；她别出心裁地在凉桥廊下摆了一张朱红的桌案，案上玉石镇纸，端砚在侧，细笔狼毫握在掌中，提神凝眉，鼻息微静，待到微风轻抚，她笔尖落处，墨线如丝，工笔描绘仿若精工绣制。
他悄悄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笔笔细致地描在宣纸上，忽然间玩心大起，在她的身后大喝一声：“喂！”
她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笔猛然一抖，一株海棠的花瓣就歪斜了下去。
“喂，”她有点生气地转过头来，“我在画画，不要吓我。”
“原来你还会画画么？我也会画。”他伸手在旁边拿了笔，对着她的画就一笔下去。
“喂，你不要糟蹋了我的画，这是要送给我父皇的。”她有点珍惜地大叫。
他却根本不管她，自顾在她的画上左添右添，还伸手在花丛中花了一只小公鸡，头上顶着亮闪闪的光环，“喔喔喔，这才有生趣呢！”
“哎……你不要……我的画！”她眼看着自己的画被他左一笔右一笔完全毁了，又气又急，再看到那只亮闪闪的小公鸡，气得反而笑出声来。也顾不得怪他了，直接捏了自己手中的笔，“你给我乱画，我也要乱画！”
她提笔就乱画下去，而画的，居然是他的脸！
一只黑黑的黑眼圈，两三撇小花猫的胡须！
“哈哈哈哈！好不可爱的小猫咪！”她看到他被画的乱七八糟的样子，捧着肚子就大笑起来。
“喂，你敢画我，我也要画你！”他被她画在脸上，不以为意，反而大笑起来。看她笑得那么开心的样子，提着毛笔就去追她。
她吓得连忙转身就逃，他在后面提着笔追，两个人在花丛树下追逐嬉笑，似忘记了这幽幽深宫的寂寥规矩，到更有一种真情挚意在春花中烂漫开来……
洛弘治不知不觉间已到沐凉桥，抬头一望。
竟觉得喉间微微地一紧。
那凉桥之上，一如当年，乌木长案，玉石镇纸，端砚在侧，而亭亭玉立的身影，越加乌发如瀑，黛眉樱唇。待到清风抚过处，玉石镇下雪白宣花“猎猎”作响，她身上的宽袖纱衫，被鼓吹的随风飞舞，那般动人之姿，仿若一只几乎乘风飞去的彩蝶。
她提神凝眉，表情比当年少了一份天真，却更多了三分凝重。
忽然下笔，手中的狼毫如倾倒的墨汁般泼了下去。
洛弘治望见她的身影，只觉得熟悉非常，不由得兴致大好地绕到她的身后去，想要童心大发地一如当年般地吓吓她。但是当他走到她的身后时，却忽然看到宣花纸上一团重彩，墨绿如乌，青蓝如雾，团团浓重，沉愤如风雨欲来天满沟壑。
洛弘治禁不住就动作一停。
这般的画面，比起十年前的那种精巧秀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洛锦似乎已经看到他站在了自己身后。但是对他倒映过来的身影却无多加留意，只是继续拿起桌上的细毛狼毫，最后在这一片乌彩重墨之中，点上了一粒朱砂红。
洛弘治看到那雾浓之中的一点红，心头才微微地一松。
他在旁侧笑道：“你的画果然不同往日，这般浓墨重彩，到真是大气；比得当年的精细工笔，更多了些皇家豪迈。不像是当初的锦阳小公主，到像是换了一个似的。”
她听到他的话，把手中的笔一掷，竟也侧身道：“皇兄又怎知，不是换了一个人呢？”
洛弘治微微地一愣。
他看向她那双翦水瞳眸，虽然眸光依然清澈透亮，但却在乌光瞳仁中隐隐地透出一丝看不懂的幽深之意。
但不及洛弘治看出端倪，洛锦忽然又转过身去，伸手折起自己画好的那幅画，问道：“皇兄此刻应该在正汉殿处理公文，为何到此？”
洛弘治被她一问，烦闷又上心头来：“今日在政务殿太烦闷，那些奏折山一样，看都看不完。再加之大理国南滇王上表请朝，指明要一位皇家公主和亲，想那大理国远在南国之滇，山高路远，此一去也许久无回还之时，宫中虽然尚有众位公主，但有哪一位愿往那遥远、不合之处去？我为此事，头痛难当。”
洛锦听了他的话，也不参言，只是微微地挽了袖子，整理桌上的笔墨纸砚。
洛弘治站在旁边看着她纤白的手，想着她当初画下的那些细致山水，如今的泼墨大气，果真人生经历，会把人改变得如此之多么……
“皇兄，”洛锦忽然转过身来，“既然宫中公主众多，皇兄却无从下手挑选，不如叫宫中如意馆的画师，为每一位公主画像，再派人送到大理国南滇王的手中，南滇王选定哪位公主，便请哪位公主出使和亲。如此一来不必为宫中复杂关系所扰，二来对所有公主都甚为公平。”
洛弘治听到她的话，禁不住有种春风扑面来的感觉。他把手中捏住的一个玉镇轻轻地一拍，悦道：“此言甚妙！锦儿，这等计策，我怎就没有想到，还在为各位公主身后的关系繁复而头痛。看来你归还宫中，再留到我的身边，的确是一件妙事。”
洛锦听到洛弘治的夸赞，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淡淡地笑道：“皇兄怎知我就会一直留在这里？皇兄莫忘记了，我也是公主之一。说不定我的画像到讨那南滇王的喜欢，把我挑去了也说不定。”
“他敢挑你去！我便把他……”洛弘治忽而面色一怒。
“怎样？”洛锦收好了自己的笔墨画稿，半歪着头看他。
洛弘治的脸上，略有一丝愠怒，还有一丝按捺，仿佛隐忍都藏在眸中：“总之，朕不会让你去哪种遥远贫瘠之地的。”
这一句话，惹得洛锦微眯起眼睛，仰头大笑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歪头看着洛弘治，乌黑的瞳仁中有一抹看不清楚的幽幽之光：“皇兄，你还道是为公主身后的繁复关系而头疼，原不过你自己，也是如此。但刚刚不是说过，但凡公主，公平公正，若真是挑中了我……”
洛锦走到洛弘治的身边。
洛弘治几乎能嗅到她发丝间的阵阵清香。那种香气，不俗不艳，一点淡淡的甜，仿若当年他在百花盛开之时，飘落在眼前的花瓣雨。
她穿着一身淡粉的樱色纱衣，衣袖领口上均绣满了紫朵红盏，怒放的一如早来的春天。她更如这百芳之中的一点红，立在他眼前静静地望着他。瞳眸如水，长睫如翼，红粉的樱唇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若他挑中我，我、就、去……做他的王妃。”
一句话落，她转身就走。
一袭淡粉芳香就从洛弘治的身边飘然而过。
“锦儿……”洛弘治伸手想要捞她，她却已如粉樱花落，从沐凉桥上，翩然去了。
洛弘治独自伫立在桥上。
若有深思。
三日后，如意馆的画师们便遵照永汉帝的旨意，为宫中各位公主画像。
当值太监领着两位画师进了平成宫的时候，平成公主已经穿了一身黑紫色的长衫，意兴阑珊地坐在宫苑里。
那位画师低头向平成公主行礼：“参见平成公主。”
洛萍扫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当班太监，用眼神朝那太监使了使，太监立刻心知肚明地向后退了几步。洛萍立时低下身来，从袖中掉落出一颗金光灿灿的金锞子，压低声音对着跪在面前的画师道：
“这是赏给你吃酒的，今儿这画，你心里应该明白要画成什么样儿。事成之后，本公主重重有赏。”
那跪在洛萍面前的画师，没有收她递过来的金锞子，却微微低头：“公主请放心，臣定会画出公主倾城美貌。”
洛萍一听这话，气得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愤愤地骂：“你是真傻还是跟本公主装傻？难不成你是收了谁的金子银子，故意来捉弄本公主么？你若把本公主画得貌美了，可是存心要本公主嫁去那荒山野岭不成！”
低头在平成公主面前的画师，这才明白原来公主不是要画得美，而是要他画得丑些。以丑可躲过南滇王的选择，便不必远离京城亲人，嫁去大理国了。
“你拿金子也好，不拿也罢，本公主的意思，你可明了？！”洛萍没想到碰上个木头疙瘩的画师，气得她微微跺脚。
早听说皇兄这次要公平公正，以画像令南滇王亲自选择，若大理国传回的口信是哪位公主，哪位就要无条件地嫁去大理国。宫里的公主们自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皇宫金银窝，都想尽了办法贿赂画师，不是把自己画的矮矮胖胖，便是把自己画得奇丑无比，那些公主们画像如此了，若自己的貌美如花，岂不是白白要被挑去？她平成公主可是先皇与皇后嫡生公主，贵如天娇，岂可嫁给那远在荒蛮之地的老妖怪？
偏这位跪在她面前的画师，听了她的话，怔了怔却低声回道：“公主，臣只会秉公道而行。眼中何见，笔下何画。”
“什么？！”洛萍气得已经猛然跺脚，“你个小小的如意馆的画师，竟敢如此顶撞本公主，今日此事，你定是要陷害本公主不成？！你难道本公主拿你个小小的画师无法？本公主只消对母后一句话，便能诛你九族！”
这话即出，但凡平常人，早该吓得求饶了。
但跪下之人，竟无一丝惧意，反而声音淡而道：“公主请便。臣自当完成今日之画作而已。”
“你——”洛萍被这小小的画师噎到无可言语，但见他还丝毫不动，分点不惧怕自己，气得一个箭步踏过去，抬脚便要朝着地下的画师狠狠地踹过去！
“萍妹妹好威风。”
忽然之间，从平成宫的正殿门口，只传来一声温柔细腻的声音。
洛萍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来了。
洛锦带着四个宫女，从正殿里慢慢地走出来，她身上依然是一身华服，金钗玉凤，淡紫樱红，尤其是一件罩在肩上的鹅黄薄纱比甲，轻薄如烟如雾，丝柔如云如绵，随着她慢慢地步伐而飘然摆动，更显得精致动人，翩然如仙。
“萍妹妹好威风，大有皇家气度。”洛锦一边走过来，一边淡然地笑，“这般皇家公主的气度，都要对一位小小的如意馆画师动脚了，又怎么能忍心让画师反而把自己画丑呢？一堆又丑又肥矮的画像送去南滇，不替那位选妃的南滇王想想，也要替皇兄体谅体谅，那般的故意丑陋画像传出去，还有何等皇家威严所在？还有何等皇家风范所在？莫不然萍妹妹是想在大理国传出一个‘奇丑无比’九公主的名声么？”
“你！”这下洛萍更是被气得脸颊鼓涨，“本公主是没有锦阳公主有气度，锦阳公主要真为皇兄着想，但求画师把锦阳姐姐画成天仙啊，直接被选去南滇，才叫为皇兄分忧呢！”
“正有此意。”洛锦竟然丝毫不惧洛萍的挑衅，竟亲自上前一步，扶住那个跪在洛萍面前的画师。“这位先生，今儿这画像，就由你来为本公主画罢。”
跪在地上的画师被名震京城内外的锦阳公主伸手一扶，皆是一惊般地倒退半步。待听到她的话，更是一震。
宫中内外各宫公主都只盼自己被画的丑些，不必嫁去大理，但却忽然因皇帝宠爱而名震一时的锦阳公主主动请缨，要他这个榆木疙瘩为她画像？！
尤其当她亲自弯腰搀扶，令跪在地上的慕瑾之大大一惊。
他倏然抬起头来。
一双翦水清澈瞳，乌亮如泼墨浓璃，又是杏瞳飞目，圆润精致，直直地向你望过来的时候，眼瞳里仿佛有一扇窗，生生地把你都倒映进去。你在她的瞳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就像是自己，一旦被深深地吸入，便会无力挣脱，万劫不复。
慕瑾之画过无数双眼睛。
只有这一双，有种清澈如泉，但却冰冷彻骨的感觉。
她望着抬起头来的他。
到没想到竟是个面庞清秀，俊逸优雅的男人，一身月芽白的罩身长衫，一顶画师常戴的儒式书生帽，腰系玉扣带，足蹬高毡青皂靴。并非美丽非常的男人，但是却有种特别干净的感觉，从他的穿戴衣着，甚至到他的面相眸光，都有种特别干净细致的感觉，仿佛是个长年沐浴在竹兰清香里的男人，纤尘不染到如一张簇新的雪花宣纸。
洛锦静静地望着他，对他眸光的打量竟不以为意，也未摆出公主的架子对他呼喝，而是当他的目光在她的脸孔上仔仔细细地周旋一番之后，声音极淡地说道：
“先生，请为本公主画一张倾心之作。”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描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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