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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全文(引子~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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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结
引子
一 雪
二宴
三囍
四夜
五 戮
六谧
七晨
八药
九 梅
十 霁
十一 离
十二岁
十三变
十四谋
十五 阻
十六归
引子
风雪漫天,迷失了前途道路山川。
洪霓一张脸儿冻得通红,马上腾出一只手来,在嘴边呵着气:“好冷。”
前面洪震也慢了下来,回头看着妹妹:“这便到了。”
若是丽日晴天,应已能见着洛城城郭形状,但在这天气里,只见飞雪间隙一个模糊的轮廓影子。
本朝开国之始封赏功臣,只因功勋特出,太祖皇帝殊荣恩典格外封了两个异姓王,一是齐王,一就是洛王。第一位的洛王本江湖出身,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武艺智谋绝佳,效命太祖皇帝麾下屡建奇功,更几次三番救出太祖皇帝性命,因此圣宠隆恩,立王封疆,而这洛王封邑之地也改换名谓,以姓氏为称,全城经济政事,以至交通道路,均直隶洛王府管辖。
此刻洪霓嘴儿一撇:“若非洛王府、风灵阁赶在这个时分结亲,咱们何用受这一份罪呢!”
“当初闹着要来也是你,”洪震皱眉,“现在抱怨也是你!”
洪霓笑道:“洛王府多大的气派,‘奉皇命统率江湖’的‘侠王府’呢;那位郡主娘娘更听说可是个绝色的美人儿——这一场热闹,是万万不可错过的。”
洪震摇头笑道:“你难道不晓得五大门派费了多少心思气力才促成这门亲事?风灵阁虽是白衣,江湖中多大的声名,当今御笔钦赐的‘仁义豪侠’匾!江湖中的行事,侠王府也须让他们三分。这一门亲事直是惊动了整一个江湖,今上都御口亲允,两家却拖延至今才发出喜帖来,算是好事多磨。”
洪霓抿嘴一笑:“好哥哥,快先进城罢,咱们围着炉子喝着热茶说话不好么?你妹子快给冻成冰了。”
洪震却道:“你等一等,有几句话先吩咐了你……”
他话才提头儿,洪霓已一叠声地道:“是是是,这番进了城,我决不多说一句,只当自己是个哑巴,金口不开,可好?”
洪震苦笑:“我现下倒盼你真是个哑巴才好。”
这时听得大路上马蹄声由远而近,风雪中一队人马也向着洛城方向过来。走得近了,便可见一色的青马青衣,每人衣袖上明明白白绣着洛王府水纹印记。洪震洪霓一齐将马让在路边。那队人经过时,间中一个少年向兄妹两个瞥了一眼,忽又勒马转回,整队人也齐齐驻马,待在路边。
少年停在两人面前。“两位留步。请问两位:可是洛王府的客人?”
洪震将那少年一打量,但见他服色华贵,不同其余,眉目极是清秀,肤色略暗,颊上却少了血色,神采庄肃端正,举止颇轻捷洒脱,知道非是寻常人物,于是先行一礼,答道:“正是。青城洪震洪霓,前来贺王府与风灵阁联姻之喜。”
少年眼睛闪了一闪,马上回了一礼。“多谢。两位请随我进城。”
那少年不曾自通姓名,洪震难以称呼,他轻咳一声,向洪霓使个眼色,意思让她出言问询。洪霓却眨眨眼睛,只在那里笑盈盈的,双唇合得紧紧。洪震知她念着那句“哑巴”,心里不知叹了多少气——这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个妹子的脾气着实教人头疼——也只得开口道:“还未请教尊名。”
少年恍然回头,似是才记得了尚未自报家门,笑了一笑:“在下洛桐。”
洪震讶道:“原来是小王爷。”
其实洛氏只是嫡长子才得袭王位,洪震晓得当下的洛王爷洛枍是他哥哥,洛桐最多只得次一等的侯爵,却为着客气,依旧以小王爷呼之。洛桐听了一笑,唇角挑起颇有些讥讽不屑之意。“请!”
洛氏兄弟四人,洛桐正是最小一个,如今站在面前,看年纪不及弱冠,却自有钟鸣鼎食的王侯府家子弟行事气派。他只领了洪震兄妹进城,住进城中鹤林客栈,便告辞回洛府。
进得城来,已是过午时分,雪依旧纷纷扬扬,天色晦暗不明。城中并不见多少喜庆妆点,就连城中最大一家鹤林客栈,亦止不过将牌匾披了红,门口挂出两盏红灯算数。照理这王府喜事,又请来多少江湖头面人物,断不应如此简素,好在客栈服侍客人殷勤,房中暖意融融,食水具备,教人忘记窗外雪舞风飘。
两人进城迟了,已错过用餐时候,洪震只得嘱咐客栈特别送些糕点之类上来,转头一看却又不见了洪霓的影子,不由得苦笑:这个小妹子也着实是活泼精灵得过了头,一路喊冷,到此却又不肯安稳待着了。
洪震先将行装整好,只听后面“拍”的一响,一个少女声音清清脆脆的道:“话说本朝太祖开国,东向攻陈,取而代之,南北征伐,开辟大好的基业,御下名将贤臣多不胜举。小子这里单道一人——列位客官,你道是谁?此人身在江湖,心存大义,武艺高强,才智超绝,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太祖立国时不封异姓王,只两个例外之中,便有此人,奉皇命统率江湖,人称侠王!”
洪震转身叹道:“霓儿——都说起书来,你到底不装哑巴了?”
洪霓抿着嘴笑,只作没听见他那最后一句,手里拿只茶杯盖子权充惊木,在案上轻轻一磕:“当年洛公母夜梦有飞雁衔玉入梦,玉落于腹而孕,十月怀胎诞一麟儿,遂名行雁。此子生而俊秀,诗书礼艺无所不通,及至一十八载成年,‘披光沥影’一出,竟无人能在他剑下走过百合之数,绝冠江湖——尤在其次,他自投太祖御下,亲自教练的一支暗骑,出没行踪莫测,只听闻虽数不足百,人人都是精挑细选出的高手,再经由洛王爷一番调教,月夜奔袭千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支暗骑因建于雁州,又以洛王名中一字,称雁骑。”
洪震笑道:“这书也听得会背了。只问说书先生口干不干,要不要茶喝?”
“要!”洪霓抢过茶杯几口饮尽,笑道,“才听了楼下说的这回书上来。”
洪震点头道:“这是到洛城,怎会不说《侠王传》?”
洪霓抢先笑道:“哥哥猜猜风灵阁的人住不住这客栈里头。”
“定然不在。”洪震道,“城东洛王府大片宅邸,新姑爷若来,自该住王府里头。”
洪霓依旧笑道:“我打听到:封家的人还没来呢。”她一面说着,一面找了张椅子坐下,将吃饭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洪震奇道:“他们出风灵阁在咱们之前,从青城到这儿的路还远些,怎么咱们到了他还没到?”
洪霓拍手笑道:“只怕那条路上有鬼。”
“霓儿!”洪震轻斥,“胡说八道!”
洪霓扮个鬼脸儿:“果然应了哥哥的话了,好事多磨。”
洪震叹道:“先前单为要封焯来洛城迎亲,便费了大家多少口舌周折。”
“五大门派这哪里是保亲,分明是逼娶逼嫁来的。”洪霓笑着伸出两个指头,“封家只得兄弟两个,子嗣薄,不比洛王府的兄弟多些;封烨年纪太小,又自幼孱弱多病,若他家阁主有什么闪失,风灵阁怎担得起?”她忽而两手一拍笑道,“哥哥瞧出来没有,这门亲事好像一出出名的戏。”
“越说越离谱。”洪震只得苦笑:“不教你多口,如今话却愈发多了。”
洪霓并不理他,自顾自说:“哥哥今日见过洛桐,觉着如何?”
“什么如何?”洪震笑道,“少年英俊,莫非被我妹子看上了不成?”
洪霓狠狠瞪他一眼:“你只管胡说罢!——难道不见他气色不佳,呼吸之间亦有阻滞,内息像是不大顺畅的模样:身上必是带了伤的。”
听她如此说,洪震皱眉:“你不要乱想,或许他体质原本如此,又或许是病。”
“什么医书上写着有这种病!”洪霓微微一笑,“这里是什么地方?哪个敢跟洛王府小王爷动手?”
洪震沉吟:“看他一行风尘仆仆,雪湿衣襟,是赶了远路的模样。”
“这又是了。”洪霓将头一偏,十指尖尖交错,“这个时分,他姐姐将出阁了,这小王爷又特特远行,与人争斗,为的是什么?——再说一件事给哥哥听:今日见的洛城人马,虽然人人袖上明绣着水纹印记,袖口三寸处却都有褶痕:这么冷天谁又卷着袖子呢?”
语声清清泠泠,激得洪震身子一震,打心里透出一股子寒气来,却见洪霓正站起了身将窗户关严,回过头来轻笑:“哥哥再不叫吃饭,我就饿死了。”
一刻窗外停了呼啸,雪静风轻。
一 雪
洛桐回到王府时,雪恰停了,合府上下是一派的忙碌,总管白旋华更是连他进门也未看见,直至他将转出中庭去了才骤然一眼瞥见,赶忙唤着:“四爷!”一路追了上来。
洛桐心里厌烦,也只得停下来等他。
“四爷才回来?”白旋华立足未稳,话先一气倒了出来,“到这个时候了,四爷身上又带伤,一声不响走了多天,也不递个消息回来,冬葵哭得一塌糊涂,太妃也一直问,急得不行……”
洛桐突然冷笑一声:“不过出去转了一圈,劳太妃费心挂记!”
白旋华被他突如其来冲得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回来就好,明日王爷吩咐了宴请宾客,正愁不知何处去寻四爷——四爷回来就好了……”
“你忙。”洛桐冷冷道,“我自回桐院。”他转身便走,留下白旋华话才说了一半儿,一个儿站在路当间,有些尴尬,支吾了几声,又指手画脚地忙碌起来。
王府宅邸占地极广,后宅以一个留影池隔开了东西两边,榕院桐院都在东边,毗邻而居。雪后的园子满目苍茫素白,冬日天时短,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下去,雪光映出来略带铅灰色,沉沉的压了一园。洛桐走过的时候仍攥着拳,觉着似乎比平日更加厌恶这园子的了无生气。桐院旁留影池边的红梅在黯淡天光下,一树血样的艳红也似乎红得不那么鲜亮。他却驻足仰头,看风吹起枝上碎琼绕着那艳丽的红飞舞,微一提气,身形纵起,手攀上一支红梅折下来。
却听树下一个带着哭音的声音道:“四爷可回来了!”洛桐低头便见一个十四五岁双髻垂髫的小丫头立在树下面,仰着脖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句话话音未落,眼泪已经扑簌扑簌坠了下来。
洛桐轻轻落下:“冬葵?你在这里作什么?”
“四爷还说呢!”冬葵上前两手牢牢牵住洛桐衣袖,怕他跑了似的,“四爷走了这许多天没消息,桐院冷清清空落落的剩了我一个,还是榕小姐接我来这里和银朱姐姐做伴。今早榕小姐才说了:四爷回来必定先来这边;况且看看这日子,四爷也该回来了——果然不错!”
洛桐打断她长篇大论:“姐姐呢?”
“太妃叫去看嫁妆衣裳去了。”冬葵脸颊上还挂着两颗大大的泪珠,依然言无不尽,“银朱姐姐也给叫去了,这儿只我一个看院子。”
洛桐哼了一声,又攥起了拳,冬葵却无知无觉,用衣袖拭干眼泪,破涕为笑:“四爷快进来屋里坐,这天好冷呢!”又道,“榕小姐怕是给太妃留下了,中午也不曾回来。四爷想是还没用饭,我替四爷跟瑞香姐姐说,叫厨房弄些热的饭菜来!”
“进去干什么。”洛桐冷冷道,“回桐院。”
“才来就要走么?”门口响起一个温温雅雅的声音,“桐儿陪我一会儿,吃了饭再走罢。”
洛桐转身,院门口正有一个窈窕秀美的身影,他攥紧的拳不禁重又松开了。“姐姐不是在太妃那儿?”他随手把花枝交给一边的冬葵。
洛榕走近,柔柔笑道:“太妃也知道,我的话你还肯听一些儿。”
冬葵讶道:“四爷这才进门儿呢,太妃就知道了?”
洛桐冷笑:“白旋华那个耳报神!”
洛榕挽住他:“又不是什么机密事情,你打正门进来,多少人瞧见,未必是他——银儿去告诉瑞香四爷回来了,叫她捡四爷爱吃的做了送过来。”
银朱还未及应声,冬葵抢道:“我代银姐姐去了。”手里还捧着梅花,三步两步已跑出榕院。
“风灵阁……有消息么?”洛桐挽住姐姐,压低声音。
洛榕一笑:“你这几日在外边,该是你的消息快些。你不晓得的,这家里面更是不晓得了。”
“怎么回事?”洛桐沉不住气,“不是上个月就说封焯已经出了风灵阁——难道凭空丢了不成?”
洛榕只是笑,也不答,垂下眼来瞥见他袖口折痕,替他轻轻抹平了。
进了屋坐下,一天一地的风雪被关在门外。冬葵笑着推门进来道:“哎哟,忘了这花了。”重新转回来将红梅交给银朱插瓶,才又欢欢喜喜的去了。洛榕侧头看着弟弟,抿着嘴笑:“可是过意不去了?当日怎么不想想家里还有这些牵挂,莽莽撞撞就跑出去,一个消息也不通呢?”
洛桐垂首。“……姐姐……也有牵挂么?”
“自然。”屋内暖和,洛桐身上沾的的雪都化了,水珠顺脸侧流下,洛榕拿出绢子替他拭去雪水,“你身上还带伤呢,我怎么放心得下。哪日姐姐若不在你身边……”
“为什么不在身边?”洛桐抢道,一手握住她手腕,握紧。
洛榕轻轻抽回手。“难道你跟姐姐一辈子不成?”
“为什么不成?”洛桐嗓音听得出有些沙哑,“桐儿有姐姐在身边,再不要什么了!”
“傻话!”洛榕轻斥。屋内经了一刻,才听那柔柔和和的声音又响起:“把茶喝了罢。”
“要走的是姐姐罢?”洛桐看也不看银朱端上的茶,紧盯着洛榕,话说得急了,带出一连串咳嗽。
洛榕轻拍他后背,笑颜一展便仿佛风雪中的红梅花初绽的一抹红:“风灵阁是什么蛮夷之地?两家长辈在时定下的亲事,五大门派的保亲,封洛两家联姻怎么比作和亲?”
洛榕冷笑一声:“不过是另有所图!”
洛榕仍笑,食指轻压在唇上:“出了我这院子,这些话再莫出口。”
“来了来了!”大门“砰”地打开,间中夹着冬葵声音,提着食盒进来。洛桐放开了洛榕的手,侧过头去。
洛榕起身道:“放在桌上罢,吃饭的时候早过了,桐儿该是饿了。”
冬葵一面张罗帮忙从食盒中取出一碟碟饭菜,一面笑道:“厨房里面忙得乱成一团,全为明日大宴。刚刚瑞香姐姐才同我说:又有客到了呢,王爷亲自去接——不知是谁。”
洛桐哼一声:“不过又是什么名门的子弟,世家的少爷,贺喜来凑一个热闹罢了!”
“大哥亲去接——”洛榕却沉吟,“非比平常。”
* * *
“景冬来了。”洛枍踏前一步,亲揽了白马环辔,等梅景冬下马行礼。
“何劳王爷出迎?”风帽打开,一张面孔如玉,五官俊美绝伦,眼角眉梢颇有冷冽清寒之意。
洛枍笑道:“你也外道起来!”
梅景冬随着洛枍穿过前庭,并肩而行,两人身材相仿,只是洛枍更为瘦削。这洛城之主仿佛身子羸弱,一路轻轻的咳嗽不断,兴致却好,不肯不说话。这时天上又疏疏落落的扯了些雪絮下来,洛枍伸出手来承住雪片飘落,修长的手指竟是雪似的肤色。
“一般落雪,闲人看来是素裹银装的美景,还吟得几句‘碎琼乱玉’,行路人这边却是马滑风寒辛苦了。景冬远道而来,先瞧瞧住的地方罢,早几天已着人收拾出来。”
梅景冬道:“先去拜见太妃。”
洛枍笑道:“这个急什么?明日是正日,跑不了你的。先去西林馆。”不由分说,挽了梅景冬往西去。
梅景冬道:“西林馆?”
洛枍突然停了步子,狠狠的咳了一阵,抬起头来声音微哑,脸色有不自然的红。“就是西梅馆。原先素小姐住过,你也住过:院子里原来种了一园梅树的。”
梅景冬点了点头。“改了名字了。”
“太妃嫌那花儿开得妖佻,很不喜欢,因此上换了别的树,冬天却又不开花了,连带这西梅馆的名字也改过。”洛枍蹙着眉盯着脚下雪铺冰覆已辨不分明的路,“现在王府里里外外只得桐院外留影池边上还留了一株红梅罢了。等会往太妃屋里去过绕一下便可见着。”
说话间后面赶上来一个小丫头,抱着件鹤氅裘追着洛枍道:“长春姐姐说王爷出来得急,这一刻又下起雪来,赶紧把这一件披上罢。”
洛枍皱着眉伸手一推。“谁要这累赘东西,几步路罢了。”却住了步转身向梅景冬道:“你若不喜欢那里,就换一处。我那里什么没有,独空屋子多。”
只听梅景冬答:“不用。那里就很好。也是住惯的。”
洛枍方道:“也好。”转头见那小丫头还跟着,便道:“回去告诉长春准备着,景冬晚饭跟我一起。”
那小丫头一面答应走了,却又听人叫:“王爷!”
洛枍也不由得笑起来:“一个走了又来一个。麻烦!”见那丫鬟到了面前,问:“什么事?”
那丫鬟笑道:“太妃老早听说梅少爷来了,望了半天不见人,一直问怎么还不带过来呢。”
洛枍一刻抬起眼笑道:“太妃等着见。景冬怎么说?”
梅景冬便道:“还是先见过太妃。”
两人便转了头,越向主屋走人越多,此时天色已晚了,却依然是人人忙碌。
“都是为明日一会,算得咱们大宴宾客。但凡武林中有些头面的人物都到了。”洛枍笑着解释,一面摇了摇头,“正主儿却还没到呢。没有新郎倌儿,榕儿和谁拜堂去?”
梅景冬道:“听闻风灵阁那边的消息,封阁主却是早动身了。”
洛枍连连咳了几声,握拳掩在口边,待呼吸平复了才轻笑:“是么?那么咱们家这位新姑爷还真是慢性子,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再往前走,到承月楼,远远已见着风雪中几点嫣红,是先前洛枍说过的一树红梅了。洛枍问那带路的丫鬟:“榕儿她们是不是在太妃哪里?”
丫鬟答道:“刚刚都散了,听说四爷回来,太妃叫榕小姐去看看。”
洛枍点点头:“哦,他回来了。”又笑道,“这阵子除了榕儿小四跟谁都拧着——我也不理他。”
才说着,却听后面有人笑道:“听说来了贵客,我还道是新姑爷总算到了呢。”洛枍、梅景冬一起停步,转过身来正见一个人拢着手自楼上下来,身量比两人都高些,眉目英挺,此刻倒是满面的笑意。
“风灵阁的人还没影子。”洛枍道,“难道景冬不是贵客?”
洛桁忙摇手:“我何曾这样说话。景冬不单是贵客,更是稀客,有几年不曾踏进洛府大门了。”倚在门边看着梅景冬,伸手比了比:“可长高了。”
洛枍点一点头:“这话倒真。素小姐那回事以后景冬便没再来过,真跟咱们生分了。”
梅景冬也不十分辩说,只是道:“往年不得便,才疏于走动。”
“跟你说笑呢。”洛枍看着他笑道。
洛桁偏过头去看看桐院方向,悠然笑道:“大哥若是带景冬去见太妃就别从桐院榕院过,大哥不怕小桐缠住景冬不放么?”
洛枍“啊呀”一声,笑道:“正是!快改道!”
洛桁走过来:“正巧我也去太妃屋里骗饭吃,一道走罢。”
说得洛枍看他一眼:“什么叫做‘也’?这府里除了你,谁还有这个出息呢!”
梅景冬却道:“小桐找我有事?”
“是了。”洛枍瞥了洛桁一眼笑起来,承袭在身体里江湖人好武的血液似沸腾起来。他与洛桁都不佩剑,手臂一长已将梅景冬腰间长剑拔出,银光闪烁,与飞雪相映。剑尖向下一沉,欲扬先抑,正是洛家披光剑法起手。“景冬瞧瞧这个!”手腕一抖,一朵剑花绽开,继而是点点银光如飞雪扑面而来,细细碎碎,间中分明有隙,却难辨虚实,无从下手。
梅景冬眉头微蹙,袖手静静立在一边。洛桁笑着退开一步。
洛枍笑道:“景冬来破我‘一池萍碎’!”
梅景冬手边无剑可用,随手就碎雪捻成一个雪球,手臂一扬,雪球激射而出,准准穿入剑光间隙之中,直指向洛枍左眉三分处。一声轻响,待剑光一敛,雪球已被劈碎了散落地上,却是洛枍不得不变招应对:那招“一池萍碎”已然破了。
洛枍收剑笑道:“果然是景冬,一眼看出这式唯一破绽——小四就输在了这一招上,正在怄气。”
“大哥冤枉他了。”洛桁接了剑,微微一笑,“当日大哥不在场,没有瞧见,小桐那式‘一池萍碎’,不是这样使法。”
“哦?”洛枍不由看他一眼,“‘一池萍碎’还有别样使法么?”
洛桁不答,只略一凝神,身形骤然腾空而起,长剑不知何时出鞘,半空中也是先挽一个剑花,随后落下时,片片剑光却是重重叠叠,全没了间隙,疾风骤雨一般抢攻进来,同洛枍刚刚一剑相较,杀机腾腾,务必置敌死地,气势上已不知长了多少分!
洛枍看得抽一口冷气,梅景冬眼中锋芒一现,手中第二个雪球却迟迟不掷出。
洛桁手中剑堪堪顿在梅景冬面前,身形也落在地下,剑影倏然消去,就此收了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景冬瞧着如何?”
“这哪里是‘一池萍碎’,竟是满池子的荷叶浮萍了!”洛枍一惊之余摇头笑出来,“倒也难为他使得出——若照原先破法,不知成不成?”
洛桁只看着梅景冬不做声。梅景冬沉吟半晌,方问道:“这一招是小桐使出来么?”
洛桁道:“不错。”
梅景冬低头,指尖微一使力将雪球碾碎了,缓缓道:“是小桐我或者能接下这一招;若是两位王爷,只怕我便输了。”
“若是小桐,景冬打算怎样接?”洛桁笑问。
“招式无隙,无奈只得针锋相对罢了。”梅景冬淡淡地道,“凭我内力,强行迫他撤手——若我内力输于他,便唯有一败。”
洛枍一直看着洛桁,但见他眼睛不由自主,微微一动。洛枍笑道:“原来景冬也会胜之不武!”
梅景冬抬起头来:“是谁在这一招上胜了小桐?”
“不足为外人道!”洛枍大笑,“咱们还是走快些,只怕太妃等更急了。”
* * *
其实不过桐院倒是一条近路,直由九曲桥上过了留影池,不一会进了华萱院院子,但见两个小小的影子从眼前一晃过去了。
洛枍笑道:“两个丫头给我滚出来!见客人不打招呼的么?”
这一喊,侧廊里走出两个十余岁的女孩子来,身形未足,形容尚小,都是红彤彤的脸色,怯生生地叫:“枍哥哥,桁哥哥好。”
洛枍“嗯”了一声:“还有呢?”
一边有人笑道:“大哥别欺负人了,上回景冬来时她们才几岁,怎么认得?又怎么晓得称呼?哪里怨得了她们?”出来见礼的女子要略长几岁,亦不过双十年华,正是二小姐洛榆,她伸手把两个女孩子搂着,教她们:“就叫景冬哥哥好了。”
洛桁却道:“不对。”
洛榆见他一脸正经,不由一怔:“哪里不对了?”
洛桁正色道:“素小姐是当年太妃认了作妹妹的,榆儿你说该叫景冬什么?”
当年梅景冬的姐姐在洛王府做客,王太妃见她生得十分斯文秀美,心里很是喜欢,那时便有人说:王妃索性认了素姑娘作干女儿罢。太妃笑说:这个不敢,妹妹倒是认得的。
一句笑话,洛、梅两家都晓得,却不当真。
洛榆撑不住笑:“太妃随口一说罢了,你也拿来唬我们。这么多年就没听你叫过一声素姨,现在倒来算计辈份了!三哥莫忘了,若照这么算,咱们是齐齐矮了景冬一辈。”
这边兄妹斗嘴,两个小女孩儿早笑作一团。梅景冬面上染了薄薄红晕,有些尴尬。洛枍目不转睛看了一刻,低头掩住口轻咳,笑骂道:“你两个也够了!一闹起来就没个分寸。樱儿玫儿快叫了人回去罢。”
两个女孩子经这一说笑半分腼腆羞怯也不见了,一起行过了礼。
洛桁这才向梅景冬道:“你大概认不出了:这小的是樱儿,大一些的是玫儿——就是喻允琛的妹妹。”又向洛榆道:“你们不该在里面帮忙榕儿的嫁妆么。”
洛榆眨眨眼睛,长睫轻轻闪动。“原是在忙那个,只是正主儿都不在了,太妃又说要见景冬,我们自然乐得偷懒。”
洛桁笑道:“下一个就是你,怕到时是要你偷懒也不肯的。”
一句话说得洛榆红了脸,啐道:“果然桁哥连我都欺负。”说罢揽了两个小的就要走。
说话间进来一个紫衣的丫鬟,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几匹绫罗,见了几人讶道:“今儿怎么都站在风口里冻着说话?”
洛桁抢上一步过去接她手里东西,一面笑道:“紫萁姑娘辛苦,这些东西该叫小子们送来,女儿家姣姣弱弱的,哪里拿的动呢。”
话音才落,就听洛榆笑道:“怎么我就从没见过桁哥这样殷勤?”
洛桁面上不见半分尴尬,只当耳旁风。紫萁用空了的手拨了拨鬓边被雪打湿的散发,笑道:“三爷疼妹妹的时候有着呢,也不见榆小姐稀罕,如今不过体恤下人一些,榆小姐就来奚落人了。”
洛榆抿着嘴一笑,不再说什么,这才领着洛樱、喻允玫出去了。
紫萁又向洛桁道:“不敢劳动三爷,东西还是给我拿着罢;太妃娘娘那边该给几位爷回的话,紫萁又没那个胆子扣着不回的,是以三爷也远用不着这么着,反教我白白挨这一骂。”
洛枍方开口:“就回太妃说:梅家的少爷来了。”
紫萁回身一礼:“是。”又将梅景冬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叹道:“这是素小姐的兄弟了?真和当年素小姐一般的模样气派。”
进了屋,紫萁拿着绫罗先进去里屋回话。三人留在外面,只听里面说:“这里面乱得!怎么待客呢?教他们等等,我出去。在外面坐着说说话就很好。”
又听紫萁应了一声,不一会便同另一个丫鬟蓼蓝端了茶水出来。三个人坐了一刻,见那门帘子一掀,洛太妃走出来,里面浅色的缎袄,外罩一件石青色的褂子,首饰也不多,甚是端庄,却样样不乏精致华美,模样显年轻,仍见得当年绰约风姿。
洛桁起身去扶她坐下了,太妃因含着笑向梅景冬道:“几年不见,景哥儿也这么大了,你姐姐若在必然高兴。”说着便叹了一叹,同一边洛桁说,“这个孩子命苦,他爹娘去得早,自小是素儿一手带大,可惜素儿也是没什么福气的,见不着今日他成人。”
洛桁忙哄道:“怎么太妃只顾着伤心呢,景冬来原该喜欢才是。”
太妃道:“你看他鼻子眼睛哪里不像素儿,一见了他面,又由得我不想么?”一面说着,眼睛也红了,转而问一回路上情形,梅景冬一一说了。又问住在哪里,洛枍代答:“住西林馆。”
屋子里瞬时静了一静,紫萁蓼蓝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放轻了手脚,连洛桁面上也有几分诧异。
太妃沉默了一刻,一双眼睛直看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缓缓地道:“不好。”
洛桁向着紫萁使个眼色,紫萁会意,过来换了茶水。
“太僻了。这个时节那园子里又冷。好端端住那里作什么?又不是没有房子了。”话意里透着几分冷,不像先前闲话家常的气氛。
洛枍又咳起来,忙端起杯子喝些茶来顺嗓子。
梅景冬开口:“每回来都住那里,也不觉着冷,且也住得惯了,不需麻烦。”
“住得惯就罢了。”洛太妃目光移到他身上,重又柔和了,转了话题,“我这里面摊了一屋子的东西,不叫你们进去了。”
洛桁笑道:“太妃藏了什么好东西在屋里不给我们看见。”
惹得洛太妃一个指头在他额上一戳:“你若变了女孩儿,屋里榕儿的嫁妆便全归你!”
洛枍、梅景冬都是微微一笑。洛桁摇着手道:“哎呀,消受不起,全给了榕儿罢了。”
洛太妃回头看了一眼。“榕儿刚才回去,也不教你们见了。快出嫁的女儿家,总要少些抛头露面。”
洛桁笑道:“要太妃费些心思给榕儿好生打扮打扮了——我瞧着今日蓼蓝这身衣裳就很好看。”
蓼蓝正著着浅蓝色的袄子,下面是豆绿缀花的褶裙,衣裳裁剪甚合,显得身材纤细娇小,正站在洛太妃身后替她捡些糕点在小碟子里,听了这话不由得抬头一笑嫣然,将碟子在他三人面前小几上搁下了,又回去洛太妃身边。
太妃嗤的笑出声:“这就是胡说八道,也不怕人笑话!叫你妹妹丫头打扮着嫁出去不成?”
“哪里。”洛桁撇了蓼蓝一眼,微微笑着,“只是觉着这一身颜色配得很好——到底是太妃调教出来的人——太妃照这个样儿给榕儿穿上试试?”
太妃看他一眼:“这种事情你晓得什么,哪里用得到你多嘴了,聒聒噪噪的烦人。”虽是骂他,眼睛里分明带了说不尽的宠溺。
洛桁愈发道:“自然,若是有太妃三分的行事气派,也就了不得了。”
“贫嘴!”太妃笑道,“嗳,你这张嘴除了会哄你娘喜欢还会什么!”
洛枍和梅景冬交换一个眼神,长身而起:“坐了许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太妃抬头:“不留下吃饭么?”
“景冬跟我回枍院吃,已同春儿说过了,不给太妃这里添乱。”
洛桁插口:“我却是赖定了太妃这里的饭,轰也不走的。”
太妃横他一眼,又忍不住笑,招招手将洛枍叫过来替他整了整衣襟:“如此你们去吧,自己当心些身子就好。”
洛枍方才道“晓得”,忍不住就咳起来。太妃捻着他衣裳一皱眉头:“怎么还在咳?”又道,“下雪天就这么着出来,衣裳都半湿了,你屋里人也不管?我错眼不见,长春愈发是懒了。”
“不干长春的事。”洛枍毫不在意,淡淡道,“哪年冬天不是这样?直咳到春天就好了。长春日□□我喝药,也不过白费。”
“怎么是白费。一面喝药,一面也需得自己当心爱惜才好。”太妃叹一口气,“你这孩子打小儿身子弱,大病小灾的就没断过,直教人操足了心思。”
洛桁立刻过来劝:“太妃又叹气又皱眉头的干什么?大哥不过平日管这一城的事情,操劳些罢,算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了。”
直至哄得太妃眉头舒开了,洛枍唯唯诺诺,告辞拉了梅景冬走。
到枍院时天色已经漆黑,洛枍屋里主事的丫鬟长春恰恰备好了热饭热菜等着,见他们进门来不禁埋怨:“王爷不穿斗篷,又不打伞,淋得一身湿淋淋寒浸浸的,是嫌不够冷么!”
洛枍不说话只是笑,由她服侍换了衣裳出来,向梅景冬道:“你瞧瞧,这屋里分明她是主子,有客在这里,还这样放肆。”
梅景冬微微一笑,看着洛枍:或许他自己也不曾察觉,枍院的这个人和刚刚在洛太妃那里的洛枍全是两个不同的样子,再没了半分拘束压抑,神采立时飞扬起来。
* * *
饭后按着惯例,长春在书房备好了笔墨,各项交与洛王报备的文案,也已整整齐齐叠放好了。只是今日枍院有外客在,长春止不过静静侍立一旁,一句催促也没有。
终于洛枍瞥了她一眼,叹道:“怎么样,这不是又来逼我做事了?她竟看不得我闲一闲。”
梅景冬淡淡一笑:“王爷事忙。”于是便告辞。
洛枍吩咐:“长春叫人送送。”
长春待梅景冬走,方说:“不是我催王爷:这些事情只管搁着不理,又能推给谁去?到头来还不都是爷的事儿?”
洛枍进了书房,坐下笑道:“玩笑罢了,怎么当起真来了?”眸子一转,隐隐有些寒意,“只还真有人巴巴地想着插手这一堆的事儿呢!”
“我去给爷端杯热茶。”长春眼看他坐定了,转身出去。
洛枍翻了几页纸,总是神思不宁,心里莫名地烦躁,索性就撇了笔,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抬头正见面前粉壁上挂着的沥影剑,白日风雪中剑光的残影又在脑海中闪了一闪,洛枍手微微地一颤,“呛”的一声,长剑已出鞘,寒光凛凛地握在他手中。
长春恰端了茶进来,略吃了一惊:“王爷又想起什么事儿,怎么摆弄起这个来了?”
洛枍抚剑。“他到今日才肯将小四那一剑演出来给我看!”
长春秀眉一蹙:“爷是说,当日四爷跟‘那边’一战,输的那一剑?”
“‘一池萍碎’!”洛枍曲起食中两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我原来只当桐儿孩子脾气输不得,竟不知——竟不知他一剑已精进如斯!平平常常一招‘一池萍碎 ’也被他舞得漫天剑影,连景冬亦道他‘招式无隙’!”他顿了一顿,“洛桁才演了半式,我瞧大约小桐半式之后便被左再思逼得撤了剑,不然一式使得全了,还不知会是怎样光景!”
“我倒觉着那是四爷赌着气,逼出来的一剑。”长春道,“你叫他再使一遍,都未必使得出。”
“大约是罢。”洛枍叹了一叹,“到底他才多大?老三演剑时多半仍是仗了内力,才演出如此声势;桐儿不及他远矣,当日就算真逼出十二分的本事来,也不过是败。”
“四爷不是伤了腹脏?偏又不肯给大夫瞧。”长春早撂下茶盘子,略一沉吟,轻轻一掌推出去,“想是那时候受了……受了那人一掌。”
“不是。”洛枍摇头,“掌攻不进去,按景冬说法应是‘针锋相对’,强用剑相迎,内力相逼……”他眼睛忽而一亮,“是了!我道小桐怎么丢了剑,根本是‘针锋相对’,剑已毁了!”
长春“啊”的一声:“王爷是说,那人用内力硬生生绞断了四爷的剑,又震伤了四爷?”
“没别的道理了!”洛枍咬牙,“好左再思!不愧是风灵阁名列第一的高手!”
“那人跟四爷照过面,这一回未必会来了,王爷倒也不用担心他……”
“他来,亦尚不知胜负谁家!”洛枍哼了一声,手中沥影剑声若龙吟,似是不能饱饮颈血便不甘还鞘。
“王爷还怕没有对手么?”一双素手轻轻握住剑刃,推剑还鞘,长春垂首道,“封焯要来,也就是在这两三日内了。”
二宴
第二日天虽未放晴,雪却小了些,一点一点细细碎碎地也铺了一天一地。接连着忙了几天,眼见开宴的时刻愈近了,几十的仆从侍婢全由一人调派,白旋华白总管简直如陀螺一般团团转个不休,却仍有不知死活的去撩他的火:“二爷房里夏姑娘问白总管:二爷还回不回来,怎么这个时候都还不见他呢?”
白旋华冷冷笑起来:“问我?我还没和她要人呢!她是跟二爷的,如今主子去处行踪全不晓得,她又是怎么当的差?竟来问我!这边临近开宴,几位爷影子也不见,我这儿正掘地三尺地找人,你倒是晃晃悠悠过来一句话问得好轻巧!”越说越恼,白旋华猛一转身,不期后面有人,险些和来人撞起来,却被他在肩上一按,笑道:“慢着些。”
白旋华站稳了一抬头:“三爷!”
洛桁一边笑一边摇头:“早晓得你这个火烧似的脾气!怎么就没商陆那么稳。”
“他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少更’的。”白旋华面上有些不愉之色,“这些事怎么不给他做!”
洛桁也不恼:“这些事还是你做的好,商陆那不言不笑的脾气,也就和二哥合了。——我原是怕你急,过来告诉你:长春已去西林馆叫大哥入席;二哥和商陆刚刚进门,正往枫院过去,换身衣裳就来;我这也就入席了。怎么好心好意反落了埋怨呢?”
白旋华听说心里登时一松,放下一桩心事:“三爷说真的?”
“我何用骗你。”洛桁悠悠一笑,“今日景冬不来,你把他那席位撤了罢。”
白旋华才一怔,又听人插道:“我也不去,旋华也把我的位子撤了。”
“四爷也不去?”白旋华皱眉,“为什么?”
洛桁笑道:“你只管撤罢,刚刚才火烧眉毛一般,如今有功夫问什么缘故了么?”
一句话说得白旋华又急起来,顿足道:“正是!”匆匆忙忙地去了。
洛桁一转身瞧着洛桐,对着面前少年目中如刀的锋芒,只是淡淡的道:“你要做什么去?再一跑三四天不见人,榕儿也没法替你挡着了。”
洛桐盯了他一眼,只不言语。
“你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洛桁一笑摇头,“就是你前次出门要做什么,太妃也不是不清楚的,看你孩子脾气,由得你去了罢了。你这就能拦得住这婚事?”说着一只手有意无意往他肩上一拍,依旧玩笑一般的口气,“你能拦得住谁?”
洛桐身不由己的一颤,毫不回避的一双眸子亮得异常,语气却是恭恭顺顺的:“我回桐院。”
洛桁略略诧异的移开了手,看少年挺直的身影转身而去,露出些思索的神情,继而却是微微一笑,慢慢往相反的方向去。
* * *
洛枍出西林馆的时候长春正抱着一件大氅候在外边,他见了就笑了一笑:“又是给我送衣裳来的,哪一回我的衣裳穿的不够!”又回首向送出来的梅景冬道,“你进去罢,外边风大得很。”
长春躬身一礼,伺候洛枍披上大氅,直至两人出了西林馆才开口道:“今日的筵席,梅少爷不去么?”
“我叫他不要去。”洛枍不在意的道,“等一会儿是请的那些凑趣的客人,很没有意思,那个乱七八糟的场面要他去做什么?”
长春叹了一叹:“纵然梅少爷的性子是那样,也该梅少爷自个儿提出来。爷不该那么说。”
洛枍脸色也沉下来:“他又不介意。”
长春低下头不说话了,默默的送着洛枍到了前庭,但觉着说不清的一丝愁绪担忧悄无声息地缠上心头来。
“王爷!”自身后又传来一声唤。洛枍回过身来斥道:“什么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起来!”
那追来的丫鬟一怯,嚅嚅的便开不了口,只惹得洛枍愈发不耐烦,长春忙过去拉了她:“有什么事情你说。”
“好像……好像是找不见榕小姐了。”
洛枍眉一挑。“什么?”
* * *
辰光尚早,桐院院门却关闭。冬葵听着门上急急的拍打,回头看一眼书房,才隔着门问:“是谁?四爷睡下了。有事明日再来罢。”
门外只是低低的一声,分明不敢十分惊动。“是我。冬葵开门。”
冬葵认出银朱声音,忙开了门让进来,银朱一步跨入,反手就掩上了门,压低声音:“四爷呢?怎么说睡了?”
冬葵怔怔地指了指书房窗户映出来的灯光。“一回来连外衣裳都不换,叫关了院门,直撵我说不用服侍——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了。”
银朱点点头,也推她回房:“好妹妹,你管忙你的,只当我没来。”说罢转去书房前面叩一下房门,推门就进去了,留下一个冬葵,尚是迷迷糊糊的。
洛桐见人进来,先是摔了书,待看清楚是银朱,才压下火气皱起眉头来:“什么事?”
银朱急道:“四爷快帮忙罢。榕小姐出了府,我拦都拦不住!”
“什么!”洛桐脸色也变了。
银朱忙将食指压在唇边:“四爷轻声些!如今趁还没走远,四爷快追她回来。”
洛桐好在未更衣,披上斗篷匆匆往北门去。银朱追在后面:“她向东去了,走了有一刻工夫,骑马,四爷这么着怕追不上。”
“镜子湖?”洛桐步子一顿,转而折向马房,牵了马出来。才翻身上马,银朱过来拉住马缰绳,依旧压低了声音道:“有几句话四爷得听:四爷跟姐姐闹别扭,若在平日,有多少榕小姐不是一笑就过去了?偏偏这一回,为的这一件事——四爷难道不知道是不由她作主的么?”
每个字都似重重打在洛桐心上,他在马上身子晃了一晃,像是给什么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银朱顿了一顿,略缓了口气。“这么大一个王府,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榕小姐也就和弟弟贴心些,平日里有话也只和四爷说。四爷向来最明白,今日怎么就蒙了心了呢?四爷再不知道她的心……”
“明白了。”洛桐打断她话,一振缰绳,头也不回地追入风雪中去了。
银朱看着他背影,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转了身慢慢地往榕院走回去,半路上跑来个丫头,没头没脑的道:“太妃叫你去融冬阁问话呢。”说完就跑了。银朱心里狠狠的跳了一下,叹口气也只得转往融冬阁去。
未进屋便有灯影人声,银朱步子不由得一滞,定了定心神,才推了门。房中是洛太妃坐着,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碧眼儿的波斯猫一下一下的抚着,紫萁守在房门口,一见她来,忙上去拉住她:“好了好了,可算有个人来了。刚刚去了趟榕院连个吱声的人都没有。”一面将她手重重地按了一按,暗暗使了个眼色,一面将她领在洛太妃面前,里面早已跪着二小姐屋里的金锦。
洛太妃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吹着手里的茶,也不开口。银朱跪下了,道:“太妃若找榕小姐,刚刚出去了。”
“嗑”的一声,茶杯被顿在案上。“什么叫出去了!”
“出府去了。”银朱垂首道,“小姐在屋子里面气闷,四爷陪她出去走走。”
“下雪天,黑灯瞎火,”洛太妃冷笑一声,“他们两个倒真好兴致!她也不想想自己身份,又是这个时候,就由着性子胡闹!亏我还当她是个明白人!”
银朱只低着头默不做声。
“榆丫头也是!金锦支支吾吾只管回‘不清楚’,又想糊弄谁!如今这各屋里的是越来越不象话了,一时不管教可反了天了。替主子瞒天过海的有,私下里帮着暗渡陈仓的有,糊里糊涂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也有!”
听洛太妃发怒,屋里面一片寂静无声,谁也不敢劝。金锦脸上泪珠儿一颗一颗掉下来,只是咬紧了唇不敢出声。洛太妃便叫:“去把樱丫头快叫到我面前来看着,莫要一夜之间,洛家的女孩儿全都私了奔了!”忙有人应着去了。
一刻蓼蓝进来,紫萁在太妃身后直朝她使眼色,她也只做看不见,报道:“三爷屋里的秋石来了。”
洛太妃合着眼睛,语气倒是缓了一缓。“哪一回不是直接就进来,报个什么?叫她进来。”
说罢帘子一动,进来的少女同金锦银朱一般的打扮,纤弱苍白得仿佛不堪夜的风寒雪重,却如菊般淡丽优美,轻轻见了个礼笑道:“听见太妃不高兴呢,哪里敢再那么没规矩。”那声音略低哑,似是咳嗽破了嗓子,语气却十分的温婉柔和,与三小姐洛榕有几分相似,听来教人舒服。
太妃张了眼,怒色已褪去两成。“你也太小心了。”
紫萁查看着太妃脸色,忙道:“秋石姐姐坐。”秋石告了座,道:“前日太妃要的花样子,今日找着了,给太妃送来。”
洛太妃点点头:“突然想起来的,到今天我也忘了,亏你记着。”因招手叫她坐近些,将花样子给紫萁收了,絮絮的问她洛桁的饮食起居。紫萁见太妃脸色和缓,才松了口气。太妃又叹道:“知道现在下面的人不好管,你又劳神费心了,须记得你自己也是个身弱单薄的,当心些。”
秋石笑道:“是。刚才是谁惹娘娘不高兴了?”她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金锦和银朱,“这两个平日也还妥当,怎么今天犯了什么糊涂累娘娘操心么?”
太妃冷冷的瞥了她们一眼。“起来罢,早些找到你们主子是正经,只管跪着有什么用!”
秋石笑道:“咦?刚才见喻公子来,榆小姐跟他说话呢;榕小姐说是同四爷出去了,虽说这个时候大不应当如此,然而四爷跟着,出不了事儿,娘娘别担心了。”
太妃又看了金锦银朱一眼:“瞧瞧,不是她主子,她倒比你们清楚!都去罢。”
这时四小姐洛樱也叫了来陪太妃用饭,秋石便告了辞跟着金锦银朱一起走。到了外面,金锦红着眼睛拉着她手,锦朱低声道:“谢谢姐姐。”
秋石也不说什么,微微一笑,在金锦的肩上抚了一抚,便去了。
* * *
近暮时分,雪渐渐的大了,洛王府门前却络绎不绝起来。那两扇朱漆的大门,连同门楣都擦得闪亮,两盏红彤彤的灯笼高挑。
“这就是‘奉皇命统率江湖’的侠王府气派了。”洪霓停步抬头看着笑道,前面她哥哥唤了她一声,她却若有知觉的回头,稍远处街边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雪中负手而立,身边带一个小书僮。那人风帽压得极低,遮住面貌,而对街棚下一个青衣的女子迎风立着,眉目清丽,腰间佩剑,长发束起,装束虽是不同一般,但正逢这洛府宴客的时候,来的多是古古怪怪的江湖人物,倒也没人十分留意于这两人。洪霓将这两人一打量,微微一笑,在洪震唤她第四声前举步踏进了王府大门。
“爷还要在这大街上站多久?”小书僮袖着手,冻得鼻子都红了,声音有些哼哼呜呜的,不由得抱怨,“千辛万苦的,兜兜转转总算到了这儿,爷只管干瞪着那木头门吹冷风干什么?”
那人悠悠一笑:“看过戏么?你不怕这洛家两扇门后头伏了五百刀斧手?”风帽微抬,露出一双眼目光炯炯。
“爷别吓唬我。”那书僮身不由己地一哆嗦,“廖叔早说了这一趟来不得,姓洛的门都会咬人的,进去出不来!两家的世仇争怨车载斗量,近年又添了赤凌川的坎子,化不了解不开,多少年明里暗里的较量没停过,竟忽而结起亲来了——更何况了他们阴谋密计的又哄又逼,诓了爷来,暗地里必没安什么好心!”
封焯听这一通嘀咕,似笑非笑,斜斜瞥了他一眼:“你尽可以再大声些不妨,教洛王府上上下下也听个明白。”
封彦慌忙捂了嘴四下里张望,才压低了些声音道:“爷又唬人,谁又听得见了。”
这话音犹未落下,便有一个清清泠泠的声音恍若在耳边响起来:“爷嫌小彦大声,自己偏又站在这是非地方招摇:到底是怕人知道,还是怕人不知道?”
封彦一惊之下几乎没跳起来,直至见了街对面那青衣女子,才拍拍胸口笑道:“青姐好厉害耳音,好一手传音的功夫!”
封焯微微一笑,就向着对街走过去,与廖青擦肩而过,却不驻足,只是口唇微动:“青儿,执我名帖,拜上洛王府:也叫人知道咱们到了。”
廖青微微颔首,两下身形交错,人渐渐去远,背影没入风雪中。
* * *
快近王府,喻允琛才下了马,面前就有个深紫色的人影风一样的刮过,牵过一串清脆笑声,卷了他转入小巷。
“是你?”他好容易站定了,看着那人除下风帽,望着他梨涡浅笑,分明也是个容色甜美的丽人,只不是他心里那一个。
“你还想是谁么?”洛榆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榕儿?人家新郎倌儿也快进门了。这风雪天出来迎你,也只有我罢了。”
喻允琛皱皱眉。“等我做什么?”
“等着看你。”洛榆嗔道,眼睛转了一转,忽而嫣然一笑,“昨儿太妃特地把玫儿接过来和小樱做伴,今早才送回去。你瞧见她没?”
喻允琛道:“还没回庄。”
“太妃瞧着样子很喜欢她呢。”洛榆笑道,“——玫儿也快十四了吧?最近太妃的话里每每露出点意思来:大约喻家和洛家又成一门亲事。”
喻允琛随口“嗯”了一声,显见得是心思不在。“你不回去么?”
洛榆柔声道:“我跟你说会子话。”
喻允琛仍垂着头。“二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样风雪天气,不该独个儿外出——回去罢。”
“你不是陪我?”洛榆扬起脸儿笑着,一指轻轻戳在他胸口上,“有你还怕什么?”
喻允琛被那一指灼痛了似的身子向后一仰,皱眉道:“瓜田李下,更是不妥。”
洛榆咬了咬唇,收回了手。“什么瓜田李下?未婚夫妻的名分也定了,就算太妃知道都不会有什么说话,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身子微微向前倾,喻允琛更往后避。“到底也是未婚,仍是没那个名分。你回去罢。”他淡淡道,“外边雪疾风紧的,你原就不该出门。湿了衣裳受了寒气,回去该胳膊腿疼了。”
洛榆抿着嘴一笑,眼睛里也映出喜色,轻轻把他手握起揉着他冰冷的指尖,努力的给他一点温度。“这句话倒是知冷知热的,算是你心里头还记挂着我了?——我不冷。只是想见见你,说说话。我跟你一起进府。”
“不用。”喻允琛语气生硬的,抽手退了开,“冒风冒雪地来,再冒风冒雪地回去,你又何苦受这个罪,安安生生在家里歇着不好么。我从正门进府,与你一起大不方便,你先回去罢。”
洛榆面色一寒,笑容也霎时冷下来:“你就这么嫌我?”她拍拍衣裳合起风帽,“就算我不来,她就能来了?你冲我发的什么火!将来咱们好歹还得在一起过一辈子呢。”她说话到后面语声愈发轻柔,直透出阴郁来,“喻哥哥,你喻家庄下聘礼的是洛榆不是洛榕,你要娶的也是我不是她,莫要差了念头!”
“榕儿又怎么招你了?”喻允琛声音一沉,两道目光狠狠逼向洛榆,“干她什么事?好端端的你又说她作什么!”
“不关她事么?”洛榆冷道,焰光炽烈映在那眼眸之中,与喻允琛四目相对,“好啊,现下太妃要她和亲呢——喻庄主是要私奔呢,还是要抢亲?”
“回去!”喻允琛猛地背转了身,“不可理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洛榆身子因突来的冷意一颤,一言不发从喻允琛面前走过去,她下颌儿一扬,忽而冷然一笑,身影就没入深巷中去了。
喻允琛对她背影瞧也没瞧一眼,只待那脚步声被风声淹没了,身子才是颓然的一松,倚在墙上,眼前似又浮起另一般的颦轻笑浅,不觉间迷失了心神。
不知何时起,眼里已再看不进别样人物。
* * *
朔风窒息,严寒凌厉如刀,侵入骨髓的冷意都已不觉得。一头长发早被吹乱,沾满碎玉点点,融了,顺如玉的脖颈流入襟里,湿了大片的衣衫。拉着马缰的手也没了知觉,只由得马儿带她在夜色中疾驰。
不过是平常的姊弟争执,竟就惹起她心乱如麻。原来安定是假,从容是假,听任天命,更是都是假的!不愿不甘不平不忿,重重烦乱的心事如麻,只是强行压入心底,从不曾消去,只得几句孩子气的话,便全部勾起来,再无力平伏。
天下多少女子,凭什么,偏她生在这洛王府?又凭什么,偏要她嫁入风灵阁,同个她全不相识,又注定与她亲生的兄弟争斗到死的男人余生共渡?
寒意渗入心底,冷过这数九寒天,风雪冰霜。
不知心中是否也如这湖水一般的冻结成冰,连颤抖的力气都消失。
骏马无人约束,夜间亦不辨道路,一路疾驰至湖边,煞不住蹄,直踏碎了湖面薄冰,跌入水中,搅扰了一湖静水。
洛榕恍然自心神烦乱中清醒了些,只来得及勉力将手中缰绳一提,马重又立起,被刺骨的寒气冻得浑身打颤,无须主人指示,径自的缓缓走出湖水。半个马身已湿,洛榕衣裳下摆亦浸得全湿了。
严寒刺入肌骨,她不在意,倒似觉得只有这冰水的刺痛才能略略移去心中一些寒意。
水声轻响。
极细微的声音在这风雪夜中,几乎被风声也掩过。洛榕漠然抬头望去,微微雪光映下,岸边一个男子身影,袒露襟怀,不理湖水冰寒,正撕了衣襟,蘸湖水清洗伤口。光线黯淡,隔了一片湖水,仍见得那肩头伤口狰狞,一片血肉模糊。
忽然他也似有察觉的抬头,四道目光不期然地撞在一处。
两下一齐怔住了。
风雪深夜,城郊湖畔。谁也不想竟在这里遇见这样的人。
“姐姐!”遥遥的,洛桐声音夹在风声中传来,马蹄声由远而今。
洛榕微微一惊,再看岸边,已不见了那人踪影。
“姐姐。”洛桐追上来,先将洛榕马缰挽在自己腕上,开口唤了一声,却再说不出别的话。
“我不会走。”洛榕淡淡一笑,已回复了平常淡定从容。
洛桐低头,半晌方道:“姐姐就算要走,也先告诉我。”
“我不走。”洛榕再道,声音中听不出半点心绪起伏的痕迹。
洛桐恍若未闻,手中攥紧了马缰。“姐姐若想走,也有我陪着姐姐,天涯海角,五岳三山,总是咱们两个一起——”
“傻话。”洛榕柔声打断,她顿了一顿,“不生姐姐的气了?”
洛桐却不回答。
“果然还是气的。”洛榕轻轻一叹。
“姐姐今天合我说的是什么话?”洛桐抬起头来,目中有异样光芒,“银朱也说了,这事不由得姐姐作主,这并不是姐姐的意思,是么?”
“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她笑得苦涩,“我一生,也已是注定了的。”
“我不信!”洛桐身子向前倾着,伸手紧紧握住她肩头,“什么注定!只要姐姐离了这洛城,就没什么注定!——这就走!我带姐姐走!”
洛榕侧过头,用了力拉下他手。“走?走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未必没有我们的去处。”
“天下之大,已是没有我去处。”洛榕缓缓摇头,“天只留了一条路给我走罢。”
“哪一条路?”洛桐冷笑,声音异常尖利,“难道姐姐真去和亲?跟那个先一阵子才刀兵相见的风灵阁?”他说话激动了伤处,用手压着上腹,微微弓起了身子。
“到如今,还有什么真假?”点漆双眸中隐隐透出寒光凛凛,“你当我今日还是和你说笑的么?封焯真的做了我丈夫,便是我命所依。太妃哥哥打定主意,不会让他活着回风灵阁——我却保他全身而退;他们要效周郎美人计夺荆州,我便演一出甘露寺,三气周瑜又有何妨!”
这几句话极是锋利,竟全不同洛榕平日语气,听来刺耳,洛桐身子一震,不能置信地看着洛榕。洛榕发觉了那讶异目光,凄然向他一笑:“这就是我今日的话的意思了,我总不愿瞒你。你愿帮我也罢,帮哥哥他们也罢,两不相帮也罢,于我,最多止不过是望江亭别宫祭江的下场了……”
“姐姐胡说!”洛桐急急掩住她口,眼睛也红了,“有我在——我守着姐姐长命百岁,平安喜乐……”他声音咽住,再说不下去。
“桐儿大了,晓得顾姐姐。”洛榕一笑,握住他手,“有你这句话在,也好教我心安。”笑容中,不知为何,却有晶莹的泪划过面颊。
“姐姐……手好冷。”洛桐勉强一笑,执着她手又皱起眉头,一低头才觉她裙裾浸湿,低呼一声,“怎么衣裳湿成这个样子。”
“说出来要教你笑话了。”洛榕低声浅笑,“刚刚一不留神跌进湖里了。”
洛桐抬头看了看她,目中露出讶异来:举止大失常态至此,显见得竟是方寸乱了。洛桐默默解下外衣给她披在肩上。“回去罢。”
洛榕轻点了一下头,洛桐伸出手臂将她抱过来自己马上,二人共乘一骑,缓缓地向原路来的方向而去。一路上都不说话,洛桐只觉得怀中的身子单薄冰凉,却是异常稳定自若,没半分颤抖。
* * *
宾客入座。洛枍已开了宴,和洛枫、洛桁兄弟三人坐在主座,敬一回酒,再三谢过众人赏光赴宴。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寻隙向洛桁低声问:“小四呢?旋华一问三不知,一叠声的说三爷最明白。”
“旋华也学坏了。”洛桁一笑,“干我什么事?碰巧遇见他跟旋华说不来罢了——看那样子像是和榕儿吵了嘴,回去生闷气了。”
“榕儿莫非也是赌气?”洛枍蹙起眉,“这可不像。现在找回来没有?旋华不管这事?”
白旋华在一边一脸为难。洛桁悠悠闲闲地道:“旋华管不了的。桐儿已去追了,太妃正在等消息。”
洛枍道:“再叫商陆也去找!这成什么话!”
洛桁还没应声,白旋华道:“我去和商陆说。”忙就退下去了。
洛桁不由得笑:“旋华这个‘听风就是雨’的脾气!”
到后面没见到白商陆,白旋华正要往枫院去寻,却见洛太妃扶着洛樱,蓼蓝替打着伞,一行人正自融冬阁出来,他只得垂首侍立一旁。果然太妃看了他一眼:“你到后面来做什么?”
白旋华只得据实答说是王爷不放心榕小姐,命白商陆去找。听得洛太妃蹙起眉头来:“他现在操心这个?”
说话间听有人笑道:“大哥想让榕儿出去敬酒呢。”却是二小姐洛榆慢慢的走过来见了礼。
太妃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你也是!想见允琛也不是急成这样的。你是什么身份?私自离府成什么话。”
洛榆红了脸,忙赔笑:“太妃,下回再不敢了,饶榆儿这一遭罢。”分明撒娇的语气,白旋华听着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同是私自离府,那一位的罪过更大些,这是认定了太妃不会认真罚她,撒撒娇儿也就过去了。
果然太妃不再追究,转而道:“敬酒又是怎么回事?”
洛榆一笑:“大哥说咱们家最先也是江湖出身,书剑传家,不必太拘于俗礼,咱们家的女孩儿虽不习武,也不要学那样忸怩。”
太妃面色不愉,仍是摇头道:“也是胡闹!”
洛榆笑道:“也不是真个出去抛头露面,帘子后面站一站说句话就罢了。”她又想了一想,道,“榕儿赶不回来,我都可以代她的。”
只听旁边人一声冷哼,蓼蓝忙道:“四爷来了。”洛桐一个人在庭中站定,只略行了礼,刺向洛榆的目光里倒有七分奚落之意。
太妃见他自然没有好脸色。“榕儿也回来了?去哪儿了?”
洛桐也不收敛神色,只是道:“姐姐换了衣裳过来。不劳二姐相代。”
洛太妃看着他目光一厉,哼了一声:“跟你姐姐绊嘴绊到府外边去了,真好出息!”
洛桐道:“全是我的不是,太妃只管罚我。”
这明目张胆的顶撞,旁边人看着都抽了口冷气,太妃看着他一挑眉,反笑起来:“也真是好担当。全是你的不是?嗯?”她指一指紫萁蓼蓝,“就是这些个丫头出府不告诉我,也有一顿打。待会儿榕儿来倒要问问她,这个时候她私自出府是什么罪过?看你替不替她担得过!”
看着洛樱此刻已是吓得不敢出声,洛榆只管冷眼旁观,紫萁忙劝道:“太妃别生气。四爷年纪小说话糊涂呢,太妃别跟他计较。”又低声向洛桐道,“四爷还不快赔不是!待会儿榕小姐来了也得认错受罚,你只管顶撞太妃带累她罢!”
提起洛榕,洛桐神色才有些迟疑,一撩袍直挺挺的跪下了:“桐儿错了。”
哪儿有这么认错的?紫萁此刻只是哭笑不得,又不好再说什么。太妃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哟,”洛榆拢着袖子笑道,“雪地里冷呢,桐儿这认错的心可诚了。太妃饶了他罢。”
这说情的也分明心不诚意不挚的,紫萁心里暗叹一声,一面缓缓的劝道:“榕小姐也回来了,好在没出什么大错,太妃别生气了罢。”
洛樱突然怯怯的说了一句:“三姐姐来了。”这时已看得见洛榕一身浅紫的衣裳,又加一件素白的斗篷,向这边行来,身后衬的是白雪纷飞,银朱在前面提着一盏灯笼照路。她过来先静静的一礼:“太妃。”
洛太妃上下打量着她,最终却只是道:“过会子到我房里来!”便带着洛樱,掠过跪着的洛桐面前去了。
白旋华终得舒了一口气,忙道:“榕小姐快跟我来罢。”
洛榕先将洛桐搀了起来,替他掸去肩上的碎雪,轻声道:“你也回去罢。”
洛榆咯咯的一声笑:“你还不快去前面?白总管找了你大半天了。”说着自后面伸手将她推了一推。
洛榕一时没有站稳,身子向前一倾。洛桐忙勾着她手臂扶住了,转头向着洛榆怒目而视。
“嗳哟,”洛榆笑道,“不好意思,手重了。”
洛榕轻轻拂开洛桐,静静的道:“白总管,走罢。”
* * *
筵席上酒到七分,眼醺耳热,江湖人的放诞形迹就有些不能遮掩了。洛枍看着下面微微皱起眉来,洛桁在一边留意了他神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咳了一声:“大哥。”
洛枍转过视线,照着他示意向后看去,白旋华正立在他身后,忙俯下身低声道:“榕小姐在后面了。”
话音刚落,几个清音飘出,仿佛漫不经心,席间却渐渐静下来。听那琴声清越,似涧水淙淙,不紧不慢流出。洛枍微笑起来。
那琴声若断若续,却未全断了,浅吟低唱一般,一个音忽而拔高,千回百转,至此时,琴音引入正调,众人正侧耳聆听,忽然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声音和琴而歌: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众人不由得一齐回头,见唱歌的是个妙龄的少女,身着红衣,容貌颇为娇俏甜美,一双眼睛犹是水灵活泼,骨碌碌地转:正是洪霓。洪震坐在她身边,颇不尴尬,然而旁人听这女孩儿唱得清俏讨喜,又是“良宵永”“两心同”的吉庆词儿,且她年纪尚小,并无人责怪。
而上座的主人家都或多或少变了脸色。洛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谁?”
洛桁也低声答道:“青城洪劭的女儿。”
琴音忽起高亢,走了几个险音,却又婉转自如地续下去。洪霓嫣然一笑,合掌轻轻两击,正配合了音节,接着唱道: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到最后一句,席上一声齐齐的喝彩,洛枍却终于皱起眉来:早已辨出洛榕弹的是一首《集贤宾》,然而配这词牌唱的词甚多,这女孩儿偏择柳永这一阙来唱。词意幽怨,词中女子身份亦有些不堪——却见歌者一脸的天真无邪,声音清甜娇嫩,分辨不清是有意还是无心。
这时洛桁将他袖子一扯,神色也是一沉,原来两人身后的垂帘正慢慢卷起,洛榕垂首走了出来。一身淡紫色衣裳,银线绣就云纹装点,颜色都是淡淡的,不甚分明,静时也还罢了;举手投足间,云纹闪动,竟是流云浣霞,极至的绚烂。再看她微微抬起头来,席间骤然地一静,半点声息也无,人人但觉那眸光转处,赫然如见晨曦初阳,华光异彩地亮起来。
她目光转向洪霓,微微颔首一笑,把洪霓也看得怔了,喃喃自语:“真是一个美人儿。”
洛榕盈盈一拜,也不说话,素手执起白瓷的杯子来,一般剔透,只是那一笑嫣然间,竟有倾城之意。洛枍只得道:“榕儿敬各位一杯酒。”
听得这正是洛王府的三小姐,席上又是一番震动议论,一人举杯站起身来先一饮而尽,笑道:“封阁主少年有为,如今见郡主如花容颜,仙子之姿……”说着一面再看洛榕,但觉形容不尽,说话不由一顿,转而道,“……合是一双璧人,成此姻缘,可是咱们一桩功德啊!”
无人领头,席上不约而同通席饮了一杯。洛枍看此情形,神情也缓和了,谢了几句,听外面报道:“喻庄主到了。”
无人不知洛城西南方向去十余里喻家庄,喻家祖上是洛王府家将,主臣身份,情谊却极亲厚,喻家庄与洛王府唇齿相依,是世代的交情。喻允琛踏上堂来,洛桁起身去迎:“允琛迟了,该罚你三大觥。”
喻允琛告罪:“风雪未息,阻了道路,三哥别怪。”一双眼睛,却是只看着他身边洛榕,目不转睛。
洛桁将身子微微一侧,挡了他视线,一面笑道:“饶你这回。改日迎娶我家二妹你再迟了,定然不赦!”
众人方知洛王府同喻家亦已有联姻之约,聘下的是二小姐,于是又一同道贺。
洛枍同喻允琛谢过。洛枍皱眉道:“只是奇怪,封阁主为何至今无音?听闻风灵阁一行上月便起身,按说早该到了,莫非路遇意外。”
一句话才说完,就听见外面遥遥传来:“风灵阁廖青,持我家主人名帖,拜上洛王爷!”
那声音也不高,却是一字一字分明。席上都是一愕之间,便见漫天的乱银碎玉间一个青衣的身影飘飘而下,身法极轻便灵巧,落在堂上一点声息也无,单膝点地一拜,手中一封拜帖平平飞出,恰恰落在洛枍面前案上。
洛枍眸中一闪。“廖姑娘远道辛苦。封阁主到了么?现在何处?”
廖青起了身:“阁主途中略染风寒,有些耽搁,现在正在王府外等候。”
“太多礼了!”洛枍忙道,“快请进来。”一个“请”字出口,白旋华便急忙去了。
洛桁笑道:“榕儿,进去罢。”
一堂的人目光又全落在她一人身上,洛榕神色平常的笑了一笑,福身告辞。
垂帘在身后落下,割断外间声影光亮,宴上那一袭紫色衣裙于灯火阑珊处,也不过一片暧昧不明的黯淡浅灰罢了。正听见一个男子微带笑意的声音隔着堂传进来:“封焯拜见洛王爷!”
洛桐迎着洛榕进来,听见声音绷紧了身子,咬牙道:“来了!”
洛榕笑容不改,将手轻轻搭在他臂上。“终于来了。”
三囍
隔一道门就听见里面低低压抑的哭声,正往华萱院中过去的洛枍兄弟三人不由都慢了下来。“咦?”洛桁笑道,“榕儿被太妃骂哭了?”脸上却也有几分诧异的神色。
紫萁听见声息匆匆的迎了出来。“王爷快进来劝劝四爷!雪地里跪了半个多时辰了,怎么劝也不听!”
洛枍皱了眉:“榕儿呢?”
紫萁向里面指了一指,有些为难的神色:“在太妃房里。”
洛桁在旁笑道:“哭的是谁?”
紫萁叹了一叹:“是冬葵。陪在院子里也哭了有一会子了。”
“这点儿出息!”洛枍哼了一声,跨进院里去果然洛桐执拗的跪在地上,身上已覆了一层的雪。“站起来!”洛枍斥道,“这么跪着顶什么事儿?”
“四爷……”冬葵跟着也哭声大了些,洛桐却是动也不动,恍若未闻。
“随你!”洛枍再不耐烦的拂袖而去,洛桁只在他身边停了一停,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跟着进去了。洛枫却伸出手,提着他领子把他拉了起来,微弯了身子另只手在他膝后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传过,洛桐不由自主伸直了膝,然而到底跪的时候久了,身子不稳前后晃了晃,冬葵忙机灵的扶住了。
洛枫放开手看他一眼:“站好了。”
这时屋里已传来洛枍的声音:“太妃也别骂榕儿了……”
院子里的两人站了一刻,蓼蓝出来道:“二爷四爷请进去罢。”
洛桐轻轻推开了冬葵,跟在洛枫身后进了屋。
进屋就是一股逼人的暖气扑来,洛枍洛桁都早已脱了外边大衣裳,洛榕也坐在一旁,向两人看了看,目光水似的柔和,形容平淡得不似受罚的模样。洛榆洛樱两个女孩儿都在,一边榻上相对坐着解花绳玩儿,却一个神色冷冷的,另个也是心不在焉。
洛太妃瞥了洛桐一眼:“跪得够了?肯进来了?”
“小四知道错了。”洛枍道,“太妃也看在榕儿今日宴上很是得体……”
“一桩归一桩。”洛太妃打断了,声音虽不见得严厉,洛樱在边上手一抖,洛榆看她一眼撇撇嘴儿,撂下绳一推不玩了。
“太妃说得是。”洛枍勉强笑道,“只是当下先安顿了风灵阁的人罢。”
太妃懒懒的往后一靠:“你说罢。”一面吩咐将总管白旋华叫来。
白旋华到时洛枍仍在说宴上的情形,洛太妃半合着眼听着。
“……因此上说天已晚了,明日再来见太妃。”洛枍回头看见白旋华,道,“旋华来了。风灵阁的人住的用的伺候的,只欠吩咐一声下去。”白旋华抬起头来应着,往洛枍这边看,却见他已有些心不在焉似地:“也没有什么,染春阁空着,拨几个人过去。交给旋华了。”
“大哥忙糊涂了。”洛桁笑道,“染春阁那是新房!西林馆若不是景冬住着,这几天就给风灵阁的人住了倒好。”
洛枍莫名地急躁起来。“王府没房子了么?不过就是这几天罢了,旋华拿主意,怎么还来问我!”
洛太妃张开眼来,面上有些不喜欢,才要说话,洛枫淡淡开口:“枫院空着多半个院子。”
洛桁点头笑道:“住二哥那儿更好。”
洛枍已不耐烦:“旋华——”
白旋华即刻应道:“听见了。风灵阁的人先安置在枫院二爷那儿。”
“风灵阁人来了。”洛太妃的目光骤然锋利起来,手指点了一点,“你们上上下下的言行举止须小心了!该说的不该说的,自个儿心里都有些数。若真拿不准,就别说别做,少做少错。”又淡淡地道,“咱们自家的事,别传到外人耳朵里去,都记着嘴紧些。”
白旋华垂首应着,洛桁意味深长看着洛枍。太妃目光移向一旁,蓼蓝忙过去扶。“今天也晚了,樱儿都撑不住了,就散了罢。”
一屋子人三三两两的起了身,洛枍走过洛榕身边:“长春那边说有东西给你,你跟我去一趟。”
洛桐靠近了姐姐,有些防备的姿势,洛榕笑拍拍他的手,轻声道:“你先回去。”
人陆陆续续走了,洛榕静静在洛枍身后跟着,未到枍院忽见他停了脚步。
“大哥?”她唤了一声。
过了许久,洛枍叹一口气:“委屈你了。”不曾回头,眼睛避开了人,向着无人的虚空述说一点淡薄的歉意。
* * *
“这里怎样?”在枫院西厢安置下来,封焯向廖青笑问道,一手蘸了茶水,却在桌上写了一个“洛”字。
“很好。”廖青静静的道,却缓缓的摇了摇头。
封焯微微笑道:“你是只要能安稳住下,便什么也不挑的。”一边厢说着,一边再写下个“等”字。
廖青双眉一蹙。“是很好。”伸出手指,手上写了一个“左”字,再又在外面划了一个圈儿。
“随遇而安。”封焯望着她微笑颔首,说了四个字。封彦在旁直看得莫名其妙,也伸出手来去往桌子上划,却被封焯在腕子上一格,旋即将桌上字迹抹了,笑道:“你跟着捣什么乱?”
封彦委屈起来,张了张嘴,对着封焯两道目光不敢说话。
封焯淡淡往旁边一瞥:“记得出门前我才教你什么来的——记在心里就好了,也不用说出来——咱们是客,总要守主人家规矩。”
封彦看着廖青:“青姐今日可看见那一位郡主娘娘了?传说是好一个美人儿,可惜等我们进来她也进去了。”
封焯笑道:“我还不急,你倒着急了么?”一面说着,一面却也看着廖青。
廖青没有即答,在两人的注视下微倾了身子,缓缓的道:“三郡主绝代姿容,直可入画。”
“直可入画?”封焯听这四字的赞语扬起眉来,目光却冷了一冷。封彦也吓了一跳:“难得听青姐赞人哩!”
但听房门轻轻一叩,一个翠衣的丫鬟推了门进来,瓜子脸儿,细长眉儿,高挑身段儿,是枫院里主事的,进来一礼道:“半夏来看看姑爷这儿还缺些什么不缺。”
“有劳夏姑娘费心。”封焯笑道,“这儿一应俱全,并不要什么了——只是不知道青儿住在哪里?”
半夏道:“西厢往南些隔开一间,廖姑娘住在那儿可好?夏儿这就带姑娘过去瞧一瞧。”
廖青微一点头,跟了半夏出去。
“到底是王府世家。”封焯叹道,“一个丫鬟也有这般的品格儿,举止从容,进退得当。”
“洛王府的丫鬟都是好的!”封彦瞥他一眼。
“大胆!”封焯笑着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一指,“竟教训起我来了。”
“不敢。”封彦照例的咕哝一声,“爷自己心里有分数就好。”
封焯微微一笑:“我心里自是有分数的。”
说话间门上拍了两拍。“爷睡了么?是我。”
封彦分明认出这是他们风灵阁的封雷声音,却生着气道:“你?你是谁?”
封雷愣愣的“啊”的一声,还没回过神来,门已经给他打开了,只见封彦气鼓鼓的瞪着眼睛。封雷便也有心逗他:“不知道我是谁还敢给开门?”
封焯苦笑:“你还敢招惹他?”
封雷嘿嘿一笑收敛了神色,报说随从人也都已安顿下了,又说了些琐碎事。封焯看看天色:“早些睡罢,明日还要打叠精神去见过洛王府人物。”
* * *
第二日早晨风灵阁众人洗漱起身,封雷廖青也到了封焯房中,封雷进门就皱着眉道:“这园子的主人好奇怪,一个早上悄没声息的,还当那边厢都没住着人呢——不是还睡着没起罢?”
说话间就听外面人笑问:“封阁主可起了?”
封焯应了,命封彦开门。迎进来的正是洛桁,一面解了斗篷问道:“昨夜睡得可好。”他笑了笑,“我二哥爱静,也数他这院子最是清静,安排在这里也是为着阁主好休息——若在我那边,一大清早桌子椅子盆子乱响,扰人清梦呢。”
封焯笑着道了谢。洛桁又看着廖青赞道:“这是昨日递贴的廖姑娘,好漂亮身手。”
廖青封雷躬身为礼,封焯谦道:“青儿莽撞,贻笑方家了。若论身法工夫,侠王府上不知多少高手,她这点子微末功夫怎么看得入眼?”
洛桁笑他太谦,又道:“怎么样?这时候太妃也该起了,阁主现在同我过去么?”
封焯道:“还是再等一等,用过了早饭,再去给太妃行礼。”
洛桁点点头:“也好。”他起身告辞,笑道,“我同太妃便在融冬阁相候了。”
封焯送了洛桁出门,过一刻用过早饭,半夏已在外边恭恭敬敬的道:“公子是不是要去融冬阁?太妃已特地吩咐了叫好生带过去。”
封焯一面道谢,一面低了声音向廖青道:“催得倒急。”他匆匆踏出门口,又停了步子转头将封雷上下一打量,忽而笑道,“带着剑做什么?把剑先撂下——青儿也一并解了剑去。”
封雷稍一迟疑,欲言又止,依言将剑解下交给封彦手上。封彦板着个脸一一接过来,一言不发,比比划划将三人送出枫院。封雷见他古怪,不比平常,不由得多看几眼。
“我叫你不要招他。”封焯摇头笑道,“昨日不过错一句话罢了,就怄起气来,他那心思器量比女子也还狭——啊,有劳夏姑娘。”
出门来倒是雪停,只是天气依然阴沉寒冷,雪也化不去。洛王府之中,洛氏兄弟除洛桐之外居所都较为靠前面,太妃则同几个女孩儿住在后面院落,间间居舍嵌于园中,推窗可见得水池花木,假山玲珑,亭台轩阁修得颇为精巧雅致,小桥流水,一步一景,尽显江南一派园林之纤秀精雅风韵。这隆冬时节素雪覆园,举目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封焯等随半夏一路行来,却犹听得水声沥沥,原来留影池引活水,池边铸一石龙头,口吐清泉,凌冬不结。
绕过留影池,地势渐高,松柏环绕间露出一个阁子,此刻既是雪压枝头,仍有片片青葱苍翠露于外,在这满目素白之间格外鲜亮显眼,那阁子小巧,装饰素雅,门上一副联:
“松窗翠酽凌云久,兰畹香清得露多”
封焯便知这就是融冬阁了,看阁前廊下站着一个蓝衣的丫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眼目俏丽,未语笑迎人。半夏道:“半夏就送到这里,蓝儿快来招呼贵客。”便告辞去了。
蓼蓝过来福了一福。“封阁主少待。”自有小丫头进内通报。
封焯将她上下一打量,笑问:“这位姑娘是——”
“蓼蓝是服侍太妃的。”
“蓼蓝?”封焯有意无意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好名字!这才配得起这样的人品——倒又和咱们青儿仿佛姊妹一般。”
“阁主说笑了。”蓼蓝双颊微染红晕,垂着眼答,“蓼蓝一个丫鬟,怎么有福气做得起廖姑娘的姊妹,何况‘蓼’字是‘蓼萧’的‘蓼’,并不是姓。”
“哦?”封焯笑道,“但不知姑娘原姓什么?”
“姓白。”蓼蓝抬眼看见紫萁从门边露出脸来向着这边点了点手,忙道,“太妃请阁主进去呢。”
进了融冬阁便见洛桁坐在一边正陪太妃说话,封焯上去见了礼问安。
洛夫人笑道:“阁主好。路上辛苦。听说阁主路染风寒,可好些了?”
“好了。”封焯道,“太妃快莫如此称呼。封焯是晚辈,直呼我表字颖暄便是了——就是几位王爷,也该改了称呼。”
“正是,已是一家人,都不要外道改口换了称呼才是。”太妃转头向着蓼蓝紫萁道,“传下去,以后见了就称姑爷,若叫错了是要罚的。”
蓼蓝紫萁笑应了。洛桁也道:“颖暄也别王爷来王爷去的了……”说着忽听门外面脚步声近。
“来迟了。”洛枍进了阁中便笑道,“给太妃请安。”后面跟着来的是梅景冬和白旋华。
“莽莽撞撞!”洛太妃嗔道,“不见这里有客?”
“正是知道阁主在太妃这儿才赶过来。”洛枍径向踏前一步笑道,“阁主叫咱们好等!”仿佛旧友重逢,十分熟络,又是一语双关。
封焯忙起身还礼:“原是风雪阻路耽搁了些,王爷恕罪。”
“这罪尚论不到我来恕你,”洛枍一笑,“这些话过几日你少不得和另一个人再说一遍——阁主迟迟不到,佳期可是有拖延之险。”
“才在说不许再这么见外,叫错了要罚呢。大哥就先错了。”洛桁笑着手又向封焯点一点,“两个都错了!该怎么罚?”
洛枍微微一怔,随即也笑:“如此这‘王爷’’两字也休要再提!”
封焯笑应道:“是。”
跟着介绍了梅景冬几人身份,说了些“久仰”“闻名”的字样,言语几番来往,两边都是和气谈笑,仿佛已是世代的交情一般,洛家人并不提起婚期,封焯便也只字不提。洛太妃向四下看了一看,恍然道:“枫儿四儿都不在,怎么不叫过来?”
紫萁忙道:“二爷告过有事,今日迟些来请安;这是四爷练剑的时候,太妃要叫,这就去。”
封焯忙道不必麻烦:“原就住在二哥那边,何时不可以见?”
太妃想了一想,道:“也罢了。”又说起安置在枫院的事情,道:“为的是有枫儿在凡事好照应,并不是简慢贵客的意思。那边那个半夏丫头跟枫儿都是一般实心实意的,做事倒是不错,只恐怕有什么想不到,姑爷也千万不要拘礼,尽管和他说。”
“这个自然。二哥那边极好的。”封焯笑道,“太妃想得周到。”
这时洛枍方提起婚期一事,道:“颖暄随我换个地方去说罢。”
“哟,”洛太妃笑道,“让我白白忙了半日榕儿的衣裳嫁妆,末了还不叫我知道了!”
“怎会不教太妃知道?细枝末节就不好来烦太妃了。”洛枍又说笑了一回,去了。
洛桁眼看着风灵阁的人跟洛枍出了门,从后面向洛太妃俯下身来,低声道:“太妃瞧着怎么样?”
“言笑自若,声色不动,沉得住气,不是一般人物。”洛太妃亦压低了声音道,“回去说。”
“只看昨日廖青递贴的身手,能跟咱们洛王府分庭抗礼的,自然不是一般人物。”洛桁端起茶盅来,用盖子掩着嘴,这一句说话,只有那母子两个听见罢了,“更何况,那一边还有位出名厉害的西席先生。”
* * *
洛枍封焯这一行人再沿着留影池边,慢慢已近了承月楼下面,封雷忽然“啊”的一声,封焯跟着抬起头来,正见梅树下一个少年身影持剑而舞,剑式绵绵,沉且稳,含而不露,间中却似隐隐透出无可宣泄的怨忿之意来。
侧步,转身,带剑,长剑一敛收起,背在身后。冬日的晨光下,少年的脸微微扬起,目光直直射向封焯,带着几分桀骜不羁神色。
封焯先抚掌笑道:“桐儿好剑法。”
洛桐平剑当胸。“阁主指教。”
“怎敢言‘指教’?”封焯走近几步,“四弟莫叫我出丑。”
洛桐目光一灼,将剑鞘掷在一边,执意道:“请!”
封焯两手在身两侧一展,为难道:“四弟瞧我连剑也未带在身边,切磋也只有改日罢。”
“桐儿别缠着颖暄了,咱们还有正事儿谈。”洛枍从旁插言,瞧着洛桐时,眼中现出些警告意味。
“四弟好剑?”封焯笑问,“只可惜左先生不在这里。”
“哪位左先生?”洛枍讶道,“莫不是尊府那位出名文武兼备的西席?”
“正是教烨儿的师父。”封焯道,“左再思左先生。”
“可惜不在。”洛枍扼腕,“久闻左再思剑法之高,风灵阁无出其右。”
洛桐一直默不做声,突兀插口道:“较之景冬怎样?”
“这个倒真是不知了。”洛枍瞥了身旁梅景冬一眼。
封焯笑道:“等左先生到了,少不得要讨教落梅七式。”
“他也会来?”洛枍意外道。
“有些事情路上耽搁一下,想来也就到了。”
“原来如此。”洛枍笑着看梅景冬,“想来必有好一场较量——我却忘了正事了,颖暄随我上承月楼说话。”
洛桐沉着脸色。“景冬陪我拆几招。”
“桐儿任性,我也管他不住。”洛枍笑道,“景冬且担待着,就替我教训几招,也好叫他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厚。”说罢便同着封焯廖青封雷撇了两人,上承月楼去了。
承月楼是洛王府至高处,俯视各园,楼上也见得下面洛桐梅景冬双双出了剑,各自一礼,金铁相击,乍合又分,交起手来。承月楼上宾主也已落了座。
封焯道:“婚期的事,正想问大哥的意思。”
洛枍食指在案上轻击几下,沉吟道:“我总想着在年前办了,江湖上的朋友现都在洛城,不好让他们等的;太妃直说怕太过匆忙草率了,但也说耽搁久了不好——是以叫我问问姑爷的说法。”
封焯低头笑道:“草率是不怕的,两家议亲也不是一两日了,该筹办的也差不多都办齐了罢。”
“我明白颖暄的主意了。”洛枍看着封焯笑道,“原就定在年前:十二月初二日如何?我跟太妃翻过历书,是个吉期。”
这日子提得又较封焯所料为早了,洛王府看来也是快办的意思。他点一点头:“就如大哥所言。”
“办完了喜事,留颖暄安安稳稳过个新年,再好好的送回去,岂不是好……”
楼下剑击声音传来,忽而“叮”的一声异常清晰,仿若就在耳畔金铁交击。封焯洛枍齐齐转头向外望去时,但见洛桐跃在空中,身影竟凌空一折,疾如闪电奔雷,直向梅景冬扑去,一剑当头劈下,不留一点转还余地。
洛枍也变了脸色,疾声斥道:“洛桐住手!”
剑势难以让人察觉地略略一缓。
只这一缓之间,梅景冬反手倒转了剑柄在剑脊之上准准的一击。洛桐手臂一震,长剑脱手而出,高高抛起在空中转了几转,落入留影池中去了。
“胡闹!”洛枍匆匆下楼,看着洛桐皱眉斥道,“不过是在拆个招,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干什么!”
洛桐苍白着脸色,目光怔怔定在跟前地上。
“还不跟景冬赔罪?”
“不妨。我手上也失了分寸。”梅景冬依然是淡淡语气,呼吸也不曾乱,收了剑依例作礼,刚刚一番比试并未在他面上留下什么痕迹。
洛枍目光掠过跟在后面下来的封焯身上,声色才和缓一些。
“桐儿回去桐院待着,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洛桐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教贵客见笑了。”洛枍勉强一笑,“桐儿仍是孩子气重,不识轻重。”
“四弟少年意气,”封焯也是一笑,“倒是难得的习武之材。”眼角余光,却是落在了一边的梅景冬身上。
洛枍歇一口气,转而道:“被桐儿打了一下岔子——婚期既定在了初二日,也就是五日之后了,该置该办的也赶紧办了。”
梅景冬在旁听着,难得露出笑容:“初二日婚期么?恭贺阁主大喜了。”
* * *
洛王府吉期既定,消息很快传遍了,洛城仿佛一夜之间披红挂彩,喜气洋洋起来。雪晴了几日,到得十二月初二日婚期,是个干净天气,只是到晚间渐渐阴沉,有几分“晚来天欲雪”之势,然而洛王府门前两旁是彩灯高悬,照得一条街都恍若白昼。
洪霓看得目不暇接,“哗”了一声,不由得赞道:“好个王府气派!”
洪震瞧着她笑道:“你不是要看热闹的?如今瞧罢。”
前一回的饮宴,兄妹两个已到过洛王府,而这一日王府华丽堂皇更胜,通明的灯火照得厅堂雕梁画栋花鸟如生,草木逼肖,一时间焕彩流光,耀人眼目。
门前自是宾客如云,洛枍封焯两人立于披光轩前相迎。风灵阁主早洗去一路风尘,喜服着身,颇显精神,虽则年轻未免佻脱之气,然态度言语亲和,兼之形容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翩翩风度,玉树临风。相较之下洛王爷也自有其雍容气度,他年岁比封焯稍长些,形貌上虽然不显,到底是近于沉稳之气,也是一般欣喜神情,目光里炯炯异彩,将平常几分病羸掩过了。
洪霓进得内里,堂上正中贴着一个大红双喜字,更显出十二分的吉庆来,一对龙凤喜烛高烧,拥着正中一株盈丈的血红珊瑚树,前面供的红木架上端端正正一柄缠金丝嵌八宝的红玛瑙如意,再两旁各一盆水晶并蒂莲,姿态娇娆,瓣叶剔透,相较之下旁边架上的一面金银平脱漆背铜镜、一只霁红釉梅瓶,都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了。这一室的宝光玉气,虽是王府富贵气氛,不显俗鄙,但华奢极尽,难免隐隐有些富贵逼人之态。
洪震已被人拉了寒暄,洪霓一面半心半意应付几句,一面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先把堂内人物照了一遍,也有前几日饮宴未到的客人,清一色都是江湖人物,不由得她在心里叹了一叹:无怪乎人人都说这桩婚事是江湖上一件大事。
洛桁洛枫兄弟各在堂中照应着,也有喻允琛在,他面色笑容有些僵,有时把目光往堂后瞟去。只有洛桐一人,抱着手臂独个儿靠在角落处,面上一点笑影也无。
洪霓想了一想,极容易的捡个借口,抽身过去。“小王爷贺喜。”
洛桐抬头见是她,只点了点头。
洪霓道:“小王爷忘了我么?我是……”
“洪小姐,”洛桐将她打断了,面无表情的道,“少待一刻便可观礼。”
洪霓却拍手笑道:“原来你记得!”
“自然记得。”洛桐看着面前少女笑脸,记得却是那日筵席上她唱的《集贤宾》,“方信有始终”一句,刺的心中隐隐的疼,已听不进洪霓接下来絮絮叨叨,说的是什么了。忽然肩上一拍,洛桁站到两人面前笑吟吟的道:“原来小桐是认得洪小姐的么?”
洪霓连忙行礼道贺,才答道:“还是小王爷带我和哥哥进城来的。”
洛桐见两人寒暄起来,眉头微微一皱就要借故走开,却被洛桁在臂上一拉,用了力气,不能挣脱,只得留下了。
洛桁向着洪霓询问些路上情形,洪霓一一答应,却有心要洛桐说话,每每引到他身上去,便是他只言片语的敷衍,也全不介意。这时堂上司仪官一句“吉时已到”,洪霓“呀”的一声:“我要先过去了。”才笑着退回她哥哥身边。
“那丫头看来还挺喜欢你。”
洛桐听着耳边低低一声,不由皱眉抬头去看洛桁,只见他笑意不改,目光也并不看他,一只手指轻轻按在了唇上。
人声喧哗渐息,洛枍坐上正座,里面紫萁蓼蓝扶出洛太妃垂帘后坐了,洛桁将洛桐拉着站到太妃身边,众人向上一礼落座,乐班便将喜乐奏起。
这一回男方于女家迎娶新人成礼,三媒六聘是要的,却不免减了催妆迎亲的手续。封焯到了后堂,喜娘笑嘻嘻的将同心彩结一端递在他手上,他目光寻着那彩结慢慢抬起来,另一端就是他要迎娶的女子,未曾谋面,却是人人称赞的美貌无双。他将彩结轻轻一牵,切实感受着那一边轻微的阻滞——那一端的女子将与他结发同心?
然后在喜娘扶下,新娘款款随他走出。
外边是人声喧腾,才静了一静容那锣鼓笙箫的乐音热热闹闹的奏了一回,见这一对人儿走出:新郎倌儿自是丰神俊朗,新娘大红金绣喜服,文采华饰,虽被大红盖头遮掩了容貌,人人记得那一日宴上夺人心魄的绝美,只见那优柔步态,就不约而同轻轻屏住呼吸,接着才轰天价暴起一声喝彩来。
封焯微微诧异。
司仪正喜洋洋的令下:新人拜天地高堂,夫妻交拜。
封焯面向着他的新妇,嘴角噙笑,低低念了一句:“直可入画。”拜了下去。
礼成,新人送入洞房。新房是布置好了的染春阁,男客不得而入了,待在披光轩中。洪霓笑嘻嘻,向她哥哥眨了眨眼睛,跟着拥进去了。
新房的布置也自不同一般,还是一色的明艳艳的大红。一对红烛,半开剔红方胜盒里盛了各样讨得好口彩的干果。一副彩漆嵌螺钿屏风后面一架攒牡丹花围的十柱架子床,垂下榴红绣百卉缠枝绫子帐,榻上铺的缎面被褥枕席也均是细细绣祥云珍禽花卉文饰,富丽堂皇。
新娘安坐帐中,封焯垂下眼笑着凝视着,伸手接了喜娘递过来的机梳,挑开盖头红巾时,只觉眼前乍开一片艳色。他知道廖青性子是吝于辞色的,“直可入画”四个字都是极至,教他诧异了;街谈巷议讲这位郡主小姐美貌,更是纷纷扬扬,充塞了耳朵。初见,他仍料不到世上竟有美到这个份上的女子。
“新郎倌儿,”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笑叫道,“新娘子可漂亮么?”
封焯不由得点了点头,继而忽然心头一凛,回过了神,耳边听得纷纷的一阵笑。
洛榕端坐,低眉垂目,双手叠放膝上,柔顺娴静,乌压压云鬟雾髻,晶亮亮装点珠翠,细挑挑远山黛眉,清澈澈秋水双眸,白腻腻霞染颊肤,是最最上等的脂粉也调不出的好颜色。
封焯在帐中对面坐下了,旁边递过来两只卺,一只给洛榕,一只给了封焯,行合卺之礼。
黑漆漆的瞳子掠起来看了他一眼,很快的闪开了,然后一只腕子抬在封焯眼前,莹润润一片细腻肤光凝霜赛雪,随即又垂下,敛入宽袍广袖之中。
真是美色。
封焯调正了眼光,半心半意听着喜娘撒帐时唱歌儿一般吉祥话。
种种繁复手续礼仪过后,外边已在闹着催:“封阁主,进去出不来了么!”仍要新郎再出来,招待众人酒筵。
房中喜娘侍婢也纷纷笑道:“是是。新姑爷且去罢。过会儿还回来呢。”便拥拥簇簇的出去了。
* * *
一刻重回披光轩中,少不得众星捧月般将封焯围在当间,说话敬酒。拜过堂后洛太妃受过了礼就退回后面,少了王府的女眷,席上拘束一下子就放了开,更有酒助谈兴,一来一去几下子,封焯面上就泛了红。从来婚仪喜筵之上,新郎的酒量是有讲究的:自是逃不过灌上几盅儿,然而却也不能够尽灌醉了。风灵阁封雷廖青挡在前面,推脱代饮了许多。
一时人群分开,一杯酒直敬到封焯面前来:“封阁主,敬你一杯。”执杯的却是洛桐。廖青才动了一动,封焯略一抬手在她前面一拦,笑道:“四弟这一杯,我是一定要喝的。”
洛桐眼神中已有些醺然之意,微黑肤色中透着红光,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认认真真将他看了一眼,抬手将一杯饮尽了。封焯笑着也饮了,见洛桐又举起一杯来,道:“自今日起,榕姐姐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丈夫。”
旁人听这话不明其意都觉要笑,偏这少年口气正正经经,仿佛说的是世上一件最认真要紧的事情。
封焯笑接道:“是。两家联姻。桐儿你今后就是我的四弟了。”
两人将酒饮尽,又斟上第三杯。洛桐道:“今后,榕姐姐可受不得任何人一点委屈,吃不得一点儿苦!”
封焯道:“在下自是要护得夫人周全,不受一点委屈,不吃一点苦。”
洛桐抢先饮尽了酒,封焯才抬起杯子,酒甫一沾唇,已见他取了第四杯,厉声道:“若姐姐有半分不好,我与你风灵阁一生一世不得甘休!”
旁边听这话说得过重,一时都怔了,眼见洛桐将第四杯酒送到嘴边,却自后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易易将杯夺过,笑道:“胡说八道。”
洛桁将杯子轻轻一掷在地上,瓷杯子摔在砖石地面上,竟无一点损伤,歪了一歪侧倒了,酒水尽流出,琥珀色的在地上浅浅积了一汪,踩在人脚下成泥。洛桁在洛桐肩上一拍:“又说孩子话了,不怕人笑话。风灵阁还能亏待媳妇不成?”
封焯已饮了第三杯酒,道:“四弟说得有道理的。封焯决不慢待了夫人。”
洛桁点头微笑:“那是自然。”
洛桐垂下眼,推开了洛桁的手,转身走开。
洪震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摇了摇头,却听旁边“噗哧”一笑,洪霓不知何时过来扶到他肩上望着那边笑。洪震还没说话,就又听见她叹了口气。
洪震莫名其妙:“作甚么又笑又叹气?”
“笑自是笑他。”洪霓向着洛桐背影一努嘴,又慢慢掰着手指道,“叹只叹少一个人。”
洪震四下看看:“少什么人?”
洪霓答非所问:“我刚刚瞧见南梅花岭的梅少爷了。”
“南梅花岭与洛王府也是不一般的交情。这样大事,梅景冬出面不稀奇了。”洪震愈发摸不着头脑,“你跟我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
洪霓叹道:“他倒没什么,只是由他就想起梅家的落梅七式,再由落梅七式想到那个能与这剑法匹敌的人,因而记起风灵阁这个必到却又没有到的人物来了。”
“转得好大弯子!”洪震想了一想,也自想到了,遂笑道,“你直说左再思罢。”
“怪哟!”洪霓道,“岂有他不到的道理?是风灵阁太放心了么?”
“霓儿——”洪震皱眉。
洪霓吐吐舌头:“知道啦!我再不说话了。”
又热闹过一刻,洛枍才应付一回众人敬酒,见洛枫慢慢靠近了,低声道:“少了人了。”
洛枍不以为意,笑道:“我知道。刚刚景冬向我辞过早退了。”
“不是景冬。”
洛枍这才微微皱眉,向四周看过去,面色就沉了一沉。恰洛桁也走过来,也是低了声音道:“喻允琛不在。小四也不知哪里去了。”
“都是胡闹!”洛枍手中錾金杯子在案上一顿,“告诉旋华留神。叫白商陆即去找来。”
洛枫点点头去了。
“大哥。”洛桁轻叫一声。
洛枍仍锁着眉头:“这一夜,别闹出什么事来!”
洛桁若有所思抿着唇,忽而轻轻一笑,懒洋洋的:“哪儿能呢!”
* * *
洛桐离了披光轩,外面冷风一吹,几分酒意涌上,却怎也消不去胸中填塞怨愤之气——谁说借酒消愁?远远染春阁的灯火隔了林木透过来,半明不暗,看在他视线模糊的眼里,却是刺目得很。忽而察觉一人悄无声息的近了身侧,他微微一惊,习惯的去摸腰间佩剑,摸了个空,随即手握为拳辨认了来人方位挥出,却被轻轻一个格挡卸去了七八成力道,一手捏住他手腕。只听那人静静的叫了一声:“且慢。”洛桐腕上桎梏一松。
声音清冷。洛桐皱了眉退开半步:“梅景冬?”此刻酒意退去几分,他身子晃了一晃,伸手在旁边树上扶了,苦笑,“平日都说我无用,亏我还不服。”
“何必妄自菲薄。”梅景冬放开他手,只是淡淡的道,“你自前面来,可看见什么人?”
“人?世间一天一地都是人。”洛桐笑得似醉非醉,“未出披光轩已撞了三个,门口推了两个,摩肩接踵不知多少——你问谁?”
“不是洛王府的人。”梅景冬停了一停,才道,“只怕也不是洛王府的客人。”
洛桐目光渐渐滤去恍惚,光华凝聚。“有人闯进王府了么?”
梅景冬点点头:“我回西林馆路上看见的。只一个影子闪闪乎乎,便直跟到这里来。”
洛桐疑惑的看看他:“你看不清他是谁?”
梅景冬道:“极好的行动身法;若非他不明王府地理,只怕我还不察觉他。”
“哦?”洛桐扬眉,目光清亮,唇角也微微上挑,“有意思!”
梅景冬道:“你守着这面,我转去东面看看。”
洛桐顺着东面的光亮看去,突然把梅景冬一拉,道:“我去。”
梅景冬转过头来,晶亮的眼睛把他一打量,点了一点头:“小心。”
两人各自分头而去。梅景冬行不多远,提气纵身便腾上承月楼二层,并不停留,足尖在檐上借力一点更上一层,升势不减,手一伸又攀上四层楼栏,又连翻身纵了两次,正落在承月楼顶。
高处俯瞰洛王府,前面披光轩自是热闹非常,后宅只得华萱院染春阁两处灯火明亮,其余稀稀落落几点火光。夜幕下的留影池如一面久置蒙尘的广镜,只是模模糊糊映着一些分辨不清的影子。
梅景冬目光掠过了整个洛王府,垂下,落在自己掌心一点微微白光。
正是晚来天欲雪。
四夜
染春阁的新房中,只剩银朱留下陪着洛榕。大红喜烛的灯花“哔剥”一声爆了开,烛泪流下来。洛榕望着忽而笑了一笑。
“小姐?”银朱过去握着她手。
洛榕轻轻道:“原来热闹去得这么容易。”
银朱忙笑道:“不是好?那样吵吵嚷嚷的教人头都疼了。”又问,“小姐累不累。”
洛榕转过来抿嘴望着她笑:“你戴戴这一头累赘试试。”
“现下是不能摘的,小姐忍忍罢。戴着好看呢。”她停了一停,“从没见过小姐如今日这么美。封公子也是少年英俊,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珠联璧合。”
“站在一起就珠联璧合了,”洛榕笑道,“倒也容易。”
“说真的呢。”银朱道,“我还担心姑爷不知道是个什么样人,今日只看仪表堂堂,颇陪得起小姐,神情也和气儿,不像是个难处的人。”
洛榕道:“我倒还没看他几眼。”
说话间只听见外面风声大了一点,银朱才道:“好大的风,只怕今晚要下雪……”就听窗上“砰”的一声,不轻不重,不知是什么,把她骇了一跳:“什么声音?”
两个人一起往窗口看,又听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榕儿。”
“是谁?”银朱皱眉走到窗边,要去扳搭扣,洛榕却向她摆了摆手,招她回去。银朱疑疑惑惑走回去,又听那人叫了一声:“榕儿。”这一声认出来了,银朱不由得吓了一跳,以手掩心,向着洛榕用口形说了三个字:喻允琛。
洛榕向她点点头,一指轻轻按在唇上,要她莫要作声。
风声又紧了一紧,扑在贴鸳鸯戏水花样的云纱窗纸上,合着喻允琛微带酒意的声音:“榕儿榕儿,你出来,出来见见我,跟我说说话儿。”
静了一刻,屋内悄悄的并无回应。喻允琛攥了拳,又一拳打在窗上:“榕儿,你在里面,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他声音中已现呜咽之声,语调也渐高。“总是如此。”他长叹一声,“总是如此,榕儿!我要近了,你就走开了,等走远了,又回头来向我笑一笑——笑比春风……”
银朱听得有些坐立不安,瞥了一眼洛榕,见她慢慢的站了起来,神情却是静静的不见一点波澜的,不由疑惑。
外面喻允琛将“笑比春风”四字喃喃的在口中念着,似含,似品,似咀嚼,似回味,总不肯放下——似已痴了。忽觉光线略略一暗,云纱窗上剪出一个凤冠云髻的影子来,半垂首,低着眉眼,依旧寂然无声,长睫的影子颤巍巍扑在窗上,却又是一番欲语还休的意味。
“榕儿——”喻允琛身子一震,伸手隔窗抚在那影子上,手指也在颤,只停在纤纤如兰的五指影子上。“榕儿,你早同我说,我就跟太妃求去,我不要榆儿,你也不要嫁那……”
话未说完,窗上的手影子一震,放了开来,喻允琛一惊,有些不知所措,见窗上的影子动了动,得离远了,也模糊起来。他一慌,一颗心仿佛急速的沉了下去,叫了一声:“别走!”却又随即黯然,无可奈何的放下了手,苦笑起来,“是啊,如今还有什么用?迟了。迟了。”
回应一般,窗里面传来极轻一声叹息,幽幽的。
喻允琛在窗外怔怔的站了半晌,终于垂下头去,转身走开。
望天际一片含混迷蒙,不见星月,喻允琛心中百味杂陈,思绪混乱,待辨得朔风号呼声中一点不对,一掌挟风已打到面前。他避闪不及,不料那一掌打到却自行减了八分力道,只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喻允琛抬起头,看见是洛桐板着脸孔站在面前:“你在这里做什么?”
喻允琛默不做声,翻身站起要走,却被洛桐在肩上一抓:“问你做什么!”洛桐目光锐利将他一打量,说话也是含讽带讥,“这儿是新房吧?又不是你迎娶榆姐,你来做什么?”
喻允琛道:“你又来做什么?”
“你!”洛桐眉一竖,变抓为拳向他胸前砸去。
这一回喻允琛却有防备,起手一拦一绞,锁住他一条手臂,另只手一拨将另一拳拨到一边,冷冷的道:“四弟,我可不想吃你第二拳了。”
洛桐一怒之下正要运劲震开束缚,却从旁伸出一只瘦棱棱的手来,插入两人之间,穿花蝴蝶般一翻一解一牵一引,将两人都分拆解开了。那人退后一步垂手而立:“四爷,喻爷,前面王爷有令请两位过去。”
喻允琛长长吐了口气,神情已平和:“二总管,我这就过去了。”
“我不去!”洛桐却忿忿的瞪了喻允琛一眼,道,“商陆告诉白旋华和我哥哥,有人闯府。梅景冬看见的,他在承月楼守着;我在染春阁查查。”
喻允琛听得半信半疑皱起眉来,白商陆依旧面无表情:“是。此事等王爷定夺。两位先请前面去。”
“白商陆!有什么差错唯你是问!”洛桐对着这一丝不苟的白二管家实是无法可想,顿了顿足三人一齐向披光轩去了。
* * *
“走了。”银朱靠在窗边细听了半晌,吁了口气,皱眉道,“可算走了。这算什么事儿!”
洛榕微微一笑,还没说话,只听窗上轻轻的一响,窗户竟推开,跃进一个人来。银朱又吓一跳刚要叫,洛榕急忙用手按着她嘴,却见进来的男子夜行打扮,廿六七岁年纪,身材颀长,腰配长剑,却是空着两手,反手将窗虚掩了,炯炯的目光将屋内的两个女人一一打量。
是他!
洛榕目光和他一撞,微微一惊。那日镜子湖畔黑夜里一双眼睛不经意就记到了今日,和眼前这一双合上了。
那人也露出些微诧异神色,极快的转过,湮没在深黑的瞳子里,他随即轻轻一礼:“在下仓促间行事冒犯。夫人莫惊。”那人声音不急不徐,有几分镇定沉稳意味,安人心神。
洛榕点一点头,放开了银朱,银朱也定了定心,没有呼叫。只听洛榕问道:“私闯王府,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道:“在下是风灵阁的人,有急事告知我家公子,事出无奈,请夫人恕罪。”
洛榕忽然轻轻一笑:“公子在前面披光轩,有什么事和我说罢。”
银朱忙补了一句:“我家小姐现在也算是风灵阁女主人了啊。”
那人“啊”了一声,便又行礼,取出一封信笺来由银朱转交洛榕。洛榕拿在手里略看了一看,封面上并无一字,也未封口,微微一笑收在袖中。那人继而一沉吟,道:“如今只得倚仗夫人了。”他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洛榕一眼,“夫人今夜万万不可令公子离开此屋半步!”
银朱听得“咦”了一声,莫名其妙看着那人,却见他又道:“请夫人看顾。”言罢躬一下身子,也不见如何动作,窗户复又打开,那人身形便如风一般卷了出去。
银朱合上窗笑道:“好奇怪的人。洞房花烛夜,新郎不在这里却又往哪里去?”
洛榕却凝神思忖,慢慢摇了摇头:“今夜只怕有事。”
银朱一惊,忙又笑道:“小姐又想多了。今夜不是小姐的好日子么?”
洛榕抬起头来一笑,继而自言自语般道:“不知他伤好些没有。”
“什么?”银朱听不懂。
洛榕又摇一摇头,道:“没有什么。”
“小姐,”银朱问,“这人是风灵阁的么?除了做事奇怪,倒是斯斯文文的。”
一句话说得洛榕笑了:“闯进新房吓人,还说斯文?”
“呀,”银朱笑道,“他后面说话行事那样有礼,我都忘了他是闯进来的了。”
洛榕点一点头:“恐怕是个有名的人物。银儿,你猜一猜看。”
银朱想了一想,忽而皱起眉来,迟迟疑疑的道:“那人——莫非就是左再思?”
* * *
一掌无声无息自后拍来,疾行之中的黑影竟若有所知觉,右肩一沉,身也斜斜滑开。本应落空的一掌跟着迅速转为侧削,行云流水一般变化自在,到底还是将那人上臂上擦了一下。
这一边行动只是稍滞,那一边人影倏忽就闪在前头拦阻了道路。
星月黯淡,一园的雪光映着梅景冬淡色衣衫沉定不动,清澄澄的一双眼睛往天上望了一望,才慢慢将目光移在了面前人的身上。
全身笼在阴影之中的人分不清年貌,却也已静静站定了,长剑佩在腰间,垂着肩,空着两手。
两人对峙,一个不语,一个默然。许久,还是梅景冬先皱了皱眉:“你有伤?”
那人肢体微微舒展,笑道:“阁下也不会因此手下留情罢?”
梅景冬道:“不会。”
轻轻一声响,电光火石间两边各自出了剑,梅景冬剑在左手,提起剑来,剑尖微微一挑,身形已随之动,离弦箭一般直攻向对面那人。一剑锋利,挺直的剑身微颤,低吟清啸,挟风雷之势,先声已是骇人。
那人步下微微一错,也是左手持剑,抬起来正面一挡,却被那惊人的力道击得直退了三四步。
梅景冬却不追击,立在当地凝神看着自己剑锋,若有所思。
那人垂下手抬起眼来看看梅景冬:“多谢手下留情。”
梅景冬目中光华闪过:“不会!”
抬手一剑,剑势不同此前凌厉,是轻灵飘逸的路子,不紧不慢起来,攻势自不如先前之锋芒毕露,细致缜密,如细雨绵绵不绝,却打得对手眼神渐渐凝重。
适才一剑,他立意探对方虚实,出了七分力,虽击得对方退开数步,却发觉进击之力由那一挡一退消得干净,并没有实质伤到人半分:此人行动运力实是算到了最最精准的地步,以最少的防护抵消了所有攻击劲力。梅景冬心下思忖那一挡恐怕也有试探之意,不然恐怕连退都不会退。
果然此后几招,那人一柄剑直如同跟梅景冬手中剑粘在了一起,同上同下,齐左齐右,应对中规中矩,招式极是干净,半点多余动作没有。
两人一齐心说:如此下去是要考较长力了。
南梅花岭一派招式本最是讲究朗月清风,无拘无束,如今被这“粘”字诀也缠得有些缚手缚脚起来,一柄剑有若重了一倍,进而无功,颇叫人窝火。
也亏得是梅景冬,竟尔不急不燥,只一味将剑式往“绵密”两字上走,使起水磨工夫来,愈走愈是细致,手中一柄秋水长剑如变了绣花针一般,走剑如穿针引线,细细密密的将一个人缠在了其中。
到了这个地步,水磨工夫反是最为消耗心力的了。只见那人剑行之中渐渐不似开始的流畅,招式涩滞起来,竟有两招粘不上的,被梅景冬剑锋刮破了衣衫。
梅景冬依旧心无旁骛,一剑一剑绵绵的将那人裹在方圆两丈之内,如丝缠茧,越束越小。却听他此刻突然道:“你伤在右肩?”
那人不答,只是笑了一笑。
梅景冬又皱起眉来:“你原是右手剑罢?”
那人忽然疾声喝道:“不错!”
两个字声音也不甚高,却似平地惊雷乍起,将梅景冬心神一震,继而明白这两字是暗蕴了真气吐出。此刻他只见面前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赫然亮起来,光华逼人,剑光映着雪光第一次暴发出一种决然枭戾之气,狠狠的刺破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将夜风也撕裂的气势迫得梅景冬气息一窒,仅仅够得弓起身来反向后面弹开。
“嗤”的一声轻响,一股淡淡血腥之气搅在了风里。
梅景冬抬起右手摸了摸脸颊,浅浅一道伤口正渗出细细的血珠。
那人早趁这一击之势,提起身形,破窗撞入旁边二楼去了。
一路只守不攻,剑法谨慎严整,突如其来奋起一招铤而走险确是算得上突袭了。那是对方拔剑以来第一回反击——一击远扬。
诧异的神情只在梅景冬面上稍稍停了片刻,眸中竟有几分笑意:方才竟是他忘记了,将这当作了两人对决比武一般。
旁边是王府东北角的一座二层小楼,此时天上纷纷有些细雪飘下,落在匾额上,蓝底白字题的是隽隽秀秀的“兰堂”两个字。梅景冬随后跃入,兰堂二楼上未曾掌灯,他半跪下在地面摸了一摸,粘粘腻腻的一点液体粘在指尖,是那人反击的代价了。
兰堂本是王府中存放药草成药的地方,高大的药柜和药架整整齐齐的列在屋中,空气中浓重的药材味道遮掩去了依稀的一丝血腥之气。
梅景冬一步一步走过几排药架,左手中的长剑剑尖垂下拖曳划过地面,发出轻轻的声响。他忽而停了步子,看着侧旁的雕花木窗格透进一大片火光来,接着是楼梯上一阵响,楼梯口亮起的灯光中升起一个人。
“梅少爷。”
梅景冬心中不出声的叹了口气,先借光亮将兰堂中打量了一圈——并无一人——才回过头来:“白管家。”
“四爷说梅少爷看见有人闯王府了?”白旋华脸上是半信半疑的神情,目光落在他脸上、剑上,才转为郑重,“这还了得!”
梅景冬收剑,伸手在身周潦潦草草的一画:“刚就在这近左交过手。搜罢。”
白旋华点点头,转身挥手布置起来。
梅景冬掠过他身边下了楼,却又被叫住了。“梅少爷,”白旋华道,“王爷有吩咐,说请梅少爷回西林馆歇息。王爷去见过太妃少刻就过去。”
“嗯。”梅景冬淡淡应了一声,又问,“前面筵席散了么?”
“已经散了。”白旋华笑道,“人家洞房花烛夜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总不好太拖延了。”
* * *
已交三更,洛樱支着肘开始打起瞌睡来,洛榆看着她笑了起来,两根手指出其不意的过去捏住她鼻子,小女孩儿呼吸不畅,不由得张开了眼睛,责怪:“太妃瞧,姐姐又作弄我了。”
洛太妃心不在焉的道:“什么时候了?前面散了没有?”又柔声道,“小樱困了就先去睡罢。”
洛樱摇摇头:“我不困。”
洛榆“噗哧”一笑:“不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洛太妃道:“榆儿也回去罢。”
洛榆笑道:“我可是真不困,再陪太妃一会儿。”
洛太妃没有理会她,吩咐着珠兰把四小姐哄去里面洗漱睡下。洛榆便觉有点讪讪的,坐了一刻遂告去了,门口金锦服侍她披上斗篷,正遇到兄弟三个,洛枍洛桁洛枫,她开口想问什么,终于也只是打了个招呼,去了。
“总算是散了。”洛桁进门笑道。
洛太妃看着三人除了洛枫,多多少少都是脸上泛起红光。“今晚酒可喝了不少。”
洛枍道:“这个场面,免不了应付些。”
洛桁笑道:“太妃放心,不误事的。”微笑的一双眼睛里面,光彩流动,微醺的酒意释放了一些平常刻意隐藏了的东西,但是洛枍仍紧蹙着眉头,略略的心不在焉。
洛太妃静静的道:“你还有什么犹豫?”
洛枍搁在桌子上的手一震。洛太妃心里一叹,叫他:“枍儿,抬起头来。”洛枍依言抬头,眼睛旁顾一圈又一圈,慢慢才正视了洛太妃,只听她又轻轻叫了一声:“枍儿,现在是你袭王位,这个王府,这个洛城,你做主。”
洛枍嘴唇动了一动,没有声音。
洛太妃加重了语气:“只不许你犹豫不决。”转而却问洛枫,“各处都布置下了?”
洛枫道:“四处城门,南街西街,鹤林迎祥几处。要紧处都有了。”
洛太妃点点头:“你同商陆连日来下的功夫,不是白费的。”
洛枫微微侧头看向洛枍。案上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攥了起来,手背勒出浅浅青色的血管脉络,洛枍终于开口,声音有几分尖利:“洛枫同商陆、洛桁,去!”
洛桁轻轻道:“时辰。”
洛枍并不看他,脸颊上异常的嫣红,轻轻喘了两口气,断然的声音道:“子交丑时动手!”他眼睛中有一种锐利而不能持久的光,突然冷冷笑道:“允琛跟桐儿醉了没有?没醉也叫了去!”
洛桁笑起来:“好!”又问,“闯王府那人怎么办?”
洛太妃微皱了眉追问:“什么闯王府?”洛桁低俯下身正要解说,被洛枍打断了。
“白旋华!白旋华!”洛枍声音中有暴发的急躁情绪,却自己没有留意,只是带着那种冷笑的神情,“他是王府总管不是?今晚有事没事他也得守着王府周全!还要什么安排?”
洛桁遂笑:“是。知道了。”也就直起身子来。洛太妃抬头看看两个儿子,也没有说什么。
洛枍不留意洛太妃的神情,他目光并不在这屋里的任何一人身上,仿佛在空气之中看见了极之吸引的一样什么东西,不住的盯着,忽而哼了一声,锋利而带着几分残酷的语气:“既做,就给我做得干净利落!”他竟忘记了给太妃告辞,那么匆匆目中无人的走了出去。洛枫洛桁告了跟出。
太妃合上眼睛叹了口气,叫人的声气弱下去一些:“蓼蓝,从白旋华那里叫个人来问问,闯王府是怎么回事。”停了一停,又道,“也叫他留意一点染春阁。”
* * *
封焯回房,还是银朱先听到的声响,混杂的脚步声,夹着时不时轻轻的一两声笑。她站起来脸色便有些生硬,但还是带着笑:“小姐,我要回去了。”看见洛榕点了一点头,没有说话,眼睛温温顺顺的垂下来。还想说什么,只这时封焯推了门转过屏风进来了,银朱只得行了礼叫:“姑爷。”
微带醉意的眼睛漫不经心的把她看了一看,封焯一笑,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人声很快就远去了,一时间空气里有轻微空寂气息,洛榕看见裙子前面多了一双鞋,那人的影子压迫过来,遮挡了烛的火光。
“夫人。”她听见他声音。第一次听见,倒是极为柔和好听的,略带一点不自觉的拖沓腔调,尾音轻轻抛开去,不知道收,就任它在空气里消溶。
然后眼前的袍脚一掀,封焯在她面前跪下了:“夫人救我。”并不是如何急切的恳求,倒是无可奈何一般,声息压低了,恰如其分的带着一点压抑过了的颤抖。
洛榕一惊,忙起身让开了:“公子……公子何须如此?公子请起。”目光这才抬起来一点,看见他眼睛,幽黑的藏在一片阴影中,目光斜下去,不与她对视。
“夫人,”封焯只是不动,“夫人品貌才德超卓,归于风灵阁,只能是我封焯之福;况这桩姻缘是先父母在时定下,于情于理,在下断不敢违的。是以千里迎亲,今日与夫人结为连理,只是……”他苦笑一下,“这洛城于我,除夫人之外,举目无亲,人心莫测。”
洛榕道:“公子何出此言?”
封焯没有即答,停了一停,才慢慢的道:“夫人也应当知晓,洛王府与风灵阁关系,并不见得如何融洽,早些时候还有写纠葛争斗,刀兵相见,也不是没有的……”
说到这里,洛榕轻轻一叹就将他打断了:“公子说得客气了,何止关系不好而已;更莫说早些时候,桐儿身上的伤现在还在,我也是见的。”
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封焯怔了一怔间,洛榕又再三的道:“公子请起来说话罢。”
封焯稍一迟疑便站了起身,轻抚了抚袍,看着洛榕微笑:“夫人若明白前因后果是再好不过,在下讳言讳色,实是多此一举!”他轻轻道,“那么洛王府的美人计,夫人是心知的了;王爷同太妃于我风灵阁只怕另有打算。”
洛榕看了他一眼:“这王府里却说是用我和番呢。”
封焯闻言,大笑了起来,似乎颇为畅快。过一刻收敛了笑,他正色向洛榕道:“我要全身回风灵阁,全靠夫人相助。”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洛榕轻轻柔柔的声音道,低垂下眼目,颊上添染红晕,看得封焯心里也是一荡,随即却在那水光闪动的眸中找到了一点什么。
“夫人,”他隔了衣袖托起一只柔荑,深深看她,“你是我风灵阁的女主人,无可更改。”
洛榕抿着唇轻轻一笑,菱形的嘴角轻挑,十分温柔态度之外,更添十分妩媚。封焯暗自奇怪:这个女人,无论何时何处,总教人挑不出一分不好来。
洛榕自袖中将左再思书信取出,递予封焯:“前时风灵阁有人来找公子,留下这封信。”
封焯接信,见那封口没有封密痕迹,微一迟疑即当她面前展开信笺,速速掠过一遍,皱起眉来。
洛榕道:“信中定是要紧之事。”
封焯道:“送信的应是我风灵阁左再思。他还有什么交代不曾?”
洛榕点一点头:“他说要公子今夜莫离开这里。”
“今夜恐怕有变。”封焯思忖道,“左先生信里亦不能说明白,只是说于我极险的一关,只有小心提防,不变应万变。”他说完着意看着洛榕。
洛榕道:“我虽是这王府小姐,太妃和兄弟们有事,不一定同我说,况这是涉及公子及风灵阁的事情,那是一定不同我说了。”
封焯苦笑着将信笺捻了一捻,按在案上:“看这信里口气,左先生也未必尽知晓祥情,只是提醒提防。”停了一停,道,“王府的机密行事,也不能轻易为我们所知的。”
洛榕道:“今夜公子就听左……左先生的意思罢。榕儿竭尽全力,护公子平安。”
两人目光毫无闪避的接触,却有一刻沉默,封焯轻轻笑了起来:“多谢。夫人早些安歇罢。”
* * *
染春阁院子里,封彦封雷一高一矮身形,并肩站着,四双眼睛齐齐盯着正房窗里透出的光。封彦突然缩了缩脖子:“啧,又开始下雪了!”忙跑到廊下掸掸衣裳跺跺脚,双手拢在袖里,眼一溜见封雷也跟着站了进来,便瞪了他一眼。
两人依旧瞪那窗。
多时,一个叹了口气,另个也叹了口气。
廖青经过两人面前,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回了屋,不一会儿也就熄了灯。
封彦吸吸鼻子,拉长气叹了一声,而封雷此时不约而同,也是一声长叹。
封彦瞪他:“你叹什么气?”
封雷也转过脸:“你又叹什么气?”
封彦向着正屋撇了撇嘴角,道:“那‘直可入画’在里面哪,爷还出得来么?你还想在这里等什么?”
“我——”封雷慢慢转了转眼睛,“你又等什么?”
封彦没理他,已经开始自顾自的嘀咕起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出得来才怪!那郡主小姐美成什么样……我就不信她能——爷?”下巴掉了下来。
正屋房门推开了半扇,封焯正站在门口,淡淡的将两人看了一眼。“青儿睡了?”
“啊。”封雷也愣愣的,点点头。
“干什么?还要爷自个儿动手叠被铺床?”封焯看着封彦。
“是。”封彦没头没脑的应着。
“滚进来。”
“是。”封彦苦着脸,拖长了音,走出廊下忍不住回头跟封雷交换一个眼色:这是怎么的一出了?
进得屋里,只见里屋的灯火熄了,封彦把外间的床铺收拾了,又服侍封焯洗漱宽衣,终于没能管住自己这张嘴,他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里屋的门,别别扭扭的道:“爷,那个……”
只见封焯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怎么?你想进去?”
“不是不是!”封彦吓得两只手乱摇,感觉一股冷气从背心钻了上来,“那个,爷早些睡罢。”
“嗯。”封焯眼睛冷冷的,“今夜不知几人能安枕。”
* * *
大片的雪落下来,洛枍裹紧了披风回首张望,西林馆染春阁的灯也熄了,隔留影池对面看着华萱院微微一点灯火,还有不远处的枍院,门口立着一个少年身影。他皱眉,走了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桐的唇动了动:“是大哥先前叫我在这里等。”
洛枍步子一顿。“你如今回去罢。”
“大哥!”洛桐语气间不掩急躁不安,“是不是左再思?”
“是不是也不与你相干。”洛枍看着他冷笑,“你那点儿心思——”
“桐儿!”洛桁快步走过来,向洛枍点了点头,遂笑着一把揽着洛桐的肩,“醉了没有?没醉就跟我出去——大哥不用他了罢?”
洛枍正眼没望他们,急促的挥了挥手转身进屋。
“去哪里?”洛桐疑惑的抬头,眼睛掠过去看见后面站的喻允琛,那身形有点颓唐,眼睛不知看在何处。他脸色沉了下去:“他也去?”
“能去就都去。”洛桁眼睛中有什么闪了一闪。
洛桐挣开他手:“我不去。这里……这府里还有未了之事。”
“大哥说了这里交给白旋华。”虽是在笑,洛桁目光突然严厉起来,却仍是慢条斯理似的道,“赌着这口气不妨使在别处——况且,错过今夜,你可别后悔。”
“到底什么事?”
洛桁低低说了几句。洛桐睁大了眼睛,喻允琛也挺直了身,两人的目中满是震惊之色。
“这是——”喻允琛犹豫。
洛桁点点头,察看着两人神情露出满意的神色。
“我去!”洛桐抬起头来,说罢挑衅的眼光看着喻允琛。
喻允琛在那目光下狠狠皱眉,也跟着点点头。
“好。”
* * *
“迷了路,又下雪了。”灯火阑珊的街巷,洪霓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抹额发上粘的雪珠。
洪震跟着停下,苦笑:“看你走得那样快,还当你是认得道路的。”
洪霓撅起嘴儿来:“这洛城我也不过第一回来,又黑灯瞎火的,走错了路又什么稀奇?”她伸出手指点点自己鼻子和嘴,“鼻子底下有张嘴——问路不就是了。”
“喜筵散的时候都快交三更天,再跟你这一路乱走,”洪震叹道,“这个时候了,还有哪户人家醒着?”
“又是我的不是!”洪霓微恼,“大少爷,妹子总给你找个人来问路,成不成?”她说着一跺脚,仿佛平常女孩儿家闹脾气的姿势,却是一跃而起,就腾在街旁人家房檐之上。
洪震摇了摇头,只得叹她小孩子家不知倦。
“有了。”洪霓轻轻落下,“看见前面好些光亮。”便又领着洪震在九转十八弯的巷子里穿了起来。
不一刻果然道路开阔些,眼前豁然一亮,现出街边一幢三层高小楼来,造得颇为秀巧剔透,更是灯火通明,门半开,楼前面三盏大红灯笼上题着匾额:珠歌坊。
洪震看这三个字就怔了一怔。洪霓却早跳到楼前笑道:“怎么洛城还有这么个去处?”她仰着头,看二楼檐下一排雕花窗前悬着十色彩莲花灯,灯下坠着十个各色彩漆的牌子写着字,正当中两盏花灯格外大些,是一红一紫的重瓣莲花。洪霓是髫龄习武的底子,眼力绝不差,楼下就着那牌子上的字清清楚楚的读出来:“百凤、砚玥。”遂笑道,“咦?这是什么花样儿?”
楼中隐隐传出人声笑语来,竟还有丝竹乐声。洪霓凝神一听,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清清婉婉,唱得竟也是一曲《集贤宾》:
“近来云雨忽西东……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
洪霓笑道:“怎么如今都唱起这曲子来了?”
然而今日这歌者一咏三叹,声音娇柔颇有余韵,曲曲折折,慵懒之中含嗔带愁,又怨又盼,方才是柳三变此词本来风味。
洪霓突然道:“进去瞧瞧。”
洪震此刻心里自然明白过来,脸微微红了,刚要去拉妹妹,却见那幅衣袖在他指尖一滑,已卷进了楼里去。
“哎,霓儿!”洪震心里叫了一声“要命”,只得跟了进去。
“哟,这么晚又有客人……”艳妆锦服的妇人迎出来,满面的殷勤笑容在见到洪霓的时候僵了一僵,嘴角一牵就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声音也尖了一些,口吻戏谑:“小姑娘走错了地方了罢?你家大人呢?怎么许你这么晚还到处乱跑?”
这妇人装扮冶艳,虽非豆蔻年华的少女,也自是美貌,全身上下重重的风尘气息,倒也有几分风韵,行动之间却带着一种狎昵态度。洪震自知道她是什么人,刚要说话,却被洪霓抢道:“你这里亮着灯又开着门呢,难道不是迎客的意思?”
那妇人将洪霓一打量,绢子掩着口肆意的笑了起来,耳上两只晶亮亮的坠子随着如打起秋千一般。“是迎客。”她看着洪霓笑道,“迎得可不是你。”
“我也不是找你。”洪霓向扮个鬼脸儿,道,“刚才楼下听见位姐姐唱得好曲子,请出来见一见,成不成?”
那妇人方拭去笑出来的眼泪,又是噗哧一声:“丫头,眼光倒好,一来就看中咱们这里头牌的姑娘。”目光转了一转,落在洪震身上,“这位公子爷想必也不错。”
洪震早闹了个大红脸,直要拉洪霓出去。洪霓却把他手一甩,睁大了眼睛问道:“怎么?见不得么?”
“见得。”妇人将指头捻了捻,笑道,“只不过多花费些。”
洪霓还要说话,被洪震喝了一声:“霓儿!走了!”
那妇人一笑,过来一手搁在洪震肩上,五个指甲用蔻丹涂得血红的,洪震皱皱眉头,就觉一股子胭脂粉香扑过来。“嗳,我说小哥哥,”妇人对着洪震,又是一样声气,“你这做哥哥的也不是了,清清白白的闺女,怎么往我们这里带呢?”艳红的唇凑近了他耳边,气息轻轻吹在洪震耳后的皮肤上,“改日你自己一个儿来,才瞧得出咱们珠歌坊的好处来。”
洪震慌忙挣脱,退了一大步,抓着洪霓的胳膊立了心往门口拉。“哎呀,”洪霓再次挣开他手,转头再向那妇人道,“喂!问问路,总成罢?”
“哦,我说,原来是走错了路。”妇人施施然道,两手往胸前懒懒的一交,“瞧你年纪小不懂事,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要问哪里?”
“这里是哪里?”
“升平巷,珠歌坊呀。”
“那么鹤林客栈在哪里?”
“洛王府的客人么?”妇人笑了笑,倒没有多为难她,伸出手来指了指,“往东走到南街,顺着往北找,就是了。”
洪震一刻不肯耽搁,百忙之中居然还道了声谢,好歹把洪霓拽了出去,隔门传来洪霓的声音:“哎,那楼上的灯和牌子是什么意思,我还没问呢……”
妇人看两人出了门,脸上的笑冷了下来,悠悠的走到门口,一只莲足踏在门口睡着的男人手上,猛使力狠狠碾了一碾。
“啊哟!”一声惨叫,男人龇牙咧嘴捧着手跳了起来,迷迷糊糊两眼望着妇人道,“絮奶奶,絮太太,这是怎么了?”
劈脸就是一巴掌打了下来,絮娘骂道:“小猴崽子,花银子请你在门口做摆设的?什么人都放进来了!灌了几口子黄汤,倒舒舒坦坦挺下了!姑奶奶这里费了半日唾沫,你眉毛没见动一下!睡死过去啦?”
这里正骂,只听后面一个极柔媚的声音道:“妈妈又骂人。”楼上下来一个蜜色衣裳的女子,身段修长,一双黛眉细挑,眉间正微微蹙起。她也是翠饰华裳,妆比之絮娘淡去四五成,显得清爽些,眉眼间惯是妩媚风流的态度,便寻常看来也似脉脉含情。
“玥姐儿可是越发引人了。”絮娘转过脸来,嘴儿一撇,“刚才进来个黄毛丫头,说楼下听见你唱曲了,要见呢。”
“妈妈别打趣我。”砚玥扶着小丫头走下来,笑道,“怎及得上凤姐姐。”
絮娘正要说话,此刻听门外脚步声响,不由恼道:“又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然而见着进来的人,脸色即又变了。
砚玥看见进来的人就先行了个礼:“喻爷。”
絮娘早已是满脸堆笑,迎上去道:“哟,喻庄主,稀客。今儿个怎么想起到咱们这儿来了?”
喻允琛进来是一衣的碎雪,也不知道掸,手里还提着马鞭,靴上带雪泥,心不在焉的道:“絮娘,好生意啊。洛城最热闹是升平巷,升平巷里面最抢眼就是你这珠歌坊了——尚不知足,如今外面的莲灯彩牌又是什么新鲜花样儿?”
“不过是给爷们瞧着取个乐,”絮娘掩着口笑道,“可也把咱们姑娘们的相思挂在外头了,巴望着负心的爷远远儿的见了,设或能勾起一星半点的惦记来。”
喻允琛见她说话间靠近来,不动声色的让了一让,四下一打量。“今日也晚了——三更后来过什么客人没有?”
絮娘转转眼睛,想起刚那兄妹两个,撇了撇嘴,便道:“今日是王府上的喜筵,咱们这儿客人就少了许多了,三更天后哪还有什么人来?”又压低些声音笑道,“就只是喻爷了,可巧玥儿也在这里,让她陪陪?”
喻允琛道:“不必。”转身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即是没客人,关了门罢。城中来了许多江湖人,鱼龙混杂,你们也留些神。”说罢便走了。
砚玥怔了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絮娘却几步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了一看,转过脸来神色就又变了,一手攥着绢子放在心口上。“外面好些人。”
“妈妈,”砚玥道,“王府是不是有什么事?今天不是他们三小姐出阁的日子么?”
“八成是跟他们那些江湖客人有些关系。”絮娘皱眉道,“谁晓得!总之他叫关门,咱们也只得关。”说着便将龟奴踢了起来关上大门,转过头见砚玥未走,便道:“姐儿也去歇着罢,今夜合着是没咱们什么事了。”
没关严的窗缝透过丝丝凉风,还有几点银白进来飘落在地上。砚玥低头看着,自语道:“今夜大雪呵。”
五 络
深夜的洛城,连更梆声都没有,雪势愈发大了起来,不一刻一色的银白就已湮没了大小的街巷。
一队骑马的黑影极快的穿过街巷,一略而过消失在夜幕中,马蹄声也极轻,混入猎猎风声中,不大能够分辨,这一队骑士的出没如黑夜幻影一般。又过一刻,街边隐蔽处的阴影下才转出两个人来,洪氏兄妹两人一齐看着骑队消失的方向。
“霓儿瞧见没有?”洪震轻声道,“自从那……那珠歌坊出来,这是第二拨人马了。到底什么人,在洛城大街上深夜纵马?”
洪霓望着雪上马蹄的痕迹咬起了唇,摇了摇头。
洪震显然也并不指望她的回答,只叹口气:“算了,只少惹是非罢。快些回去客栈。”他拉起洪霓,两人快步穿过南街。这原是洛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深夜之中没有半分人声生气,一片漆黑静谧之中只是夜风从房屋间隙里吹出的尖啸声音,仿佛喑哑撕裂的号叫,雪片急急乱乱的落下,身不由己的随风飞卷,透着莫名的诡异之气。终于周围景观有些熟悉,远远也看得见夜风中张扬飞舞的蓝幡了,洪霓却突然停了下来。
“霓儿?”洪震也只得停步回头,看见少女在雪地里蹲下身去,低头仔细查看这雪上痕迹,伸手拈起一把雪来。
“哥哥,”只听她低声道,“哥哥还记得《侠王传》么?”
洪震本想不通妹子何以在此时此地不紧不慢说起书来,不由得皱眉纳闷,却为她语气中少有的郑重,又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轻声道:“怎么了?”
“那支暗骑因建于雁州,又以洛王名中一字,称雁骑……经由洛行雁一番亲手调教,月夜奔袭千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说到此洪震也品出些味道来,低头往雪地上看去,雪势愈大,已渐渐将蹄印掩得浅了,却依旧见得其排列,疾驰之中队形规整不乱。洪震抽了口冷气:“——雁骑?”
“这两支人马说不是洛王府出来的,我也不信了。”洪霓站起身来,语气渐转了轻快,“虽经百年,雁骑犹在——倒不见得有当年的威风了。洛王教练之法既算是传了下来,如今传人未必有侠王之能。”说罢将手上的雪拍了一拍,不觉两人在街上站了一刻,此时都是满衣白雪,浑然雪人一般,洪霓“嗤”的一声笑,伸手去掸洪震肩上的雪,说声“走”,转身疾步便往鹤林客栈去。
“霓儿慢着!”洪震在后面叫了一声,“从未听说王府有这样手下,今夜平白出来,必有缘故——”
“自然有缘故!”洪霓头也不回的抢道,声音中已经有不耐烦,“往前去不就明白了么?”匆匆几步走远,洪震只得追在后面。
再追了几步,又突然被洪霓一拦,他也警觉,跟洪霓一齐屏息闪身避入小巷,才小心翼翼往外探看。
纷纷飞雪之中,鹤林客栈前的空地有一人负手而立,身上犹着今晚喜筵上的服色,已厚厚的积了一层白,那人神态自若,毫不在意,连他身边两个随从,牵的三匹马也都是木头一般插在雪中,动也不动。
“洛桁!”洪震看得一惊,又觉洪霓在扯他袖子,努着嘴儿教他往客栈二楼上去看。可二楼一排窗子全熄着灯,没一星灯火亮光,洛桁的目光却也盯在二楼窗上。
耳中忽然捕捉了一些细微的声音,正是从二楼传来,过一刻就见一条黑影从窗口飞出,落在洛桁面前,墨黑的一身衣裳衬着白雪,膝在雪地上一点,向洛桁行了礼,也没有言语。洛桁嘴角轻轻挑起,右手一指曲了起来,那人身影就闪了闪不见了。洪震留意那黑衣人袖口也是卷起的。
过一刻又有几人如此自客栈中跃出,向洛桁行了礼离去。客栈中已传来喝呼争斗之声,洪震越听越看,心中越紧,不由把洪霓的手紧攥着不放。
接下一个出来的人从洛桁面前站起身,雪上竟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记来,站立的身子也有些不稳的晃了一晃。洛桁却只是静静的曲起手指,并没有多看那人一眼。
跟着似乎是一段颇长时间的空白等待,地上的血印都被落雪覆过,洛桁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客栈中打斗的声音已经颇为明显,只听一个人的声音粗声叫骂连连,邻里间竟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探看。
又一声痛呼,一个人影连着半扇窗户飞了出来,在雪地上滚了几滚,披头散发,身上衣装不整,显是在熟睡之中忽然知觉到危险,匆忙之中勉强抵挡,两手空空没有兵器,身上几处伤口流血一下子就染了一身。那人翻身奋力爬起,一眼就望见了洛桁,两眼充了血:“原来是你!好好,三王爷,我三江帮同侠王府有什么冤仇!竟在今晚下此毒手!”说着不管不顾一掌劈面向着洛桁拍来。
洛桁一动不动,也没半点防备意思。眼见掌到,那人身后蓦然多出个黑影,追来拦阻已是不及,手臂一扬,扑的一声一道白光没入那人脊背,一柄匕首只剩把柄露在外边。那人身子震动,瞪着洛桁目眦欲裂,只是不顾一切的将掌往前送去,眼见要擦到洛桁鼻尖,只觉脑后紧了紧,被身后的黑衣人上来抓着他头发一扯,另只手捉着他后领将诺大的一具身躯提起,狠狠摔在地上。那人再也没有站起的力气,只瞪着眼睛,终于头偏向一边,没了气息。
“三爷——”那黑衣人低声喃喃的道,声音中有十分不安。洛桁掩着口鼻打个呵欠,不在意的挥手令那人退下了,却对着自己半曲未曲的一根手指微微皱起了眉头。
洪震看着这情形心底一凉,洪霓轻轻凑过来附在他耳边道:“那根手指头就是咱们了。”
两人极小心的悄悄后退,退到极远方才敢停下,互相看了一眼,发现两人面色都是煞白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洪霓勉强笑了一笑:“幸好我迷了路。”
洪震道:“这城里待不得了。”他四下里看了一看,“霓儿,这里你可认得路?”
洪霓点点头:“大致记得方位。”
“咱们往西门出城去。一路上有哥哥护着你。”洪震伸手去在妹妹沾满雪珠的发上抚了一抚,神色既是柔和,隐隐又有几分惨痛,过了一会儿,方低声道,“霓儿记着:一旦有什么事,你只管顾好自己,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出城去。你自小聪明机变,胜我百倍,定能平安回去青城。”
洪霓目光闪闪,低下头去,将额轻轻靠在洪震肩上。“青城难道能少了哥哥么?”她语气中有些呜咽,却是极力振作,“哥哥也要无论如何想法子平安回家!”
她这一改平日活泼佻脱的模样,看得洪震心疼,只得道:“好。”
洪霓吸吸鼻子,抹了抹脸,抬起头来,往西面指了一指,道:“咱们走罢。”
* * *
西向是西城门。当日由此门入城,道路最是熟悉。除却风雪声急,四周没别的动静。
洪震警觉,一有异常响动便护着洪霓躲起来,倒也险险躲过三队雁骑巡队。三队都在追逐婚宴的客人。
洛城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巨大的狩猎场,处处都是危机陷阱,不见的网不知何时织络起,就在今夜铺天罩下,洛王府驾驭着雁骑追逐屠杀婚宴的宾客。兄妹俩远远的眼见着五名雁骑将十四人引入穷巷中,又添了□□名雁骑将巷口锁住,断绝生机。枪剑高高扬起,落下时飞溅起鲜血直泼上巷壁,染得一片血红肆意喷涂。
洪霓转了头,脸埋在洪震肩上,不忍再看。
雁骑退后留下横横纵纵交叠一巷尸首,血水如一条小河自巷中冲了出来,流进白雪中。
洪震愈走心中愈是沉重起来:巡队如此频繁,照此而计人数只怕较当年的雁骑更众,洛王府的警戒筹划,只怕比想象中更为严密。他嘴上自是不会对洪霓说,而洪霓显然有所察觉,特意的绕了路,兜起大圈子,慢慢的也靠近了西城门。
西城门看来并无异样,守备的只有几名雁骑,门上风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却是一片黑暗中唯一一点亮光。
洪霓洪震对视一眼,一起沉吟。洪霓低头,忽而皱眉:“有人跟着我们。”两人侧步闪身躲入暗处,待了一刻,果见两个人影躲躲闪闪的从后面跟上,倒不像是雁骑,走得近了依稀辨得一男一女,似也是婚宴客人。两人略一停顿,便向西城门冲了去。洪震一惊下意识的抬了抬身子,就被洪霓在他肩上牢牢按住了。洪霓望着他摇了摇头。
洪震心一沉:的确救无可救。
他却没有留意洪霓留在阴影处的脸上闪过的一丝慌乱。洪霓狠狠咬着自己的唇:在刚刚一瞬间阻止洪震,第一个念头竟只为让这两个替死鬼去试西城门有何埋伏。
两人已经离得城门很近,进入守门的雁骑视线,而雁骑却没什么动作,只是在马上提起了枪。他们使枪不如平常的长枪,枪身只是半长,平常藏于马侧看不大出,使来也极是灵便的。
洪霓洪震匆匆在四周查找,也并没有什么异动。两人诧异:难道西城门真的只有这几个雁骑把守?正在疑惑不解,那男的已经先行冲到一个雁骑面前,矮身躲过一枪,翻起一柄短刀向着马颈扎去。雁骑果然身手敏捷,左手带缰不紧不慢的轻轻一提,坐骑扬起前蹄,反向那人胸前踏去,那人运刀大力劈砍,一刀劈空,力道没得着落,竟带得他身子往前倾去,眼见马蹄踏上来索性向前一扑扑倒在地上,就地滚了几滚,形象狼狈之极,然马蹄落在他身两边,终是由得他暂且逃过一命。那雁骑虽有枪却也不用了,又一提缰,令坐骑扬起蹄来再要踏下。
其余雁骑都不插手,另个女子忽然尖叫一声:“师兄莫慌!我来助你!”挺刀迎上前去。
只见女子举刀冲了几步,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忽然如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身子一弹就向后倒下了。洪霓细看,见她颈子上插着一枚羽箭,箭尖带着大半箭身直从她后颈透了出来,只剩翎羽嵌在颈前,已断了气了,似一个裂缝漏了气的风箱,发出咝咝的声音。那雁骑坐骑前蹄正在此时落下,踏在尸首胸口,只听清脆的骨骼断裂声,血连同破损的内脏喷了一地。
那致命一箭极快且力度极大,连洪震也只见一道影子划过,顺着影子来处望去,白商陆面无表情骑在马上,沿城墙疾驰之中一柄弓端得四平八稳。
男人见那女子死时惨状,伤心都想不起来,哪还有半分战意,连滚了几滚翻身爬起,踉踉跄跄的向城门反向逃走,白商陆弓弦一响,那人惨叫一声又滚了一个跟头,左脚上鲜血淋漓,脚踝已被一箭射穿,关节都碎了。白商陆再不理他,马竟不停,掠过西城门依旧沿着城墙去远。
那人拖着脚死命挣扎着躲进小巷,守门的雁骑也不理会他,任由得他走。
* * *
洪霓洪震只觉背后透凉,已是一脊梁的冷汗,都打消了自西门出城的念头,正要退开,洪震心中忽生警兆,一把抱住洪霓扑倒在地上。洪霓骇了一跳,推推洪震正要站起,只见他肩胛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这支冷箭不知从何而来,虽不及白商陆疾驰之中发箭的狠力,也深深没入肉里。
洪霓敏捷的抬手举剑在前一挡,剑上被狠狠一撞,震得她手腕都微微发麻,第二支箭却是被挡了下来。她抬眼就见藏身的巷子另一头,一个雁骑骑在马上,冷冷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如同看着两个死人。
洪震转过身子来,仍把洪霓护在身后,两人看着雁骑的眼睛里都满是惊惧绝望之色,却没一句求恳之辞。那雁骑骑士看不清面貌,黑衣黑马如溶入夜色中一般,忽见他急催坐骑,向洪震兄妹冲了过来,眼见要将两人毙于马蹄奔踏之下,洪霓奋力将洪震一推两人各自滚向巷子两边,身子紧紧贴在墙边,让过一阵疾风,洪霓抬头先看看洪震一动不动滚在墙角,不知生死,那骑士已拨转了马头。洪霓知道此刻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连握剑的手都是抖的,心里只不住的说:过不了这一关,明日的太阳升起,世上就再没洪霓洪震这两个人!
骑士只见这少女面色惨白,却咬咬牙提起了剑来,心里也是微微诧异,手中仍把枪端了起来。眼见到了面前,少女身影一闪,忽就不见,原来矮身滑步,借着雪地光滑,竟瞬间溜到马下去了。
马速本不甚慢,相对那少女步速也快,更兼这骤然的一滑,骑士一时轻她是个小女孩儿,竟放了她过去了,心里才是一动,紧跟着坐骑嘶鸣,奔跑中疾向前跌,将骑士甩了出去。饶那雁骑也是不凡的,应变只手在座上一按,飞身跃了起来,空中一旋落地,才见马匹翻在地上不能站立,马腿已被一剑砍断,身下一地的血红。那人抬来头来,眼中暴起血丝,怒意大盛。
洪霓马后双手持刀立定,鬓发零乱,大口喘着气,嘴边吐出团团白雾——不是不狼狈的,只一双眼睛,明若寒星。
迎面一枪过来,倒是简单明了的直刺,瞬间就到眼前,洪霓怎么也不料一枪来得如此之快,仗着机敏矮身避了,头顶只觉一片冰凉削过,几缕发丝落下,也顾不得去多想,伸手递了一剑出去。谁知那雁骑配枪纵短,偏又比寻常的剑长了几分,剑尖只堪堪擦过衣襟,连外衣布料都没刺破。那骑士冷冷一笑,配枪下压,重重击在洪霓肩颈一侧,立时疼的她眼前一黑,忙顺势侧身扑低,一足用力在巷侧踢了一记,借力将身子弹开了,却再不能稳住身体,摔了下去,所幸落地并不冷硬,恰是倒在了马身上,翻了过去。
洪霓狠狠咬唇,忍住晕眩,睁大眼睛盯着骑士手中配枪,两人间隔着那匹侧倒的马。那人倒也没有即时再攻,只瞪着洪霓,见她目光闪了一闪,忽而一剑直下,不是攻不是守,雪亮的长刃直插进马腹。
那人出其不意而不能救,当即怒道:“你!”
洪霓瞬间又将剑拔出,马血急涌,在两人间喷出一丛血雾,立时溅了两人满身满脸,模糊了视线。而洪霓早在拔剑前闭了眼睛,牢记方位,一剑轻且疾,绞向骑士握枪的双手。
青城剑法刚厉为主,少有轻巧剑风,洪霓这一剑偏是例外,如菟丝女萝缠树般,绕着枪身绵延而上,剑极快却颇有蜿蜒旖旎之姿。那骑士只觉双手剧痛,大喝一声疾退,低头只见两手上各有深深浅浅的割痕,一时满手是血,不知是马血还是自己的血,再抬起头时,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已经迫近过来,清澈之中蕴着一道极锐利的杀意,竟令得他心中缩了一缩,即刻惊觉摆枪抢上。洪霓好不容易抢得先机,再不退缩,持剑一横一纵大大方方划了一个十字,先守后攻,大非前一剑的风格,利落干净,继而轻一点剑,短短横削而轻转斜下,又非常清秀飘逸。
此时听得有人大笑:“十!之!十之八九!”
那骑士一怔,果见那剑又若随波微漾,倒有七分柔美之气,画出来果然是一个“之”字。他心生警惕,五分精神在那旁伺之人身上,应付洪霓只留下六七成心力。
但听那人疾声喝道:“八!”骑士背上忽然一凉,直直倒了下去,背上印着两道斜剑痕,正是一个“八”字。身后,洪震拄剑喘着气。
“哥!”洪霓惊喜交集,心中一松,脚一软就坐倒在了地上。
兄妹两人相对只见对方满身鲜红,同时惊道:“你没事罢!”
洪霓摸摸头顶,再揉揉肩颈酸痛处,笑道:“没事,削断了我好些头发。”她抓把雪擦去手上脸上血污,又是苦笑,“我站不起来了。”正说着,见洪震倒了下去。洪霓一惊非同小可,忙挣了过去,只见洪震肩后仍钉着那支箭,背后一道长长剑痕,虽不深,划破几层衣裳,刺破皮肉赫然拖下一道血痕,方知刚才哥哥还是被一□□伤了,此刻箭伤加枪伤,不是好顽的。
洪震深吸口气:“我没事。”又道,“哪一派的高人请出来一见。”
洪霓才记起刚才说话之人,想着那口气好歹不应是洛王府的,却仍将哥哥挡在了身后。
巷间只见一条人影蓦的落下,无声无息,是一个大汉,雪光照出粗眉虬髯,黑黝黝面皮,相貌甚是凶狠,身材壮硕却穿着一件极窄黑衣,又有几分可笑——也是王府婚宴上见过。洪霓眼尖,已辨出那正是雁骑衣装,不由一讶:“你——”
那大汉瞧瞧洪震,点头说声:“好!”看看洪霓,却先叹了口气,才道:“小女孩儿机灵得很啊。老洪师父生了两个好儿子女儿。”他抱抱拳,“姓焦,焦铸。”
洪霓要紧问:“不是洛王府的罢?”
焦铸咧嘴一笑:“不是。”又看着洪霓道,“那着‘十之八九’也练到六七分火候了罢?最后一个‘九’字最是难写的,可惜没写到那儿,这小子就玩完了。”
洪霓安了心,笑道:“不是焦大侠压阵,我便写到一千一万,也不济事的。”
焦铸摇摇蒲扇般大手:“罢,什么压阵咧。”
洪震听他口气似与自己父亲结交,抚胸咳了几声,道:“焦前辈也被困在城里了?可有逃生之法?”
“废话!”焦铸哼了声,“还半夜在这城里跟这鬼骑躲猫猫不成?老子兴起来吃顿喜酒,侠王府居然闹起屠城,洞房花烛夜的,也不怕缺德!”
洪霓道:“是呀,洛王府这究竟为什么雪夜封城杀戮武林同道?”
焦铸瞥她一眼:“小丫头鬼精鬼灵的,别跟老……老焦耍花枪!不信你不知道!只是你哥哥伤成这样,你也不急?”
说话间洪霓已一边拔了箭,快手快脚撕了布将洪震伤口简单包扎——好歹见没伤筋骨,先念了句佛,又脱雁骑黑衣穿在洪震身上,闻言只得叹道:“瞒不过前辈。前辈瞧我脚都软了,刚从鬼门关前滚了一转回来,吓也吓去半条命了。还不急呢——只是急又有什么用?”
焦铸点点头:“小丫头是有胆子有见识的。”又看看洪震,“你哥哥伤得不轻,这样子恐怕更出不得城了。”
洪霓眼睛眨了眨:“以前辈的功夫,城门那几个雁骑只怕不在话下罢?”
“呸!”焦铸含糊骂了一声,“别溜须拍马的!你俩瞧见西门那一出了罢?城门几个鬼骑守得死紧,一个白老二寻海夜叉似的,此外暗哨我只瞧出一个来,其余不知多少。侠王府立定了心屠城,还能放活口出去?”
洪震道:“前辈,我不要紧,只求前辈带我妹妹出去,保她一命!”
洪霓急道:“哥哥别瞎说!”又道,“方才焦前辈不是说,连他都没什么把握出城,别说带我了。”
焦铸道:“嘿!这回可不奉承我了!说得不好听,只可惜偏偏就是实情。”他斜睨这洪霓,“不过——小丫头眼睛转得滴溜溜,有什么鬼点子说罢!”
洪霓叹口气:“出不了城,或许可找处藏身之地,躲过这一夜。”她停了一停,“我想起个地方来:升平巷珠歌坊。那里见喻允琛去过,现在应是搜过了的。”
焦铸抓抓胡子:“什么鬼地方?”
问得洪震脸一红:“霓儿,别开玩笑。”
洪霓当听不见。“那里巷子曲里拐弯,最是罗嗦,好藏人;又窄,不易走马。”
“听起来不错。”焦铸道,“走!试试瞧!”说罢一把把洪震扛在肩上,又把洪霓拉了起来。
洪霓看着焦铸大步流星,不由得心里有些迟疑:洛王府重重罗网密结,当下情形宜分兵不宜合力,那么现在哥哥负伤,难道不是拖累焦铸?
正想着,脑门上忽被粗粗的指头点了一记,她“哎哟”一声揉揉额头,只听焦铸粗声粗气的道:“丫头,有心思出城想。”
“是!”洪霓粲然一笑,“还没请教前辈是何门何派?”话音未落,只“咕咚”一下,焦铸把洪震扔了过来。洪霓一时不知询问门派怎么冒犯了他,怔在那里,只见焦铸闪身出了巷,恁大一具身躯,移动竟颇为轻便敏捷。
耳边有轻轻马蹄声渐近,继而一声呼哨,一骑黑衣的雁骑靠近了来。洪霓心中一紧,方才恶斗的恐惧犹未消散。只见焦铸横里掠出,举拳照准马颈砸了下去。这一回马的嘶鸣都哑了,不一刻就垂头倒在地上,洪霓再看时,焦铸已同那雁骑交起手来。
那雁骑身手矫健,左枪右剑,且无刚才那骑士的疏忽,对着焦铸这样的彪形大汉自是全力以赴。洪霓看得专注:传说雁骑教习是化简的披光剑法,竟就如斯精妙,再配上一套枪法,怪道当年纵横无敌。
这时只听洪震轻声叹道:“竟有无声的雷拳!”
洪霓一惊,忙向焦铸看去,果见他拳如雷霆霹雳之势,却并无声息。“霹雳堂!霹雳堂无声雷!”
焦铸不知怎么一抢步,硬生生挤进那雁骑身前方寸之地,趁他枪长剑长不及回防,举起两拳,平平常常一招“双雷贯耳”,打在他两边太阳穴,不过轻轻“扑”的一响,就见那雁骑身子慢慢软倒了。
洪霓看得目瞪口呆,焦铸已转了回来重新扛起洪震。
“前辈!”洪震道,“前辈如此武艺,大可独力冲出城去!”
“了不得的洛行雁。”焦铸只是嘀咕一句,对着洪霓道,“莫要看人挑担不吃力!走罢!”
洪霓即刻跃到前面:“好!我带路。”
此时带路也有探路之责,洪霓机警,在前面领两人穿街过巷,果然罗嗦非常,焦铸只觉绕得头晕,在后面连叫:“停停停!小洪姑娘,你倒是认得认不得路么!”
洪霓笑道:“领迷了路,前辈只管打我手心!”只听洪震“噗哧”一笑,像是记起之前就是她领迷了路才到珠歌坊的,虽显中气不足,也有几分释然之意。
焦铸瞪了瞪眼:“迷了路,老焦还有命在,回去叫你老子大板子揍你屁股!”
“错不了!”洪霓撇撇嘴伸手一指,“那边不就是了。”隔着一条南街,果然看见升平巷中彩楼上莲花灯了。
正要过去,焦铸一皱眉拦住,南街上就传来凄楚哀呼之声,三人窥出去,宽宽一条街上白雪披覆,有个形容削瘦的少年,手中一柄长剑已没了本来颜色,连握剑的手都是血红的,鲜血顺剑身流下,一股一股的注入雪中。少年俊秀的面貌只在颊上沾染几点殷红,眼中是一种茫然未知的残忍,落在面前地下的人身上。那人衣衫破损,足踝粉碎,正是西门逃出的男子——却终没能逃过洛王府的天罗地网。
“小王爷!”那人哑声哀求,“小王爷饶命!”
洛桐恍若未闻,举起剑来直落而下,那人惨叫一声,额顶心垂下一道血痕直过胸腹,几乎以为开膛剖肚,险些晕死过去。洛桐剑尖下指,手腕轻转,在自己身周地上划起圈来,剑行渐快,每圈都在那人身上留下轻轻一道伤痕,引起断续模糊的呻吟。
焦铸低声咒骂一句。“画地为牢。”
洛桐神色渐渐浮起一份百无聊赖的厌倦,继而忽就拦腰切下,那已残破不堪的躯体竟只是缩了一缩,又摊开了手足,腰间骨肉将断未断,涌出大量温热的血来,融化了身下白雪。洪霓见那人两眼圆睁,仍有知觉,濒死的眼神中不尽的惊恐,却连叫都叫不出了。
“画地为牢。”洛桐似乎叹了口气,向着三人藏身的地方不经意的踏了一步,道,“出来。”
洪霓手心一片冰凉。焦铸低低骂了一声:“洛行雁不是人!他的重子重孙他妈的不是东西!”轻轻放下洪震拍拍衣服,大大咧咧的走了出去站在洛桐面前,“小王爷,好手段!”
洛桐向地上瞥了一眼,那人终成了一具尸体。焦铸举起拳来,神情一凝:“就领教你祖宗传下来的披光沥影!”
“你领教不了。”洛桐微微冷笑,轻抚佩剑,“披光剑法沥影剑,剑非沥影,只得以披光剑法相陪了。”说着长剑一抖,剑上血水震落,徐啸轻吟之声。
剑吟之声未已,焦铸身形骤移,一拳打至洛桐面前,势虽刚猛,没有半点虚张声势,连风声都不带。洛桐目光渐凝,微一侧身,左手虚拢,便一道极柔和的力轻轻将拳裹住,如一张软网兜住了醋钵儿大的拳头,再顺势将右手剑平削了出去。剑到一半,听得喀啦一声,赫然若一道惊雷炸在洛桐左手,直将他撞了出去。
少年单薄的身躯如被狂风卷上半空,忽又失了凭托,直坠下去。只见一个灰影闪过,一只手往洛桐腰间托去,正要将他扶住,却见他腰肢一拧避开,自行重重摔在地上。
喻允琛落下低头看着洛桐,叹了口气。只又听一人笑道:“他就是这讨人嫌的脾气!允琛别理他。”
“三王爷。喻庄主。”焦铸张了一张,叹道,“罢罢!正是风雪连天夜——不宜出行!”
地上洛桐慢慢翻身站了起来,洛桁轻轻点头笑道:“这是披光剑法?改明儿教你去跪祠堂!”
洛桐冷道:“不是。”他面色微微发白,左手在唇边抹了抹,抹开一片殷红。方才虽在要紧关头以内息护住心脉,一拳却正震动他旧伤,一阵剧烈刺痛牵起心中莫可名状的悲凄,如一块冰慢慢自胸口滑上来堵在咽喉不能吞吐,抽取着他血液中的热量,终是化开来,浮上面,也只得一片面无表情。
喻允琛已向前跨了一步,对着焦铸擎出剑来,洛桁望着弟弟,举重若轻的说了句:“这是小四叫的阵。允琛退下。”喻允琛还在迟疑,洛桐侧过剑来将他拍到了一边去。洛桁自在一旁袖手扬眉:“观阵罢。”
“看来老子要把命送在这儿。”焦铸自言自语似的道,“不妙不妙!他妈的大大的不妙!冷得要死!”
洛桁嗤的笑了出来,一双眼睛仍是冷冷。
焦铸看看洛桁喻允琛。“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三王爷,你回老焦一个痛快的:为什么?”
洛桁只是笑着,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听洛桐的声音漫不经心的道:“侠以武犯禁。”少年拄剑立在雪中,半垂着头。此刻他胸口仍有一片麻木的痛,声音也有些刻板生硬,体内内息源源流转,一丝丝清凉缓缓化去伤痛,而他却正将心中痛楚丝丝缕缕抽取聚合,深深揉入骨髓。
“胡说八道!”焦铸仰天大笑,震得夜风似也回应,“你们将自家妹子嫁了宿敌,洞房花烛夜屠戮武林,便不是犯禁!——须记得你们祖宗也是侠王!”
喻允琛面上郁色愈浓;洛桁只是一声冷笑,目中不掩饰的杀意。洛桐露出迷茫之色,慢慢将字词拖长了:“侠王——”
“呸!再罗嗦就成娘儿们了!”焦铸满脸不屑之色,“死在你们这起小人手上不值当——死就死了!往阴曹地府去找令祖爷爷行雁公打架出气去!只怕还有光明正大四字可说!”
“洛桐!”洛桁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一声未曾喝散洛桐眼中的迷蒙神色,然而正发出拳来的焦铸只觉一丝纤细锐利的苍白的光往自己面前划来,抛起一段极柔软优美的弧线。他一惊反攻为守倒掠出去,粗壮的手臂上勒出一道血痕。对面洛桁喻允琛也不约而同斜掠开数步,让过的那条弧线仿佛渐收紧缚于洛桐身周,终收于他手上,不过一柄平常长剑。
“这是披光剑法了。”喻允琛叹道,“披光剑法第四十六式:作茧自缚。”
“好‘作茧自缚’!”焦铸不由赞道,一双虎目精光四射,一面也提起拳来,欺身上前。
洛桐身周不断抛出圈圈光丝,越飞越快,竟真仿若织起一个光茧来。焦铸左避右让,穿梭光丝间隙,拳风紧守咽喉紧要处,竟也只在皮厚肉糙处受了几处皮肉轻伤,终于近得洛桐身旁,却是微微一惊,只见那光丝收于身侧时,当真紧紧束缚,居然割破自己衣袍皮肤,伤己还似重过伤敌。
焦铸骂了一声邪门,只将拳上聚势,一股脑儿的打了出去。洛桐身子忽而急旋,倏地自手中飞出来一条笔直的光丝,焦铸拳面上只觉一丝尖锐的痛,钻入关节之中,直被光丝刺穿了过去,逼得他后退。
喻允琛道:“四十七式:抽丝剥茧!”
洛桐蓦的旋停站定,提剑上指,轻轻挥下,仿佛舞起一条白色长练,带着几点鲜红,姿态娇柔如堤畔垂柳扶风,忽就绕过焦铸防护的拳,束在他颈上,猝然收紧——
“五十三式:雪练寒裳,前半式。”洛桐垂下剑,长练的幻影就消失了。
他收剑走了两步,身后的身躯才轰然倒地。焦铸仰躺望着天,忽而苦笑:“披光剑法——老子要下去跟洛行雁说服了……”最后嘶哑的声音渐轻消失了。
“霹雳堂焦铸。”洛桁看着洛桐身后的尸身点了点头,神色却甚是淡漠,“也算条汉子。”
喻允琛皱皱眉:“四弟没事罢?”
洛桐只是一言不发的走来。“他还硬撑得住。”洛桁看着冷冷笑道,“南街这儿可是允琛的地段。你能从迎祥追到这儿来?”
洛桐道:“三哥不也是从鹤林追过来的。”抬起眼来,兄弟两人目中的锋芒一撞。
洛桁慢慢笑了起来,将一手握起伸在洛桐面前,又抽出一只手指。“我还差两个人。”
“我没计数。”洛桐将脸偏了过去。
“滚回去合单子!”洛桁笑骂,“少了人有你好瞧!”
洛桐反问:“要是多了呢?”
洛桁眼中一闪而过些什么,仍是笑道:“多了给你记功。”
三人站了一刻,各自背转身,离开了南街。
鹅毛般雪片飞落堆积,街上的尸首血迹都被一层苍白覆过,洪霓搀了洪震慢慢的出来,扑的跪倒在地上,洪霓掩着脸无声的抽泣起来。
“哥哥,”她哑着声音道,“我们一定平安离开!”
* * *
珠歌坊朝后的一个小门在一条偏僻小巷里,此刻也是紧紧关闭,那院墙却不甚高,洪霓打量一下,眼睛又溜溜的寻向里面。正面五光十色的彩楼从这一面看来,颇有些灯火阑珊的意味。
洪霓伏在洪震耳边轻轻道:“咱们进去。”她伸手托在洪震肋下,一借力两人一起跃过院墙,落在院内楼下。正有一阵大风把两人声息掩过,却有二楼的一扇窗不曾栓牢,“啪”的一声打开了。不一刻那屋里就有灯亮了起来,窗口白衣闪了一闪。
洪霓再不迟疑,提起一口气就跃上了窗台,一手按剑,先轻轻喝了一声:“不许叫!”一面迅速将屋里察看一遍,只见这房中只有一个素衣披发的女子,显是先睡下又被风声惊醒了,起来关窗,突兀被洪霓闯了进来,自是骇了一跳。洪霓抢先捂住她嘴,道:“不是来害你的。不许声张,就放了手。”
那女人脸色发白,缓缓点了点头。洪霓见她年纪只在双十之间,容貌颇为秀丽妩媚,面上虽有惊色,也未见十分慌乱,便慢慢松开手,冷冷道:“有绳子没有?”
那女子忙点头,翻箱倒柜,却找出一卷绣花用的丝线来,看得洪霓颇哭笑不得,四周看看就将床帐子扯了下来,自窗口垂下拉了洪震上来。兄妹两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衣衫湿漉破损,头发蓬乱,又是从窗跳进来,怎么看都没半分可善与的模样。
洪霓道:“再找几件衣裳来。”
那女子秀眉微蹙:“这里哪里有男人衣裳。”
洪霓无心玩笑:“能穿就是了。拿来。”忙着将洪震外衣换下,又重新裹了伤,方才松一口气,慢慢自己整理起来。
洪震心内过意不去,道:“姑娘,我们并不是坏人。只因……仇家追赶,需一个地方容身过夜。”
那女子点点头:“我绝不声张,也什么不问。你们过这一夜就离开罢。我也只当没有见过人。”
洪霓才心道这女人倒是个明白的,外面脚步声碎碎,门上叩了几下,只听那鸨母絮娘的声音道:“玥儿,还没睡?”
洪霓即刻抽出剑来架在那女子颈侧,眼露警告之色。
“已睡下了。”那女子缓缓的道,“风把窗户吹开,我起来关窗,再倒些茶喝。”
“是咯。好大的风!”絮娘并不怀疑,又关照几句“早些睡”遂才去。
洪霓把剑收起,仍是将床帐割了布条将那女子双手轻轻缚住。洪震在旁看着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那女子也很是顺从,没有反抗。
“姐姐,得罪了。”洪霓道,“我们也是逼不得已。逃过这一劫改日定当报答。”
那女子面上有几分苦笑神情。“我不求什么报答。只是把灯烛不吹,只怕妈妈还是要来问的。”
洪霓将她看了看,过去吹灭了灯,又将窗关起。风声呼啸小了些,隔窗听着仍是骇人的嘶声号哭,仿佛是多少不得尽的伤痛冤屈,都诉于这凛凛朔风。
六谧
寒风卷动衣衫,雪片飞进他襟前,紧贴上伤口和鲜血融在一起,洛桐看着暮色中的洛城有些茫然,熟悉的城在今夜被鲜血和死亡占据,大雪覆盖也不能遮掩的罪证。他的全身沾染血腥的气息,自己的血和陌生的血混杂着,身体里却激涌起阵阵焦躁,仿佛要极力的压抑才能够忍住不嘶喊嚣叫出声来。
飞掠中的身影骤然停顿落在一片狼藉的雪地之中,三四匹黑马失去了骑士,不知所措的徘徊着,雪中横斜了五具黑衣的尸体。洛桐皱眉俯下身去,那些致命的伤口都极干净,只在要害处准准的一击,鲜血静静自伤口流出,没有那种肆意喷溅的血腥景象。他目中闪过了然,攥紧了长剑的左手骨节轻轻一响,伸指试过尸首尚存些微余温,洛桐唇角微扬,循向王府方向疾追而去。
* * *
封彦迷迷糊糊醒来,揉揉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却见里面床上坐着一个黑影,骇了一跳。那人翻身披衣下来,到他床前凝住了步子。
“爷?”封彦将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按回肚子里去,“半夜三更的,这是做什么……”
黑暗中封焯将手掌在他头上轻轻按了一下,几步还未走到门边,窗上已渲染了一片灯影火光。
院子里只听封雷声音又惊又怒:“干什么?白总管——”竟有与人交手之声。封雷急急向里面喊道:“爷!快起来!——青姑娘!”
封彦正张惶不定,眼睛只得紧紧看住了封焯。但见他抬起手放在门上停了一停,淡淡火光透窗进来照着他眉宇微蹙,似乎有一声轻叹,终是推门举步,走了出去。
外面早已是一院子的明火执仗,地上翻着两个王府家丁模样的,其余人却也不理,整整齐齐持剑举火张弓,都对着这房门口。封彦跟了出来,一眼看见北边廊下外衣也不及穿的封雷正同白旋华纠缠在一处,拳来脚往。这边呼的双拳打出,眼见到得白旋华面前,他只双臂微拢,骤然出手,虎口准准卡住拳腕,借势下沉,先挫去了攻来的三分力道。白旋华退后半步,两臂外翻在上,手心向下仍牢牢扼着封雷双腕,施力下压,便将他压得一时动弹不得。
封焯目光却正视南边屋脊之上的身影,半空中弓弦一弹,就是一枚翎羽飞向白旋华而去。廖青张弓立在房顶,装束齐整,却披散了一头长发,搅在风雪之中。
箭过院中,一声轻响突然羽箭落地,而打落箭的物什却是无影无踪。
“青儿。”封焯抬起手来示意廖青莫再放箭,一面向着白旋华道,“白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白旋华六成心思制着封雷,嘴角扯了一扯。
封焯目光下移在落箭旁的雪地,细看之下却是一枚业已四分五裂的冰凌。他抬起头来道:“封雷停手过来。咱们先听白总管说说缘故。”
白旋华听他发话,才将劲力一松退开,任封雷心中嘴上七个不平八个不忿地走到封焯身边去。廖青却仍在屋脊之上,张弓搭箭。
他掸一掸衣袍,咳嗽一声:“封雷兄弟怕是有些误会了,在下为仆的怎会敢伤王府娇客?”他随即向着封焯草草抱拳道,“姑爷有所不知,今夜城中大乱,王爷同太妃娘娘忧心阁主安危,便请姑爷同在下去个安全的所在。”
封雷大吃一惊,继而怒道:“什么大乱?分明是——”
“封雷!”封焯轻轻喝了他一声,皱眉沉吟,“还请管家说清楚些。今日在下方与郡主结为连理,怎么城中竟会大乱?又是何人作乱?”
“正是!”白旋华抢道,“我家王爷同太妃娘娘也正觉得这时机太过巧合,恐怕是冲阁主来的。阁主既是王府贵宾,是以嘱咐小的万万要护得阁主周全。阁主不必多说!请罢!到得平安地方再问,也是一样,小的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着更逼进几步,旁边剑拔弩张的众家丁也慢慢围了上来。
封雷左右看看,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瞟了瞟上面廖青,心里数着:不知多少支箭对着她手中一枝,又有多少刀剑对着他们这几双赤手空拳。
“阁主,请哪!”白旋华再踏一步做个请手,另只右手似不知觉,扶在腰间佩剑之上。
封焯仍低头皱眉,苦笑了一声:“今夜可是洞房花烛之夜。”
白旋华一张脸只是似笑非笑:“阁主,平安为重。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
“罢了。”封焯静静的道,“青儿,咱们跟白总管去。”
白旋华握剑的手仍不敢稍松。廖青居高临下瞥了满院的人一眼,手中一松,撇下了弓箭落在封焯身旁。
封焯踏出一步,擦过她身旁,暗暗伸出手去将她手掌轻轻一握,没有看白旋华一眼,便走了出去。
数名家丁拥着风灵阁几人出了园门,白旋华正要跟出,后面一个女子声音喊道:“等等!白旋华!站住!”
他怔了一怔回头,只见洛枫一手拦着洛榕,兄妹一起站在房门口。洛榕也是长发披散,身上披着正是今日鲜红的嫁衣,扶着洛枫手臂却挣不开。她抬起头来脸色已是煞白,望着洛枫道:“二哥!二哥!怎么今夜你们也不放过?”
白旋华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装做看不见匆匆出园去了,身后听得洛榕声音全无平日温柔淡定,惨然道:“白旋华,你站住!他是我丈夫!你怎么敢!”
眼见白旋华出门,洛枫伸出手抓住洛榕手臂将她推回屋里。此时洛榕也不挣扎了,任由他推着垂首坐下来,长发披散。
“无济于事。”只听洛枫淡淡的道。
洛榕两手交握置于膝上,左手指甲掐在右手上,只不做声。
过了半晌,洛枫道:“半夏会叫银朱来陪你。”
* * *
追至王府,洛桐不假思索越墙而入,尚未落地下面就有火光一闪,两人先后喝道:“站住!”“什么人?”
洛桐冷道:“是我。”
两个家丁听那声音是熟的,然而面前落着一个血人儿似的,不由一惊,举高灯笼认了半晌,方赔笑道:“原来是四爷,小的们眼拙,没认得出来——”
“如今认得了。”洛桐打断两人,“可见有人进来?”
两人相对看一眼一齐摇头。
“蠢材!”洛桐轻哼一声,头也不回去了。留下得两人自是被骂得莫名其妙。
王府的巡查显较前半夜多了,却是分了轻重不均。那华萱堂、枍院、承月楼三处远望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灯火光,这东北角的兰堂却人迹罕至。洛桐俯下身来,借着雪光辨那地上隐约的痕迹。
雪势倒是见得小了些,风声戾啸也渐渐弱了下去,黑暗中的兰堂一片静谧。洛桐看着眼下雪地上两点深色的痕迹慢慢露出了笑容,轻轻提气纵身,跃在二层楼上,逐扇窗推去,终有一扇,悄无声息的打了开。
堂中是漆黑一片,一如梅景冬先前来的景况。白旋华虽是匆匆忙忙,仍叫人将四下略修整一下,连朝北一侧的破窗都合上了——却没道理单留着一扇虚掩。洛桐足下踏着了什么,拾起来是一小截窗梢,轻轻摸摸断口十分齐整光滑,显是刀剑锋利之物削下的。空气中依然药香弥漫,不掩那点血腥之气,更重了。屏息凝神细细辨认,屋中有一点呼吸之声。
破窗口漏进来只在窗前三分处有些许暗白的光亮,简直于事无补,而那一点呼吸之声太过轻微,若隐若现,也并不能因之辨出形位来。
洛桐慢慢踏前一步,抬起手臂,凭空将手中剑轻轻转了一周。剑锋划过空气的触感都分外清晰,却没有遇见什么阻碍;空着的左掌轻推出去,微风轻掠过指尖,自指间缝隙滤过。
一切藏在静谧无声黑暗之中。
洛桐此刻心中倒是静了下来,如一泓湖水,不起波澜。右手剑锋轻挽,转下斜刺逼向角落——仍旧没有什么。收剑之时却有一声轻响,剑刃划上一样坚硬的物什。洛桐握剑的手骤然收紧,继而也就觉察那不过是一个药架,却不及为此松一口气,黑暗之中有股冰寒之意侵来,疾疾回剑就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迸出几星火花。一股大力随之压来,洛桐不得不退了半步。
待得一击的震荡消去,洛桐挺剑直刺,却又刺了一个空。那股寒意,仿佛蛇一般出来探了探便又缩了回去,隐匿在黑暗中不知踪迹。
洛桐不出声的冷笑,调匀气息在体内流过一周,温和的内息暂缓下刚刚一击对伤处激震的刺痛。心神稍定,感知也敏锐起来。剑在掌中轻轻一挽,便是方才于南街施展的一式“作茧自缚”,却只空得剑式而无其剑意了。剑锋划过虚空,也无半分声息,如手臂的延续,黑暗之中摸索——如探蛇穴。
暗中若有若无的呼吸,尚未露出一点惊慌破绽。
锋刃轻擦。
瞬时间两柄长剑一齐微震,纠缠在一处,叮叮当当一连串轻响,兵刃交击之声不绝。
按常理,黑暗之中莫知端倪,交手时总是三分试探,七分守势,无论如何下不去杀手。
对方剑极快,却也觉得出几分保留余地,只是与洛桐缠斗。洛桐便也未曾使出披光剑法,接连十几二十招后,也无甚结果。只是每每剑招之中夹杂几剑,以颇为古怪的章法攻来。
一份疑惑方自心中慢慢升起,手下缓得一缓,对方那剑也似有迟疑,接连不绝的剑击之声漏了一拍。
洛桐忽而一惊,隐约寒意自心生,不及细想只直觉将身急速旋开,以闭帷落帘之势守了一招,就听当的一响,正迎上异军突起般势沉力重的一剑,仓猝应对之下震得手臂都是酸疼,虽则勉强挡下,仍有一缕劲风刺得左肋剧痛。洛桐连连退了数步,胸口血气翻腾,一口血止不住地自口唇边溢出,惊怒之下还了一击“雪练寒裳”,雪亮凌厉的剑光飞出,一时间堂内血腥愈浓,剑气激荡,气息紊乱。
洛桐一时耳意心神俱乱,却也不待呼吸稍稳,便挺剑欺上,趁着对方亦是未及遮掩形迹,先纠缠住他手脚。此刻每一剑都是披光剑法了,纵容旧伤之下又逢重挫,气力都只发挥得出三四成光景,亦未可小觑,对方竟也一一接下,互有攻守。
到底洛桐受伤在先,勉力强攻于后,二三十招之后未免气力不继,招式涩滞,便只得一念不甘不服支持。
一股寒气倏然袭来,逼到面前却又忽凝住不动。黑暗中只听那人叹了一声,声息极为熟悉:“小桐,停手罢。”
洛桐一怔之下,未及收势,只得将剑锋一偏斜斜自那人身边擦过,自己立足不稳,往前倒去,却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在腕子上,另只手扶肩将他稳住了。
那人放开洛桐晃亮火折,照出一张极清冷俊美的面孔。洛桐气息一泄,长剑垂下,抚着胸皱眉轻咳起来:“景冬……我早该知道……”
梅景冬轻笑:“打错人了。”
“刚才他在不在这里?”洛桐问了一句,随即恼道,“你也分不出?”
梅景冬缓缓道:“有些疑惑是王府的人时,忽一击攻来气势极为霸道,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应你的披光剑法应了二三十着,才肯确定。”
洛桐恨恨的顿足:“好个挑拨离间!”便跃在窗台上,一手扶住窗边张望。
“早去远了。”梅景冬道,他沉定的眸子静静望住洛桐,“可是今夜早些时候闯王府的人?今夜城中,又发生什么事?”
洛桐有些回避,停了一刻才道:“迟些你去问大哥。”纵身一跃而下。
“你伤得不轻。”梅景冬扶在窗边叫他。
洛桐回头向上瞥了一眼,也不作声,摇了摇头,渐渐出了兰堂。
梅景冬却转身点亮了灯烛,昏黄的火光闪闪,也照出堂内一片狼藉,东一片西一片的血迹颇有些触目惊心。手中雪亮的剑锋也有点点血迹,方才一场混战,已分不出是谁的血。他伸出指来,轻轻抹去了。
* * *
“怎么到现在还截不住!”赶至了留影池边,白旋华咬牙切齿的骂道,“笨!一群蠢货!”
“白总管,”他手下分辩,“今日人手不足,大半被三爷调了去,又要分守承月楼;这园子也实在太大了些;那人在暗里,躲躲闪闪,一眨眼睛就不见了人影,实在是……”
“放屁!还好意思说!”白旋华斥道,“这里王府地界,给咱们占尽了地利,多少人满院子的转悠找人,竟还找不到一个人!”
“梅少爷不是也没拦住人么……”有人私下嘀咕。
“闭嘴!”白旋华没有好气道。举首望天,雪势小得多,仍纷纷扬扬,铺遍了洛王府院廊楼台,一片黯淡萧索的素白。
“不然……请承月楼那边带人过来帮手?”
“不要!好好儿的守在那儿就是了。”白旋华收剑还鞘,沉声道,“不守住这里,迟早被人溜过园西去。取弓给我。”
“在那里!”不知谁惊呼一声,果然见树影旁院墙之上一个人影可辨。
白旋华随即抬首拈弓搭箭,流矢离弦,瞬息没入夜色之中,他不敢怠慢,弓弦连响,又是三箭连发追出。
众人屏息凝神,见那影子晃了一晃,直坠下去。
“中了!”
“还不追上去!”一片欢呼声中,白旋华弃了弓,忽而脸色一变,厉声道,“别让他进去桐院!宁可逼他往榕院去!”
“晚了!”有人道,“正落进桐院里面了。”
* * *
银朱进染春阁时,不由得叹一口气:一片沉沉夜色中只得一盏微弱孤灯,满园积雪都是被人踩踏的杂乱痕迹,凄凄惶惶的景象,房门半掩。
还未进门,只听“扑通”一声钝响。她骇了一跳,举起灯来问:“是谁?”停一刻没有人应,银朱有些心慌,悄悄转到房后去,只见新房的窗下扑着一个黑影,动也不动。
窗上只见影子轻轻晃过,窗推了开。银朱忙道:“小姐!”
洛榕看见她点了点头,目光垂下停留在那黑影上。银朱只听她轻轻“啊”了一声,唤她:“银朱!快扶进来!”
银朱虽然疑惑,却也上去将窗下的人扶起。那人脸转过来,认得是今晚早些时候闯入洞房的男人,此刻满身的血污,大大小小也有十数伤口,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的。
洛榕再道:“扶进来!”一面伸手出来接。
“小姐!”银朱急道,“这个时候,怎么能留他!又怎么瞒得过!”
洛榕道:“总会有办法。”她抚住肩,将他手臂抬起,只见一柄染满血迹的长剑紧紧攥在手中,不肯放松。她将剑轻轻摇了摇,试着抽出来,却觉那人手一紧,双目霍然睁开,一股凛冽杀气扑面而来。然待到认清了她,那杀气便渐渐褪去,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左再思。”洛榕轻声唤他,“外面怎样?”
他仿佛用尽气力,慢慢摇了摇头。
洛榕叹口气,柔声道:“你先进来。”
银朱连忙用力扶着左再思从窗中进到屋内,转眼见地上的狼藉,居然因为先前的一番举动已布满杂乱的足印,倒不十分显,血迹也沾染得极少,忙伸足出去胡乱踢了踢,四周张望一下,匆匆的进屋去了。她思虑不安,一颗心突突跳个不休,竟还记得随手将院门、房门都锁了。
进了屋,洛榕扶轻声道:“银儿帮我。”两人合力扶那人往床榻上躺下。左再思却挣扎起来:“怎好劳烦夫人——”
洛榕微微含笑,银朱饶是再愁再急也“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放宽心罢,我们家小姐可是比得上最好的大夫。”说罢倒了茶来,用布巾蘸着,细细擦去手足头脸外面衣伤,撕开衣裳露出伤口,左肩上一片血肉模糊,看得银朱倒吸一口凉气。
洛榕沉吟:“银儿,你得回榕院一趟……”
话音未了,院外已经传来叫门的声音,银朱脸色一变,望着洛榕:“小姐……”
洛榕眉尖微蹙,看看屋内:“先把里面整理一下。”两人匆匆将血迹污泥抹去。门声响个不休,银朱看看左再思,不由得愁肠百结:“再不开门,怕他要破门而入了。”
洛榕摇了摇头,忽然轻轻一笑:“不忙,你先定一定神。这个样子出去,谁看不出来呢。”
银朱见那一笑,恍然一惊,勉力收敛了心思,整了整衣裳,会意点头。忽而外面一声巨响,嘈杂之声愈近。银朱脸色微微变了:“闯进来了。”
果然听见屋门敲响,白旋华声音大声道:“开门!银朱!”
洛榕低声道:“如今只有你出去拦着。”
“拦多久?”银朱苦笑。
“能拦多久拦多久罢。”洛榕低头,见身上也沾了血迹,大约是扶那人进来时染的,一片片嫣红绽在素色单衣上格外分明。“尽管嚷得大声些不妨,实在拦不住还有我——他们终不能硬闯进我房里来搜人。你去罢。”
银朱点了点头,洛榕看她出去。两人一番低声议论,旁边的人听在耳中,面上神情渐转作了苦笑,他勉力忍了头晕目眩要起来,还未及开口,洛榕已将一手按在他左边肩上,另一手轻轻压在唇上,向他静静的看了一眼:如今你还能往哪里去?
* * *
“白总管,叫不开啊。”
白旋华看了看那扇门,冷笑一声:“撞开!”
轰然的撞门声中间着一点水声和瓷器打碎的声响,敞开的门内银朱站在当地,皱眉抚着心口。
白旋华举步跨进门去。屋中并不见什么异样,只是一个水瓶碎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内室掩着门。
“白总管这是干什么?一步路也等不得了么?”
“对不住了。”白旋华笑道,“实在是叫了半天门,也没个人应一声,今晚上正乱,旋华只怕出了什么差池,只得莽撞进来了。”
银朱皱眉看着满地碎片。“要应门也得将手上事情做完了才行啊,银朱不过只得两只手罢了,哪里知道今晚上白总管就这么急了呢——什么事情?”
白旋华四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定在那一地水迹上,才抬头笑道:“银姑娘今晚上没见到什么人么?”
“哪能没见到了。”银朱冷冷道,“一晚上就见满院子的人乱窜了,府中谁不知道白总管在逮人呢。”
“银姑娘合我说笑话了。”白旋华牵了牵唇角,故不理会她的话里带刺,“我只问姑娘今晚上见没见过府外闯进来的生人。”
“没见着。染春阁是没有。”银朱转身,“请白总管往别院搜罢。”
白旋华口中虚应,脚下步子却不停地往里间过去。
银朱抢上一步拦着:“哎,你干什么!”
“有几句话需当面问过榕小姐。”白旋华道,“此是旋华职司所在,你还要拦我么?”
“小姐睡下了。”银朱面色不愉,“并不是我拦不拦你。若改在白日里来,我大开了院门相迎又何妨——白总管又不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只可惜那作贼的也只在晚上动作罢。”白旋华笑了一下,“刚刚闹得动静那么大,榕小姐怕也睡不安稳了。旋华只进去见一见,顺道赔礼。”
“白总管免了罢。”银朱寸步不让,“有这个工夫冒犯赔礼的,不怕再把人给追丢了?”
“我自有分寸。”白旋华有些不耐,扬声道,“榕小姐,旋华在外求见。”
银朱见他执意了往里闯,不由恼道:“白总管是以为这染春阁里头窝藏了钦命要犯了还是怎么的?洛王府什么时候又有这听凭什么人都往主子小姐房里闯的规矩了!”
白旋华晓得再合她言语纠缠不是了局,于是充耳不闻,伸手便去推门,那扇门却轻轻一响,打开了。洛榕素色单衣外仍罩着那鲜红的嫁衣,如墨的长发披散了一肩,一双朦朦胧胧略带慵懒的眸子漫不经心中带着些冷,扫过一屋子人。“什么事?”
白旋华看见她怔了一怔,记得今夜早些时候的冒犯,不由向后退了半步,垂手道:“榕小姐。”
——“云鬓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白旋华脑中蓦的涌出这两句话来,忙又移开了目光不敢正视。
银朱皱了皱眉头:“白总管才不是嚷着要见榕小姐,怎么现在不说话了么?”
白旋华仍不理她,却有些犹豫起来。洛榕眼神止住了银朱揶揄,容色淡淡的。“白总管何事一夜之间两次来我园中?”
白旋华略一迟疑将前因讲了。“——有人见他落入桐院,这一带周遭都需查过,旋华不得已,搅扰榕小姐。”
“白总管是要找人?”洛榕向着银朱点了点头,“如此银儿随我进来——白总管,我这园子尽你搜查。”
“小姐!”银朱满心的不愿意叫了一声。白旋华脸上红了一红,银朱瞥他一眼,冷笑起来:“这个原也不用小姐吩咐。白总管手下手脚可快,这会子功夫早将院子里里外外的地皮都掀过第二回了罢!”
她把那“第二回”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楚响亮,洛榕面上血色褪去,看着白旋华倒也没有说话。白旋华刻意忽略了那目光:“院子里确是找过了没有,只差屋里没看。”
银朱愈发冷笑:“所以白总管就破门而入了?”
白旋华欠了欠身,口中不答,屋子里骤然的一静,仿佛人人屏息凝神,只听见洛榕轻轻的语声:“白总管是要搜我屋里?”
“不敢。”白旋华躬身道,“此人要紧。若非迫不得已,旋华也实在无意如此冒犯。”
“你还知是冒犯!”银朱眼睛一直看着洛榕,此刻那绝丽的脸上血色愈淡,明眸中似有一层冰霜渐渐结起来,扶在门边的手十指紧紧扣住门框,微微颤抖。
“不准。”她声音虽低,透出冷冷的坚持,“不准!”
白旋华自觉身子因那眸中的冰冷僵了一僵。“榕小姐……”
洛榕已转过了身。银朱也冷冷道:“白总管听见没有?今晚上这事可做得太过!”
她正要将门扇合起来,白旋华一步上前伸手挡住:“且慢!”他目光越过银朱,仍向着里面洛榕沉声道:“榕小姐别逼我们……”
洛榕略侧过脸来,长睫在灯下轻颤,如受惊的蝶。她自来温雅从容,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一次,此际声音语气和缓如昔,屋中的人却无人瞧不出这位平素娇柔和气的主子小姐动了真气。
“白总管,此刻是你在逼我,还是我逼你!”
或许是这难得一见的怒气太过内敛压抑,莫测的深浅让人心里一凉,渐渐生出莫名的畏意。
屋外一阵吵闹,洛桐不掩怒意的声音远远便传过来:“白旋华,滚出来!”
这一声叫得银朱暗舒一口气,白旋华却在心里头连叫几个不好,方才转身,洛桐已提剑拨开阻挡的人大步踏进来,拦在面前不由分说先将白旋华一把推开。
白旋华不敢抵挡,顺这力道一退再退到门前才站定了,苦笑:“四爷。”
洛桐全不理他,径自打量着一地狼藉,眉宇间怒气渐渐积聚。他向洛榕看了一看,见她穿得单薄,长发也散着,愈显得楚楚之姿,面色却是含愠,转过了头,自他进门来竟是未曾向他看过一眼,说过一句话。洛桐但觉着心头如有一把火直窜了上来,再无可压抑,怒极反向着白旋华冷笑起来:“怎么回事?三更半夜,白总管排兵布阵,这是想抄检洛王府了!刚连我的屋子也翻过了,怎么,再来搜姐姐的房子?”
白旋华想着一晚上把这几句因由颠来倒去说了不知多少遍,只觉得一阵的不耐烦,自己脾气已到极限,一声“不敢”也说得生硬。
洛桐岂有听不出的,反激起恼意,向着屋内众人大喝一声:“都滚出去!”
其余人虽不得白旋华号令,但王府中实在无人不晓得这位小四爷火烧似的脾气,都不由自主向后面缩,直缩至门口,离那“滚出去”也就只一步之遥罢了。
白旋华咬了咬牙。“非是旋华无理取闹,执意冒犯。榕小姐不许搜查,旋华捉不住那闯府的贼人,怎生给太妃和王爷一个交代?”
洛桐未及说话,银朱在旁冷冷开口:“白总管就这么咬定了那人藏在染春阁么?小姐听凭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搜遍了园子,也就罢了;现下竟连内堂也要搜,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难道想指认是小姐藏了那个贼不成!——白总管可先想好了再说话:若搜不出人,又如何给小姐一个交代!”
白旋华听这一番话,目光也犹豫不定起来。
“什么交代!”洛桐大声道,那一身的血,眼睛都红了,不是不骇人的,“谁敢再向前一步!”
白旋华攥紧了拳,盯着那剑光锋芒一言不发,在心里暗暗较量进退利害。
两边相持中,门口有淡淡的女子声音响起来:“四爷小姐息怒。”那声音温婉听来教人极舒服。
银朱看着门口诧异道:“秋姐姐,怎么来了?”忙上前去扶。
扶在门边站立的身影纤细柔弱,白旋华见了她,心里顿时一轻,转身却骂一边跟的人:“混帐!怎么劳动秋姑娘深夜过来!”
“白总管别骂人。”秋石由银朱扶着缓缓走进来,淡淡一笑,“我都知道了。三爷还没回来,就是我走这一趟罢。”她又向洛榕洛桐行了礼。洛桐压着怒气,只点了点头。
秋石看了看一屋的剑拔弩张,向白旋华责道:“把刀兵先收起来——白总管也是急得糊涂了,捉贼竟也捉进主子小姐屋里,可象话么?”
她淡淡一句,白旋华顺水推舟,转了脸色,向内长揖:“旋华莽撞,榕小姐见谅。”
“如此四爷可肯把刀子也收了说话了?”秋石轻轻咳了几声,仍是笑道,“好些日子不见,四爷的急脾气竟还是不改的。这样一身血淋淋的就过来,剑拔弩张,不怕吓着榕小姐么?”
洛桐默不做声,还剑入鞘,又狠狠地瞪了白旋华一眼。
“糊涂丫头。”秋石看着银朱道,“护着主子是好的,只是看着这场面,竟不晓得劝么。”
银朱知道她正要大事化小:主子是不能责的,自然将错处教下面人分了担了。她亦晓得此刻最好顺她说话了局,于是垂首道:“是。银儿知错了。”
秋石温温文文的一笑,拍了拍她手:“送你小姐进去罢。”
“是。”洛桐亦道,“姐姐去睡,这种人不必理他!”
银朱扶洛榕回内室中,眼见秋石也跟进来不由得有些着急,看看洛榕却目不斜视,只得也是不动声色。
秋石上前来低声道:“白总管就是这个脾气了,凡事依足了规矩做,一板一眼,榕小姐也知道的,莫跟他计较罢。”一面说着,一面四下里望了一望,微微蹙起眉来,慢慢走至屋内屏风旁边。银朱不知刚刚那人确实藏在了屋中哪里,每见她走动一步,心便更向上提了一点。忽而见她望着窗边几上官窑白瓷梅瓶中怒放的红梅展颜一笑:“好香的花儿。”随即转身福了一福,“秋儿告退。”
洛桐眼中只看着洛榕,神色柔和起来,轻轻去拉洛榕的手:“姐姐……”
洛榕垂着脸看他沾满血迹的手。“你今夜做了什么?”那声音轻轻的,却含着一丝冷冽疏远的寒意。洛桐身子一震,脸色立时白了。
银朱唯恐由他们待得长了,被看出破绽来,忙道:“夜深了,有什么明日说罢。秋姐姐身子不好,快快回桁院歇罢——四爷也该回去了。”
秋石也笑道:“四爷,咱们走罢。莫扰小姐休息了。”
洛桐置若罔闻,只切切的看着洛榕,又仿佛有点委屈似的,唇动了动,似想分辩却欲言又止。
洛榕叹了口气,不再看他:“你走罢。”
银朱忙道:“银儿送秋姐姐回去。”
“不必了。”秋石侧耳听着外面人声笑道,“恐怕春姐姐也过来,我同她一道走。”
外面果然是长春声音,正数落白旋华的“急躁莽撞”,听说秋石在里面,吃了一惊,更狠狠盯了白旋华一眼:“秋儿病着,这一点点事情又巴巴儿的把她烦起来做什么!”匆匆也进了来给洛榕洛桐行礼。
白旋华一夜碰了不知多少软硬钉子,到此刻竟是恼也恼不起来了,只得望天苦笑,便带人散去。
屋里人倒是越来越多,银朱心急如焚,只想快快将人统统赶了出去,又不能,眼见那一位四爷偏还没有一点儿走的意思,又不说话。长春在一旁劝了又劝。
洛榕再道:“你走罢。”这一回似是意兴阑珊,想挣开他手又没有挣得开。
洛桐下意识的攥着洛榕手指,忙着辩解:“姐姐,我没有……”
洛榕道:“你不必说了。”一面将手抽出来。
洛桐急了,只是紧抓不放。突然听得轻轻“啪”的一声,洛榕挣出来的手打在洛桐脸上,屋内人都怔了。洛桐一时懵在那里,空着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不知道放下。长春忙过来拉他:“四爷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说。”竟轻而易举将他拉了起来。
洛榕已背转过身去,洛桐仍怔怔的看着她,由长春推了他出园而去。秋石轻轻叹了口气,福了一福便也出去了。原来人声鼎沸的染春阁只是顷刻间便冷清下来,寂静的一点声息也不闻。
银朱送走人,又回来落了门闩,只觉全身气力用尽,攥了一手的冷汗,背后冰凉一片,怕是衣裳也被冷汗打湿了,靠在门上念了一句佛。“好险!”随即又有些不忍,“小姐明日还得和四爷好好说说才好。”
洛榕并不答话,正出神的端详那一束红梅。银朱勉犹有余悸,拍拍胸口强笑道:“是了,若非新房弄得这些花儿粉儿的香,恐怕就露了破绽了。小姐真好大胆子!”
洛榕脸上看不出半点如释重负的神情,一手将床帷掀起来,现出那个浑身血污的男子身形。“我何尝胆子大了。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如此:那时情形,还能藏他到哪里去?”
银朱想得后怕起来:“刚刚无论四爷秋石长春,想起来往床上一坐,不就……”
洛榕却道:“他们那一个敢往这里找人?有些地方,就算是明知藏了人,也是不能找的——况且,”她叹一口气,指着那鲜红的帐面床褥,“这里是什么地方。”
银朱只得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岂不是白叫银儿了担一场惊!”两人说话间,床上那人全无动静,银朱也奇怪,细看之下,竟已沉沉的睡了去。那副五官十分的俊朗,只是面色惨白如纸,大约是梦中也受着痛楚,两道眉紧紧纠结,显出三分忧虑。银朱怔怔的半晌,抬起头来迟迟疑疑的道:“这个人——真是那风灵阁的左再思?”
* * *
门上一响,紫萁先醒了,披衣起来,蓼蓝也惊动了,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声:“谁?”
“我。”
开了门是洛桁站在外面。紫萁讶道:“三爷,怎么来了?”
洛桁背着光踏进来,带进一股寒气,紫萁轻轻打了个颤,听他问道:“太妃呢?”
蓼蓝也点了灯过来,紫萁看了一眼,道:“太妃已经睡下;樱小姐今晚上跟着折腾了半宿,也睡在太妃这儿,你这一进去不是吵醒两个?看看天也就亮了,有什么事明儿再回罢。”
蓼蓝咬了咬唇。“可是太妃吩咐无论怎么这些事儿也都得回明了她。”
“我去跟太妃说。”洛桁转身进了大屋。屋里静悄悄黑漆漆的一片,他才一推门,洛太妃便醒觉了,翻身问了一声。
“是我。”洛桁应了,反倒迟疑起来,终于却道,“没什么事,吵醒太妃了。”
“你说罢。”一身衣衫簌簌响动的声音,洛桁似是听见里面叹了口气,才唤道,“掌灯。”
紫萁低头进来燃了灯烛,扶洛太妃起身披了件袄子靠在榻上,洛樱在边上无知无觉,睡梦恬恬,脸儿上仍带着笑。洛桁在一边坐下,缓缓说了几句。灯下,洛太妃目中不见平日的锋利尖锐,神情显得涩滞。
“知道了。”
“其实晚些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何必定要今日回明。”洛桁低声道,“太妃最近过劳了,事事亲力亲为——总该顾及些自己身子。”
“我又何尝愿意费这个劲理那些个琐事。”洛太妃声音中浓浓倦意,“无奈放心不下,与其时时惦着,真还不如索性受些累罢了。”
洛桁轻笑:“太妃这话叫做儿子的怎么自处:白白养成昂扬七尺,竟不能替太妃分忧。”
“你哥哥不用说是沉稳不足,处事率性任意的,说他多少回也不改,况且他那个身子骨——总教我不能安心。”洛桁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开口,洛太妃抬起眼来看着他,神色极柔和,“你很好,只可惜生得晚了两年……”她叹了一叹,并未留意洛桁神色瞬转。
“大哥比我运气好。”他笑道,“幸亏了梅姐姐是女孩儿,早早嫁了出去,不然也不是如今的局面。”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不料洛太妃一怔,失声道:“什么?”
洛桁听出她声音异样,也是微微一惊。“太妃怎么了?”
“没怎么。”洛太妃用手揉着眉心,“忽而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来——那个梅景冬,虽说是你哥哥发了帖子邀来的,我只觉他来的突兀,再三嘱咐你哥哥莫和他走那么近,他总不听。”
“只是多年不通什么音讯,少了联系罢了,梅家跟咱们总是有些亲缘的。亲戚家办喜事,他们于理总要来露个脸,道个贺。太妃真过虑了。”
“只愿如此,我便要念佛了。”洛太妃道,“还有你说少的两个人,还有那个现在尚不知死活的左再思……”
洛桁再三劝道:“太妃别再想了,一切等明日罢。”
母子两人议论许久,洛樱早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桁哥哥怎么来了?天亮了么?”
不知不觉间,子夜早过去,是清晨时分,苍白的晨光透进了屋子。洛桁吹熄了灯:“趁天未大亮,太妃再睡一下。”
走出屋外,风雪已休,静静的没有了半点声息,一眼放望去,洛府王府上下一片素裹银妆。
七晨
清晨醒来,窗上一片白光,砚玥发觉自己歪在床上睡着,身上扯过被子来草草盖着,肩臂隐隐酸痛却已没了绑缚,屋中更是空无一人。若非腕上浅浅勒痕,床上少了半幅帐子,几疑是梦。
走到窗边推窗来看,外面白茫茫一片雪光映着,天时尚早。正在发怔,门上一响有人推门,一推不开那反锁的房门,“哎哟”一声,娇声嗔道:“死丫头,快打开!锁着门做什么呢?”砚玥认得声音忙去开了门,外面正倚着一个红衣的女子,美目斜飞,丹唇桃腮,一大清早的就是艳妆,还有三分残褪,带了不自知的轻薄神气,进来笑道:“就知道你已经起了。”
砚玥道:“凤姐姐早。”
“早?”百凤一笑,仰天打了个呵欠,“闹了整一宿,还没睡呢。倒是你这歇了一夜的,怎么气色比我还差?”
砚玥忙道:“睡得姿势不好,魇着了,做了一整晚的梦,因此上精神不好。”
百凤笑着一点她:“只怕妈妈由不得你再歇着了。”
正说话间,楼梯上通通通一阵跑,一个十一二岁做杂役的小丫头一头就撞了进来,也不看人,险些撞在百凤身上,把她骇一跳,伸手一把推开来骂道:“作死!一大清早儿的,没头苍蝇价的往哪儿撞!”
那小丫头狠狠打了几个哆嗦,竟“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脸儿都吓青了,说话也不清不楚含含糊糊:“血!南街上好多血!”
百凤先给她一惊,听她说话又笑出来,再去推她:“也值得这个样子?扯絮拉棉的下了一整夜,可不都是雪!”
那丫头拼命摇头,几乎没尖声叫起来:“不是雪!是血!是血!”
“住嘴!”旁边一声断喝,絮娘恶狠狠的目光刺得那小孩子缩起来,气怯低下头不敢再叫,咬着唇封住呜咽,手仍止不住的发抖。絮娘斥道:“还不下去!再号看我撕了你的嘴!”
“妈妈?”百凤莫名其妙,看着絮娘脸色,笑道,“这小蹄子叫什么雪啊雪啊,又是又不是的。”
“没事儿。”絮娘挑挑嘴角,轻描淡写的道,“小孩子家没见识的胡言乱道,姐儿也当得真?城里出了些事,洛王府出了人在外面查着,有些乱罢了。”
百凤便也不细想,“哦”了一声:“那么今日也是没生意做的了?”
“正是。你瞧瞧着里几十口人,几十张嘴呢,教咱们喝西北风不成?”絮娘半心半意的抱怨一通,眼角余光掠过砚玥,“姐儿们今日也歇罢。我也索性把厅子里大修一修,事儿可多呢。”
她转身出去。百凤合起手来笑道:“正巧,白得了一日闲。”
砚玥想了想,道:“忘了我的胭脂该添了,我同妈妈说去。”跟着下楼,百凤扶在上面栏上笑道:“还有我的!别忘了不要桃红的!”
絮娘在后门口站住了和人正说话,砚玥认得那也是坊里平日常去办置采买事宜的,两人一起板了脸,压低声音议论。
“都封了?”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封了,任是谁都进不来出不去,使多少钱也没用。和我相熟的小六说了:这番不同平常,有什么纰漏担不起啊。”
砚玥一凛,絮娘转过头来看见了她,拧着眉,倒也没有骂,竟叹了口气。
砚玥轻声问:“出了什么事?”停了一停,“为什么封城了?”
絮娘摇头:“不知道。连谁封的城也不知道。只这个阵仗,必定是大事了。”
* * *
目横秋波,眉含远山,不施粉黛也是倾国倾城的容貌。
所以是在梦中了。
然而头顶一片艳丽鲜红,半掩帐幕间望出去就见窗边洛榕以手支颌,双目微瞑。左再思怔了怔:这梦是真的?
“醒了?”洛榕轻轻走到床边,瞧瞧他脸色,纤纤细细两只手指搭上他腕子。
左再思轻咳一声,勉强欲起,只觉四肢百骇的气力都给抽空了一般,动一动全身疼,声气也衰弱:“夫人救了我性命。现下不妨了。”
洛榕扶他坐起:“失血太多,内伤沉重,这还不妨,也就没有什么妨的了。”凝盻沉思,“只是我这里什么药都没有,药箱留在榕院,需得叫银儿拿来。”
左再思再问:“请问公子——”
“银儿粗粗打听得是在承月楼,有人看守,只这一刻,倒是无妨的。”晨色映进窗来,照得她雪白晶莹面孔,冰琢玉雕一般——却嫌脂粉污颜色。洛榕又道:“左再思,你家公子是我夫君,今后我也是你风灵阁的人,一般想公子平安无恙,是以我问你几句话,不可有隐瞒。”
左再思微微诧异,却也点了点头,听那温柔宛转的声音道:“公子这次可有杀身之祸?妾身在深闺,不知世事——风灵阁的声势,可是到了连我侠王府都有所顾忌,必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了么?”
左再思忽然有些荒谬之感:面前这位如花似玉的新夫人,一面说着“我是你风灵阁的人”,一面说着“我家侠王府”,向一个陌生人问的却是自己母亲兄弟是否会杀死自己新婚的丈夫。他苦笑一下:“赤凌川一役之后,侠王府统领江湖的地位,可也是名存实亡了。”
他端详面前神态安静的女子,想十年之前不过是个小女孩儿罢了。只是“赤凌川”三个字,于洛王府每一个人都应是深引以为辱,绝口不提的罢?
果然垂在眼前的衣袖轻轻一颤。
左再思续道:“此消彼长,也是寻常。”弥补当年赤凌川之失的江湖人士,领头的正是风灵阁。
半晌沉默,洛榕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了?左再思眉头拧起,却不敢问,只是道:“既然公子在府中暂时性命无碍,等我一两天后设法回风灵阁一回,共同计议迎回公子夫人。”
洛榕站了起来,静静道:“左再思,你现下重伤在身,逃得出王府逃不出洛城,再无余力他顾;廖青封雷同公子软禁在承月楼,只我一人可在府中走动些。再与我含糊敷衍,是危及你家公子性命不保!”
温和的语声,却是出乎意料的锋利说辞,左再思又怔了怔,垂下头:“是。”
半晌,他轻喘口气,“昨夜大肆杀戮,城中江湖人几无幸免。”
洛榕道:“果然如此。”
“——这一场绝大的风波,料洛王府如今势力,未必能遮掩得天衣无缝,必要封城清理;而也只在今明两日间,官府必有讯问插手,江湖同道必有质疑。是以挨过这两日,王府只怕未必再能腾出手来理会囚于府中的公子……”左再思似觉用错了词,停了一停,洛榕却只是点一点头。
“几日之后,公子性命方可暂得无忧么?”
“大约如此。”左再思叹口气,“也只能先挨到那时,再徐徐图之。”他说话咳嗽起来,口中一阵腥甜,溅出几点血沫,就有一条素色的绢子过来递在他口唇边,替他轻轻擦拭。
“夫人——”左再思身子一震,大是尴尬。
洛榕神色如常,叹道:“实在还需用药下针,这般硬挨终究不是办法。”
“无药时也只得另想他法了。”左再思歇一歇,道,“夫人到底也是王爷亲妹,可否央求王爷太妃,网开一面?”
洛榕听着,嘴角轻轻挑起,似笑非笑间有些寒意,过了一刻却问:“劝公子归附王府,可有几分指望么?”
一句话出口,左再思又是一惊,沉思一刻叹道:“一切从权,夫人必要设法见公子一见。”
洛榕点一点头,唤了银朱伺候更衣。出来时见左再思低头在找什么,便叫银朱把他佩剑取出,放在床边让他握住。洛榕叹道:“我出去,也顾不到你了。”
左再思淡淡一笑,失了血色的脸上只有从容安慰:“夫人无需挂心。”
银朱扶洛榕转出去,问:“小姐,去哪里?”
洛榕道:“枍院。我一个儿去,你回榕院替我拿药箱。”随即在纸上写了几味药名,又道,“这些药你替我去兰堂取来,再去桐院等我。”
银朱即刻就会意,应声去了。洛榕一人出染春阁,路上印了浅浅一行脚印子在雪里。清晨的王府分外宁静,只有几个仆从扫雪,发出沙沙的响声。
* * *
枍院院中长春拦驾:“榕小姐,王爷还没起呢。”
洛榕道:“我有急事。长春让开。”
“榕小姐,”长春见她神情,知道是不肯轻易干休的,只得慢慢再劝道,“昨日就没睡好,咳嗽翻腾了一夜,好不容易有些困劲儿,白旋华又遣人来,惊醒了就再没睡着过;早上愈发发起热来。他那身子小姐也不是不知道的,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呢?”
洛榕定定的看着她,温润的眸子一点晶亮的光。“今日是免不了折腾的。哥哥昨日做了什么,怎么还指望安生?”
长春怔怔的,不明所以望着她时,屋中一声长叹:“榕儿进来罢。”
进了屋,洛枍披了衣走出来,果然面色一片苍白,颊上两团不寻常的红,目光黯淡没一点神采,一手掩着口一路的咳。抬头看见洛榕又是一声长叹,紧接着一阵急咳几乎喘不过气来,连连的摆手。长春忙端水过去伺候着,抚着他背微微责怪的瞥了洛榕一眼。
洛榕叫了声“哥哥”,也不解外衣,在炉上烘了烘手,手指就按在他脉上。
洛枍喝了几口水,哑着嗓子喊她:“榕儿,我知道你为什么……”腕子一凉,一滴水珠滴在上面。
“别再杀人了……”洛榕哽咽道。
洛枍身子一震。
“昨夜杀了多少人……满城来贺喜的江湖人,一夜流了多少血?”手腕上的指放开,洛枍看着她掩起面孔,单薄的肩勾起,颤抖着。没有哭泣的声息,指责的声音也微弱,只是一字一字浸了哀伤打在他心上。
“昨晚我打了桐儿了……”她断续的道,“桐儿……桐儿才是个孩子……哥哥,你也忍心让他双手沾血么?”
洛枍嘴里一阵泛苦,半晌,才道:“江湖上的事情,流血是免不了的……”
洛榕抬起头来:“为什么?”
洛枍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本来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从未曾细想,却被问住了。
“杀到血流成河,江湖的事情才能解决么?”
长春不忍,站出来:“榕小姐别逼王爷了。”
洛枍哑声道:“春儿出去。”
长春犹豫再三,终于带了门出去。洛榕站到洛枍身侧,略弯着身子替他抚着背,低声在他耳边道:“是谁叫你屠城?”一只手在他面前,轻轻比了两个手势。
洛枍瞬间刷白了脸色,一下子紧紧抓住面前那只手,身子猛地往前一扑,捂在嘴上的绢子立刻染上数点血红。洛榕忙扶住了,手拦着左肩支持住他的身体。
“榕儿!”洛枍用力拉下她,“不要管!”
洛榕凄然一笑:“怎么能不管?我丈夫兄弟全牵涉在内。来不及了。”
洛枍一刻沉默。“害了你了。”
洛榕摇头:“嫁我到风灵阁,我认命了,不怨;但是以这桩亲事为饵,将人诱来杀了,又怎么做得出!哥哥知道我昨夜见到桐儿是什么样子?满身满手的都是血啊!又有什么值得用这些来换!”
靠得这么近,仿佛听得见胸膛里一颗心轻轻绽出裂纹的声音。
洛榕俯近,在洛枍耳边轻轻道:“这样罔顾人命、滥杀无忌,焉能为之?”
洛枍瞳孔微微放大,用力将洛榕推开。“住口!”
洛榕踉跄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案子上,震得案上茶碟颤动乱响。
“住口住口!”洛枍一个指头指着她,“你一个女孩儿家,这些事情不是你管得了的!”
“是太妃做的主,不是么?”洛榕冷冷的接口。
“不是。”洛枍矢口道,“自然是我的主意。”话出口,人已有些发怔,身子前后微微的晃了晃。那只细腻柔软的手重又探过来扶住他肩,洛枍抬头,只见一双温润晶莹的眼睛深深看着他。
洛榕缓缓摇头。“不是。我不信。”
此刻听见外面长春说话,刻意扬高了声:“太妃娘娘。”
女人的声音模糊“嗯”了一声,脚步声近,门一下子打开来,洛太妃扶着洛桁立在门口,面沉似水,看着屋内兄妹两人,一坐一立,洛枍似是侧头倚在洛榕手臂上。洛太妃开口:“这是怎么了?”
洛榕轻轻一礼,长春忙道:“王爷咳嗽。三小姐看得怎么样了?”一面给洛太妃洛桁让座。
洛太妃目光落下来,脸色愈发不好看。洛桁走近几步,略略弯下身子:“大哥这是怎么了?”
洛枍空着的一只手摆了摆,哑着声音道:“老毛病,不妨事。”
洛桁道:“长春——”
洛枍截口道:“昨夜没睡好罢了!”声气有些衰弱,一手紧紧攥着洛榕的手支持着身体。
洛桁转头:“榕儿像也没睡好。难为你了。”
洛榕淡淡的道:“求太妃放了公子。”
洛桁笑道:“这是什么话?”
洛太妃冷笑道:“这就是女生外向了。这事求你哥哥去。”又道,“枍儿,你下一个决断。”
洛榕在洛枍身侧跪下了。“大哥,求你网开一面,放过公子。”
洛太妃道:“事已至此,再无退路。现下还扮什么心慈手软?”
“于公理上,王府造下的杀孽已是太重;于私利又能有多少好处,大哥平心想想!江湖人讲的是恩怨必报,这一城的血平白招来多少仇怨,将来又要流多少血才能还得清?”洛榕转头看着洛太妃,“太妃收手罢。”
洛太妃变了脸色,一手指着她微微颤抖。“听她说得什么话!出阁不过一日,就不是我们洛王府的人了!”
洛桁已转头唤人:“银朱——来人,送三小姐回去染春阁!”
长春只得过去扶洛榕,只是洛榕一只手仍被洛枍紧紧抓着不放。洛太妃自是看见了。“枍儿,这当儿由不得你优柔寡断。”
“怎么?”洛枍垂着眼睛颤声开口,面色已是煞白中微微泛青,满额的汗水流下来,“太妃要撤我王位?”
洛太妃不料他顶撞,怔了怔。“枍儿——”
“王府不是我作主了么?”洛枍忽而大笑,压着洛榕的手站起身来,挣扎间染血的帕子落在地上。洛枍仿佛摔脱了半生的病痛,气力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够了!昨夜一夜屠城,够了!到此为止!”
洛桁微微皱眉。“大哥。这可就前功尽弃了。”
“够了!”洛枍的手铁箍一般扣在洛榕腕上,似乎力气从那只纤弱白皙的手臂上穿了过来。“不要一错再错。”
洛桁跨前一步。“事到如今,一错只能再错。风灵阁祸患不除,几百年的侠王府迟早要毁在大哥这一念之间!”
洛枍抬起另一只手来,势若推挡,看向他的眼光都狠厉起来。“谁是祸患?‘在内而不在外’。赤凌川之祸是怎么起的?”
洛太妃一掌拍在几案上。“都不要再争了!”
一时寂静。“我意已决。今日不会再流血。”洛枍仰起头来,冷冷的盯了洛桁一眼,“有这个功夫心思算计王府里的,不如想想封城是怎么回事罢!”
洛榕听见“封城”两个字,抬起头来。洛太妃身子一颤,抿紧了唇。
洛枍续道:“二弟跟商陆已去查了。”他一面慢慢放开了洛榕,也仿佛渐渐失去了力气。长春扶着他坐下,只觉他后背一片都汗湿了,心内大惊,却不敢露声色。又听见洛枍道:“长春,三爷叫你送小姐回去。”
洛榕深深看他一眼,目光温柔感激,继而随着长春出了枍院。
“三小姐。”长春几乎快哭出来。
“难为大哥了。”洛榕道,“跟着只怕要病一场。倒也不妨事,你别急回去服侍着罢,我叫银朱寻了药送过去。”
长春擦擦眼睛,礼了一礼。
洛榕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他是王爷啊。”
枍院门口树后,洛桐看着洛榕身姿远去,长春也回了院,才转出来,不自觉的抬手轻擦擦面颊。昨晚上轻轻的一掌仿佛还在脸上烧着似的。
* * *
洛太妃走到留影池边上就停下了,洛桁微微侧头一个眼神,跟着的侍婢便都不跟过去。洛桁低声道:“太妃。”
“你哥哥……你哥哥……”洛太妃压着声音,重复了两边,扶在池边柳树上一只攥了成拳,“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娘。”洛桁轻轻唤了一声。
“打小儿就少了些杀伐决断的气度。”洛太妃续道,“他那个身子,我又不敢逼他。略略一逼就是今天这副样子了:咬紧了牙关就甩给我一个不字儿。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洛桁揽着她肩道:“娘别伤心了。大哥就是这个性子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
洛太妃转头:“你看呢?”
洛桁神色不动。“风灵阁不能留!”
洛太妃仿佛舒了口气,旋即又皱起眉来。“封城又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上面有什么变故——”
洛桁眼睛微微弯起来,露出笑意,将她肩轻轻摇了一摇:“有我呢。过一刻京中就有报回来了,王府今日这事难道不是为的他们?怎么肯拖咱们后腿?封城,只怕是那个人不放心,手下做事又不利落,没能先跟咱们通消息——只看先下,也只不过是封城罢了。再说了,过了昨夜还怕什么呢?”
洛太妃手抖了一抖。“也不能够怕了。”
说话间东面传来嘈杂声音,洛太妃一脸厌烦,扬声问道:“又怎么了!”
就有家丁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行礼:“三爷,前面有些事故,请娘娘回避。”
“什么事故?”洛太妃厉声道,“怎么回事?白旋华干什么呢!”
家丁忙报道:“白总管正在前面处置。”
“走。”洛太妃扶住洛桁手臂,“去瞧瞧他怎么个‘处置’!”
走到前面近处去,就听得厮打格斗的声音,两个人影子上下翻飞,簌来簌往,片刻间空手对过了十余招,那个个子小一些的就落了下风,露出破绽中了一掌,断翼的鸟儿般落了下来。长发披肩,原来是个女孩子。
洛太妃先是骇了一跳,继而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道:“那个不是四儿?”
洛桁微讶继而笑道:“是。”
白旋华匆匆过来。“给太妃娘娘请安!”洛太妃目光逼得他满额是汗,忙道,“不打紧。府里闯进来一个小女孩,四爷再两下子就制住了。”
洛太妃轻哼一声:“昨晚闯进来一个人任你翻遍了园子到现在还找不着,今早又闯进一个小女孩儿?白旋华,亏你坐得稳这王府总管的位子!”
白旋华心道说多错多,只是垂手受训。果然没一刻功夫,那边洛桐近身用了一式小擒拿手,将那女孩儿反手制住了。旁边人正要上来绑,那女孩子突然叫道:“太妃娘娘!太妃娘娘救我!”
洛太妃皱起眉头来。“等等,带过来。”
洛桐听见,便将那女孩子押近过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女,给押在面前弓着身子动弹不得,就那么抬起头来,长发散乱,神色憔悴狼狈,一双大眼睛却是闪闪发亮,看得洛太妃怔了一怔:“你是谁?”
那女孩子低了低头:“青城洪霓,给太妃娘娘请安。”
“青城……”洛太妃眼色沉了一沉,慢慢沉吟。
洪霓趁着洛桐大意,手臂一脱竟从他手中脱了开,顺势跪在地上拜倒:“求太妃娘娘救我性命!”
洛太妃微讶,抬手止住满面怒色正要捉住她的洛桐。“这是怎么回事?”
洪霓重重叩了一个头。“昨夜城中奸人作乱,滥杀无辜,我逃了整夜,才勉强逃得性命。又累又饿,没了力气,只想到这洛城中自是有侠王府为咱们作主——求太妃娘娘救我……”说着声音就呜咽起来,最终不管不顾,放声大哭。倒是哭得旁边王府家丁面面相觑。
洛太妃细细将她说的话想了一遍,神色略缓,道:“扶她起来。”跟随的侍婢迟迟疑疑,无奈只得上前扶了。洪霓神色楚楚委屈,一脸的泪水,不住抹着眼睛。
洛太妃看了洛桁一眼,洛桁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正打量着那个少女。“青城——你是洪劭的女儿罢?”
洪霓点点头。“爹爹有事牵绊,才遣了我来。”
洛桁问道:“你应该是跟你哥哥来的。洪世兄现在何处?是否平安?”
只见少女的眼睛极快的闪动一下,又伸手抹了一下眼泪。“哥哥受了重伤。我把他藏起来了。求王爷太妃救救我和我哥哥。”
洛桁微微点着头,洛太妃也微笑起来。“好孩子,苦了你了。去告诉这边的白总管,他代你接你哥哥过来。你们就先留在王府,好生养伤歇息罢,不用怕了。”
洪霓跪下,又叩了两个头,已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脸上挂着泪珠跟着白旋华走了。
洛桐皱眉。“太妃——”
洛太妃低声道:“青城……洪劭还算是不偏不倚,尚有可用之处。”洛桐听了便不言语,眉宇间却仍有些不平的意思。
洛桁却笑道:“好聪明的女孩子。开头对她哥哥竟是提都不提,口口声声只她自己独来独往似的,我一问,却就立刻说了——只是怕得有些不够。”
洛太妃点头道:“她才几岁?比榕儿还小,也难为她了。”
洛桐听见提洛榕名字,有些不自在。洛太妃看看他:“你先回去。没有你事了。”
洛桐才走,有个丫头过来福了福,悄悄儿的报说了两句,洛太妃脸色又阴了下来。
洛桁问:“怎么?”
“是瑞香。”洛太妃道,“打厨房给紫萁递了消息,说三小姐用了厨房。”
洛桁拍手道:“谁来消受咱们榕儿的手艺!”
洛太妃狠狠盯了他一眼:“你还不去承月楼?白旋华的人拦得住她?”
“不忙。”洛桁袖着手,“新婚燕尔的,容他们说说话儿罢。”
洛太妃的脸色仍是阴晴不定的。“我倒没瞧出来,真真算漏了她!”
洛桁哄她:“罢了,太妃娘娘,先回去华萱堂歇一歇罢,还有个喻允琛等着给您请安呢。”
洛太妃叹口气:“哎哟,打发他去看榆儿罢,我还有什么安好请呢!”
* * *
洛榆百无聊赖斜靠在榻上,手里头拆着九连环打发时间,装作屋里面并没有旁的人。一边的喻允琛毫不在意,静静坐在窗边借天光看着手中书卷。
洛榆咬了咬唇,手里九个铁环刻意拨得哗哗的响,不知过了多久,喻允琛一如既往充耳不闻连头也不抬的模样终于惹恼了她,一手摔了九连环:“你到我这儿是来看书的?”
喻允琛眼睛仍在书上,翻过了另一页,才道:“太妃叫我来瞧瞧你。”
“噢,原来你这是瞧我来了。”洛榆冷笑,把那个“瞧”字咬得极重,“可自打进门起你可正眼看过我没有!”
喻允琛抬了一下头:“这不是看了么。”
洛榆气得顺手拿起靠枕砸了过去。
“干什么!”喻允琛一手轻易把靠枕拨开了,皱眉道。
这个时候门声一响,金锦端茶进来,全然不察房中两人神色中争吵的痕迹。“喻庄主别看书了,这屋里不够亮堂,仔细看坏眼睛,我们小姐该心疼了。”
“谁心疼他!”洛榆哼了一声,重又靠回榻上,脸儿偏向一边。
屋内尴尬的沉默,金锦在两个人中间进退不是,逼得难受,只得道:“喻爷留在这儿吃中饭罢。”
喻允琛顿了一顿。“不必了。本是来给太妃请安的,太妃娘娘说昨夜没睡好,精神不好,就不见了。我过阵子也该回庄了。”
洛榆冷笑:“怕是昨晚上谁都没睡好。”
金锦不知所以,附和道:“是呢,怎么爷也是两个眼圈子黑黑的?”
喻允琛皱眉,正看见洛榆偏过脸来斜着眼睛看着他,两道冷冷的光。他心里一阵厌烦,起身背了过去,立在窗边。
“看!”洛榆尖刻的道,“往哪儿看呢?斜跨了整个留影池,我这儿可没扇窗子看得到染春阁的新娘子。”
喻允琛背影像是僵了一下子。“你烦我在这儿,直说我就回去了。”
“你巴不得呢!找什么借口!”洛榆冷冷道,“外面封城打量我不知道?你回得了喻家庄?”
“城中我也自有去处。”喻允琛自去取了外衣。洛榆变了脸色,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转而狠狠地向金锦瞪了一眼,仿佛是她赶走了人似的。“你说,现在怎么了!”
金锦犹豫着动了动唇,不知如何敷衍,却听洛榆厉声道:“你莫跟我也糊弄!说!”
“昨晚上白总管就把人请进承月楼了。”金锦垂着头道,“有人护着,小姐,我可再打听不出什么了。”她又迟疑了一下,“才听说榕小姐备了些饭菜,过去了。”
洛榆用手掩着脸慢慢的笑了一声,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些阴冷。“咱们三小姐的手艺呢!”
* * *
封彦跟封雷两个头并着头挤在窗子边上,跷着脚往外不住的看了又看。
封焯坐在里面,一只手在桌子底下,轻轻的握住另一只手,感觉它微微的一紧,随即便任他握着了。那只手骨骼略小些,手指非常的修长,手掌的边缘跟三只手指的指尖都有茧子,中指的指节为着用功过度的缘故,略略有些变形。整只手都是冷的,像块冰,过于瘦削了,握着都仿佛有些扎手似的。封焯唇角微微翘起来一点,想起以前冬天的时候,总喜欢拉着这只冰冰的手,把它焐得暖和。
封彦跳过来的时候,这只手悄悄的抽走了。
“爷!”大冷的天儿,这孩子硬生生憋出一头的汗,“倒是拿个主意罢!”
封焯手放到桌子上来。“等。”
“这是什么主意?”封彦又跳,“大不了咱们冲出去呀,也比现在憋死的强!”
封焯看着他,只是摇了摇头,转而对廖青道:“青儿,觉得怎样?”
廖青也摇了摇头。
封彦愈发的摸不着头脑:“怎么了?”目光却是看着封雷的了。
封雷苦着一张脸:“怎么?你没觉得?力气提不上来,十分中间只剩得下一分了。”
封焯道:“他那点子根基,用了‘沉醉东风’还不跟不用一样?”
封彦吓怔住:“‘沉醉东风’?那个消人内力的‘沉醉东风’?洛王府给咱们用上了?”
“不然你以为呢?”封雷恼道,“老子就能让那个姓白的龟儿子容容易易的给制住了不成?”他气得狠了,便也不顾忌封焯廖青在旁边,出口大骂。
封彦哂哂的。“我当你本事不济呢。”
封雷听得脸一黑就挥起拳头来,骇得封彦直往廖青身后躲。封焯开口道:“应不止是咱们,昨天婚宴的宾客,除了他们洛王府的人,只怕是都给用上了——下得好大本钱!”
“啊?”封雷停了手,回头愣愣的道,“为什么?”
封焯叹一口气。“是啊,为什么,我琢磨了一个晚上,可不就在想这个为什么?”
封彦自廖青身后探出脑袋来。“爷想明白没有?”
封焯道:“没有。”一面却拿眼睛看了看廖青。
封彦急道:“那就先别想这个为什么了,赶紧想想,现在可怎么办呢?”
廖青淡淡的道:“没有这个‘为什么’,也就没有‘怎么办’。”
封彦封雷两人面面相觑,正在琢磨这话的意思,只见封焯点了点头,道:“所以要等。”
他招了招手,把廖青叫到近前来。“青儿,”封焯身子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唤她,脸上带上一分苦笑,“这一回真的不好……”
廖青只是静静的听着,那句未说完的话就仿佛悬在了半空,没有着落。半晌,封焯坐直了身子,转开视线:“家里有廖叔看着,可无后顾之忧。现下我只想等两个人——或许等得到,或许等不到……”
正说着,门上轻轻的响了两声。封彦正听得专心,随口应了一句:“哎,来了。”走到门前却又记起来,变了脸色冷笑道,“你们自家的门,自己没长手,不会开么?”
门外没有回驳,只是门一响打开来,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手挽着食盒,一步跨进屋里,先对着人一笑,正笑得人发不出脾气来,后面跟着进来一个女子,上身银蓝色短袄,下面一条靛青色长裙,松松挽着髻,只别一支蛱蝶穿花的簪子,垂下两条银坠懒懒的缀在墨黑的发上。封彦只看了一眼就怔住了,封雷也只管慢慢张大了嘴。廖青在一旁欠身,封焯站起来:“夫人。”
两个字对于封彦封雷两人不啻雷击,都忘了让座行礼,只看着洛榕从身边款款的走过去,在封焯对面坐下了。
封焯道:“夫人怎么来了?”
洛榕唇角微扬,道:“我家再也没有教新婚的夫妻不得见面的规矩。”她将封焯略一打量,“公子平安无事,榕儿也就放心了。”
“平安无事。”封焯苦笑了一下。
银朱那边唤了一声:“青姑娘。”并笑着招了招手。廖青点点头走过去,顺手儿也将封雷封彦两人推了过去。
洛榕压低了声音道:“第一,昨夜屠城;第二,左再思在我这里,重伤,性命无碍;第三,我去求过大哥了;第四,今早上洛城封城。”
她说一句话,封焯面色就微微的变了一变,待四句说完,他沉思片刻,轻轻在桌面上划下三横。洛榕只是抿着嘴,不作答,封焯叹一口气:“我明白了。”又道,“再思伤很重?”
洛榕道:“本朝开国以来,再也没有个敢一闯而再闯洛王府的,况现下我们这府里还有一个梅景冬在,如今保得住性命,已是难得得很。”
封焯又道:“封城呢?”他停了停,“王府现下还有余力封城么?”
洛榕道:“封城的不是王府,大哥他们也不明所以。仔细的不清楚了,需再去查一查。”
封焯暗自整理心绪,轻轻过去握住她手,柔声道:“夫人真是我封焯之福。”
“公子,”洛榕眼角眉梢轻挑,两道清澈的目光照在封焯身上,“四个消息,没一条好信,不是不清,就是不明,公子莫如此说了。”
“我至今性命无忧,左先生也有夫人收留照看,尚不是一局死棋。”他顿了一顿,“昨夜之言,封焯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起身,封焯觉得掌中肌肤温腻,柔弱无骨。那只手忽而一翻,纤细手指反摁在他腕上,封焯一怔,只听洛榕叹了口气,“沉醉东风,公子要解么?”
封焯扬起头来笑道:“罢了,解了也是一样要中的。”
洛榕点一点头。“食水当心。”
封焯道:“防不胜防。”
封彦扭头看,只见那个陌生美丽的新夫人跟他们阁主面对面坐着,笑语嫣然,两对手儿都搁在案上,轻轻碰着,真有些儿个新婚燕尔的意思。两人絮絮低语,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封彦转头看看廖青,也只见她脸色淡淡的,全心全意只管听银朱说话,像串铃铛似的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封彦气馁,再回头时,正见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也拿手指头在桌上划来划去。这手势如此熟悉,看得封焯一愣,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顿时觉得牙根子开始发痒。
银朱抬头,笑吟吟的问:“饿了?”
封彦一口气噎住,忍了又忍,再顺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蹦出一个“是”字儿。
银朱已将饭菜碗筷摆了一桌子,招呼了几句,洛榕转身唤她,两人便告辞要走。拉开房门,果然白旋华已恭候在外面,将屋中人打量了又打量,终看不出什么端倪,生硬的作个手势,送洛榕出去了。
封雷看看一桌饭菜,道:“公子,吃饭。”
封焯摆了摆手。“等一下。你们先吃罢。”廖青站在封焯身边,遥遥的向两人点了点头。
封彦翻翻眼睛,一屁股坐下了。“好,好,咱们吃!”一筷子下去,放进嘴里,整个人一僵。封雷不明所以,过去推他:“怎么了?”
封彦不说话,满桌子找水喝。
八药
银朱瞥着白旋华,收敛了笑。“白总管,咱们认得路,不用送了罢?”
白旋华正要答话,迎面看见一人走来,一片白雪庭院中,身形显得萧索,却是喻允琛。他抬头看见洛榕,急切叫了声“榕儿”,声音若生生截断一般,一只手似要过来触碰她手臂,又停住,攥成拳落在一旁树上,面色苦涩。
洛榕点了点头,也没有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
喻允琛神色一变,匆匆看了银朱白旋华一眼,追了上去。白旋华苦笑,只得远远看着,一面忍着银朱的冷眼,只觉寒自心头起。
“榕儿!”喻允琛赶上来,一步跨在前面挡住了道路。洛榕步子停下,依旧的垂着眼睛不去看他,轻轻皱起眉头。
喻允琛苦涩一笑,退开半步。“一身血腥。榕儿,我对不起你。”
洛榕冷淡的道:“喻庄主,请让一让道路。”
喻允琛身形不动。“我同你,一般都是身不由己。”
洛榕听说这一句,终于抬起了头来,两道目光并无锋锐,只带了一份纯粹的冷然陌生,喻允琛心里一冰,呼吸也是一滞。洛榕缓缓摇头,那目光便转开。她走过身边时,他肢体手足仿佛都不能动弹,竟无法作出一个动作去挽留。
白旋华与银朱跟着赶上洛榕。白旋华皱眉头:“榕小姐不是回染春阁么?”
洛榕淡淡的道:“我去桐院。白总管有何吩咐。”
白旋华愣了半晌,回过神儿来才晓得被她顶了一句时,已跟着到了桐院门口。小丫鬟冬葵迎着,银朱问她:“四爷回来没有?”
冬葵苦着一张脸。“回来了。在里面生气呢。榕小姐,银姐姐,我可不敢在这个当儿惹我们爷。”
洛榕带着银朱进去,冬葵也不阻拦,回过头来向着白旋华撇了撇嘴儿,当着面把院门合上了。白旋华在门口不知进退,一时气得呆站了半晌,终于只得悻悻的转身离开。
冬葵让了洛榕进屋,正罗罗嗦嗦的道:“小姐,银姐姐刚不是在我们院里等爷,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才走了,她前脚走了没一会儿,四爷就回来,可巧错过了……四爷把昨晚上的衣裳换了——全是血啊!只撂下一句话说烧了,我怕得不得了,哪儿敢去碰它!”她指一指屋子,“还在那儿呢。”她说话眼巴巴的望着银朱,却不料洛榕走了过去,拣起衣服堆里一柄血剑来,手上立时沾了血污。冬葵急着叫:“小姐快放下!脏!”
银朱默默递过帕子,洛榕细细擦着剑,渐渐一柄长剑在手中闪出湛湛清光来,只是看在她眼里,剑光总也不甚清澈,那一抹血光还隐隐泛出来,总也擦拭不去的。
洛榕垂手丢下帕子,指指地上的血衣:“烧了罢。”说罢拿起剑进了里屋。
床榻之上洛桐背对门躺着,消瘦的身子微微蜷缩,进去的声响没有惊醒他,似是睡熟了。洛榕轻轻把剑放下,走到床边去,淡淡一道影子投在他身上,手刚刚想搁在他肩上,洛桐身子更往里侧了侧,避开触碰。
洛榕不出声的一声叹息。“你这是在恼我呢,还是在恼自己?拿自己身子跟我过不去呢?”
洛桐动也不动,一只胳膊弯起来挡着脸,看不清神情。洛榕俯下身,摸摸他膀子,道:“起来罢,我瞧瞧。”
洛桐慢慢的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这双眼已经没有分毫那种十五六岁年纪的稚气,极静,静得波澜不惊,而后渐渐的泛起水光。洛榕心里一震,柔声道:“怎么了?”
洛桐含着声音。“当你再不理我了。”
洛榕笑叹一声,摇了摇头,伸一只手给他。洛桐握着她手坐了起来。
洛榕摸摸他脸:“打疼了?”
洛桐头枕在她肩上,手环着她腰。“姐姐,我心里难受。”委委屈屈的声音,极孩子气的举动。一种极婉转的道歉。洛榕心中软了一软,任他搂着。
熟悉舒服的气息,洛桐缓缓闭起眼睛来,被冰住的心,渐渐解冻——只是有一处还是冷的,再也暖不过来。
他知道昨日洛榕是真伤了心,眼睛深处流出来的哀恸;但是一夜杀戮,他也知道那种漠然残忍的本性是在他心中的,他的剑刺进一具具血肉之驱时,没有任何感觉——那些陌生的人,生死与他何干?
所以当他惊觉她的伤心,他开始害怕,从未有过的恐惧,怕她知道原来他是这么一个人。她一个眼神是胜却世上千万的。那种哀恸的眼神,对他,短短的一刻让他害怕到窒息。
耳边听着洛榕轻声道:“以后别再这么着了。”
皎洁如月的面容离他极近,洛桐不敢抬眼看,只是点一下头,更把她拥紧了一些。“早些时候带你走,就好了……”
洛榕轻轻推开他一些。“别傻了。走不了的。”然后手指搭上他脉,专心探查脉息。
触碰轻柔,气息暖暖近在咫尺。
不能让她知道。洛桐冷冷的想。只为能留这一切在身边,在眼前,他早已百无禁忌。
洛榕抬起头来,清亮的目光正照在他身上。“伤又重了。前些日子给的药不要再吃了,我另配给你。”
“好。”洛桐柔声回答。
“还有,别再动内力了。”
“好。”
* * *
蓼蓝自桁院带回来的信儿是:“三爷不过来吃饭了。”
“有什么顾白羽过来,王爷病着不能接待,三爷就急急忙忙的去了。”
“顾白羽?”洛太妃跟着把名字念着,蹙起眉头来,过了半晌,点了点头挥手道,“知道了。”
蓼蓝退到一边悄悄儿跟紫萁说了句话,洛太妃瞥她一眼:“说什么?”
蓼蓝红了脸,只得又站出来。紫萁忙道:“没什么。”
“我只是跟紫萁姐姐说,这两日王府里药气重得很,刚刚从桁院过来,秋石姐姐也病着呢,躺在床上跟我说的话……”
洛太妃问道:“秋石是怎么了?前两日看着倒像是好些了。”
蓼蓝道:“不是那日晚上到染春阁的时候着了凉么?”
洛太妃皱眉。“那个我知道。你哥哥不象话,什么事弄不来都要去桁院搬救兵,算什么呢?说真的,只可惜秋儿不是个男人,不然胜了他百倍!”又问道,“她病成什么样了?怎么就药气重得很了?”
“不是。”蓼蓝道,“不止她一处,还有好几处有病人的:王爷也病了不用说;四爷伤也没好利落;刚搬进来那个洪家的兄妹两个,哥哥也伤了在吃药……染春阁那里药是一罐一罐的煮出来。一园子走到哪儿都是药香。”
洛太妃冷笑了两声,捏着的牙箸突然啪一声拍在案子上。
“你数这些做什么?”洛榆坐在下首,冷冷横了蓼蓝一眼,“连我屋子里熏得也是一屋子药味。为的是她是给大哥煮药,也都没吭声了——咱们榕儿别的没什么,药石上倒是数得着的。”
洛太妃忽而冷冷的看着她:“她没什么,你就有什么了?摆了一天的脸子,是跟允琛吵架了?”
洛榆面色一变,一口气堵在心里又不好发作,手抖了抖,抓在手里的筷子就掉在地上。
洛太妃道:“是你的,就抓紧了。”
洛榆气怔住,本来要弯腰下去捡筷子也僵在那里。紫萁连忙换了一双上来,搁在她右手边:“小姐用这个罢。”洛榆顺着看过去,正瞧见洛樱不知道利害咬着筷子瞧她笑,狠狠剜了两眼过去。
洛樱在她目光下缩了缩,轻轻推开碗筷,细声细气道吃饱了,便随丫鬟珠兰回房。洛榆埋着脸扒了两口饭,终咬起银牙道:“太妃就由着她这么闹下去不成?这一回才不过一天呢,就说动了大哥,私自探了承月楼——白旋华满院子也搜不出的那个左再思,我看也同她脱不了干系!这些也都不管了么?”
洛太妃淡淡的道:“我是没心没力了。你闲着,就往染春阁多走动走动。”
洛榆眼睛一亮,应声道:“是!”
洛太妃看看她,叹了口气:“过了这段日子,你也多花些心思陪陪允琛罢,莫要连他人在哪儿也不清不楚的。”
洛榆一时间神情一黯。“我总不能叫人十二个时辰盯着他。现下封城,好歹知道他是在城里的了……”她咬咬唇,涩涩的道,“他的心在哪里,太妃还不晓得么?”
“人嫁也嫁出去了。”洛太妃顿了顿,“过阵子心也该收回来了。男人么,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洛榆不吭声,垂首,无意识的捣着碗里的饭菜,一下一下,调拌自己的恨意嫉妒。
过一刻用完了饭,桌子都撤下,蓼蓝端了茶过来给洛太妃漱口,洛榆还没有走的意思。洛太妃抬眼瞧着她皱眉:“你还不过去?”
洛榆正自走神儿,随口道:“啊?去哪里?”
“去看看你哥哥。”洛太妃搁下茶盅,“刚刚是怎么说来着?”
洛榆微微一凛。“我想等三哥回来听了消息再走。”
洛太妃叹道:“他还早呢——顾白羽……”说着轻哼了一声。
洛榆小心的问:“太妃,那是什么人?”
“梓州长吏。”
洛榆自是明白,梓州是临近洛城的大州,因为较为临近南陲边关了,保有守军,长吏品阶不低,可直接调动府兵,然而却是疑惑:从来两家互不相干的,洛城归洛王府管辖,不许地方插手,这顾白羽又有什么胆子竟敢围封洛城?
话在心中转了几十转,还是没敢溜出口去。
暗自叹息是洛王府的威势到底不比从前了。
自侠王洛行雁后,洛家虽未再出什么名将戍边建功,也自将一面江湖镇得平平静静,风波不起,什么名门大派首领人物俱要对洛家低个头,尊一声侠王府;子孙世代安安稳稳享着祖荫,朝廷官吏也是恭恭敬敬,依礼称一声王爷。直至有了洛绍澜,有了赤凌川,洛家人才惊觉原来百年侠王府的声誉是这么容易毁于一夕的——或者,百年消磨,声名渐朽,凌川之事也许只不过是最后一击。
夜色已至时分洛桁方归,那时洛榆也辞过走了许久了。蓼蓝叫了声三爷,去接他斗篷外衫,洛桁只是推开她手摇了摇头。
洛太妃略一打量他,柔声道:“吃过没有?饿了罢?”
“我回去桁院吃。今晚怕没功夫再过来了。”洛桁道,“来告诉太妃一声。”
洛太妃道:“不如留在这里。秋石病着,你回去也没人服侍,要茶没茶,要水没水的。”
洛桁笑道:“怎么能留在这儿?——倒是正要跟太妃讨个人:秋石病了,长春照料大哥不得分心,太妃不如把紫萁借了替秋儿几日。”
“你院里事情虽不多,平日内府的事情都是秋石在管,难为她病了,”洛太妃回头向身旁紫萁点点头道,“倒也只有这丫头还能担待些事情。你带了去罢。我这里还有蓼蓝珠兰。”
紫萁答应了去收拾些东西。洛桁坐下烘着手轻声道:“太妃必然忧心顾白羽的事情。这人滑不留手,我还没探明白,就不说些什么惹得娘心烦了。只是这个人虽封了城,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洛太妃手搁在他肩上,看着他道:“我不问。该怎么处置,有你在我都是放心的。”
过一刻紫萁转出来跟洛太妃告辞,洛桁也起身。洛太妃轻轻拽着他袖子有些不舍,又吩咐紫萁道:“你也觑着点儿三爷起居,别指望着不是你的分内,就袖了手了。”
紫萁行礼道:“知道。太妃放心。”
* * *
药很苦。银朱看着那漆黑的药汁,也觉得一股苦味打心里翻上来。
左再思却喝得涓滴不剩,面色如常。
银朱心里佩服了一声,问:“苦不苦?”
左再思放下药碗抬头:“还好。夫人的药极有效用。”
“只是苦。”银朱微微皱眉,“我家小姐生过一场大病,好了以后就尝不出滋味来了。”
“——不过是辨药的时候麻烦些,只得凭眼睛看了。”
银朱道:“小姐。”
洛榕走过来,吩咐银朱:“外面的药,一副送枍院,一副送桐院,别弄错了。去罢。”
待银朱收了碗出去,洛榕一笑:“这药是苦的,我知道,只是没法。以前也试过往里搁些甜的,只是更不得入口。上回桐儿生病,可怜连吃了三四天的药,才忍不住跟我说,‘姐姐,别加糖了,药不苦。’”
左再思道:“良药苦口。”他看见洛榕拿进来的原来是一小碟蜜饯,不由得笑,“夫人拿我当小孩子待了。”他笑容极温文和煦,在这冬日天气,如和风吹拂过,带着暖意。
洛榕看着他道:“先生功夫根底好,这样重伤现下也无大碍了。只是还提不得气,运不得功罢?”
左再思抚着胸口摇摇头:“夫人针石相助,短短数日之内有这般进境便难得得很了。”
洛榕道:“医者本分,自该劝先生莫急,安心调养才是。只是我心也乱了。公子处境凶险,在王府多待一时也不好。”她伸出双手来摊在面前,叹道,“这双手又有何力道,守得他人平安。”
左再思目光随她话语落下,停在那双手上,手指细长秀美,姿态纤丽如兰,晶莹得仿佛透出光来。
洛榕语生无奈:“那一日去探承月楼还不及说什么,白旋华就来催逼。只怕日后我行动也无以前的自由,不知何时才能得再见公子一面。”
左再思略一沉吟,抬起头来问道:“夫人可知那夜屠城追捕的,是何人主持?”
洛榕神色一黯。“虽不能知道究竟,也约摸能猜测个大概:领雁骑围城搜捕的应是三哥和喻家庄喻允琛;二哥白旋华留守王府——伤你那人剑法极高的,不作第二人想,必是此时在王府做客的梅景冬了。”
左再思一震:“南梅花岭?落梅剑法?”
洛榕以手支颐淡淡道:“雪上加霜。”一句话毕,两对目光不约而同投出窗外,大雪沉积不化,铺满庭院。
过了一刻,只听洛榕轻问:“风灵阁里还有什么人?”
左再思微笑道:“公子还有一个幼弟,年方十四。”
洛榕侧过脸来看他神情,抿着唇一笑:“哦,就是左先生的令徒了。”
左再思点头道:“小公子天资聪颖,只是身体孱弱,不便习武,只得从文。”
洛榕道:“先生是难得的文武双全。”
左再思略略尴尬:“夫人取笑。”
洛榕不觉粲然一笑,眸光流转,熠熠生辉。
院中传来人声,两人将笑意收敛,相视一眼,俱自会意。
洛榕迎至中门,正见洛榆摇摇摆摆走过院中,帕子掩住口唇,轻笑道:“榕儿这染春阁新房,怎么就染了一院子的药气,变了药罐子呢?”
洛榕道:“大哥和桐儿都在病中,这里才煎过药。已叫银朱送了去。”
洛榆两步走到近前,将她手臂抚了一抚。“可辛苦你了。”她进屋自己坐了随意打量,口中道:“按理我本不该过来,你嫁了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又是新婚,不好搅扰。只是现下姑爷不在这里,我想着你一个儿未免冷清,想个人来跟你说说话也好,便跟太妃讨了主意来瞧你。”她说话顿了一顿,查看着洛榕神色,嘴角一挑露出笑意,“哦,你是个淡静的人,必然也不会嫌什么冷清,说不定倒是我多事了。”
洛榕淡淡道:“平常日子,也就这么过罢。”
洛榆撇撇嘴儿,缩缩脖子道:“真怪冷的,亏你守得住。咱们进去说话。”说罢也不得洛榕应答,径自掀了帘子一步踏进里屋,更一股浓浓药香扑鼻。洛榆皱眉道:“你是在哪儿煎的药,怎么这屋里药味更重呢,倒像住了个病人似的——榕儿你没病罢?”
洛榕不迎不拒,也慢慢跟进来。“几日摆弄药材都在这里,留了什么气味我也不知道的。这屋子窗门不大开,药气就不易散。”
洛榆遂笑:“这可不大好。总觉得你姑娘家家儿的沾染一身药味——又不是自己病,不是个好意头。何况时常开开门窗透透气也是应该的,你这个最明白药理的人,怎就不知道呢?”说话就吩咐金锦支开窗户。
洛榕也听任她,待金锦开了窗,才道:“二姐不是怕冷么?”
洛榆一时被她一语堵住,偏金锦也愣在那里不知进退,还回过头来眼巴巴等她示下。银朱送完药回来,在外屋已察觉来了人,进来正碰见这么副景象,不由得心里冷笑,却还是行了礼道:“我给小姐倒茶来。”
“罢。恕我没这口福吃茶了。”洛榆干涩涩的笑,“银朱,我来问你,刚刚做什么去了?我来时一个院子里只得榕儿孤零零的一个人。”
银朱情知她不过要对证,看了洛榕一眼便将送药的话回了,又向洛榕道:“四爷还问小姐晚上过不过去。”
“小四也太不晓得心疼人了。”洛榆哼了一声,“榕儿为着他跟大哥两个病人操了几日的心了,还不让人家歇歇?太妃都直说这两日榕儿操劳了,除了大哥跟四儿的病,其他什么都不用理,在染春阁歇着。有什么用到我处,只管说话。”她目光掠过洛榕银朱,有一点点满意,道,“我也该走了。”
金锦忙搁下窗户撑子跟了出去。两人走出染春阁,谁也没有听见送她们出去的银朱在背后压低声音叹道:“巡山太岁。”
洛榆匆匆走了几步,忽而站定了,远远的看着一个人影。“金锦!”她唤道,“那天晚上是白旋华搜的染春阁啊?”
“啊?”金锦愣了愣,“那天晚上……白旋华去了染春阁两回……”
“好。”洛榆打断了她,冷冷的道,“那一夜的案子不是还没结么?总得翻查一个明白!”回头却见金锦动也不动,便皱眉斥道,“还不快去叫人过来?分给别的院里个个儿伶伶俐俐,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木头!”
金锦红了脸,低了头匆匆去找白旋华去了。
过了几日,洛榆找个借口跟洛太妃求把银朱调来她院子里,换了金锦过去染春阁服侍,洛太妃随口也就应了。银朱虽心里不愿意,却也无法,收拾些物件去了榆院。
这一日白旋华在留影池旁再见洛榆时,见她那柳眉挑起的样子,就在心里替她把那已被别的人说了千百句的话讲了出来:你这个王府总管是怎么当的?
果然洛榆道:“白旋华,不是叫你守着榕院的么?怎么她还能够满园子的跑?”
白旋华轻轻叹口气:“榆小姐,白旋华只是王府下人,王爷那日叫她过去,我能拦着?四爷非要拉她散步,我能说个不字?”
洛榆咬牙:“过几日待大哥身子好些耐烦管事了,小四再有了精神闹腾,她还不把个园子翻过来!”
白旋华不得不说了句:“榕小姐实在也看不出什么错处来。”
洛榆狠狠瞪他一眼,随即拧眉狠狠的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能让她藏没了不成?”
白旋华默不做声,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左再思若是真给洛榕收留下来,可不就是把个大活人藏了在这园子里么?银朱换了金锦的事情王府中人已尽皆知晓,也无人猜不出这二小姐用意。管厨房的大丫头瑞香因近几日洛榆查问,已私下里抱怨了好几回,被白旋华撞见了喝止住。
正思量间,又听洛榆哼了声道:“这个左再思有什么能耐?不就是风灵阁一个西席么?”
白旋华只得再三的叹气,伸手去指了指,洛榆顺着看过去,白雪庭院中峻拔清秀的一个人,正是梅景冬。
“榆小姐,”白旋华道,“梅少爷的功夫怎样?二爷恐怕也未必是他对手了。当日里左再思重伤,依旧从他跟四爷手下逃了去——此人少年成名,十年声名岂是虚来的?若在平常,梅景冬在功力上还要差他几分。”
洛榆听了将信将疑,却也没有了说话。
白旋华迟疑一下,终于问道:“榆小姐,染春阁换人的事情,桐院那里可知道了?”
* * *
此刻洛桐并不知染春阁的事情。冬葵即便知道了些什么,按平日洛桐性子浑不在意小节,也就不多嘴了,抽了空子还是跑了别处跟小丫头们聊天去,聊到兴尽一看时辰,才“哎哟”一声拔腿就往回跑。
洛桐见她满头大汗的跑过来也不恼,反笑道:“喝药是不是?”说罢指了指旁边空的药罐,又问,“何时送回去?”
冬葵松了口气,笑嘻嘻的也就把碗罐收了起来。“不是每日都来收的么?”
洛桐道:“就惯坏了你!每回都劳累银朱。”又道,“这罐子上四个点儿谁画的?她送了多少回,我还没留意过,还怕弄错了不成?”
冬葵一个不留意道:“金姐姐啊。这二日光煎药送药就把她忙了个措手不及,上回还错把枍院的药留下了,还是我看着不对赶上去换回来的。那以后她就在咱们这罐儿上点了四个点儿……”她说着情知不对,声音就轻了,偷偷瞥了一眼洛桐。
“金锦?”洛桐皱起眉来,“为什么是她送?”
冬葵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小声道:“榆小姐把银姐姐要过去,就……就……换了金姐姐去染春阁了。”
洛桐听了,冷笑数声:“这算什么?安插耳目?”忽而拍案,“什么意思!”
冬葵吓了一跳,见他一大步跨出去,忙拦道:“四爷四爷,出去也先穿了衣服!看榕小姐见了说你!”
洛桐停了步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冬葵一面赶紧服侍他穿衣,一面道:“就是这几日。昨日还听瑞香姐姐抱怨说榆小姐换了银朱走,又来查厨房……”她一下子狠狠咬住嘴唇。
洛桐眉皱得更紧。“她查厨房做什么?”
冬葵只得道:“她问厨房的出入,又特别问了染春阁每日饮食。瑞香姐姐说她查的初二晚上闯园子的人,定是被藏了在园子里,恐怕就是染春阁榕小姐那儿收留了——四爷?”
洛桐瞳子一下放大,沉默半晌,道:“她查出什么没有?”
“啊?”冬葵怔了怔,“厨房的出入什么时候查过?这一下子又怎么查得清楚?前阵子那一通的忙,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呢,瑞香姐姐只胡乱应付,说就算把帐给她看,二小姐一时半会儿也是看不明白的。”
洛桐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推门走了出去。
一路直到染春阁,果然是金锦开的门,抬眼正遇见洛桐冷冷的眼神不由狠狠打个寒颤,缩了一下,垂手道:“四爷怎么来了……小姐在里面。”
洛桐也不理她,掀了帘进里屋,一眼就瞧见洛榕一身暖色的袄子斜倚在榻上静静的看书,并无什么异样,心里火气登时消了三分。洛榕抬头看见他微微一笑,洛桐过去挨着坐下了,她便自然而然探了探脉象,道:“好了不少,胸口还疼不疼?”
洛桐点头道:“平常不妨,只是不能运功。”
洛榕笑嗔道:“你就歇两日罢,还指望再出门打架去?城都封了,甚好,我也安心。”
“好。”洛桐轻握了她手,摇了两摇,“姐姐好不好?”
洛榕眼睛看着他,闪了一闪。“我有什么不好的?”
一屋子药香里,也闻得到她身上丝丝缕缕馨香触入鼻中,非檀非麝,十分安定心神。洛桐抬头看见插在瓶里的梅,道:“花儿谢了,我再折给姐姐。”
洛榕摇摇头:“不用了,我这屋里都是药,熏坏了它。”说着起身,“正好儿,桐儿陪我去看看大哥罢。”
出门没走几步,洛桐忽而停步转身向金锦道:“你跟着做什么?”他目光四下里掠了掠,一声冷笑,厉声道,“还有那些装神弄鬼的,都给我撤了!”
金锦骇了一跳,倒退一步,扭头跑回染春阁去了。洛桐侧头再听了听,其余的声息也都没有了,脸色方才稍霁。洛榕却轻叹道:“你何苦与他们为难。”
“这起小人!”洛桐哼了一声,“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犹豫一刻,想问什么,却终没问出口。
姊弟两人到了枍院,是长春迎出来,脸上带笑。洛榕看着她点点头道:“哥哥是不是好多了?”
“是。”长春笑道,“多亏榕小姐的药。”又道,“梅少爷正在里面说话呢。”说着话打起里屋的帘子来,将两人让进去。
洛枍正靠在榻上,脸色还是苍白,精神较之前几日已好了许多,梅景冬坐在榻旁椅子上,见到两人就站了起来。
洛榕道:“哥哥,梅哥哥。”便在榻侧坐下。洛桐也招呼了,立在洛榕身旁。
洛枍笑道:“怎么好几日不见你来?都是丫鬟送药。”又指着洛桐道,“这四爷架子更是大,今日若不是榕儿,恐怕你也懒得上我这门。”
洛桐道:“前几日都在家养病——”
洛榕接道:“这倒是我的医嘱,不许他乱动。”
洛枍抚掌笑道:“可算还有尊佛,震得住你这猴儿!”
洛榕唇角噙笑,瞥了洛桐一眼,才伸出手来替洛枍看脉,又问了几句病况。此刻长春端茶进来,一一对答。洛榕道:“哥哥每到冬日,咳嗽不断,这是个病根儿,可轻可重,不理不行,然而急不得,只能慢慢用药。”
长春便道:“偏爷是个急性,什么事情耐得下心来呢?榕小姐也时时劝劝他,不然改日又忘了呢,犯起脾气来就不爱吃药,全不顾惜自己身子。”
洛榕点头笑道:“这个我倒不怕,大哥粗心又有什么?改明儿娶个细心的嫂嫂,时时贴身服侍着,吃个药还不是小事么?——只怕那时春儿又不高兴,熬出来的药都泛了酸,我哥哥可更吃不得了。”
长春听了红了脸,一转身出去。
洛枍瞧着洛榕,摇头笑道:“难得见榕儿淘气——倒是何必拿她来说笑。”
洛榕笑道:“我的不是,把她说跑了,接下来的事情嘱咐谁呢——大哥既是好些了,我明日便改一改药方送药送来。”
话至此,洛桐终于忍不住:“大哥看见这两日从染春阁送药的是谁了么?”
洛枍向他看了看,笑容收敛了些。“不是银朱么?”
洛榕微微蹙眉,轻扯他袖子。“桐儿!”
洛桐便不作声,轻轻哼了一声,仍是一脸不忿。
洛榕轻描淡写的道:“没有什么事情,大哥不用问了。”又转头向梅景冬道,“梅哥哥今年就留在我们府里过年罢。”
洛枍道:“我方才也正在留他。前两日有事,我又在病中,未曾好好接待。——景冬,虽说封城再过两日就解了,多留几日何妨。”
洛榕道:“今日十二月十二,今年又没有三十,二十九就当作除夕了,梅哥哥家里若没有什么事,不若再多留一个月,过了元宵再去。”
梅景冬道:“只怕给王府添麻烦了。”
“景冬只是客气。”洛枍笑道,“怎会麻烦?前些日闯王府的刺客还是景冬拦截。”
梅景冬道:“刺客并未拿住,徒劳无功而已。”
洛枍摆摆手道:“不能这么说——”
说话间只听外面长春道:“三爷来了。”话音未落,洛桁自己掀了帘子走进来笑道:“好热闹!景冬、榕儿、四儿都在,到底还是大哥这院子聚人气儿,也借我一些儿。”
洛榕起了身道:“三哥从哪里来?这几日辛苦了。”
“听太妃说,这几日榕儿多辛苦。”洛桁笑道,“只怕三哥还要雪上加霜烦你一烦——秋儿病了多日了,你有空也帮我们瞧瞧。”
洛榕道:“就是现在左右无事,这就过去罢。也跟大哥告辞了。大哥休息罢。”
洛桁点头道:“好,你先去,我跟大哥有事说。”
梅景冬即也告辞,一齐去了。
洛桁转了头,向洛枍道:“对不住大哥,我一来,人都走了。”
洛枍皱了眉,道:“你有什么事情,说。”
“顾白羽明日就解了城禁了,冠冕堂皇的跟我说了一车的话。”洛桁道,“我也收到京城来的消息。”
洛枍听了,沉吟道:“一下子封城,一下子又解禁,玩的是什么花样!”
洛桁摊摊手:“人家道是城中秩序已稳,以王府之力必能查清这城中血案,无需再加援手。”
“荒唐!”洛枍道,“那么当日封城,为的是什么?”
“稳定人心啊。”洛桁心不在焉,手指轻轻弹着茶杯杯沿。
“那么你京城来的消息又说什么?查到这顾白羽究竟是谁的人?怎么消息这么快!”
洛桁站起来轻叹一声:“怪就怪在这里,顾白羽的底细查不出。再则,无论他是谁的人,这么一折腾,那日城里的消息必然上达天听,只是朝中这两日都无动静,风平浪静。”
洛枍瞥他一眼,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消息?”
洛桁道:“我倒是有心上京去查,只是这个情势,也动弹不得。”
洛枍轻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是这样讲。”洛桁跨前一步,俯下身低声道,“大哥,风灵阁不除,始终是个祸患……”
洛枍毫不回避的看着他道:“我也早说了,风灵阁的人,不杀!”
洛桁看着他眼睛里不可思议的固执,退后一步,轻轻叹了口气。
* * *
当此夜,承月楼中风灵阁众人则是平静得有些百无聊赖。
封彦歪歪斜斜的瘫在椅子上,伸伸胳膊打了个哈欠道:“这几日,连人也愈发不来了,到底要把爷关到什么时候!”几日平淡,他也早被磨没了性子,饶是如此,每日几回的牢骚还是少不了,这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抱怨,少说一次就仿佛吃了亏似的。封雷也学了教训,每当这时只不接话,便少了许多罗嗦。
这时门上却轻轻响了几声。
这是几日以来除三餐时间外响起的第一次敲门声,封彦一个精神,翻身跳了起来:“谁?”腮帮子鼓鼓,好似憋足了的劲儿要用在这敲门人身上。
一个女子声音在外轻柔道:“给姑爷送些夜宵来。烦劳小哥开门。”
封雷冷笑低声道:“今儿晚上倒是殷勤。”
封彦过去打开门来,蓼蓝提着个玄色雕漆的盒子笑盈盈地立在那里,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封彦一下子泄了气,只得侧身让她进来。
蓼蓝踏进门来行礼:“厨房新熬的红枣粥,今晚上冷,姑爷趁热用些。”她打开盒子取出白瓷蓝花的碗盛了两碗粥出来,香甜的味道在屋中渐渐弥漫开来。
“多谢姑娘。”封焯自她手里接了粥。
蓼蓝嫣然一笑:“姑爷客气。”
封彦哼了一声,嘀咕:“腊八已过了,送什么粥!”说是如此说,也禁不住按按肚子,真觉得有些饿了。
封焯端起碗来讶道,“怎么是红彤彤的一碗。”
“是掺了血糯熬的。”蓼蓝抿嘴笑道,“莫说姑爷不认得。”
“有姑娘在,不认得也也不打紧。”封焯向她看了一眼,刻意赞道,“好香。”烛火下对面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满蕴的笑意也仿佛如糖一般一丝一丝溶在这清甜气氛中。
蓼蓝脸儿微微一红,方才垂首:“粥里面是搁了桂花的。”
“怪不得了。”封焯笑着,自然而然把碗递在旁边廖青手里。
一边封彦终于忍不住,极力压低了声音:“爷在家的时候不是最不爱喝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么?”
封雷虽不说话,抬头看了封焯一眼,长叹了口气。
蓼蓝笑着招呼道:“青姑娘和两位小哥也来用些罢。”
封彦看着粥皱皱眉头:“这又是我家夫人亲手做的不成?”
蓼蓝掩齿一笑:“不是。”她又福身礼了一礼,“姑爷慢用,蓼蓝这就告辞了。”
待她出去,封焯慢慢踱到窗边,一指把窗支开了一道缝儿向下望去,看蓼蓝出了楼门走了几步,回首,仰头向上望,夜色中看不清她神情,自楼上看下来,只觉她小小一张脸儿异常的白。
封焯关了窗回过头来,封彦正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一勺粥往嘴里送去,他一步跨过去,一拂袖打在封彦手腕子上。“当啷”一声粥匙落地,封彦一脸不明所以。封焯轻轻发出一声冷笑。
九 梅
染春阁插在瓶里的红梅已经谢了,早些时候被金锦收了去,只剩下空空的一只梅瓶,洛榕端茶进来时不由自主在那瓶子前面停了一停。左再思正伏在案上看图,听见她进来忙起身回头——洛榕的步声中总有一种轻柔雅致的韵律,左再思听过几回,铭记于心。
洛榕笑了笑放下茶。“我让金锦睡了,到底银朱去了后不方便的很。”
左再思道谢道:“烦劳夫人。”
洛榕摇头笑道:“你还是这样多礼。”又低头去看案上的图——原是一张王府园子的草略图样,略略注明了各院屋子,是洛榕笔迹——问,“记到哪里?”
左再思指了一边,正是“西梅馆”的字样。洛榕定睛一看,便笑道:“哟,写错了,这馆是改过了名字的,也有几年了,我却总记着小时候的称呼。”说罢提笔,将三个字涂了,改作“西林馆”——就如那院子里满院的梅花,虽则尽皆斫去,每到冬日,那白雪红梅淡幽清芬,总还残余在每个人眼角鼻端似的。
洛榕又指着那图说:“如今梅景冬住在那里。”轻轻抬起眼来,只见左再思凝神专注的神情,笑了一笑,转眼又恰看到那只梅瓶,便道,“原来他同素姐姐过来,都是住在那里;梅姐姐也住过。”
左再思听着人物并不熟悉,皱了皱眉。
洛榕道:“我家大姐姐单名一个梅字,你应当听过,后来远嫁去了京里。”
左再思点点头:“昌平王妃。”
“不错。”洛榕再道,“梅景冬的姐姐梅莹素,也曾在王府住过的,我唤她做素姐姐。”
左再思道:“南梅花岭的大小姐。”
洛榕叹道:“都是红颜薄命,过两日还是梅姐姐忌辰。”
左再思目中似有疑惑:“只是王府中并没有什么动静。”
“大约是因为太妃有些忌讳罢。当年素姐姐去得也不明白,偏那时正又是赤凌川事发,父亲伤重,多事之秋。”她眉头忽而蹙起,道,“当时年纪小,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来当年那盅茶,只我和素姐姐吃过,然后就都病了,我虽好了,也再尝不出滋味,素姐姐终没熬得过来。”
左再思沉吟道:“夫人是否知晓赤凌川之事?”
“约略知道些罢。”洛榕道,“我记得爹出征,后来就来了消息说是二叔叔出了事,王府里一团乱——我们小孩子不教知道消息,后来王府中赤凌川和洛绍澜几个字再不许提及,只是只言片语的拼凑:二叔是投敌了么?”说着,晶亮亮一双眸子直看着左再思。
左再思叹道:“是。”
八年前,西北边关吃紧,守将阵亡,无人领军。上谕遂急诏洛王洛绍淮为将,率军急往惊燕关迎敌。洛王之弟宁南侯洛绍澜为辅随兄出征,却在三月之后追敌陷落,失了凌川。凌川之战损兵折将,一万生魂尽丧原上,流血成赤,然军中王府都在为副统帅生死担忧之际,又传来洛绍澜投敌消息。一时军心大乱,再险失蒹葭、惊燕两关,洛王爷大怒亲身出阵力战,虽保得惊燕不失,却身负重伤。
危急之时还是青雁两州武林人士奋起抗敌,风灵阁领头死死护住蒹葭关,苦等得朝廷援军至,才解了两关之危,然而丢了的凌川却至今也未收复得回来。
大战后人们处于要关不失之喜,大松了口气之余,再没了当初那个失地投敌的洛绍澜下落。洛王伤重不治,朝廷下旨削了洛绍澜爵位,也并未对洛王府再行处置,洛绍淮长子洛枍仍袭王位,侠王府声名却是一落千丈了。
风灵阁抗敌有功,倒是今上御笔赐了“仁义豪侠”四字,钦命太子颁去匾额,虽无官爵封赏,也是大大的有光彩,为人钦羡了。
洛榕听毕这一段往事,只是沉默不语,半晌道:“如今我才敢信,二叔叔真是降了敌。他——我还记得他待我们极好,吹得一管好箫,同素姐姐真是一对璧人。可惜竟是这么个终局。”
左再思听见,眼睛闪了闪,神色上到底没表露出来,只是转了说话题目,低头接着将那园图记了,又有几处问过洛榕。
洛榕道:“兰堂眠云亭一处是极静的,我也熟悉。一旦有什么事情,可以藏身。”待左再思一一记下,便将图丢在炭盆中焚了。
“夫人。”左再思道,“我想探一探承月楼。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我家公子。”
“不行。”洛榕断然道,“你伤势未复。且方才已同你说了,承月楼防范最是严密,先生不是莽撞之人,怎欲行这有勇无谋之事?”
左再思当下并不辩驳,就此撇过不提,过两日到得夜间,却自携了剑,静静的出了染春阁。
* * *
这一夜又是小雪,左再思依着图纸记忆才过桐院,便察觉极轻的步声,留影池边慢慢走近一个颀长影子。左再思皱眉,只得隐在池边玲珑石后。
夜深,王府各院俱已熄灯安歇,梅景冬仰起头来,之间黑墨墨的一片天幕上无星无月,空中闪动着一点点碎银般白光,那白光落入他手心,释放出一丝清冷,就在指尖消失了。
桐院旁一树红梅静静伫立,仿佛也已夜深花睡去,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极低的女子抽泣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仿佛悲伤被极力压抑着。梅景冬略一迟疑,循着声音过去,只见梅树低枝上一点火光微弱闪动,走近了,原来一盏小灯挂在树上,一个女子身影跪在梅树下哭泣,看服饰是个丫鬟,身量略长,却不是桐院的冬葵。
哭了一刻,旁边一个小小影子窜出来,一下子扯住那丫鬟的袖子,道:“好哇——”才说了两个字,就变了声气,讶道,“珠兰姐姐?”
那丫鬟抬起脸来,正是华萱院服侍四小姐洛樱的珠兰,后来出来的那个方是冬葵。珠兰年纪较长,与紫萁长春一般,原先也是服侍太妃,后来洛樱大些,要个贴身的丫鬟,太妃就把珠兰给了洛樱。冬葵见了她,仍要叫一声姐姐。
珠兰忙捂着她嘴道:“好妹妹,轻些声。”一面眼泪仍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冬葵怔怔的看着珠兰满面泪痕,眼睛都肿了,点点头,慢慢把她手拉下来,压低声音道:“这都下雪了,多冷啊,姐姐受了什么委屈,怎么半夜到这里哭起来了?谁欺负姐姐了?”
珠兰摇摇头。“今天是十二月十五……”
冬葵轻轻“啊”了一声,道:“梅小姐!”
珠兰缓缓点头。“正是梅小姐的忌日。我一整日的想着,嘴上也不敢提,好不容易捱到现在,太妃跟樱小姐都睡了,这才偷跑出来。这一个王府,竟也没有她的地方了!只有在这里……我又不敢烧纸,又不敢焚香,小姐当日待我,恩深义重,全不拿我当下人对待,而到如今,我却连点纸都不敢烧给她……”
“兰姐姐兰姐姐,”冬葵忙劝道,“你的这些心梅小姐在天上哪有不知道的?如今也只有你念着她了,只这一哭,也算尽了主仆之谊一样。”
珠兰听说,愈发悲从中来,伏在冬葵肩上,眼泪一下子就湿了她一片衣裳。
冬葵叹口气道:“梅小姐死得也是,不明不白的,还算是个王妃呢,年纪轻轻的,京中传来一个信儿,就没了。”
珠兰呜咽道:“早知道如此,说什么我也要随小姐嫁过去。她一人嫁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个贴心的人也没有,我过去了,就算是死,也死在一块儿罢!”
冬葵骇了一跳,忙道:“兰姐姐快别这么说!只怨梅小姐红颜薄命罢。”
梅景冬听到这里,已知道她们祭的是王府的大小姐洛梅,嫁在京中昌平王府,出嫁几年并无子息,就传来消息说是没了。虽则如此,与他并不相干,听见那个“梅”字,还是心中一动。
又听冬葵叹道:“不知得这个‘梅’字的女子,是不是都这么命薄的,当日的素姑娘,梅少爷的姐姐,也是……”正说到要紧处,只听桐院边门一响,两个丫鬟吓得都一时止住了哭声。
“进来罢。”却听一个淡淡的声音道,“你既有心,就进来给梅姐姐烧一柱香。不要在外边哭了。”
“四爷!”冬葵大喜,忙拉着珠兰进院。
珠兰的哭声渐消失在院中,梅景冬略一迟疑,并未走出去,左再思心里长叹一声,也只得不动,过了一刻,另一个男子身影慢慢踱到梅树下,以手抚着树干,极轻的叹了口气。
* * *
那人在树下站了不知多久,左再思情知不可再等,梅景冬耳目之下也唯有行险,屏息轻移步,慢慢向留影池退去。此时天寒水冻,留影池上也结了一层薄冰,左再思一步下去只怕轻轻喀喇一响,冰隙裂开发出声来。于是再三的小心谨慎,全身重量落在冰上,步子一错就滑开数丈,这样慢慢划到近承月楼的一侧,承月楼门正对留影池,紧闭,只一层四层亮着灯火,门口却并没有多少巡夜的王府家丁。
左再思慢慢再往西滑了一段,沿池边正是连接水香榭承月楼的走马回廊,一个翻身上了廊顶,伏低身子再从这走马回廊顶上折回承月楼,自二楼攀上四楼,窗子外边两长两短轻轻叩了四声。只听里面喜道:“左先生!”
不一刻开了窗子,左再思跃入其中,只见封焯廖青封彦封雷四人都在,忙行礼道:“公子,恕再思来迟了。”
封焯忙在他臂上一托,道:“不迟不迟!先生伤可全好了?”脸上是一片喜色。
左再思摇头道:“内力失了大半,有夫人襄助,今夜勉强才得到此。”
封焯才问道:“夫人怎样?上次之后竟有十余天未曾见过。”
左再思道:“一切安好,只是行动不便。夫人为救公子用心良苦,当初也是夫人之力,说服洛王,才保住公子平安至今!”便将洛榕几日来所做之事一一述说。
封焯点头苦笑:“我也料到必是她为我竭尽心力,只是平安未必——前一日洛王太妃的使女送了粥来,我也不敢吃。”
左再思一惊:“竟有此事!”
封雷插口怒道:“什么叫做竟有此事!左先生,你不晓得我们这里过得什么日子,不杀不放,只这么拘着,阴谋诡计算计着,憋都憋死了人!”
封焯轻斥道:“不可胡说!”
廖青开口道:“平日食水中都落了‘沉醉东风’,此刻我们身上,也是内力全无。”
左再思沉吟道:“只是我看楼中守备并不严谨,只道是洛王府敌意稍褪。两日前城封已解,我本待今日见一见公子,商议如何突出城去。”
封焯扬眉:“城封解了?”斜斜瞥了廖青一眼,又道,“青儿,怎么了?”
“左先生,”廖青转向左再思道,“几日来楼中守备,从未如今日松懈。”
“什么?”左再思面色稍变,凝神听了听,道,“不好!”他虽功力折损,耳目灵敏如昔,已听得楼外有些不寻常的声响,遂匆匆向封焯道:“公子且耐心待在这里,左再思当拼尽全力相护。只是日后倘若洛王府表露些招揽之意,公子万万不可一味固执不允,与他虚以委蛇,也就是了。”
封焯点头道:“这个自然。”
话音才落,左再思躬身而去。封彦跟着扑到窗边,那人影早已没入夜色中,未几,空中传来零落争斗之声。
封焯踱到窗边,冷笑一声:“这就是那粥的后着了。”
廖青猛然一步向前,把封焯封彦拉离,只听沙沙一阵响动,密密的一把暗镖将个棉纸糊的窗子打得稀烂,透进屋里来,叮叮当当直落在封焯封彦两人脚前几分之地。封雷也是大步跨出挡在前面,大喝一声:“什么人!”
外面夜空自是无人应答,封彦急得直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要杀就杀罢了,人都给你们押在这里,还闹什么暗箭伤人!”
封雷道:“你没听左先生说,那个王爷是不肯杀咱们公子的……”话未说完,一个黑衣人自窗口闪身跃入,双手执一双钢刺,进来盯准封焯面孔就是一刺。
廖青应变极快,拉着封焯一转就将他挡在身后,顺势飞起脚来踢在那人腕上,那人也不待招式使老,手腕子一翻,刺尖便往廖青腿上划。此刻窗外又嗖嗖跃了两人进来,封雷拦住一人,另一人使了流星锤直扑封焯,封焯一个错步急退,脚尖挑起地上矮凳砸向那人。
登时一场混战,封雷大喝一声:“小彦,躲开!”一个低头,一把铁砂从头顶上掠过。
封彦正不及闪避,廖青旋身过来,手在他后颈子上一按按得他不由自主低头弯腰,屁股上又轻轻挨了一下子,直将他送到桌子下面去了。
三对三,按说风灵阁三人武功应在刺客之上,只是此刻没了内力,又短了兵器,屋内狭窄难以环转,偏那三个黑衣人挥洒自如,一招一式既惊且狠,攻得三人险象迭出,窗外还断断续续传出兵刃之声。
外边左再思也是有苦难言,一把剑对了七八个人,纵使得剑光如练一般,也还是漏放了三人进屋,当下稍定心神,长剑挥开,认真应对。对手之中,有使短鞭的,使软剑的,使短匕的,全是近身攻刺阴狠小巧的兵器,时时还有些暗器撒出来,左再思仗着剑长,将这些人都挡在一剑之外。
那些黑衣人欺他落单,左支右绌,当下不免起了轻视之心,一起压上,只觉眼前一花,剑芒暴涨,叮叮几声轻响,待低下头看时,手中兵刃已共毁去了三四支。
此时雪势渐大了些,夜风吹送,留影池中飘来点点琴音,声清幽,溪山胧月,霜晨雪夜,山野苍茫。
左再思剑若依琴声而出,势虽缓却剑意磅礴大气,一时又将黑衣人逼退数步。
俄而琴起泛音,轻盈飘虚,如风扑面,弄得疏影摇动,一声叫月,声入太虚。
就在这暗香摇落时分,左再思忽然瞥见楼下多出一个人影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手上也不由自主慢了几分。然而细看下那人负手仰观,竟有两不相助之意。左再思心中转了一转,已有计较,当下挺剑疾攻,行云流水,自两个黑衣人之间穿了出去。那些人不明其意,当下两人并肩,拦住他回转之路,另两人头也不回,直往楼中而去。
这时楼下那人再不得袖手,身形腾起,长剑出匣,几剑拦住去路——剑法秀逸,正是南梅花岭的真传。
左再思稍松一口气,心知赌对一着,手中剑连晃了几晃,绕过挡路之人,就要跃进楼中,谁料前面梅景冬一横剑挡了回去。
琴音再泛,二弄穿云,音传云中。梅景冬手腕轻翻,婉转轻点,点出数十梅花来,夹着落雪银光摇曳,真个有那风荡梅花,舞玉翻银之景。
待到琴声三弄横江,曲韵绵长,隔江长叹,音色跌宕,左再思梅景冬双剑迎敌,已是不急不徐,游刃有余,在外人看来仿佛并肩联手一般,两人却有各自心思,此时虽稳居于上风,也并不贪功抢进。
* * *
留影池琴音一起,洛桐在桐院便醒了过来翻身坐起,侧耳聆听,眉头慢慢拧结,扬声叫:“冬葵冬葵!”
“哎!”冬葵披着衣裳拿着灯赶过来,见洛桐正低着头找鞋,忙放下灯盏过去替他把鞋穿上。
洛桐下地站起,摇了摇头,拿了外衣轻轻将冬葵推开,道:“你去染春阁,看看出了什么事。”
冬葵应了,又道:“四爷又去哪里?”
洛桐道:“琴台。”
琴台建于留影池旁,临近枍院,侧对承月楼,台上琴音起,一下子就传了半个园子。洛桐匆匆赶到留影池,天上乱银飘洒琴台上却分明有一人抚琴的身影,他一惊直掠过去,落在台上那人身旁,手按在她肩上:“姐姐!”
洛榕头也不抬,左手按摁,琴音如泣。那《梅花三弄》曲调本自优美端雅,却在她手下泛了悲音,风雪大作,吹得暗香凌落,压得梅枝低垂,挽泣声中铮铮竟似间有金戈之音。
洛桐大惊,连连叫她:“姐姐,姐姐!”
洛榕只是不理,指挑丝弦,溅出点点殷红,落在琴上。
洛桐心中急痛,却也渐渐辨出琴音之中夹杂隐隐争斗之声,正是从承月楼方向传来,疑惑遂起,又无论如何放不下洛榕,转头大声喊道:“来人!”
* * *
三更尽,桁院灯火已熄,秋石在榻上转了转身子,轻声道:“三爷。”
坐在榻旁的人影动了一动,洛桁轻笑道:“还是把你给吵醒了。”
“不妨,我等三爷呢。”
秋石挣扎着要起来点灯,给洛桁按住了。“不用灯。你躺着。前几日榕儿来过没有?”
秋石道:“早来过了。也嘱咐了用什么药,这几日都按方子煎了吃了——只是爷下回别这么着了,她是小姐,秋石是丫鬟,怎么能让她来给我瞧病。纵使榕小姐没什么,旁人看在眼睛里,又惹出多少是非来?”
“你的心就是太细了。”洛桁道,“她闲来无事,平日又和你们几个好,多少院子里的人都叫她看过,又多你一个了?”
秋石叹道:“今时不同往日。”
洛桁道:“我知道你想什么。平日太妃多疼了我们这院子里一些儿,自有些人看着眼红——理他们作甚。这回榕儿可又说了什么不叫你劳心的话了么?人人都看得出你这病打心事上来,只你还不肯安下心来好生调养。”
秋石轻柔一笑,自被里掏出手来,合在洛桁手上。洛桁是练武的身子,冬日里也不惧寒,最冷的天,手上总是温的,此刻却略显冰冷。秋石叹了一叹:“这又是去哪里站了许久回来?也过了几年了,爷心里总还是放不下。”
榻边那个影子静默不动,过一刻,听见洛桁道:“今日是她忌日。”
“我知道。”秋石柔声道。
洛桁心里一动,将她手贴在自己颊边。“秋儿秋儿,她已去了,我如何能再少得了你。”
秋石笑道:“爷说什么话,秋儿不是好好儿的在这里。”
洛桁宽厚的掌在她手腕上握了一握。“瞧,都瘦成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能不怕。”停了一停,又道,“我这几日忙得一刻不歇,总莫名其妙的会想起来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你尚用不着操这些碎心,常念书给我听,我也只管哄太妃开心就是了;梅姐姐还在,她性子好,有些像榕儿,我怎么闹她也不生气,有什么好东西总还是留着给我……”
“三爷,”秋石柔声道,“别往回看。”
黑暗里洛桁摇了摇头。“今晚上珠儿在桐院外面那株梅树下面偷偷儿哭,说她念着梅姐姐的情分,却又不敢烧纸焚香——我又何尝不是!打京里昌平王府传信来的一天起,我就没有一天没在心里问过:梅姐姐是怎么死的!”
秋石听着他说着说着似是动了气,吃了一惊,支持着半坐起来,握着他手摇了一摇:“三爷!”
洛桁身子微微一震,口气才平缓下来,略带苦涩。“我没在珠儿面前露面。梅姐姐的事我不敢问太妃,怕伤她的心。可这结就打在我心底,从没解开过。前些日子看景冬来,我都怕看他眼睛——他那心思,应是同我一般的。”
秋石静静的道:“爷累了,别再多想了。”
洛桁却淡淡的继续说下去:“王府到我们这一辈,单同一个‘梅’字不合。梅姐姐远嫁,死在昌平王府;梅景冬的姐姐又死在我们王府。秋儿,我知道梅景冬的心思,他这一次来为的可不单是贺喜。”
一刻沉寂,才听见秋石叹了一口气。“这过去的日子就更远了,赤凌川的事情,总在近十年前,他就是想查,怎么查的出来?”
“八年前。”洛桁纠正道,“我记得清楚,榕儿还不满十岁,跟梅莹素一起病的,后来她好了,另一个却就那么去了。传信告诉南梅花岭的时候梅景冬也才十来岁,自是没有什么,到现在——”
“到现在,他来王府这几天,并没有查什么。”秋石柔声续道,“爷尚用不着担心他。”
洛桁“嗯”了一声,道:“要是我,我也疑心,赤凌川那么大的事情,且我们家里人谁不知道梅莹素是二叔的什么人。”
“所以,这事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了。”秋石握着他手,紧了一紧,“就看爷是想守密不想。”
洛桁轻轻转头,黑暗里也看得见那双眼睛里流动的深邃光华。“秋儿,”他伸手轻轻遮在她眼前挡住,叹息,“秋儿,别看,别说。”
只这时,窗外灯火一亮,透进窗里来。
院中有人起来出去,在外面问道:“什么事?”
外面来的人道:“是承月楼,请三爷的示下。”
火光一通乱晃,嘈嘈杂杂,又有人高声道:“王爷问三爷,园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
洛桁双眉拧起,秋石就着他袖子轻轻一扯,讶道:“爷听见没有?有琴声。”
* * *
火光人声正慢慢朝承月楼拢过来。楼外交战的几人各存心思,左再思几番欲走,总被梅景冬一剑拦了去路,不由得心里苦笑,却见对面那些个黑衣人各自以目互视,一人手抚左肩。左再思心念一转,喝道:“梅公子,当心了!”
梅景冬闻言一震,却不是为被他喊出名字,而是这一喝引得空气中压迫之力颇为熟悉,正是当日兰堂逃脱时手法,便聚气凝神,偏身旁还有几个黑衣人窥视,只得另分了三分精神在那些人身上,但觉他们招式稍滞,也无甚奇招,却身旁风疾,左再思身形如电,已冲了出去。及至此时,梅景冬拦阻不及,只得任由他向承月楼去,直穿入室。
楼中几人本自纠缠交战,不意他突如其来,若从天降,但见剑光势如长虹在室中穿过,嗤嗤几声轻响,血珠飞溅,几个黑衣人身上或轻或重都见了血,一起痛呼。
封焯冷冷一笑,向后滑开一步,反手一掌击向身后窗棂,恰廖青也是掌到,两人合击之力,哗啦啦震断窗栓,左再思也不勾留,身形便自那破窗逸出远去。
楼下火光已耀入室内,楼梯上足声咚咚。几个黑衣人不约而同的皱眉,相互打了眼色,也一起撤出。
风灵阁几人自是无力拦阻。封雷大大松了口气,扶桌坐下,封彦也自桌下钻出,一双眼睛四下里转溜,犹有余悸。封焯身子前后晃了晃,背靠住墙,正应住廖青含询目光,他摇了摇头示意无恙,眼光如冰,冷冷投向门口等着。不一刻白商陆就带了人开门进来,看见这一室狼藉,沉默半晌,抱拳躬身:“阁主受惊。”
封焯却笑了起来:“有劳二总管,闻讯来得好快。”
外面已没了打斗,听得洛枫声音叫了一声梅景冬,再不闻兵器声响。遥遥传来的琴音只是若断若续,力到尽头,奋然铮铮两声裂帛撕锦,就此断绝,归于沉寂。
封焯转头自窗口望去,飞雪片片寂然落下,楼边灯火团簇,众人杂乱身影之中也轻易辨得出梅景冬静默伫立,仿佛仍在凝神聆听已逝的琴声。
* * *
左再思离了承月楼,将身形藏匿,远见人影火光络绎不绝向承月楼拥去,知这一劫已解,耳边琴音缠绕,丝丝屡屡,牵挂心神,忽“铮铮”两声戛然而止,丝弦割断,听在耳中,竟胜却梅景冬剑法之光华,刺在心上一般,一剑下去不觉得,过后才一阵急痛。
他忙转向染春阁,回去只见一片漆黑,残灯已灭,空无一人。
忽然两扇院门大开,脚步声疾,洛桐声音叫了两声银朱,又唤金锦,却是停也不停,长驱直入,一路自院中进屋,一脚踢开房门,再转入内室来。
左再思自知金锦每晚都被洛榕做了些手脚,一夜沉睡不会起,洛桐叫了这许多声只是无人应,再听他一路进来,只得藏身躲起。洛桐抱了洛榕转过屏风,轻轻放在榻上,手势无限轻柔,替她拉上衾被,又转身点亮了灯。烛火摇摇曳曳亮起,照着洛榕脸孔,只是一片苍白,眼眸深深,光彩黯淡,一片烟水迷蒙。
洛桐手探她额,触手滚烫,又是一惊,欲待找些人来,又放心不下留她一人,不肯走开,一时无措。一低头,正见两颗晶莹珠泪,自她眼角慢慢滑出来,他心中一痛,半跪在榻旁,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一刻外面也传来步声轻轻碎碎,门上叩响两声,冬葵拉着长春进来,见这情景禁不住“啊呀”一声。长春心里一惊,走近去看洛榕,见只是发了热并无什么大碍,才略松下心来,又气又怜,去拉洛桐道:“四爷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瞧?”一面向冬葵递了眼色,冬葵会意跑了一出去,她一面又问,“金锦这丫头哪里去了?”
却无人答她。洛桐只将人拥得更紧,不肯放开。
长春心中叹了口气,温言道:“榕小姐好好儿的,四爷这是干什么呢?咱们府里自是知道四爷跟姐姐打小儿要好的,待会儿大夫来看见了,岂不是笑话呢……”
她这里絮絮的说,洛桐也就慢慢放开了手,站起来。长春留神见他目光深浅莫测,不由得更是担心。
洛榕在榻上人是醒的,轻轻将脸侧向一边,目光不知投向何处,怔怔凝视,过一刻,慢慢合上眼睛。
* * *
洛桁在自己院中听了几个报,不出声的长叹,道:“去大哥院里。”走了几步回头,又向秋石道:“你回去罢……”话似未完的,却又不说了,摇摇头转身离去。
到了洛枍那里,院门半开,灯火通明。洛枍衣着整齐在堂中坐着,目光炯炯,精神已是好了许多。洛枫也在屋中,见他进来只是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洛枍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三爷来了。”
洛桁欠欠身子,道:“大哥……”
洛枍抬起一只手虚摁了一下,再一眼向他看过去,洛桁便不再说。洛枍起身,道:“你同我来。”又道,“二弟不必跟。”
洛桁随他身后出了枍院,却是往华萱院去,不由微微一惊:“大哥,这么晚了,何必搅扰……”
洛枍驻步回头,从人打的灯火映在他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怎么了?走啊。”
洛桁垂首,压低了声音道:“大哥,今夜之事,太妃也每每劝过大哥的,只是没什么结果……”
洛枍微微点头冷笑着:“没什么结果,就动了雁字令!”
洛桁一惊:“什么!”
洛枍细细查看他脸上神色,倒不似作伪的,便转了脸不再言语,大步向华萱院走去。
蓼蓝应门而出,看见正是洛枍不同寻常光华锋芒的眼神,一面走进来,一面询问太妃是否安寝,口气却全不像要她答什么,只在门口略停了停,等她答了一声否,便举步进去。
蓼蓝跟进去看见洛太妃眼神,忙又退下,合上房门,只留那母子三人在内。
洛太妃将两个儿子看了一看,洛桁轻轻摇头,走到她身边站着,正待说些什么。洛枍却道:“等一等。”
过一刻门又有人进院,去了雪笠外衣,进门抬起头,洛桁见了他面露诧异之色——却是喻允琛。
洛枍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果然不知道。”
洛太妃叹了口气:“雁骑首领身份,历来只有洛王知晓。你父王去得仓促,只得要我转告于你——枍儿,这是你父王临终切切嘱我,代代相传洛王府的密规,你当我这做母亲的会如此不识大体么?你何必……”
“母妃,”洛枍依旧淡淡道,“今夜雁字令出,我却一无所知,这也是洛王府的规矩么?雁骑不止听令于洛王,也是王府规矩么?”他目光滑向喻允琛,喻允琛只是垂头不语。洛枍取出一只牌子,轻轻置于案上,向洛太妃推了过去。那牌子色泽黝黑,非金非铁不知什么材质,上雕一只展翅大雁,周边缀五支雁翎环着一个 “令”字。
洛桁盯着那只牌子半晌,涩声道:“大哥,今日我才见雁字令是何模样。”
洛枍侧过头去。“此事不论。”又向喻允琛道,“现下承月楼是何状况,你总需向太妃告诉清楚。”说罢身子向后一靠,两手交握,置在膝上。
喻允琛仍垂首,过了片刻,才道:“有人半途拦阻,未能成事。”
洛太妃一声轻叹,又眉头蹙起,身子往前倾了倾。
洛枍已接道:“一个是梅景冬,另一人不知身份,武艺极高,已然走脱了。”停了一停,又道,“我明日就将封焯自承月楼移出来,仍回染春院同榕儿一起。”
洛太妃惊道:“枍儿!不可!”
洛枍道:“有何不可?”
洛桁将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略一沉吟,才道:“大哥不可再纵容风灵阁!京中已两次来人催促,若非如此,太妃怎肯动用雁令?”
洛枍冷笑一声:“京中?皇命未下,何时轮到他们号令洛王府了?”
“枍儿!”洛太妃道,“凌川一事王府声名江河日下的教训,你忘了么!一着错失,将来再救就是万万不能了!”
“一着错失?”洛枍目光如炬,迎了上去,“我如何不知这时局如棋?在我看来,却是母亲一着错了。此时招揽,将风灵阁置于麾下,对王府有益无损,有何不可为之?”
洛太妃皱眉:“你道那风灵阁是好招揽的么?需记这‘养虎为患’四字!”
洛桁亦道:“大哥,今夜承月楼事过,你还不信是榕儿收藏左再思!”
洛枍道:“今夜救而不走,可见风灵阁之力仅限于此了。封焯人在王府,风灵阁之力便不足虑。”
洛桁还要再说,只听洛枍道:“能知能控之人,我并不惧他,所惧者唯不能知控之人——洛桁,有了顾白羽十日封城,你还不知何为轻何为重么?”说罢站起身来。洛桁身子一震,沉思不语。
外面隐约听得有人高声说话,洛枍摇了摇头,再道:“太妃,银朱也仍回染春院去,莫再任榆儿胡闹了。”便告辞去。
院中正是洛桐,洛枍不待他开口,便呵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夜深时分,容得你大呼小呵,搅扰太妃安歇!”
洛桐握着拳退了一步,面上仍是愤然之色,却竭力平复了声音:“大哥,榕姐有何错处?”
洛枍淡淡道:“她并无错处。你回去罢。现下事态平定,明日封焯也回染春院。有他照料妻子,你应同我放下心了。”
洛桐听得,如遭雷击,定定立在那里不能作声,任由洛枍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 * *
染春院人已散去,左再思才从藏身之处慢慢出来。黑暗之中听得洛榕声息轻弱,若有若无,不由得他想靠近了去亲手摸一摸,触到她肢体肌肤,才能知道她在。心虽如此想,身体只是不能动,定在那里欲前不前。
过了极长的一刻,才听到洛榕声音极轻的道:“左再思。”
只这一声,安抚了心中张惶惊怕,他应了一声,又听她问道:“你家公子是否无恙。”
左再思顿了一顿,才极简单的道:“无恙。”
洛榕道:“今夜他们是否要杀害他性命?”
黑暗里沉默,不知如何答。
洛榕轻轻一叹,道:“倒是幸亏你去了。虽惊无险……”声息慢慢轻下去。
这两句,听不出她心声为谁担心为谁虑,只是无限倦意。
左再思退了一步,远远望着,只是深夜将她面容遮起了,全看不见她眼睛表情。
十 霁
第二日雪后就放晴,新雪覆在未化的旧雪上,遮掩了黑灰硬结。风灵阁几人被客客气气的送回染春阁,其余一字不提。
白商陆送到门口,躬身辞去。人声远,整个染春便萧寂无声,封焯微一皱眉,慢慢走进去才看见银朱。银朱向他福了一福,道:“姑爷回来了。”语气平常不过,“小姐在里面,昨日里受了些风凉,有些发热。”
封焯道:“我去看看。”说罢便进里屋去,看见床帘半垂,洛榕躺在榻上背对而卧。
银朱跟进来轻声道:“才睡了……”
榻上洛榕轻轻翻个身,道:“没有睡。”睁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封焯在她身旁坐下,一时间不知说什么。自新婚之夜分别,十数天内不知在生死界滚了多少圈,想要倾诉,可面前这虽是他妻子,却非常的陌生;按理应当道谢,只是这笔帐怎也算不清的,什么都是空话。两人静默半晌,封焯道:“你好好歇着。”说着便起身。
袖子却被轻轻扯了一下。封焯低头,又俯下身去,只听洛榕低低的声音道:“左再思在……”
封焯一笑,摇一摇头。“这个等等再说罢。”说着轻轻柔柔将她锦被拉好。
洛榕清澈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微微点头,合上了眼睛。
“姑爷。”银朱在门口轻声叫他,等封焯走出来才道,“王爷来了。”
果然洛枍正在堂上喝茶,明显是削瘦了,下颌极尖,脸色愈发苍白,却抬起眼来向他笑道:“这几日委屈你了。”
封焯看着那副纤细的眉眼,才看得出这兄妹两人有两三分相似出来。“没有什么。王爷这也是为我们好。”
洛枍摇摇头:“这并不是我的意思。你大约也知我病了这数日,府里城里的事情,都不理了。”
封焯诧异他这推脱的态度,面上却没有显出来。“王爷现在可大安了?”
“我好了,榕儿却病了。”洛枍道,“她怎样?”
“银朱才服侍吃过药睡下了。”封焯轻轻道,“还有些发热。”
洛枍道:“她是王府最好的大夫,偏她若病了,就再没个合适的人看顾她,银朱纵伶俐,也不过是个丫头。好在城里的事情既定了,你们也不必再住那承月楼。”
封焯并不立刻接话,只是慢慢的笑着,捧起银朱端上的茶细品,心里却在捉摸这洛王爷一进门的几句话:先是客气招揽,不清不楚的解释这几日的事情并不是他的意思,弯弯绕绕,还有些拉拢他与洛榕话儿——究竟是什么意思?要不要探一探他?
廖青静静的进来行了礼,就立到封焯身旁去。封焯忽而一笑:“王爷——”
洛枍竟抢先一步道:“你与榕儿成亲那一晚城里出的事,只怕你还并不明白。”
封焯顿了一顿,点点头道:“知道一些,却并不明白。”
洛枍叹道:“我知道的,尽告诉你罢。那日城中贺喜江湖人中,混入北人奸细——原是我们的疏忽,两家联姻是江湖上一件大事,同道前来道贺我们只有喜欢,料不到北人滋心挑拨我大祁武林内乱,竟遣了奸细入了洛城。”
封焯几乎冷哼一声出来,暗自压抑住,让惊异的神色缓缓升到脸上来:“竟有此事!”
洛枍蹙着眉道:“赤凌川后回雁关一战,风灵阁声名远播,谁不知官军大败无力支持时全凭我大祁江湖儿女倾力御敌?如今西北边界不稳,北人觊觎大祁富饶之心不死,才做下这等手段搅扰两家联姻。混入城中的北人奸细数人当夜已被三弟他们击毙,只是可惜,许多武林同道亦已被奸人所害。隔日梓州官军知晓城中大乱,却不明其缘由,围城彻查数日——也是变乱起突然,我们匆忙应对间无暇传信的缘故了。”
原来如此。封焯从头至尾听完这一段,心头也只得这四个字。那一夜屠戮武林,便用这么个缘由轻轻遮掩过了,什么都推到北人身上去,一干二净,冤枉的只是一城屈死的鬼灵。
封焯轻道:“原来——如此。”
“爷,”站在他身后的廖青忽然开了口,“刚才我出府去,满城都在议论此事。”她凝目望了封焯一刻,才转了身向洛枍一拜,“多亏王府佑护我家主人平安。”
“青姑娘客气了。”洛枍抬了抬手,神情十分柔和,“你家阁主也是我洛王府娇客,如今两家是一家,荣辱进退,俱是一体的。”
说话间房门哗的打开,洛桐急匆匆一步踏了进来,一面叫:“银朱!”见了堂中几人,不由得一怔停了步子,随即脸色含怒瞪着封焯。
“没规矩。”洛枍斥道,“忘了你姐夫在这里,只管胡闯。”
只两个字激得洛桐眼睛发红,梗着脖子道:“我来看姐姐!”
洛枍道:“榕儿睡了,你别吵她。”
“我不吵她。”洛桐道,“我在边上看着她。”
“胡说。”洛枍咳嗽起来,“榕儿自有你姐夫照料。你多大了?也不是在内帷厮混的年纪,你姐姐已经出了阁,怎还由得你整日缠着她撒娇儿?”
“出阁也是我姐姐!”洛桐顶撞,“不管怎么着,一辈子她都是我姐姐!”
洛枍正要责备,封焯笑道:“没有什么,他们姐弟要好儿也不是坏事——榕儿在里面,四弟你进去罢,榕儿若醒了瞧见你必也是高兴的。”
洛桐仍是一副毫不领情的模样重重哼了一声,银朱在后面自打见他进门就吊着心,此刻赶忙就出来把他拉进去了。
洛枍摇了摇头。“颖暄,见笑了。”
封焯道:“四弟还小,王爷莫对他管得过苛了。”
洛枍笑道:“你叫我什么?”
封焯改口笑道:“是。大哥。”
洛枍搁下茶盅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隔两日——”笑了,“你也该累了,改日说罢。这一场大事了了,你同榕儿好好儿处几日。”告辞去了。
堂中剩下廖青封焯,封焯也放下茶杯,伸了手轻轻拉住廖青:“青儿——”他只是叫她名字,面带苦笑。
廖青目光一转想挣脱,看见封焯的神情却就不动了,任由他拉着,手指来回细细的摩挲着她的指节。
“青儿,你得提醒着我。”封焯半垂着脸,眼睛里一片阴霾,“我忍不住的时候,你得压着我。”
“左先生说过的,”廖青道,“洛家要是有什么招揽的意思,爷就先应着。”
“招揽……”封焯喃喃道,“这叫招揽。”
“爷,”廖青清明的目光落在封焯眼睛里,“这一关暂且熬过去了。”
说话间听见有人叩门——这一个和洛桐不同,斯斯文文规规矩矩敲了三下,隔一阵,又三下,廖青开门:“喻庄主。”
“廖姑娘。”喻允琛心不在焉的踏进来,“阁主可好?一向少了拜望。”
“喻庄主。”封焯笑笑,“客气了。这几日城中的事王爷方才亲向我们说明白了,庄主想必亦是为这些事情辛苦,封焯该当道谢才是。”
喻允琛道了一声“哪里”,问:“听说榕儿病了?”称呼都错了。
封焯只作不知:“庄主挂心。有些烧热,现在服了药睡下了。”
“哦。”喻允琛道,“榕——三小姐原是最好的大夫,这几日王府里伤得病得不少,都是她诊看着,不料她也病了。”话说着,一面轻轻往里屋看了一眼,又一眼。
封焯了然。“不打紧,歇几日就好。”笑了,“她自己才跟我说,这点小病,吃过药就好。”
喻允琛目光终于转到封焯身上来,过了一刻道:“三小姐就是这性子,自己病了还在安慰人。”
“是。”封焯道,“榕儿心好。”他转身向廖青道,“青儿,你也进去看看她。再问问四弟要什么不要。”
廖青应声进去,喻允琛勉强笑道:“原来他也在——我竟忘了。这便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封焯起身:“我送庄主出去。”
两人默默的走到院门口,便见洛榆带着金锦,着一件素缎点梅花的披风正要进来,眼睛一下子盯着了喻允琛,恶狠狠的神情:“哟,我来得不巧了。”
封焯笑道:“二姐这是怎么说?二姐也来探榕儿?有心了。”
洛榆冷笑:“有心也不止我这一个,妹夫别客气了。”
喻允琛不看她,淡道:“四爷也在里头。”
“我说不是?”洛榆嫣然笑了,向封焯道,“那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替我问榕儿好,叫她早些儿好起来罢,不然这染春阁你来我往,可少不得热闹了。”
“榆儿。”喻允琛叫了她一声,一下子捉住她手臂,向封焯道,“告辞。”
封焯看着两人不尴不尬的样子离开了。
他抬头看院门旁一棵不知什么树,一抱粗的干子,落尽了叶,枝上积雪,忽而一掌击去,纹丝不动。廖青出来:“爷进屋里去罢。”
※ ※ ※
两三日后洛榕告诉封焯,左再思藏在她原住的榕院。封焯道了声“好”,并不提起急着见,只是温柔体贴,问她可好些了,端茶递水。
洛桐仍是来着殷勤,一眼不看封焯,只当这染春阁仍是他姐姐独住的,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里占住了洛榕,不让她与旁的人说一句话。封焯毫不在意,每每见了笑脸相迎,哪怕迎面撞上洛桐冷面冷语,也没一点儿脾气。只他越是如此,洛桐越是不待见,气得封彦私底下跳脚,不是廖青按住了,非冲去绊起嘴不可。
然而洛榕病好些后,洛桐来得却少了——不是他不想来,只是每一日都被洛枍叫了去,不容他再在染春阁整日厮混。喻允琛和洛榆是不来了,洛枫洛桁分别来过一两回,染春阁渐就清净了。
封焯整日并不出门,只除隔两日往华萱堂去,其余都叫了银朱自兰堂带了书来,自在房内看书。憋坏了封彦。
洛榕叹道:“公子还有耐性,我也不愿等了。”遂叫银朱出去时在隐秘处留了记号,约定左再思当夜来会。
封焯笑道:“又要辛苦夫人了。”
洛榕道:“公子客气。”
这是什么?看在外人眼里,莫不是相敬如宾?
红烛燃至三更,万籁俱寂,洛榕轻轻一口气扑的吹灭了灯,黑暗中与封焯静静对坐着。
封焯道:“你身子可真全好了?”
洛榕轻笑:“哪里那么娇贵呢。原不是什么大病。”
窗户轻轻一响,一缕冷风簌然入户,仿佛一片雪飘落的声音,便听见那熟悉的语声:“公子。”停了一停,“夫人。”
封焯微笑:“左先生。”
洛榕微微一笑,便要让出去,不意封焯却拦在她面前不让,轻轻携了她手:“夫人如此待我,到如今我难道还不把夫人看作家人么?青儿在外间很妥帖,此间说话不用担心。”说话拿眼看着左再思。
左再思低下头去,一揖:“夫人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岂敢再有半分相疑之意。”
封焯再笑道:“倒是夫人与我见外了。”
洛榕露出一点惊讶的意思,随即笑了,点点头道:“好。”
三人坐下,半晌,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直至封焯食指轻叩桌案唤了一声:“左先生。”
左再思“啊”了一下,歉然道:“一时走了神了。”
封焯道:“我想唯今之计,我与青儿封雷是在明里,脱不了身了,先生在暗里,诸事方便一些——还是请先生回风灵阁一趟。”
洛榕道:“公子还是放心不下阁里罢?”
封焯没有回避的意思,蹙眉道:“正是。阁里只有烨儿廖管家,洛城如许大的动静想来也早传到青州去了。我一来担心阁里再出什么差池,二来恐怕他们急迫之间做出什么事来。”这话说得既坦诚,又温和,洛榕听了便点了点头。
左再思道:“廖管家为人行事极稳重,现下必不至于出什么差池,只是两下消息不通,未免不妥。公子,就是这几日,我便动身回去。”
封焯点头说好,此刻也就不说什么劳烦的客气话儿,只是商议如何取道从洛城回青州去,但仿佛心领神会一般,对于如何出王府去都是只字不提。洛榕终是叹了口气道:“左先生要怎样出府?”
左再思仍微微低着头,道:“只要能出城去,城外多山林,就好隐蔽些。”
洛榕追问:“如何出城?”
封焯轻咳一声:“这个需伺机而行,早定了计划,胶柱鼓瑟,反而不好。”
洛榕道:“我说错了,公子和先生教我。如今我哥哥知道先生在府中,却没有那样好气量肯放先生回风灵阁的。洛城之防,现下恐怕是防出甚于入。”
左再思不语,封焯叹道:“夫人说得不错。现下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三人都是心知此刻封焯在王府中步步为营,行差踏错半步只怕就等若亲手将刀子递在了别人手里。
左再思突然抬头,匆匆看了洛榕一眼,那目光一掠而过,抓都不抓不住就划了过去。“公子说伺机而动,我倒觉得不错,王府防范总不能天衣无缝,还是随机应变……”
洛榕叹道:“先生是太小看雁骑了罢?”
“雁骑”两个字一出,封焯左再思两人都是一凛。左再思低声道:“在下实是不愿夫人再为……再涉险了。”
洛榕好似没留意他言语措辞的变换,皱眉想了一刻,摇头道:“现下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先生可否答应我,莫要贸然莽撞行事——需知先生一人身上系着公子与风灵阁的安危。”停了一停,又道,“还有我的安危。”
左再思身子一震,低声道:“是。”
封焯一笑,抚掌道:“竟不料有人能教训我风灵阁左再思不可行事莽撞的了!”
洛榕脸微微一红,烛火映衬下娇颜若花。“是我失了分寸。我本年轻不知事,左先生行走江湖十余年,行事严整,我所想的左先生怎会料想不到?方才失礼了。”说罢就要起身,封焯却是握着她手不放,洛榕无奈,只得微一欠身便坐下了。
封焯道:“早说夫人不必自谦。”
又说了一刻,封焯道是“不宜久留”,便要左再思回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洛榕笑了笑:“夫人等我一下。”说着便走出去了。
屋中登时一静。左再思已站了起来立在一旁,未告辞不能便走,过一刻低声道:“左再思这条性命都是夫人救下的,且一而再,再而三得夫人襄助。夫人同在下说什么,都绝论不上‘失礼’二字。”
洛榕看了看他,抿嘴一笑:“莫说我,你何尝不是个礼多的人?事事这样客气,我也只得同你多礼了。”
左再思还要说什么,已听见封焯脚步声,不一会儿人已进屋,同出去时候相比,只是手上多了一只锦匣。左再思目光一触到那锦匣,就好像疼痛一般的一缩,将脸转了开去。
封焯不察,笑着走向洛榕将锦匣交在她手里:“这样东西一路带了来,早应当交给夫人。”
洛榕道:“是什么?”打开匣子来,只觉扑面一阵清冷之意,却是一段白色丝络,配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
封焯叫她将玉取在手中,触手只觉极冷,却又不是玉石质地之冷,仿佛一块万载不化的玄冰躺在掌中,就连那丝络拂在指上,也若冰泉流淌,寒意悄悄渗入肌肤。
封焯开口道:“这是冰雪结。封家子孙都要于成婚之后交于妻子,世代流传。”
洛榕讶然:“太贵重了。”
封焯柔声道:“理应交给你。”说着接过冰雪结替她系在裙上,因丝络有些纠缠,那玉就凭空轻轻转了一圈,似有琳琅之声,而后静静的贴在洛榕浅紫的衣衫上。
洛榕低头看着,那玉的冷意穿透了衣裳:“只怕带坏了,还是收起来。”
封焯笑道:“倒还没见过什么能伤这玉——刀砍斧斫不留痕;那丝络是雪蚕吐丝织成,什么颜色都不上色,更是纤尘不染。就只是冷些。”
洛榕垂首不语。
封焯转头向左再思道:“啊,倒是耽搁左先生了。”
左再思这才一礼辞去。他离去的风带得台案上灯火闪了一闪。只觉封焯轻轻走近,吟道:“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 ※ ※
第二日,洛桐皱眉指着问:“这是什么?”
洛榕道:“说是叫冰雪结。”
洛桐道:“说?谁说?”
洛榕一笑不语,低下头去,静静的看书。
洛桐咬牙道:“姐姐戴着它做什么!”伸手仿佛想去把玉摘下来,半道又停住了,他左右看看,终是忍不住道:“那人呢?”
“大哥叫去了。”洛榕说着合上书站了起来,玉佩随着她行动荡了一荡,靠近洛桐手的时候,那寒意似逼得他指尖也起了颤栗,于是洛桐愈发厌恶的看着那玉。
洛榕瞧了他一眼,笑道:“坐了一日闷得慌,你陪我出去走走。”
这话说得时机不大好,洛桐便有心疑她是担心那个人,自是不高兴,哼了一声出来。洛榕转头:“你不高兴便罢了。”
过了一刻,洛桐还是低下头道:“我去给姐姐拿衣裳。”
洛榕看着他抿嘴笑道:“抢着银儿的活做,倒便宜了那丫头。”
洛桐道:“我喜欢。”说着伸手抖开了斗篷轻轻披在洛榕身上,仔细替她系上系带。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精巧的下颌和玉似的脖颈离得他极近,肌肤透出来的温度扑在他手上,还有散的发丝间或拂过他手指。
洛榕低头看着那双手,喃喃道:“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洛桐道:“什么?”
“没有什么。”洛榕摇头。
洛桐笑道:“‘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才对。”停了一停,低声吟,“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
“好了。”洛榕笑着打断他,“一个带子系这么久。”说着拉下他手。踏出房门不见洛桐跟上,又回眸一笑,“你倒是陪不陪我出去呢?”
洛桐微微惊醒,“啊”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一连数日白日晴天,晚上飘一点点小雪,不知为何只是冷,洛王府依旧是一片素裹银妆的光景。洛桐本以为她要去枍院,却两人一起沿着留影池往王府东面去,走不多久正面迎上洛榆喻允琛,洛榆笑道:“哟,妹妹也去瞧戏去?妹夫怎么不在?又给小桐轰走了不成?”
洛桐冷冷看她一眼。却是喻允琛道:“眼见快过年了,太妃叫了戏班子在琴台那边排着,去菰雨生凉轩里看着正好……”话还没完,洛榆冷笑一声:“排得最好是望江亭,孙尚香别宫祭江,我这几日都在想呢!”
喻允琛皱了眉头,洛榕却道:“我以为二姐姐这几日看甘露寺也该够了,不想姐姐兴致倒好。”
“我兴致好得很!”洛榆咬牙道,“非看到最后一出不可!”
洛榕欠了欠身:“那就不陪姐姐了,我和桐儿去眠云亭。”
洛榆还要说什么,喻允琛抢先拦住,拉着走了。
“欺人太甚!”洛桐看着她背影愤愤道,“不是姐姐不许我同她计较,我——”
洛榕淡淡道:“计较什么?吴蜀都是亡国的了局,魏也被晋代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洛桐皱眉道:“姐姐去眠云亭做什么?”
洛榕笑了笑却道:“这王府里的阁子亭子院子楼堂的名字,也不晓得是谁取的,菰雨生凉——用在夏日倒好了,这寒冬腊月里也要在那轩里菰雨生凉。”
洛桐听了,神情缓和,笑了起来。
洛榕再道:“比如眠云亭,春日也好,旁边环着一片牡丹芍药,花开如彩云环绕,抱拥而眠,此刻去怕是没什么好看的了。”想了想,笑道,“本就只想走一走,还不定去哪里——就去眠云亭罢。”
洛桐点点头:“好。”默默跟在后面,看她举手投足间的娴静安然。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果然听见丝竹声乐遥遥传来,到兰堂的时候乐声暂歇,想是一场戏终了,换过另一场。已望见原本嫣红碧翠花草装点的眠云亭,在这寒冬时分果然都覆在了皑皑雪下,举目尽是一色素白——倒也是如云环抱。
此刻远远笳板轻轻击了两点,但闻那悠悠丝竹乐声起,洛榕放缓了步子,终于完全停下,侧耳倾听。洛桐跟着止步,仔细辨那曲子,若断若续的字句传过来: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亮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洛榕低声念,忽而回首向洛桐嫣然一笑,手儿一点,“是《游园惊梦》——这一出我也会,你听着罢。”
洛桐怔着,见她身段一旋,将袖一拂,略略侧着身子,眸光一转,眉梢微微一挑,面上是十二分的妩媚温柔神情,丹唇轻启,便是纷纷的珠落玉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那眼波轻轻柔柔,如水流过;嗓音也是清清泠泠,淙淙溪涧,品在口中尚有丝丝清甜味道;她笑意盈盈处,霎时间仿佛竟已是冰雪消融,一园的春色满溢,抬头可见得花枝轻颤,露染轻匀,听得那莺啼燕语,春意喧闹。
不察觉亭子另一侧假山掩映后,梅景冬一手扶着楼栏,身子微倾,听那原本十分清丽婉转的曲子由她唱来,更添十分。
“‘色若芙蓉春晓’,怕也不过是如此。”旁边洛枍的声音仿佛自语,“当日素小姐在的时候就说,榕儿长大了必是个绝色的美人儿——就只看那一笑间,豁然若拨云见日,丽日晴天一般……”再转头见封焯神情也是一动,脚下不由自主滞了一滞。
“是榕儿胡乱唱着玩儿的,见笑了。”洛桁不动声色看在眼中,笑道,“请罢。”
洛桐怔怔看着洛榕作不得声,那十指纤纤一轮,恍如在戏台上将那手持的绘牡丹描金折扇子打开来一般的手势,继而又轻轻挥开袖,洛榕神色中略染怅然,似嗟如叹: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唱道那个“先”字,声音兀地断了,洛榕以手掩面,立在那里,双肩微微颤抖。洛桐一惊过去,不顾一切揽住她肩。“姐姐!”
洛榕只是摇头,声息压抑。
身后有人声,洛桐再一惊,放开洛榕直觉挡在她前面。
“榕儿桐儿?”洛枍同着梅景冬走出来,抬头故作惊讶,“怎么在这儿?”
“大哥景冬不也没在听戏。”洛桐沉着声音道,又瞥了一眼封焯。
“太妃要听排戏,我们还是被轰出来的。”洛枍笑了一笑:“倒亏了转到这里:再有什么戏曲子比得上榕儿一支《皂罗袍》。”
封焯一步上前,扶着洛榕的肩:“榕儿,怎么了?”
洛桐瞪着他攥了拳,却被洛枍一拉,笑着代答道:“触景闻曲伤情。好了榕儿,别哭了。”
洛榕抬起头来,倒有些羞怯之意,眼睛鼻子都有点红:“谁哭来着?”又偷偷看了封焯一眼,轻轻把他手推开了,“哥哥和公子有事先去罢,桐儿再陪我走走。”
洛枍拉着封焯:“别真招得榕儿不好意思了,回头回屋里劝她。”说罢大笑着去了。
待三人背影也不见,洛桐慢慢走近洛榕。洛榕抬头,晶莹的眸子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了?”
洛桐低声道:“姐姐连哭,也不能好生的哭。”
洛榕笑道:“说什么……”笑容却又淡去,终轻轻叹了口气,举头对着兰堂看了一刻,道,“走罢。”
走却还是到王府东北的角落去,没什么人,连琴台传来的乐声都没有了,一间小屋吱呀呀门声一响,一个少女走了出来看见这姊弟两人“啊”了一声,忙行礼:“三郡主,小王爷。”
洛榕略带惊奇的看着那少女,从她口中吐出的称呼在这王府里是无人提的,洛桐却皱眉想了一刻:“是你。”转身道,“这是青城洪小姐。”
洪霓此时一身简素衣裳,形容比来时清减了许多,下颌儿尖出来,愈发显得一双大眼睛深深幽幽,模样儿更多出几分楚楚动人。
“那一日见过,我说有些面善。”洛榕便笑过去携着她手道,“却不知洪小姐在这里。何时进来的?”
洪霓道:“那日城中变故,我哥哥受了伤,幸得太妃娘娘收留,延医请治。”
洛榕才问:“现下可好些了?”门中有人叫了一声霓儿,连连咳嗽了两声走出来,见到洛榕便怔住了。
“哥哥,”洪霓过去扶着他,“怎么起来了?”
洛榕略略一礼:“洪公子。”
“啊,”洪震忙回礼,“三小姐。”
洛桐已有些不耐烦:“姐姐。”
洛榕轻拍拍他手臂,转而又道:“听说洪公子伤了,可好些?”
洪震正要答,洪霓却指了指房里道:“正要去拿方子煎药。”
洪震看了妹妹一眼,洛榕又道:“我略通医理,可否拿来一看。”
洪霓盈盈笑着又抢道:“再好不过!有劳!”说罢就将洛榕让进房里,洛榕将洛桐留在屋外和洪震面面相觑,两厢里都不甚自在,洪震本想了些说话来和缓这尴尬,看见洛桐负手望天的神情便闭口不言了。好在过一刻洛榕就出来,仍向旁边洪霓道:“按你所说令兄伤势,这方子是不错的,请谨遵医嘱罢。只是药引需得当,服药留心些时候,不可早也不可晚,不然差了药效了。”言罢就告辞。
洪震忙要留客,洛桐板着一张面孔生硬的回了一句不必,便同洛榕去了。
洪震只得回头向洪霓道:“做什么要拿这事情劳烦人家?”
洪霓不语,一手把药方子递到他面前去。洪震疑惑,接过展开了看时,药方最后面分明是新鲜墨迹平添了一味药:当归。正是洪霓字迹。洪震惊道:“你怎么——”
洪霓叹道:“这几日在王府里,人人都道这位三小姐通晓岐黄,可刚才她说什么你可听见——方子是不错的。”
洪震皱眉道:“太大胆了——”
“哥哥!”洪霓叫了一声,转头目光炯炯的望着洪震,“哥哥不想回去了么?不可早也不可晚,可不就在此时了?”
洪震怔了一怔,又听洪霓道:“药引……看来今次要直接去求王爷才好。”
* * *
洛枍此刻已同封焯说完了话正要去菰雨生凉轩,忽又觉头晕,于是便叫梅景冬与封焯先去,自回院中休息。长春蘸了药酒轻轻替他揉着头,忍不住叹口气道:“才好些,王爷又忘了病时是什么光景了,一味的劳心费力。”
洛枍闭着眼睛道:“还好。”
长春知他是累了,不肯多说话,便不再说。过一刻喝了一盅茶,睁眼笑说好些了,要起身,忙被长春按住了,道:“就是太妃那里也遣了人去告诉了,王爷消停消停罢。”
洛枍拧眉不悦道:“你这么这么不知轻重起来,为什么这也告诉了太妃?”
长春低了头:“告诉说的是这里有急报,王爷正在看,头疼的事情可没提半点儿。”洛枍方知是错怪了,笑着去拉她衣袖,长春却转个身子挣开了。洛枍知她恼了,捉着她手拽回来,揽着她肩笑道:“好了,错怪了你,还要我赔不是么?”
长春道:“罢了,奴婢担不起。”
“可真是恼了,奴婢也出来了。”洛枍失笑。
“长春本就是奴婢,王爷是主子。”长春道,“奴婢的话,主子爷不听是应当的,奴婢自作主张去回了不应回的话,主子责备也是不错的,下回不敢了。”
“没什么不应回的。”洛枍哄她道,“回得好!下回还这么回。”正说笑间,外面报说青城的洪公子洪小姐求见王爷。长春忙借机挣开他,背过身慢慢理衣衫。
不一会儿洪震洪霓进来行礼,照例的先谢过王府收留之恩,转了几转,洪霓道:“眼瞧年关近了,哥哥说实在不好意思在王府搅扰,况伤也好了大半了,也该回去了。”
洛枍想了一想,长春籍这个时候奉上了茶来,洛枍抬头向她微微一笑,接过茶水来品了一口,才道:“只怕洪兄伤势未愈,旅途劳累。”
洪震道:“幸得王府延医治疗,这伤已没有什么了,唯恐家中长辈担忧,还是早去为好。王府之恩,青城容后定当相报!”
洛枍展颜笑道:“言重了。举手之劳,并没有什么。”
待这兄妹二人去了,洛枍命收了茶,向长春笑叹道:“说了半日还是要去见太妃。”
长春淡淡道:“你去就是了。怎么跟奴婢报备起来?”
洛枍几步走近她,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我早些回来就是。”
长春慢慢红了脸,半晌点了点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洛枍穿戴出了枍院,过承月楼时远远只见两个人对着说话,细看来一个是洛桐,一个是白商陆。他不动声色靠过去,听见白商陆道:“四爷,为什么要我留意那洪家兄妹?”
“你只管留意着便是。”洛桐冷道,“量他们也没有胆子在王府里做出什么事来,只是——”说到一半,却又住了口沉吟起来。
白商陆道:“四爷?”
洛桐道:“你留意就是了。莫告诉别人,也莫跟你哥哥说。还有,城门也看紧一些。”
白商陆道:“是。”
两人各自散去,洛枍望着洛桐背影微微一笑,自语道:“这可有文章了。”
旁边琴台上箫管丝竹,锣鼓喧闹,正唱着王母蟠桃会开场:
“浓霭香中,水云影里,迥然人世难同。似玉皇金苑,宝录仙宫。万花开处神仙满,尽笑语俱乐春风。蟠桃佳会,特离绛阙,来此相逢。
“索居仙洞僻,与无心去来白云为侣。清兴逸幽闲自得仙机。闻知,今日是王母生辰,来庆贺略伸微意。欢娱处,见群仙开列,共乐瑶池。
“今日,晚来和气舒。见祥云满空,光景熙熙。香雾霭,和风丽日迟迟。偏宜,庭前见花木生春,麟凤跃鱼龙游戏……”
* * *
洛枍到菰雨生凉轩先去问了洛太妃安,紫萁随侍,轩中洛榆喻允琛陪座,也带了允玫来跟洛樱两个一处咯咯笑着指点看戏,梅景冬封焯却在另一桌相陪。洛太妃随意道:“你的事情都完了?”
洛枍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来了些寻常的公报,看过也就罢了。”想了一想,道,“然后青城的那兄妹两个过来。”
“哦?”洛太妃瞥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倒是忘了他们了。什么事情?”
洛枍道:“他们要回青城。”
一句话引得洛太妃回过头来认认真真把他看了两眼:“你准了他们了?”
洛枍笑道:“没什么准不准,他们也不是洛王府的下人,如今客人要回去了,难道还拦着不成?”
洛太妃沉吟一刻,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就好。”
洛枍一笑压低些声音道:“儿子明白太妃的意思,是要招揽青城。”
洛太妃微微颔首:“当年洪劭不偏不倚,没给咱们落井下石,已经很是难得了。”
洛枍道:“洪劭向来持重,不过究竟是老了,过些日子青城还是这位洪公子的。此人倒是好应付得多。”
洛太妃忽而一笑:“他那个小妹子我看着却喜欢,机灵得多。”
洛枍笑道:“是。这年纪还不大呢,行事鬼精鬼灵的。太妃想的可是儿子想的一样?——只是有些乱了次序了。”
洛太妃道:“怎么?”
洛枍道:“小四前面——不论我,也还有二弟三弟。”
洛太妃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老二的脾气我只随他去罢,桁儿——”她看一眼允玫,“我自有打算。小四若由得他,过两年愈发古怪起来还怎么得了!”
洛枍想了一想,道:“不知给他定一门亲事安不安得下他那心。”
洛太妃道:“倒也不急,那孩子还小呢,你记在心里就是了,年后先叫人去青城探探洪劭的口气。”
洛枍道:“是。”便静下来看戏。
允玫洛樱正议论指点这个好那个不好的,引得洛太妃笑了,洛枍一面着意看了封焯梅景冬那边,却见蓼蓝捧着戏本子过去正给封焯看,不知说了什么也在掩齿而笑,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笑得却和这边大不相同。洛枍起身慢慢踱过去,蓼蓝见了他过来笑容立时收敛去一半,行礼叫道:“王爷。”
洛枍点了点头:“景冬,在说什么?”
封焯指了指戏单:“王爷,可为难死我了,我哪里懂这些词儿曲儿。”
洛枍道:“回去问榕儿是行家。”
封焯摇头叹道:“远水救不了近渴。”抬头向蓼蓝又是一笑。
洛枍轻咳一声:“若是小四,一百年点的都是单刀赴会。”
封焯便合了戏单递给蓼蓝:“就是单刀赴会罢。”
洛枍大笑:“瞧他待会儿来了再点什么!”微侧过身对着蓼蓝,“还不去?”脸色甚是肃正,没了半分调笑意味。
蓼蓝脸色微变,抱着戏本就跑开了。洛枍就在那一桌坐下,听了半晌,又摇头道:“还真不及刚刚榕儿的两支《游园》。”
“哦?”旁边洛榆冷笑一声,“果真么?可惜咱们没这个耳福了。”斜着眼睛冷冷看着喻允琛。喻允琛只是垂下头去不语。
洛枍再去看封焯时,只见他两眼远远望了出去,显是没有半分心思在这戏上的。他叹了口气,道:“榕儿回去了,你也去看看他。”
封焯目光一凝,旋即起身:“好。”洛枍看他匆匆去向洛太妃告辞,才露出淡淡一分笑意来。洛榆却撇了撇嘴儿,待封焯去得远了,挨近洛太妃,胳膊搭在她椅子靠背上面道:“咱们这位姑爷倒是怪和气儿的。”说着又瞥一眼蓼蓝,“蓝儿,是不是?”
蓼蓝只得低了头不语。洛太妃却仿若未闻般的抬了抬手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这会子我也乏了,再坐一刻也好回去。”紫萁忙接道:“蓝儿先回华萱院去,把茶水炉子都备起来。”蓼蓝应一声去了。
洛榆便觉有些没意思,看一眼喻允琛,只见他好似一番心思全在戏上,聚精会神的全不理会她,愈发闷闷的。往四周看了看,又道:“三哥还忙着?怎么不过来?”
洛太妃听见问,“嗑”的一声把手上的茶盅搁在了桌上。洛枍淡淡瞥了她一眼:“城里的事情手尾多,死了那么些江湖上的人,发丧认尸就好一番罗嗦。加上秋石病着,他院里的事到如今都是紫萁在两头顾,你不知道?”
一番话说得洛榆全没了声音。
洛太妃接道:“你要是有心,不如多往你三哥那里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手的,比在这里白问好多着!”
喻允琛方开口道:“过会就去看看三哥院里。”
洛太妃扶了紫萁起身,道:“罢了,不劳。我也实不指望着二小姐做什么了。”
洛枍跟上去,临走也跺跺脚撂了句话下来道:“你倒少生些事罢!”
眼见人一个个走了,洛榆都气怔了,扯着喻允琛衣袖道:“关我什么事?难道都是我的不是?他们优柔寡断杀不尽风灵阁的人反余下这些个手脚,与我什么相干!”
喻允琛皱着眉一手捂住她口:“罢!二小姐,你也轻些儿声!”
只见洛榆挑起眉来狠瞪着他,喻允琛轻哼一声拿开了手,掌侧清清楚楚几个细牙印子,血珠子都渗了出来。喻允琛看她一眼也不指责,再不说一句话,袖了手去了。
洛榆忽觉着没了力气,一般的丝竹雅乐萦在耳边,却再也辨不出滋味来了。
十一、离
洛王府如此三心二意的忙碌,又过一日,暮色笼罩,各院中的灯都先先后后的亮了,用过晚餐后银朱告过洛榕去桁院瞧秋石的病,去时把院门一合,院中一时寂寂。洛榕推窗望见外面星空朗朗,便披了外衫出去立在天井仰首看天,不知觉看了好一会子,寒意浸透了全身,正要回去,惊觉屋角有一团影子。然还不待她惊呼出声,那影子动了一动,走出来:“夫人。”
“是你。”洛榕看见他灯光照亮的面孔,手抚着胸口轻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何时来的?”
左再思本在角落看了她许久,却道:“才刚到,没有多久。”
洛榕不觉他语气的迟疑,仍笑道:“不巧你家公子被我哥哥叫了出去,先生是在这里等还是先回去?”又自问自答,“还是等一下罢。”她点一点头引左再思进屋。
出来太久,屋里已觉得有些冷了,火盆里几块余烬奄奄一息,洛榕才要伸手要添炭火,左再思从旁先一步握住钳子,默默的把炭丢进火盆里。一时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反比一个人更静了,只有火烧起来的时候轻轻的响,四周清冷的空气渐渐暖和起来。
洛榕靠在椅子上问:“要不要吃茶?可惜银朱出去了,我泡茶不大好。”
左再思道:“不用劳烦。”
洛榕轻轻道:“你又客气了。”
左再思立在一旁垂着头,又沉默。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的时候分明有多少句想问的,踏进这门里来就像被闷住了口鼻,问的话在心里转了许多圈就再也问不出口了,例如白日间她在楼下唱的曲子,例如她压抑去了一半的泪,例如她最后末了抬首望的那一眼——藏身在兰堂分明是洛榕的安排,她是知道他他在那里的,但那欲语还休脉脉不尽的一眼,给的又是谁?
思想间又听见洛榕道:“公子跟我哥哥走得近了,是好还是不好?”
左再思只得按压下繁杂心绪。“是好也是不好。需看王爷是什么意思了,是笼络公子呢,还是借机监视着。”
洛榕笑道:“怎么这样说,自然是两样都有的。”停了一停又道,“只是我哥哥的脾气,哪怕他是认了真想算计一个人,但是走得近了一段时候就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王爷还有几分真性情。”
洛榕叹道:“所以太妃才很不喜欢他这一点。三哥要比他狠得下心。”
“夫人——”左再思突然踏前一步,微微一顿,说出来的分明不是原来要说的话:“夫人知道最近二王爷的行踪么?”
洛榕摇摇头,忽然变了脸色咬起唇来。
左再思道:“如今公子、廖姑娘和封雷在这里,阁里只有廖管家主事,二公子年幼又身子孱弱,我很是担心。”
洛榕仰起头来,明亮的眼睛望了他一望:“顾白羽才解了城封,王府还得等着江湖人来讨那一晚上的说法,二哥就算是要对风灵阁做出什么来,也还有一两日的工夫。”
“夫人,”左再思再道,“左再思受老阁主大恩,此生唯有鞠躬尽瘁以报。既知阁中三两日内有危,我如何能再安然匿身王府!两日之中,稳妥也罢,不稳妥也罢,我是必要走的。”
洛榕拢在手笼里的手蓦地握紧了,半晌却只是点点头:“好。”
她语气中的波澜太过细微,左再思分辨不清,迟疑了。“夫人——”他才开口,忽然眉头一皱,“有人来。”
洛榕站了起来,淡淡道:“你先回去。我已有了个主意,只是不知道成与不成,还需看这两日。”
左再思本来已到窗边,听见这话步子一缓。
“一两日内,”洛榕道,“总教你出城便是。”
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推。
等洛桐敲门进来,只见洛榕背对着他,躬着身子拢火,不由问道:“银朱不在?”
洛榕没有回身。“我打发她去看秋石。”
洛桐哦了一身,对着那背影却皱起眉头。他眼睛闪了一闪,走过去把手轻轻扶在洛榕腰侧。“那么今晚上就是姐姐一个人了。”
洛榕转过身来面向着他,神色间没有半分异样:“怎么说?”
洛桐紧紧盯着如水如雾的眼眸:“大哥把封焯带去珠歌坊了。”有一瞬间,他屏息,生怕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洛榕只是点点头道:“知道了。”
* * *
“真是稀客,王爷一向少来,今晚怎么有兴?”珠歌坊门口絮娘风情万种的福了福身,眼睛又瞥着洛枍后面跟进来的封焯,随即回头唤道,“凤儿玥儿还不出来迎接贵客!”
“咱们倒是运气好,”洛枍回头向封焯笑道,“坊里当红的两位姑娘都还闲着。”
“瞧王爷说得,”絮娘用手绢掩着口笑道,“王爷来,哪怕是她们两个不得空也得把眼前的客人推了叫过来。”
洛枍大笑:“这是在说本王耽搁了你家生意了?”
“王爷真多心!”百凤提着裙子从楼上下来嗔道,“怎么一句奉承话儿也听出别的味道出来了?”砚玥跟在后面含笑行礼。
封焯见这两个女子一个冶艳一个温柔,也是一等的姿容了,前一个笑着就扶到洛枍身边,后一个见了礼向他微微一笑,温温腻腻的一双手就搭到他手臂上来。
絮娘向洛枍问道:“王爷,这位公子是——”
“玥姑娘留意照料些,”洛枍笑说,“我带他来散散心喝杯酒,晚些时候还是要回去的。”
絮娘忙向百凤砚玥使个眼色,才叫了龟奴来引进雅阁去了。
落座以后百凤盯着封焯看了好一会子,凑在洛枍耳边悄悄道:“这可是你们王府的新姑爷?王爷怎么带他来这里了?”
洛枍跟着也瞥了封焯一眼,见他正微笑看着砚玥倒酒,没一点儿不自在的样子。“你眼睛倒是尖得很,”他拍拍百凤的手,“看了这半天看出什么来了?”
百凤撇撇嘴儿,依旧悄悄的道:“何止是我,妈妈和玥儿都瞧出来了,妈妈刚眼色都变了。瞧不准的只是王爷的意思:这可不是为难我们姐妹么?”
洛枍大笑:“放心,我带他来的,自是万事有我。”
“只是,”百凤叹道,“想不到他年纪这么轻。”
隔桌另一边,封焯好似没发觉他们在议论他,抬起眼睛笑笑,向洛枍举起酒杯来:“我敬王爷。”
洛枍也就一杯饮尽,几番推杯换盏后酒气上面,原是雪白的一张脸都红了,洛枍便摇头推说醉了。百凤遂道:“我扶王爷歇息去。”
洛枍还是摇头:“今晚要回王府的,哪里去躺一躺就好。”
百凤嗔道:“王爷这是怕谁?还巴巴儿的赶回去。”
洛枍指着封焯道:“我是不怕,他不能不回去的。”随即又向封焯道,“不料今日酒量不济事起来,扰了你兴了,玥姑娘再陪你喝几盅。”
封焯笑道无妨,王爷且去休息。起身相送。百凤扶着洛枍出去,屋子里就剩了两人。封焯回头向下看了砚玥一眼,只见她眉眼含情浅笑盈盈,满斟上一盅酒向他举起来。封焯微微一笑顺势坐下来,也不接过来,就她手中轻抿了一口。
砚玥见他摇头不要喝了,也就放下盅子,叹道:“王爷是不是有些不适?往日喝得比今晚多得多了,也不见这样?前番传说的王爷抱恙,是真的了?”
这话倒是坐实了洛枍退席的理由,封焯只是笑笑不语。
砚玥道:“公子不是洛城人,来了几日了?”
封焯不答反问:“怎么看得出的?”
砚玥笑道:“口音不是,人也不像。”
封焯漫不经心地道:“前些日子来洛城的人多了。”
砚玥咬咬嘴唇:“公子快别说了,这可不是能在坊里议论得起的。”说着一个软软的身子就靠了过来,一只手轻扶着他肩凑了过来轻道,“在咱们这儿啊,只谈风月……”
屋中的气氛被刻意熏得香暖,染了那一双眼。封焯的眼光碰到它们,立时变得灼热了起来,他一把把眼前的女子狠狠箍在怀中,砚玥轻呼一声也就倒在他怀里,嫣红的唇在烛光下闪着鲜润光泽,半开半启的引诱。他一指抚了上去,那粉红的舌轻轻探出来,在他指尖勾过,贝齿轻分,咬了一下。
他向她俯下身去。
※ ※ ※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封焯先将洛枍扶回枍院,里面还亮着灯,是长春没有睡一直候着,一听见人来就匆匆迎出来。封焯转身走开以后还听见长春的声音,说的什么听不真切,语气却辨得出是含了几分责备的。
染春院里已熄了灯火,封焯也本打算就这么默默的走进去,但是安静清泠的声音在院子的一侧角落响起:“爷回来了。”
封焯一步停住,站在了原地。“青儿,怎么还不睡?给我等门?”他摇摇头,“去睡罢。”
廖青道:“左先生来过。”
封焯只是“嗯”了一声。
廖青靠近了一步还要说什么,封焯却再道:“你去睡罢。”
实在,怕看见那双安静清冷的眼睛。
他匆匆进屋去了。封彦和衣倒在外间的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想是等他又没撑得下去,封焯看看已没有一分余地的床铺,走到里间去。
里间也是暗的,是以他并没有期望什么人醒着,但是那轻轻呼吸的声息不似熟睡。封焯迟疑一下:“夫人——”
“今天左先生来过。”洛榕淡淡道。
封焯笑笑:“青儿说过,叫他空跑了。”
“难为青姑娘特意等到现在传这句话给你。”这句话听起来不知怎么,就是叫封焯莫名的不舒服。想来想去,原来是这话里面分了亲疏,说得廖青好似外人一样,他狠狠转头看了一眼,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那目光落了一个空,倒叫他怔了怔,想起来她何尝不是等到现在。
洛榕道:“我这两日之内,送他出王府。”
封焯微微又一愕:“什么?”醺醺醉意和寂寂深夜让他的思绪变得极慢极慢的,然后却听见她沉默了。
一晌无语,第二日早上起来,封焯看洛榕梳妆,走到她身旁去低声问:“有多少把握?”
洛榕在妆镜里看他一眼:“太急,并没有太多把握,五成总是有的。”
封焯沉吟:“若无太大把握……”
洛榕合上妆匣,抬头望着他:“急的是左再思。”
正说话间洛桐掀帘进来,脸色并不很好。封焯如常招呼了,又低头道:“我先去。”
洛榕轻点点头。洛桐让过封焯出去,才道:“要去哪里?”
“没有哪里。给太妃请安。”
洛桐皱着眉头:“还要去北院么?姐姐最近倒是跟那个洪霓挺好的。”
洛榕一笑:“她一个女孩儿家出门在外遇到这么大变故,还要照顾哥哥,挺不容易的——自那日遇见了以后,统共也没有几天,怎么,我去了北院好多次么?”
洛桐低头:“没有……”
洛榕漫不经心地道:“反正他们也就快要走了。”说着伸出手来替洛桐看了看脉象,微笑道,“你的伤倒是养得快,好得差不多了——别又出去疯跑才好。”
姊弟两人说话间出门往华萱院去,进了院封焯在廊下跟蓼蓝说话,两个人都在笑,洛桐看见了就皱眉头。
先是蓼蓝看见他们来了行礼,封焯回头向着两人一笑:“来了?”
洛榕问:“怎么不进去?”
封焯道:“太妃有客在里面,我也不急,正好等一等你们。”
蓼蓝嫣然笑道:“那两位洪公子洪小姐也来了好一会儿了,就快走了。”
洛桐道:“那就先进去。”
洛榕轻轻拉了拉他手:“还是等等。”
“都在这里说话做什么?”众人回头,看见洛枫洛桁二人先后进院来。
蓼蓝忙道:“我还是去回太妃一声。”说罢进屋去了。
洛桐冷道:“洪家兄妹两个在屋里呢。”
洛桁“哦”了一声。洛榕向他问道:“秋石病得怎样了?”
洛桁一笑:“也就那么着,不好不坏,吊着。”
洛榕道:“回头我去看看。”
这时候洪霓洪震从屋里出来了,一一见礼。洪震看见洛榕,犹豫着正要说话,袖子却被洪霓狠狠一拉,抢先道:“明日就要走了,正想着不知该怎么去向四爷打个招呼,可巧在这里遇见。”
洛桐随意点了点头,过了一刻却又转回来问:“明日何时走?”
洪震道:“一早就走了。”
洛桐忽而笑了笑:“我去送你们。”
洪震一愕道:“不敢劳烦四爷。”推让间蓼蓝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笑道:“已通报过了这么久,几位爷小姐还不进来,我可不就成了谎报军情的罪名了?”
洪震兄妹辞去,几人进屋向洛太妃请安,其余几人坐一刻也就走了,最后还是洛桁留下。“樱儿不在?”他左右看看问道。
洛太妃道:“允琛接她去允玫那里。”
洛桁淡淡一笑:“是了,先前紫萁和我说过,怎么就忘了。”
洛太妃叹口气招手叫他到面前来,说:“看着瘦了。秋石偏又病了。”停了一停,仿佛有点犹豫,却仍是道,“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人没有?”
洛桁自是知道问的是谁,笑道:“特地等到他们出来才进门的,怎么没瞧见呢?洪家兄妹两个走也选得好日子。”
洛太妃拉着他手冷哼一声:“怕是有人教得好。”
洛桁想一想,又笑道:“不怕,这两日有商陆在盯着呢——太妃猜猜又是谁教的?”
洛太妃脸色一沉:“不用想!四儿眼耳心神一刻不离都在他姐姐身上,榕儿见了谁他不知道?洪家那小姑娘那天去找了你哥哥他不知道?我倒没想他能叫商陆盯着——倒是愈发长进了。”
洛桁笑道:“倒是省了我的事了。”
话到这里就按下不再说了,洛太妃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洛桁只是听着微笑。末了太妃道:“你事情多,我不留你,去吧。”
洛桁出院门的时候差一步撞到个人,双手扶住了,那人笑着“哎哟”一声,原来却是紫萁。“三爷原来在这里。”
洛桁也笑:“劳累你,这两头跑。”
紫萁叹道:“看着秋石的样子,我也心疼啊——对了,三小姐刚去看过。”
“说什么?”
“还是老话。”紫萁皱眉道,“嘱咐不能太费心事了——三爷知道,她心里的事何尝真有一日放下了?这几日说是养着,反瞧着比往日更累的模样。三小姐还问呢,最近是不是又熬了夜了?——三爷知道……”
洛桁点点头,接道:“她是几晚中才有一晚上能睡足两个半时辰的,只说是惊醒着睡不着。”
紫萁又叹:“这怎么成?”
洛桁不语,一刻侧了侧身道:“你不是要进去?去罢。”
紫萁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默默福一福去了。洛桁往桁院方向回望了一眼,终是脚步一转,往前院去了。
※ ※ ※
是夜,打过四更后,兰堂下悄悄转出一个人影来,深色长披风从头到脚把人裹个周全,那人停下步子凝神倾听了一刻,转向角落的阴影中轻轻道:“时辰到了罢。”
左再思走出来。正面对着那个人的时候就看见斗篷下精巧绝美的五官,淡淡的却没有什么神情。
左再思皱了皱眉头,洛榕察觉:“我今夜送你出去,怎么,有什么不妥当么?”
左再思道:“不用夫人……”
“不用什么?”那张脸上难得出现冷冷讥嘲的神情,“左先生,没有我你今晚万难出洛城。”说完便不再看他一眼,自行走在前面。左再思微觉尴尬,也只有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到眠云亭前,洛榕在亭角俯下身去,伸手在柱基上很快的按了几下。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奇怪模糊的声响,左再思手按在剑上,仔细分辨,这声音似乎是从地底传出。
不及细想,洛榕已走下亭子,转到假山石间,手扶着山石默数,忽在一块石上轻轻敲了几下,侧了侧身子让在一边。左再思看一眼她神情,上前去握住那块山石运力,觉着石块有些松动,左右移了一移,竟移得开几寸,露出四方的一个石凹出来,中间系着一个黑色铁环。
洛榕轻点点头,左再思用力一拉铁环,地下又传出那个模糊的声音,他一松手,铁环又缩了回去。将山石移回原位,左再思跟着洛榕又走了数步,只见她停住不走,脚尖在地上点了几下。
她立足之处是石板铺地,左再思过去俯身在地上敲击几下,露出诧异神色,眼前一晃,洛榕握着一只短匕横在他面前。左再思伸手接过切入石缝掀开石板,只觉一股陈腐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石板之下赫然是一段阶梯,延伸至地下。
洛榕毫不犹豫走下去,左再思只得跟在后面,又将石板合上。四周顿时一片漆黑,洛榕手中一亮,打亮一只火折,照得见那阶梯仍然延伸向下去。
洛榕终于道:“这是王府地道,是我在兰堂找到一册当年建府的图册中找到的。地道的图藏得甚是隐秘,用特殊的墨画在书册后封上,若非我发觉后下角两个墨点随天气阴晴时有时无,还不会去想它还夹着这样的玄机。”
清幽的声音在地道里回响,走了一段,地道里空气虽有些陈腐泥土气息,也并不觉得闷气,火折的亮光也甚稳,可见通风做得很好。左再思伸手抚着土壁,只觉那土夯筑得极为结实细密,不由道:“这条秘道府中还有何人知晓?”
洛榕一面缓缓向下走着,一面道:“不知道。但这秘道已有多年,知道的人应不多了,除我之外,府里也再没有一个成日价钻在兰堂里读书的人。”
左再思抬头,见摇曳的火光裹着黑色的背影,原本轻盈袅娜的身姿都给遮掩了。左再思收敛心神问道:“这地道通向哪里?”
洛榕转过脸来,瞥了他一眼,火光照映的眼愈发显得幽黑深不见底。“图册中未曾说明。算来这长短方位,应在镜子湖不远。”
然后两人就都一起沉默了。
左再思攥紧了拳,不去问她心中想起的是否当日光景?——当日深夜,镜子湖畔初逢……
他方才杀出重围,在湖旁洗去一身血污,只闻水声打破静谧,雪光朦胧照出水中一个绝色的美人,衣衫打湿,神态半是哀恸,半是倨傲,恍惚间只觉是自己贸然闯入水中林中仙子的地境,遥遥瞻望——像今日一样,四周寂静无声,就只剩他们两人。
洛榕终于打破沉默道:“镜子湖还在洛城地界,所以我送你出府,出城还靠你自己。”
左再思皱皱眉头,仿佛听见这语气之中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便是一愕,跟着就脱口而出:“等一等——”
洛榕随即转头,左再思迟疑,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洛榕凝视他,终是长叹一口气,道:“走罢。此时此地,也顾不上这些了。”
轻轻的脚步声又错落地在幽长地道中响起来。
※ ※ ※
冬日夜长,五更末马车到城西门的时候空中还没有一分亮光,群星隐去,云遮月影,却已到了开城门的钟点。洪霓在马车里向外看,大路上自是一个行人没有的,一座城仍在沉睡。厚重的城门开启时声音喑哑,也生怕扰人清梦似的。
马车慢了下来,城门有兵士拦在路前。
洪霓掀开帘子探身出来:“什么事?我们是从洛王府出来回青城的,王爷已经照准了。”
兵士面无表情:“那也要查一查。”立刻有五六人围了上来,牢牢扣住马匹。站在外圈佩剑的人衣袖上有洛王府水纹印记,脸上没什么表情。
“查?查什么?”洪霓皱眉,目光略抬一抬,看见城墙根下一个人影,忽而一怔。
“前些日子城里闹的事不见么?如今城封虽解了,哪里有这么容易出入的!再出了什么事还了得!”
刷的一声,车帘给掀开了,明晃晃的灯把小小车厢照得洞明。“公子爷,劳您出来一下。”
洪震和洪霓对视一眼,洪霓扶着洪震道:“哥,不要紧,这是城里的规矩,就让他们好好看看罢。”握着的手还是止不住的发抖,想到的是当日横死在城门前不知名的人。
两人默默站到一侧,眼看着那些人把车厢一寸寸的摸过来。
“没什么。”一个守卒对着那佩剑的人嘀咕几句,漏出“二总管”几个字。另一个跑到城下去。
“等等……”洪霓无意识的喃喃道,“哥哥,等等就好。过会儿咱们就出城回家。”
过了仿佛漫长的一刻,那佩剑的人点了点头。洪霓才要松一口气,墙根下传来一句:“等一等!”
“四爷——”洪霓的眼睛睁得很大,盯着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眼神带着从未见过的狠厉。
洛桐不看洪霓一眼,走到车前却猛地把车夫拉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那中年汉子大叫一声滚在地上,半晌不得起身。洛桐瞥了他一眼,随即转到洪霓身上看了片刻,又移到洪震脸上。洪霓打个寒战,觉得那目光仿佛是结冰的,原来眼底的一分暖意已彻底没了踪影。
洛桐突然向洪震伸出手去,洪霓心头一冷,身形一动要挡在前面,不料洛桐实在出手太快,已经推到了洪震肩上,却仿佛不是很大的力量,只是轻轻摇了一摇,口中道:“昨日我说要送你们一程的。”
洪震身子向前一倾,吐出一口血来。洪霓惊叫一声上前扶住,同时洛桐的手已经放开了。
“洪公子身体还未全好,此行要当心了。”洛桐语气平平的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瞥了一眼马车,招了招手:“这辆车大些,还是换这辆车罢,一路走得也舒服些。”
洪霓狠狠的咬住嘴唇,手攥紧了,抬起头来却是嫣然一笑:“多谢四爷。”
不一刻东西就已经移到新马车上。洪霓站到车上道:“多谢相送,就此别过了。”
洛桐仿佛在沉思什么似的,随意嗯了一声,手臂一抬。围在马车旁的众人撤去,马蹄轻响,终于悠悠远去。
“商陆,”洛桐道,“看来不在这里。”
夜幕中豁然闪起一道雪亮剑光,系在余下那辆马车上的马一声哀鸣,倒在血泊之中。
“守死城门!”四个字远远送出,洛桐已在数丈之外,不到片刻背影被一片黑暗吞没。
刚踏入染春院的西厢门就是一响,洛桐自然不愿惊动,闪身进了旁边银朱的房间,凝神屏息,只见廖青就披着单衣出来立在院中,看样子像是方才惊醒匆匆出来的模样。
过了一刻院里方没有了动静。榻上银朱还在睡,也不察觉有人进来,洛桐听她呼吸的声音也不像是假的,手还是轻轻按到她腕子上去。脉息缓且长。洛桐手上加了些力气,摇醒了她。银朱“嗯”了一声,吓了一跳猛的坐起来,过了一会子才犹豫问道:“四爷?”
“是我。”
银朱便笑了笑。洛桐是自小儿常往这里来的,也不拘礼,听到是他声音,心也就定了。“好久不曾半夜跑过来了,今儿晚上是做什么来?”说着就摸着床头的点灯,手却一下子被扣住了,银朱一惊,忙另一只手撑着稳住身子。
洛桐在黑暗里道:“不用点灯。”
“好好。”银朱哄他似的,抽回了手坐好了,只觉轻软的衣料披到她肩头上来。银朱心一软,反过去握了握他的手:“冷不冷?”
洛桐不答。
时候久了,也看得清对面人相貌神情,银朱觉得那人像是陷在了黑暗沉默里,半晌只听他漠然地道:“她连你也瞒过了。”
“什么——”
洛桐起身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我就在这里,等天明罢。”
※ ※ ※
地道的每一处都是一个模样,于是仿佛走了很久似的,总也不到尽头。
一前一后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中单调的步伐声音很清晰,一步一步,就愈发显得无休无止。然而终于到尽头时,左再思反是心里一紧,背对他的那一个淡淡火光中的人影在看似死路的尽头石壁一侧又按了几下,石壁轰然响动,露出一个洞口来。出去还是一个极隐秘的山洞,又再走了一柱香的工夫,才到被杂草掩盖的洞口。左再思抢先出去拨开丛生的草,让洛榕先出去。
洛榕先熄了火折,出去就看见繁星满天,还有不远处的湖水。
“原来是这里。”她喃喃一句。
左再思跟过来:“镜子湖?”
两人又一起沉默了一刻。
终于左再思道:“夫人回去罢。”只是低着头的,不敢看星光映满她双眼。
洛榕好像轻轻笑了一下,自语一般道:“是啊,这里你该认得路了……”话虽是如此说着,她还是一步步走下去,直至湖边林间。
左再思跟在后面忽一皱眉,不及说什么,一手揽在洛榕腰间。洛榕不意他如此造次,吃了一惊,下一刻身体已腾在半空,她心念一转,不做声,只是静静拉住左再思衣襟。
两人刚在树上藏好身,林间三个黑影簌的穿过,形如鬼魅。
难道这里也有洛王府的哨防了?左再思正在思量,耳边一暖,一股温腻的气息吹了过来:“不要紧,应该是例行的巡山……”他仿佛这时才意识到怀里是什么似的,一惊之间,揽着细弱腰肢的手臂却是松不开了,尴尬的僵持在那里。
太近,呼吸体温脉息都清晰的在自己怀中,像柔和温润的水包围了他的知觉,要耗费全部的坚持才能压抑下已是浮动不羁的心念。
洛榕并不察觉,只是问:“走了么?”
左再思带着她轻轻跃下,还是很稳,手臂松开了,怀中的气息温度也就淡了下去。
“凭风灵阁的左先生,这点区区哨防还不在话下罢?”她轻笑,侧过了身去。
左再思默默地点一点头,空下的手垂在身侧,攥成拳。
然后又听她低声问:“几时回来?”
“到阁里筹备些人手,即就回来。”左再思也低声答,“约摸十天半月之后,应有消息。”
洛榕斜睨他一眼,沉吟:“仓促了。”两人心中都知,以风灵阁此时情况恐怕未必能行事顺利,半月之期,也太过勉强。
左再思道:“总是我竭尽所能,早些回来。”
洛榕忽而轻笑起来,一点点笑声在夜林间浸得清冷。“自然,左先生是公子倚仗的左膀右臂,风灵阁的忠臣义属,名传江湖……”没有几句,这略显讥讽的言语便戛然而止了,洛榕道:“你去罢。”
左再思低头行礼,才走出两步又被叫住。
“你等一等。”一截冷冷的小管子递入他手心中,“若遇到梅景冬,把这个给他,可以借机脱身。”
“多谢……”
于是再也没有迟疑的理由了,转身离去。
洛榕只是不想看他背影,便望着眼前一片墨色的水,想到那日骑马误落湖中,目光又慢慢抬起来看到对面去。
对面总是没有什么了,黑墨墨的一片纠结的阴影,望不到边,还延伸到湖的这一边来,如今剩她一人陷落其中。
——仿佛这才想起来:今夜原是离别。
已经失去大半温度的单薄的唇轻轻开启,又抿和起来,像是品尝离别滋味一般,却又品不出什么来,只是空落冰冷罢了。
终于转回身来的时候,眼前如若幻象。
“左再思今生今世,怕是做不得什么忠臣义属了。”那声音坚定清晰分明,又不是幻象了,尤其那双明若星辰的眼,温和的毫不回避的望着她。
两人之间只有两步距离,这边进了一步,那边也进了一步。
——不该回头,回头望见林中的形影寂寥,就再也不忍这么走开去;所以,回首一眼,就再也没有了风灵阁的左再思。
但是,只要见她回首那一刻粲然明亮起来的双眸,黑暗恐惧都退却,冰冷夜幕都已成柔和帷幔,只将两人围在其中,再也容不进别的东西——谁还能在这样的眼睛前面懊悔退步?
“我很快回来。”同样的语义,已经全是不同的口吻。
洛榕微微一笑,一手扶在他肩上,踮起脚尖来:“我等你……”
※ ※ ※
天色渐晓,银朱梳妆起来忙了一圈转回头,见洛桐还在她屋里坐着,一个指头蜷起来不耐烦的敲击桌案,于是笑劝道:“我的小爷,要等也去厅上等,在我房里带着算什么呢?”
洛桐只是问:“姐姐起了没有?”
“还没。”银朱道,“如今小姐嫁了人,可不比以往……”话说到一半逢上洛桐刀子一样的眼光,也就断了。
洛桐却再问:“封焯呢?”
银朱道:“房里都还没动静儿。等会儿她起了,我去叫你好不好?”
洛桐没有理会站起身来,窗外廖青封雷封彦都已醒了,封雷在和廖青过招儿,封彦在廊上抓着乱糟糟一团头发起哄,天光撒满整个院落,倒是好热闹的一个早上。
“还没起?”洛桐仿佛自语一般。
这是主屋房门一开,封焯一步踏了出来,封彦一步跳出去大声叫:“给爷请早安!”
封雷廖青也都收了势立在院中行礼。
“安、安,”封焯道,“你这一大清早闹得鸡飞狗跳,还真是让我安生得很!”
封彦转了转眼睛笑道:“刚练功过招儿的是青姐和封雷,爷这不是骂他们?”
银朱匆匆走到门边道:“我该过去看看了。”也去请了安进内间,洛榕已坐在窗边理妆了,一双眼睛水灵灵明净净,半分异常也没有。银朱本被洛桐闹得有些心慌,现在也定下心来,过去帮洛榕梳头,一面道:“小姐,四爷等着找你呢。”
洛榕对镜笑问道:“在哪里?”
“在……”银朱咬了下嘴唇,心想这个四爷在丫鬟房里等了半夜的话实在不好说,便道,“我去叫。”说罢放下梳子去了。
洛榕对着她背影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银朱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空无一人,不由得她怔在了那里,耳中还听得见院里笑语,也渐如这蓦然空下来的屋子一般,模糊不清起来。
待到银朱出门,只见洛榕和封焯两人都已穿戴齐整,要出门的模样。封焯向洛榕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和廖青说话,洛榕却远远望着银朱笑道:“不是去找四爷,你找到哪里去了?”
银朱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洛榕笑道:“这丫头,走神走到哪里去了?再要是四爷找我,就说我跟公子去向太妃请安。”
银朱怔怔地看着洛榕出门,倚在门边,心中却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涌了出来。
十二年
洛桁猛然想起来还有不足十天就到年关,还是因为晚上白旋华拿着属下庄子的礼单来请示他的缘故。往年这些东西来都是交给秋石收着,洛桁斜睨着白旋华想:他如今总算还有些眼色,知道秋石身子不好,不去搅扰她——只不该把单子递到眼前来!恰逢上昨日忙了半夜没什么结果,今日到现在还没歇下,便没什么好脾气,斥道:“这是给我的?”
白旋华道:“本来要拿给秋石姑娘,不料去桁院敲了半日的门,都没有人应,手下人实在无法,这单子走一圈还到我手上来——三爷您瞧……”
洛桁皱眉:“什么没人?秋儿一直在……”忽而就住了口,推开白旋华往桁院走。桁院门口站着洛榕和半夏,正在说话,半夏向洛桁行了礼道:“三爷,有些东西要交给秋石……”
洛桁已不耐烦,截断道:“没人?”
洛榕淡淡道:“我和半夏才来的,到这会儿工夫没人应门,正说着要找人来。”
洛桁再不迟疑,开门进去直奔秋石的卧房去,进门只觉一股冷气,竟比屋外不差些,炉冷水冷,秋石一人躺在榻上,过去一看,已是昏了过去。洛桁高声叫道:“榕儿!”
洛榕跟着进去也是皱眉,只见洛桁小心把秋石连着被子打横抱起,带到自己主屋去。半夏也忙着跟进去添了火盆,洛榕诊了诊脉息,虽不说什么脸色已是不好,道:“夏儿过来帮我。”
洛桁脸色很是难看,压低了声音怒道:“我院里人呢?白旋华你叫了半日没人开门还不知道不对?为什么不找人来?”
白旋华知道不对的时候已脱不了身,只得低着头任他骂。
洛桁再看洛榕一眼,又道:“紫萁呢?叫紫萁过来!”
虽没说是谁叫,白旋华看着半夏忙碌,想也只有他白大总管来做这跑腿的差事,不由得心里叫苦,刚要抬脚出门,又听洛榕道:“劳烦白大总管也叫银朱过来。”
白旋华忍着气先去华萱院没有人,又去融冬阁,要小丫头先悄悄儿地叫蓼蓝出来,小丫头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说蓼蓝姐姐不在。白旋华只得又耐着性子,说:“那就叫紫萁。”
过一会儿紫萁总算出来,手里还拿着支笔忘了搁下,白旋华跌足道:“我的姑奶奶,怎么还在这里!”
紫萁笑道:“年关太妃这边的事我不要理?都把三爷院里的事情带到这里来了。白总管别是忘了罢?刚刚是不是还到华萱院找去了?”
白旋华被她说中,铁青了脸道:“那桁院为什么没有人?秋石病成那个样子为什么没人照料?”
紫萁诧异道:“桁院没人了么?”
白旋华道:“三爷现在叫你过去!秋石昏过去了!”
紫萁一惊:“什么!”顾不得加衣裳就要过去。
白旋华道:“姑娘!你还拿支笔过去不成?”
说话间蓼蓝回来,笑道:“哥哥怎么来了?”
白旋华正没好气:“你是混到哪里去了?”
蓼蓝怔了怔:“太妃叫我去染春院……”
紫萁将笔往蓼蓝手里一塞,道:“好妹子,替我拿进去,再告诉太妃一声。”不容细说,匆匆走了。
白旋华只得将前因后果和蓼蓝解说,末了道:“我也该走了,这事不要惊动太妃。”
不料蓼蓝想了一想,却咬咬嘴唇道:“哥哥,这事我是不敢扣下来的。”
白旋华被逼得都没了火气,摆了摆手道:“随你随你,只不要提我就是了。”
跟着去染春院,又被廖青淡淡告诉说:银朱不在,去了桐院。
白旋华长叹一口气,不由生出一种屋漏逢雨之感来。
却说待到银朱到了桁院,只见洛桁、紫萁和常跟在身边的小丫头绣儿,绣儿一脸的眼泪跪在地上呜呜咽咽,紫萁脸色也不好看,正在劝道:“三爷,是我不好,原说叫绣儿过来做点事情,忙着忙着就忘了。”
洛桁也不理紫萁,指着绣儿道:“她忘了,你也忘了不成!”
绣儿哭道:“秋石姐姐说不妨事……”
洛桁怒道:“她是病人,不是大夫!她说不妨就不妨,还要大夫做什么!”
紫萁无奈,正要跪下,银朱忙叫了一声:“三爷!”
洛桁见了她,也不好发作,过了一刻点点头道:“你来了?”
银朱又向紫萁问:“秋姐姐怎样了?”
这是门口帘子一掀,洛榕出来道:“银儿来了就进来帮手。”
洛桁忙问:“醒了没有?”
洛榕只是淡淡地道:“没有。”伸手递出一张纸来,“三哥差个人抓药去罢。”
洛桁展看一看,纸上只寥寥几个字,开的都是猛药,不由一惊。
洛榕知道他心思,道:“往日都是养,今日是抢命呢。”
洛桁听了这话神色又是一紧,指上用力把那药方一攥。
洛榕又道:“我这里用不到许多人,银朱半夏在也罢了。紫萁你去忙,绣儿也带了去罢。”
紫萁略一犹豫正要说什么,洛桁长叹一声,挥挥手道:“带走带走。”说着也自走出院去。
紫萁咬了咬唇:“三小姐,你实同我讲罢,要不要紧?”
洛榕道:“当下救过来是不难,难得只是以后。三爷也晓得你们在也没什么用,你去忙你的吧。”
紫萁便把绣儿拉起来塞给条帕子叫她擦眼睛,叹道:“三小姐你知道,往年这时候哪有我们消停的?都在备初一祭祖庙,一大家子的事情,偏今年又不同些,更少了人手,秋石偏在这个时候……”说着愁眉不展。
洛榕道:“知道你忙,哪能没个闪失的?我和银朱半夏在这里就好,劳紫萁姐姐往染春院和二哥院里说一声去。”
紫萁知道这是帮她的意思,道了谢领着绣儿走了。
过一刻洛桁带药回来,竟是亲去取的药,他此时虽有多少事情,却也无心去做了。洛榕知道他担心,也不撵他,当下叫银朱煎药。下了针后秋石醒了一刻,只有睁眼的力气,说不出话也动不得,一双眼睛转了一圈寻着洛桁,勉力微微一笑。
洛桁看她笑得无力,甚是心疼,也只有温言宽慰。银朱喂了药,安置秋石睡了。
洛桁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又向洛榕问道:“说罢,要不要紧。”
洛榕拉他到了外间,却不便言,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道:“我开的药好不好我也不敢说了,只知道不好生将养,她这病只有一日重似一日。三哥,她是怎么将养的?”
洛桁心中苦涩,自是听出责备的意思来,他又何尝不知两日来秋石又在殚精竭虑替他的事打算?是以竟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洛榕道:“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了,病到这个份上就很难治,一个不当心再耗尽心力……再世华佗也无回天力。”
洛桁叹道:“我晓得了,你尽力医罢。”
紫萁遣的小丫头去给染春院送信,正好在门口遇见封焯,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听见消息就笑着说了一声:“知道了。”跟着回头向廖青道,“子时。”
廖青点了点头。
待那小丫头走了,封彦跑出来东张西望:“爷呢?爷呢?”
封雷拉着脸:“走了。”
“废话!”封彦瞪他一眼。
廖青开口道:“是去珠歌坊了。”
封彦委委屈屈地道:“出去就出去罢,他是爷,我们管不着——可是也不带上我们,万一有个什么呢?”
封雷不耐烦道:“万一有事,你抵用么?”
封彦做个鬼脸,又问:“子时回来?”
“嗯。”廖青淡道,“子时不回来,就去找。”
封彦一下明白了其中意思,做不得声。
却说封焯一人到了珠歌坊,絮娘含笑迎出来,招呼了几句压低声音道:“封阁主,今日玥儿有客……”
封焯看着她带歉意的面孔,微笑道:“絮娘看着办罢。”
絮娘欢欢喜喜应了,转头带来一个女孩儿年纪比砚玥轻些,模样略有不及,倒很是乖巧温柔的。厢房里坐着就隐隐听见别间里琴声传来,一遍一遍,反反复复,都是一个调子。封焯间中出去更衣,独个儿沿着楼走到一间厢房外面,琴声最是清楚的,只听里面男子声音不耐烦道:“不对不对!不是都不是!”
琴声断了断,砚玥声音柔声道:“四爷不是来听曲子的。想着的是旁人,听什么都不是,玥儿再怎么着可也不能是——她……”
屋里一时静默,没了声息,过一刻房门一开,砚玥抱着琴走出来,腰上突然被一勾,拉到一边。她一惊,回头却又笑了,低声道:“放开。”
封焯笑道:“絮娘说有客,我道是谁。”
砚玥微红了脸挣了挣,封焯便略略松开些,只是拉住她腕子不让她走。砚玥垂着脸道:“小王爷突然来的,进门就要弹琴的,谁料得到呢。”
封焯抬起她手来,轻轻摩挲她发红的手指。砚玥轻轻咬了咬唇,又笑:“弹了唱了也有个把时辰了。”眼梢一抬,瞥了他一眼,“这叫闻曲思人。”说罢低声吟道,“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
封焯扬起脸来,失笑:“又是这个?别唱了。”
砚玥向前倾了倾身子,轻撇撇嘴儿:“我也讨厌这词儿。”离得近些,气息若有若无触在他耳上。
封焯再揽住她时,砚玥就没有再推了。封焯侧了侧头:“里面那位,就不管了?”
“哪儿能不管啊。”砚玥嗔道,“我还得去找妈妈呢,是谁半道儿给拦住不让走?”
封焯笑道:“我。”
楼梯上脚步故意响了起来,封焯若无其事放开手,砚玥就退了一步理了理衣衫,抬起头来道:“妈妈。”
絮娘对这两人的情形只做不见。“四爷怎么了?”
砚玥叹道:“醉了。”
封焯道:“什么时辰了?我也该走了。”
絮娘忙笑道:“那么……”
封焯笑道:“我带小王爷回去罢。”
进到厢房里只见洛桐背对房门坐着,屋内香烟袅袅,因关着窗子倒显得有些闷。封焯唤了一声,不见回应,转过去看他神情,睁着双目,却又不像是醉的,不由往门外看了一眼。
洛桐含含糊糊出了一声,这才看出他一对眸子里面虚虚空空。封焯轻轻推了推他:“四弟,回去罢。”
洛桐这才转过脸来看他,也不知是认出没认出。封焯摇了摇头,拉他起来径直下楼,上了早已叫在门口的车。
一路回府无话,进了王府正遇见洛榕从桁院出来,“哎呀”一声,过去查看洛桐,皱了眉道:“怎么醉成这样?”
原来珠歌坊香烟掩了酒气,封焯久在他近左,渐渐竟不察觉。
封焯道:“你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洛榕轻叹口气:“秋石还没醒呢。”
两人将人送到桐院,一路默不做声。洛榕教了冬葵做醒酒汤茶,冬葵一面忙叨一面还空出嘴说:“我还没见四爷醉过呢!阿弥陀佛,这是喝了多少?”
洛榕道:“明日该嚷头疼了。”说着坐在床侧,用温水浸湿的巾子替他擦脸。
冬葵过意不去:“小姐忙了一晚上了,快回去歇着吧,我照顾四爷。”
洛榕点头说好,刚起身,榻上洛桐一伸手握住她腕子拉着不放。
冬葵忙着去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洛榕道:“我陪他罢。”
冬葵跺了跺脚:“哎呀,小姐别惯着他了!改日小姐跟着姑爷回风灵阁,也带着我们这位爷当陪嫁不成?”
封焯听见就笑了,过去在洛桐手上一拂,再轻轻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洛榕站起身来:“那我们走了。”
冬葵“嗯”了一声,洛桐却叫了一声“榕儿”。洛榕看了一眼他纠结不解的眉,没有说什么,低头走了出去。
封焯洛榕并肩而行,走得不紧不慢,封焯只要侧一侧头就能看见那张被星辉笼罩的无瑕脸孔,神情上仍是温文柔和的,只有细看才看得出眼底那份倦意。自己还不察觉的时候,封焯就已开口,随意拣了一个题目说:“秋石病得怎样?”
洛榕慢慢地道:“过于劳心了。也是我早就告诉三哥的。该嘱咐的都嘱咐了,也料到终会有今日。”
封焯沉默了一刻,道:“临终之时身体骤然变寒,死后第三天指缝泛出青紫——是什么病?”
洛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长叹一声:“冰花六出。无解。”
封焯身子微不可察地震了震。“三年前我母亲病逝,下葬时十指指尖结霜——”抬起头来的时候盯着染春院门的目光已无异样,“啊,到了。”
“我的爷!”封彦开门埋怨,“什么时辰了!青姐差点出去找——”他看见洛榕,蓦地闭上了嘴。
洛榕却似什么也没听到,径直回了房。
廖青轻轻把紧抱在怀中的剑放了下,迎向封焯目光时却怔了一怔——那目光中强自压抑收敛的哀戚之意再也拦挡不住,泛滥;那个人却还是只身站在空空的雪地之中,愈是疲惫到极致,愈是倔强地不肯依靠。
廖青向前踏了一步——但只是一步,就不再移动。
封焯终于慢慢移开目光,朝向屋中透出的朦胧烛火,刚才一刻几乎将人脊背压弯的哀恸散尽无影,他步履平常地走了进去。
※ ※ ※
再过两日就到除夕,刚刚经历的一场血腥带来的萧肃之意尚在城中,迎新岁的喜气淡淡薄薄勉勉强强地浮在洛城的街巷,洛王府也比往年此时静了许多。
除夕晚宴洛桁告退得早,洛太妃自然就不大有兴致,洛枍欠了精神,洛枫少言,洛榆本在极力哄太妃喜欢,却见喻允琛十二分心不在焉,心里一恼也就渐渐不那么殷勤,洛榕封焯只是陪坐,洛桐更是一言不发,洛樱喻允玫也觉出不对来,只躲在一角笑声说话,一个年过得没精打采,只等草草守过岁就该散了。
洛太妃突然把洛榕叫到身边低声问道:“这两天看的,你三哥院里的,到底怎么样?”
洛榕只是道:“不大好。”
洛太妃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丫头……”
紫萁服侍在旁,思想起姐妹情谊,神态也有些落落的,仍是打起笑脸来劝慰:“太妃这么疼秋石,是秋石的福气。”
洛榕却道:“秋石是个聪明灵巧的,只可惜心力使得太尽,身体上未免折损,又总不能静心养息——捱到当下这一场大病,已经到十分了。”
这话说得洛太妃变了脸色,紫萁也吓了一跳,几乎不能相信这是面前这个向来温婉淡然的三小姐说出口的。
洛榕自己回去原来位子,封焯已不在席上,空着她左手边一张椅子,右手边是洛桐懒洋洋地靠着,手中拿着一只酒杯轻轻转来转去,神态不同平常,对她一来一回只像是不甚上心的,过了一会儿才冷道:“他们就值当得你去得罪太妃?”
洛榕默不做声,把他手里酒杯拿了下来。
“你也知道!”洛桐身子突然前倾,靠得极近,“你也知道一个女人阴谋算计多了,没什么好下场,为什么又要像她们一样搅进一摊混水里去!”
洛榕轻轻道:“早已陷在水中了,由不得我不挣,不挣,就淹死了。”
洛桐停了一停:“你就不能等等我?等我把你带出去?”
那一句话忽然转了语气,几乎哀求一般,洛榕一惊抬头,迎上的一双眼里满是痛惜急切。洛榕迟疑一下,终是摇头:“你带不了我出去的。”
蓼蓝插了进来,笑吟吟地道:“三小姐四爷,快到时候放炮仗了,太妃叫大家出去到院里看去。”
洛桐猛一转头,目光落在她泛粉的面颊和微乱的衣襟,锋利得让蓼蓝变了脸色,禁不住退后一步正撞在身后架子上,一只粉彩花瓶摇了一摇直坠下去,眼看将要落地,斜里伸出一只手来稳稳接住了。洛枫把瓶子放回架子上,洛枍从他们身旁走过,笑道:“当心!虽说有‘岁岁平安’的话儿来补,这瓶子也还挺稀罕的。”
众人涌到院中,一时哔哔剥剥,爆竹炸了个惊天,洛樱允玫堵着耳朵笑着挤到喻允琛身边去,总算有些辞旧迎新岁的欢喜气儿。人群中洛榕忽觉自己右手被人轻轻握住,转头就看见了旁边封焯含笑的脸孔。
大年初一,洛王府家庙祭祖,也是大事,合府出行,浩浩荡荡,声势就很是了得。女眷坐轿,男子骑马,封焯也随行,洛枍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洛榕倒是远远在后面。
王府家庙在城西小山上,占了颇大的一片地界,原本显得清冷,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立时多添了人声热闹起来,家庙正殿上供的是历代洛王排位,当先的自然是侠王洛行雁,然到后殿上才挂了一幅洛行雁的马上戎装图。封焯随众人行礼祭拜后细细打量,第一次看清闻名遐尔的侠王真容。画上洛行雁年纪甚轻,正是一派英武轩昂的气度,容貌很是俊美,细看来还有些像当今的洛家子孙。画的笔法繁简得当,笔意大方,尤其写神甚是精致,一角题着簪花小楷:“丙戌年三月十五日玄韺”。玄却是国姓。
过后方是女眷祭拜,封焯正思量不知道洛榕在做什么,洛枍过来在他背后一拍,看透他心思一般笑道:“先到后面去等。”
近午时祭拜完毕,就在庙中用过素斋歇息。洛榕一个人慢慢走到庙后小院,院中一株白梅正开到好处,芬芳扑鼻,天时愈冷香味愈清,洛榕赏了一刻,回头就见梅景冬削立的身影,毫不意外地笑了一笑。梅景冬并不过去,远远伸出手来,掌中一小截深色的,正是当日临别洛榕交与左再思的。
洛榕走近几步,把那细小的管子接了过来,在手中轻轻把玩。“梅哥哥要问什么,尽管问罢。”
梅景冬淡淡道:“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洛榕叹一口气:“还是不追问的好。”
梅景冬嘴角弯了一弯,竟像是一笑:“哪一日你若死得不明不白,桐儿会不会追问?”
正月初一的,这话说得毫无顾忌,洛榕却不以为忤,道:“死得不明不白的有多着呢,哪里能够一一地查出来?我若是死了,也不愿桐儿拼死去查。”
梅景冬定定望了她一刻,道:“她想要怎样,又没有来得及告诉我,我并不知道。”
一阵风过,吹落梅枝上残雪,点点飘在两人身上。
洛榕低声道:“许多事情,你应已经查到了,我那时候年纪小,能让我晓得的也有限,凌川的事情一出,只知道洛王府里大人们慌乱,素姐姐那时候一下子瘦了好些,都不见她笑了,整日价只是愁。”
梅景冬道:“我父亲几次遣人去接她,都接不到。”
洛榕道:“那是她不愿回去。”
梅景冬攥紧了拳:“然后?”
碎雪沾在发梢,已融成细细水珠,洛榕轻轻抬起手来抹了抹鬓发。“我后来想起来,用的应是‘引火’,浅茶色无味,最宜落在茶里,中者初时不觉,三个时辰之后口中如火烧,口不能言,慢慢延至咽喉肺腑,缠绵数日而死。请个一般大夫来看,最多也只看出个发热风寒,病重不治。”
“‘引火燎烟’、‘冰花六出’、‘云蒸霞蔚’,”梅景冬道,“洛王府三大奇毒,没有解药。”
“是啊。”洛榕轻轻道,“所以哪怕我只是就着素姐姐的杯子喝了一口茶,也躺了半个多月,到现在嘴里也尝不出任何滋味。”
“是谁送的茶?”
洛榕看了看梅景冬,笑了。“是素姐姐自己沏的。”
王府里要给谁落个毒,还能留下什么痕迹么?“引火燎烟”已就是最大的痕迹了。
洛榕欠了欠身子。“我所知的,只有如此而已。”
“小姐——”银朱一路寻着过来,“要走了。”洛榕回身,院中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踪影。
庙前果然是轿马待发的模样,洛榆在洛太妃旁边冷言揶揄:“咱们这么多人,都得等着三小姐啊。”
洛太妃看了她一眼倒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刚刚吹了风头疼,榕儿带了什么药没有?”
洛榕想了一想:“前些日子配的药油还有,银朱带着……”
洛太妃转身。“叫银朱送到我车上来。”
说话间前面洛枍兄弟都已上马启程,银朱匆匆忙忙找了药油送到洛太妃轿上,已不及再回去了。洛榕便与洛榆同轿,两人也不说话,走了一会儿洛榆闷了就把轿帘子打起来,发觉轿旁却是梅景冬骑马,颇是意外:“梅哥哥怎么不到前面去?”
梅景冬淡淡的目光从轿帘缝隙直透进来。“我迟了一步,没能跟上王爷。”
洛榆笑道:“梅哥哥这样客气。”又撇了撇嘴儿,“今天怎么弄得这么匆匆忙忙的?没半点儿意思,喻允琛不来我都要到刚刚用膳的时候才晓得——晚上回去问他什么要紧事忙去了……”
轿子走不平,猛地一颠,洛榆扶着车壁“哎哟”一声,不悦地皱起眉头,突然却发现对面洛榕竟紧盯着她看,目光是从未见过的锐利。
洛榕心内已不如她面上那么平静,环顾车内,银朱竟又不在身边,只有洛榆金锦主仆两个。心念急转,她咬了咬唇抬起头道:“梅哥哥——”
“景冬!”洛桁忽而出现在车外笑道,“还要我来接你不成?”说着往车内瞥了一眼。
洛榕目光和他相触心中一冷,然还不待她说什么,前面已经喧哗起来,轿子急急停下。洛榆急问:“什么事?”
洛桁脸色也凝重起来,道:“刺客!景冬跟我到太妃那里去!”
洛榕猛地站起来撩开轿帘子出去,洛榆诧异地看着她异常大胆的举动,却怎么也提不起胆子来跟着出去,只好一手紧紧攥住了金锦。洛榕踮起脚尖来向前望去,只见前面洛枍那里一片混乱,道路侧旁山上陆陆续续还有箭羽飞出。
近前是洛太妃的轿子,洛桁梅景冬两人正守在轿旁,随身的佩剑出鞘,梅景冬好似要到前面去,洛桁却拦住了他摇了摇头,说了几句什么。洛榕凝神看着他神情,仔细分辨着——虽然在阻拦梅景冬,似乎也对这场刺杀是并不知情的……
她心里略略松了一松,一手在胸口轻轻捻着衣襟。
洛枍把插在右手臂上的箭一下子折断抛在一边,捂着伤处,指缝里渗出血来,冷哼了一声,眼睛慢慢变红。
迎面刀挟风声,疾劈了过来,洛枍左手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姿势极是别扭,来人面露喜色,眼前却突然一花,当的一声,手中刀已被洛枍反手抽出的剑挡住,跟着只见他左手一翻,剑柄正狠狠地点到自己咽喉,狠辣的劲力让来人几乎窒息,重重跌在地上捂住喉咙。
洛枍左手一转把剑正握,右臂上的一阵刺痛引得他眉头皱了起来——方才急变蹙起,不留神间中了这一箭,此时只觉伤口开始微微麻木,便约摸知道是下了毒。
身边王府家丁已与冲出来的十来个刺客短兵相接起来,洛桐和封焯也各自迎住一人厮杀,一时竟占不到上风。
——究竟是哪里来的刺客?
然而不容洛枍细想,地上那人已翻身爬起,洛枍毫不容情,就是一剑刺下,剑到一半背后一冷,便半途变招,划了半个圈子挡住攻来的双戟,抬头只见那人蒙着脸露出一双嗜血的眼眸。洛枍心中冷笑,手腕翻转,就将纠缠在剑上的戟勾拆了开,却是暗叫一声可惜,今日所配竟不是沥泉剑,不然这一绞之下,哪里还容得那双戟完好无缺?
地上那人刀又削至,洛枍只是侧了身在鞍上一转避了开。“霹雳堂、唐门、三江帮,何时关系好成这样了?”他厉喝一声,“竟敢行刺本王!”
“洛枍!”持刀那人嘶声道,“你假借和风灵阁联姻之名屠戮武林,还想瞒天下人耳目,算什么侠王子孙!”
洛枍瞳子猛地一缩,却冷道:“我道是为了什么……”
话说到一半只闻轰然一声巨响炸在耳边,一股带着刺鼻气息的热浪卷了过来。洛枍不由暗骂自己大意,既然分辨出那持双戟之人是霹雳堂招式,竟却忘了提防霹雳堂的火雷。当下只有抬手护着眼目,身子从马上被掀了下来,右手在地上一撑竟撑不住,换了左手支持才翻身而起。
左手被震得一麻,右臂早已是没了知觉,洛枍喊道:“洛桁洛桐!还不过来!”
声音很快被杂声淹没,无人应答。待眼前黑烟稍散,只见洛桁并不在近左,洛桐背向着他,还在与一人纠缠厮杀。
“景冬!”洛枍一面草草招架两个刺客的攻击,环顾四周,只见洛枫在前面担了最大的压力,一人战三人,猝然之下自己附近守备早已被拉开一个口子,而后面家丁竟还不晓得上来救助。
两个刺客已红了眼:“洛王爷,你手下多少条江湖人性命!今朝叫你偿来!”
使刀使戟的两人力都极大,当下招招式式有若疾风暴雨,劈头盖脸打来,以洛枍武功本可轻松应对,但负伤在先,只觉右臂伤口麻痹之感顺着血脉慢慢向上延伸,不免也就有些吃力,好在那持刀之人已被他先伤了一招,脸涨得通红只凭一股激愤之气支持,施不出全力来。
洛枍知道越是拖延越是不利,还要给自己解毒才是,再提气呼道:“来人来人!”
仍是无人应答,洛枍眼睛余光里看见洛桐依然背对的身影和远处按兵不动的洛桁忽然心内洞明,顿时有如被灌入冰水一般,寒意渗透四肢百骸,冷得刺痛。
刺客看出便宜,刀戟连攻,压得洛枍一退再退。
封焯原还在洛桐后面,早就听见洛枍呼叫,想一想自是明白他们兄弟心思,当下心中冷笑。只是他此刻身上功力实则还在“沉醉东风”抑制之下,还发挥不出一半来,堪堪也只得应付自己面前之敌罢了,却还是咬咬牙,一面迎敌,一面寸寸向前面退去。
只听洛枍蓦地斥道:“你们当洛王府是什么!”
下一刻,璨璨剑光四溢,地上残雪照映不知怎么折射成五色出来。封焯一凛:“披光剑法!”
洛枍面前两人,瞬时只觉洛枍手中剑飘飘没了分量,轻盈自在,折出来的五色剑光如梦似幻,轻轻擦着脸颊过去,只是微凉,伸手一抹却抹出一手血来。猛地剑光一晃,凝成洛枍手中一束,不可思议地划出弧线,两人自是知道要用手中刀戟抵挡,只是那剑光不知怎地就绕过阻挡,极快的闪了两闪,先后没入两人胸口,跟着两声轻响,两蓬血花在两人胸口绽放开来,两人眼中还残留着不能置信的神色。
洛枍一招毕,脸色已是煞白,溅着几点殷红,神情甚是诡异,剑收时剑光就显得凌乱了,喘息声也极明显。
那持刀之人突然暴喝一声,用尽最后的气力跳了起来扑向洛枍,洛枍气力已竭,不意有此突变竟而躲闪不开,被他死死抱住双脚。那持戟之人倒下之时也是奋力将双戟掷了出去,削断洛枍原来坐骑两足,那马匹惨嘶倒下,正将洛枍和持刀那人尸首压在了下面。持戟人仿佛就安心,盯着洛枍的双眼一动不动,生机已逝。
洛枍被压得胸口发疼,一时挣扎不开,抬眼却见数柄袖箭向他面门扑来,隐隐泛着蓝光,无可抵挡,更是无可躲闪!他睁大双眼,喉头仿佛被濒死的恐惧扼住,慌乱非常,竟是无人可以求助。
但是一个影子忽而闪了过来,挡在了前面,当当几声连响击落袖箭。封焯长剑脱手向着袖箭来的方向飞掷而出,接着一声惨呼,一人胸口插着剑倒下去。
原本封焯的对手那人欺他双手空空,一剑划破他衣衫在他左肩划破了一个口子。洛枍已将左手抽了出来,把剑抛出:“接剑!”
封焯步法一错一让,已将剑抄在了手中格挡。这时洛枫已赶了过来,洛桐也终于了结了对手刺客,往这边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过来相助,将洛枍护了起来。
封焯松了口气将马推开,伸手拉了洛枍起来,挥剑斩断死尸紧握住洛枍的手,弯下身再将断手摘开。“王爷还好吧?”
洛枍伏在他肩上喘着气,点了点头。
刺客渐渐全诛。
洛枫甩去剑上血珠回身:“大哥?”
洛桐只是低着头,收剑还鞘。
洛太妃遣了人来问:“王爷没事吧?几位爷可有什么损伤没有?”
“没有。”洛枍挑起眼来,“还等什么?还不回府!”
封焯捧剑归还,洛枍向他看了一眼,接过剑一剑先刺死了自己坐骑,扶着他慢慢向他的马边走去。洛枫又叫人牵了一匹马来,封焯先扶了洛枍才自己上马,却见洛枍向他招了招手。“你扶着我一点儿。”洛枍低声道。
王府一行重新整理启程。回了洛府,洛枍却是紧抓住封焯不放,硬是拉他到枍院上药。封焯迟疑道:“王爷臂上的毒不如叫榕儿……”
洛枍右臂已点了穴道抑制毒性,摆了摆左手,苍白着脸笑道:“我们不去她那儿。”又道,“你等我一等,我换一件衣裳。”
到里屋去,长春轻轻用刀割破洛枍衣袖看见伤口,眼睛都红了,轻轻在伤口边按了一按,那伤口还是鲜红的,已经肿胀起来,那么厉害的伤口却不流血,长春已知道不对,切切地问道:“是不是毒?”
“不疼。”洛枍仍是笑道,“不知道又是唐门的什么新鲜玩意儿。”
长春垂泪:“爷……”
“好了好了,又不是解不了。”洛枍道,“你先替我随便包裹包裹,我换身衣裳好去解毒。”
长春点一点头,又道:“那姑爷……”
洛枍的眼眸暗了一暗,叹道:“还是他救了我。”
长春讶然,洛枍苦笑了一下举了举右臂,长春便低下头轻手轻脚地将他伤口包扎又服侍换了衣裳。两人再出去时厅上已没了人,洛枍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扯着一个小丫头道:“姑爷呢?”
“刚刚走了啊,染春院来人叫他回去。”
“银朱?”
“不是银朱姐姐。”
洛枍怒道:“蠢材!不是叫你不让他离开!”知道骂也无用,转身追了出去。
长春咬着唇倚在门口,望着他背影离去满脸忧心。
洛枍追上封焯的时候已快到染春院,远远就喊:“颖暄!”
封焯停了步子回头,看洛枍气喘吁吁掠到面前来一下子紧捉住他手臂似才安心,慢慢地顺着气。
“王爷——”
“叫你不要急着回去。”洛枍笑道,“跟我来。”
说着不容辩驳地揽住他肩,拉住他转身走。
封焯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再看一看洛枍的眼神,便点了点头,随他向相反方向走出去,离开了洛王府。
十三变
待洛榕刚出融冬阁,还不及走远的时候,洛榆在门口冷笑:“咱们三小姐嫁了人,是愈发有规矩了。”
太妃突然斥道:“住嘴!”洛榆骇了一跳才抬起头来,看见太妃脸色,正催促:“去王爷那里的人呢?问了回来没有?”
紫萁道:“蓼蓝去了,这就快回来了。”
蓼蓝却是在融冬阁的门口碰见要出去的洛榕,忙侧身在一旁。洛榕看她一眼就匆匆走过,但是她却悄悄说了一句:“姑爷给王爷带出府了。”
洛榕步子只是略略一顿,头微微点了一点。
“小姐。”后面银朱才跟上了她的步子。
洛榕只是简单地道:“回染春院。”一路便不说话,直回院内,先去敲西厢,待廖青开了门道:“廖姑娘,你跟我来一下。”
封雷封彦都在隔壁,听见人进来就都出来了,再闻听这话,面面相觑。廖青往她面上望了一望,却什么都没有说,跟着又转出门去。封雷皱起眉沉声问道:“银朱姑娘,出了什么事?”
银朱叹了一口气,才将途中遇袭的事情一一道来。
洛榕和廖青出院又往前走,走到留影池旁,洛榕只看廖青神色,问道:“这里?”
廖青手轻轻按在腰间剑上,点了点头。
洛榕便踏出一步,站在当地,道:“喻允琛,出来见我。”
声音只是较她平常的提高了一点,却很有些决断的意思。等了一刻,四周僻静无声,洛榕慢慢将四下里看了一遭,再道:“喻允琛!”
一声叹息,喻允琛从树后转了出来:“榕儿。”眼中只是望着面前这个人儿,流露出忧伤又无奈的神色。
洛榕转过身来,神情已经没有平日的温婉,如水的眼眸竟似这寒冬天气般的冷冽:“洛榆说起,我才想,往年都会跟我们去家庙,喻庄主今日怎么就破了例了,连银儿都要给从我身边支开,为的是什么?”再冷冷看了看周围看似空无一人的院子。
喻允琛叹道:“王爷已经带了他走了。”他瞥一眼几步开外的廖青,向着洛榕轻声道,“榕儿,你变了。”
“你要杀的是谁?”洛榕问,“我就任由你们杀么?”
喻允琛被她清冷的声音说得一怔,急切地正要想说些什么,但是望见廖青在,却是欲言又止。“榕儿……”
洛榕回头:“廖姑娘,这里总共有多少人?”
廖青摇了摇头:“连我们在内,我所能察觉,不过七个人。”
洛榕自是知道喻允琛手下有的是藏匿的高手,廖青察觉四人,实际布置恐怕不在此数之下,于是冷道:“喻庄主是要继续带人在此打埋伏么?还是等王爷回来我向他去请雁字令?”
听“雁字令”三字出口,喻允琛更是皱眉,长叹一声,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待他走了之后好一会儿,洛榕才又低声问道:“廖姑娘,人走了没有?”
廖青沉吟一刻,道:“走了。”
洛榕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好似要跌倒的模样,廖青一步上前去扶,一只白皙的手握在她掌中,只觉冰冷,却又全是汗水。廖青不由诧异,从面上神情全看不出来,她竟这样害怕。
洛榕低声道:“方才,你家公子命悬一线,我却救之不及。”她摇了摇头抽出手来,慢慢向染春院方向回去。
“夫人。”廖青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洛榕转回头,露出一个单薄苍白的笑容:“现下应是无事了。不过还要劳烦廖姑娘出府去探探消息。”
“夫人太客气了。”廖青道,“公子去了哪里?”
“刚才在融冬阁听到的消息,我哥哥大约是中了毒了,不来找我,出府去那就只有在——升平巷的珠歌坊了。”
※ ※ ※
洛枍步履踉跄了一下,忙伸手牢牢扶住走在身旁封焯。
“王爷!”
“不碍事。”洛枍已是一额的冷汗浸浸,却咬着牙笑道,“你叫我什么?”
“大哥,”封焯犹豫地道,“大哥的伤势还是回府叫榕儿……”
洛枍打断了他,笑道:“又不只是你家夫人会解毒,说到这个,榕儿却还差了点儿。”又轻轻捏了捏他手臂道,“放心好了,榕儿自然知道咱们在哪儿,府里的事就丢给她去做好了。”
封焯便不好再坚持,带着几分疑惑抬头:“这是去哪里?”
洛枍牵扯到伤处皱眉低哼了一声。“你跟我走便是了。”
封焯只知道是南街附近,他们在南街下了车步行,身上都穿了长春给备的大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面貌来。此地巷弄甚多,交错纵横,不是本城不熟悉的必然分不清楚位置,封焯只隐约觉得是在升平巷附近了,但往日来时都是入夜之后,这销金窟在白日间看来就是全然不同的面貌,冷冷清清没几个行人,他四周望了望,竟找不到那最是醒目的珠歌坊在哪里。
“找什么?”洛枍轻笑一声,“到了。”说着就手指了指一扇陌生的门。
封焯一看这原是一小户院落,上去叩门不久,小门吱呀呀打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往他望了一望,清清脆脆地道:“你找谁?”
话未说完洛枍拉着封焯就往里走。那女孩子看见洛枍便轻轻叫了一声:“爷!”十分机灵地让进来,往左右看了看,在两人身后关上了房门,帮忙扶着洛枍,“王爷这是怎么了?这会子工夫来,吓人一跳。”满怀疑惑的目光迅速地往封焯身上溜了溜。
洛枍却道:“莲儿,你姐姐呢?”
“在里面。”莲儿看看洛枍皱眉,“我还是先去请妈妈吧。”
“你去。”洛枍把全身重量移靠到封焯身上,又追着嘱咐一句,“悄悄儿地请过来。”
莲儿跑开几步回头:“知道啦!”
洛枍喘息几声,抬头向封焯道:“颖暄,劳烦你。”
封焯看他脸色泛青,眼神涣散,知道是毒发了,忙将他抱进屋内。
屋中正有一个女子迎出来,年不过双十,容貌甚是清丽,她看见洛枍模样就变了脸色,也不问封焯身份,直将两人引到里屋去。
“灵儿,”洛枍偏头看了看那女子,只见她急切慌张的模样,温言安慰道,“一时半会儿还不妨事……”
那女子轻掩住他口:“你省些气力罢。”
洛枍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合起双眼。
封焯却是不明所以,眼见这里人是认得洛枍身份的,又显得甚是亲近,不知究竟是什么人。
不一会儿门外步声匆匆,莲儿领着一人进来,封焯抬头一看便是一愕:来的人却是珠歌坊的鸨母絮娘。
不说封焯,絮娘见到这阵仗也是愣了,还是一直守在洛枍身旁那女子催道:“妈妈快来看看!爷他……”
絮娘这才恢复了神色向封焯匆忙一礼,到得洛枍旁边,探脉息,查看脸色眼睛,竟尔十分熟练沉稳。封焯万万料想不到,这风情万种的洛城第一家青楼的鸨母居然也不简单。
“这是唐门的毒。”絮娘道,伸手按了按他胸口。洛枍闷哼一声,道:“还断了几根骨头。”
“百莲。”絮娘叫道,然而不待那女孩子答应,旁边那女子已抢先一步道:“我这里还有些接骨膏和清露丹,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百灵别急。”絮娘道,“这个外伤不算得重,没有伤到腹脏,我叫百莲回坊里再那些药来,好配这个毒的解药,清露丹也先拿来,好歹能压一压毒发。”
百灵忙应了去拿药,百莲则是记了絮娘吩咐的几味药出去了。絮娘先解了洛枍衣裳替他敷药固定伤处,百灵在一旁忍不住地垂泪:“这是怎么了?”
封焯这才开口道:“今日往家庙祭拜归来路上,有人行刺。”
百灵掩住口轻呼一声。
洛枍合着眼睛,手指了指自己胸口伤处懒懒散散地道:“被马压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
“快别乱动了。”百灵按住他手,“看抻着疼。”
洛枍睁开眼笑了笑:“不疼。”
过一刻百莲就拿了药回来,看了看封焯,向絮娘道:“妈妈,百凤姐姐叫我告诉一声说妈妈刚走坊里就来了一个人,报名字是风灵阁的廖青,说是来找人,只不说来找的是谁。”
封焯站起来点点头:“是找我的人。”
絮娘一面捡看着药一面道:“人现在在哪里?”
百莲道:“那是个女的,来也没有走正门,百凤姐姐就多了个心眼,让她悄悄儿的在坊里等。”
洛枍笑道:“必是榕儿叫她来的。怎么样,我说只管交给榕儿罢?”
封焯点点头:“我去见她一见。”
“去罢。”洛枍道,“给个消息叫榕儿安心也好。”
封焯走到门口又回头:“要不要给王府里再带消息,好叫太妃他们也安心?”
洛枍重又合上眼睛。“春儿知道我在哪儿,她会回太妃的。”话说完,百灵就给了百莲一个眼色,叫她领着封焯走了。
封焯跟着这小女孩儿才晓得那小院正在珠歌坊侧后的巷子,往坊里去自有秘道,不一会儿见了廖青报过平安,就让她回去。廖青垂着脸低声问道:“爷没受伤罢?”
封焯一怔,神色舒展开来。“没有 。”他温言道,“我过一会儿跟王爷一起回府。放心,有王爷在这里,我安全得很。”
重又回了那小院时,洛枍已经靠在床上皱着眉头喝药,精神好了许多,旁边百灵低声埋怨:“为什么挨着,拖了这些时辰,妈妈说这毒都有些深了。”
洛枍抬头笑道:“你叫我在那人多口杂的地方就大声嚷出来说我伤了中了毒了?不装作没事人一样,有的人就该有心思想了——颖暄,回来了?都嘱咐妥当了没有?”
封焯颔首:“大哥可好些了?”
百灵含笑拉过椅子来:“这位是封阁主罢?”
“刚刚无暇介绍,”洛枍郑重地道,“这是我兄弟,灵儿,今日我的命就是他救下的。”
封焯忙道:“不敢说!”
百灵望了封焯一眼,当下跪倒拜了三拜。“救了爷的命也就是百灵的大恩人!”
“哎!”封焯拦阻不及,只好受了这几拜,转头向洛枍道,“大哥,这本是应当的。”
洛枍微微笑道:“灵儿这里,你只管自自在在的。”
百灵脸儿一红,出去准备晚餐去了,洛枍望着她背影出去,轻轻叹息一声:“颖暄,也只有在这里,只有她,不为我是什么王爷,只是待我好。”
封焯因他神情语气,也一时动容,虽则担心打扰了他休息,洛枍却不放他走,有一搭没一搭慢慢地说着话。到晚膳时候脸色已有了些红润,絮娘便回坊里去,百莲来叫封焯到外间吃饭,百灵却盛了饭菜端进来房来。待用过晚饭再进房来,只见桌案上放的饭菜只用了一少半,封焯暗道洛枍还是伤得重了些,恐怕一时还没什么精神。
百莲也进来收了碗筷,百灵轻轻问:“一会儿还回去?”
“回去。”洛枍点点头,抬起眼笑道,“把丫头抱出来我瞧瞧。”
封焯又是一怔,不一会儿只见百灵抱了一个襁褓中婴孩过来在怀里给洛枍看,那孩子不过几个月大小,长得粉团儿一般,蜷缩着身子还在睡着。洛枍也不觉放低了声音:“我抱一抱。”
“不行。”百灵瞥了他一眼,“忘了你的伤了?”只肯让他就这么看着,把小手儿握了一握,拉在唇边轻轻亲吻,看了又看。
万分舍不得也终于道:“要走了。”支起身来,一手抚在胸口微微皱眉。
百灵忙把孩子交给百莲,扶洛枍起身,转过来向封焯福了一福:“还要劳烦封阁主照应我们爷。”
洛枍最后看了孩子一眼,道:“走了!”
出了小院见天色已经全黑,两人默默走了一刻,封焯开口道:“太妃……知不知道这里?”
洛枍摇了摇头。“你也该猜到了,絮娘是洛王府的人,可是灵儿……太妃不知道。”他抬头看了封焯一眼,“那孩子太妃也不知道,幸好是个丫头……”语气中是真的无所憾,满是宠溺。
封焯轻声道:“大哥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我在想,那里才像是一个真的家的样子。”
洛枍拍了拍他背,温和地道:“你有榕儿。”
封焯慢慢微笑起来,道:“是。”
※ ※ ※
回到王府后洛枍亲自送封焯回的染春院,封焯还在犹豫要不要再叫人扶他,洛枍已笑着摇了摇手,转身离去,只看背影已看不出什么端倪了,封焯却心知他一日内狠斗、中毒、负伤、隐忍,疲惫已极,虽有百灵安慰,可是连多留一刻的工夫也没有。
感叹了一回进去,封彦耐不住地跳过来:“爷知道今天有多险!”
这时封焯隐约已知这个“险”字指的不光是途中遇刺了,向廖青望一眼,廖青道:“夫人在里面,还没有睡。”
也许是今日里见到的百灵和洛枍说的话的缘故,封焯一心一念就只想去见洛榕,当下进门只见洛榕在灯下坐着,手中握着一卷书,正凝眸沉思,绝美的容颜在半明灯火下显得异常柔和,不由轻轻叫了一声:“榕儿。”
洛榕微微一惊抬起头来,歉然道:“出神了,没有听见你进门。”
封焯踏前一步,却又强自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抱紧的欲念,只是轻轻覆住她一只搁在案上的手。
洛榕仿佛知他心意一般,笑了一笑,翻过掌来反在他手背上轻抚了一下,站起身道:“用过晚膳没有?”
封焯只觉那温度在自己手背上一擦而过,那么快地就失去了,却勉强转移了心思,点了点头。
洛榕静静地道:“今日喻允琛埋伏在王府里,要害公子性命。”一句话简单而平淡,化去话中血雨腥风的意思。
封焯这才明白封彦的意思,虽则已躲过了那一劫,想想那致命的剑可能就在离自己一墙之隔,而当时浑然不觉,就是一身冷汗。这时他手臂上给轻轻地碰了一下,洛榕关切地道:“公子?”
封焯勉强笑了一下,轻轻握住她手指,洛榕见他神色不对也就由他了,只是叹道:“是我所料不及,这些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波澜,就渐渐忘了提防了。”
封焯低着头轻轻摩挲她指尖:“这怎么能是你的错?”
洛榕道:“左先生再过几日就回来了,这几日间万万不能出什么事。”
“嗯。”封焯说着,却是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自己倒了一杯茶,茶盅攥在手中紧得发疼,还是笑道:“今日去了升平巷……”
洛榕点点头:“你该是晓得那是什么所在了。”
封焯叹道:“还真看不出来。”勉强说了这一句,心绪实在太乱,只得停下来慢慢调息安稳了,才续道,“不料王府竟把青楼也收拢下了。”话说得不是不带些嘲讽意味的。
洛榕却道:“先祖行雁公效命祖皇之时,做的就是暗中行刺、打探消息的事情,这些秦楼楚馆之所消息最是畅通,自然是免不了要伏下几个人的。珠歌坊的絮娘制毒解毒也是极精,大哥出去之前留下话是去那里,太妃也就晓得不必担心了——只是他带了你过去,想必太妃不会太喜欢。”
封焯突然冷笑一声:“制毒解毒?那冰花六出的毒,她也会制了?”
洛榕没有答话,只是轻叹一声。本来由今日的布置猜想到喻允琛就是雁骑之首,此刻见封焯情绪如此不稳,也就先不说了。
两人说话间就听见院中有人声,来得人怕是不少,封彦慌慌张张在门外道:“爷,太妃来了!”
封焯洛榕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交换几个眼色,整了装容出去,只见洛太妃端坐在堂上,见了两人伸出手道:“颖暄过来。”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眼也是微红的。
洛榕手在背后轻推了封焯一下,封焯也就顺势上前:“太妃这么晚还不安歇……”
洛太妃却打断了他的话:“再近些。”
“是。”无论封焯心里多少疑惑不愿,面上也并没有显出分毫来,一步踏出去,却被洛太妃一把拉住了,封焯一惊之下明显的整个人一僵,竟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洛榕见了,忙也上前反将他往前推了一推。
洛太妃似对这些全无察觉,手抖得厉害,向封焯道:“好孩子,今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洛榕一手扶在洛太妃那只手上,柔声道:“太妃。”迅速地抬起眼睛来望了蓼蓝一眼,蓼蓝神色平稳地回视了一眼。
封焯也镇静下来,道:“太妃,这全是我当做的。”
洛太妃终于平静了些,放开封焯,拿过蓼蓝递的帕子擦眼睛:“枍儿的性命是你救的。”
封焯忙恳切地道:“太妃言重了,那种景况下大哥有危,我怎能袖手旁观?”
洛太妃却怔怔地有些出神,过了一刻才缓缓道:“今日我正是给吓死了。”
“是。”洛榕柔声道,“哥哥这不是没什么大碍么?”
洛太妃看她一眼,长叹一声:“你晓得我在你哥哥身上操了多少心。偏偏他还不领情,厌烦我管他管多了。”
洛榕道:“太妃的心,大哥其实是知道得明明白白的。”
说到这里也就是些现成话儿,洛太妃除了一双微肿的眼外,早已不见了刚进门时候的激动,又坐了一刻,也就走了。
待她离去,封焯扯了扯领口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脸就板了下来。“她是失算了,是不是?”他一面冷笑着,一面道,“本想今日就要了我的命,没想到阴差阳错倒被我救了洛枍,从此洛王爷保了我了,她也就更难下手了。”
洛榕送洛太妃出门回转来刚听见此话,将他打量了一下,摇了摇头。
封焯烦躁地蜷起食指在桌案上毫无章法地敲击,很想把升平巷后那套小宅的事情说出来,话已在舌尖子上,打了一个转儿又咽了回去,好像说出来就辜负了今日洛枍待他的一片挚诚似的。想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好说好做的了,转身回房自行漱洗安歇。
这一晚到下半夜出的事故,染春院却是一无所知了。
※ ※ ※
第二日早晨封焯是被廖青叫醒的,问了问洛榕已到桁院去了,洗漱穿戴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廖青神情凝重:“只怕是出了些事情,今日一早王府就不大平常。”
封焯沉吟一刻,道:“我去找洛枍。”
另一边洛榕在桁院也没有看到洛桁,却是秋石挣扎着起来披衣写什么东西,旁边小丫头芮儿都快急哭了:“秋姐姐秋姐姐,不知道绣儿是怎么给三爷骂着撵出去的么?姐姐再有什么好歹,三爷非掐死我不可。好姐姐只当可怜我罢了。”
秋石不听劝,命她磨墨。洛榕进门就对芮儿轻斥道:“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转回头又向银朱道,“你回去把我那只小桌子拿来。”边说边把秋石扶回床上去。
“三小姐,”秋石无奈道,“我实在是有事情,很多东西她们不知道。”
洛榕把她轻轻按在床上:“我把银朱留下。”
秋石道:“不可。染春院哪里能少得了这丫头?”
洛榕这才略一迟疑,秋石轻叹一声温和笑道:“一会儿的工夫,我挣一挣过去了,也就好了。”
洛榕不好再劝,只得叫芮儿拿厚衣裳来给她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时银朱也回来了,拿过来的矮脚小几正合适放在榻上用。秋石低声道谢:“三小姐多费心了。”
“秋儿,”洛榕身子往下倾了倾,在她耳边轻道,“你自己身子是什么情形,你自己心里可有个数……”
秋石抬起头来笑:“我自己清楚的。”
洛榕便不再说什么,看着她喝了药就去了,正巧和洛桁走了一个前后脚。洛桁进门来先到秋石屋里,看见她伏在小几上写东西就皱了皱眉头:“你知道了?”
秋石叹道:“昨晚上传信的时候就醒了。”一双眼睛里已积累太多疲惫,只是勉力支持挣扎,洛桁却瞧不出,伸手在旁边桌案上捶了一下,咬牙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到头来还是他!”
秋石手一抖,一团墨滴落在纸上:“怎么这就定了?”
两人一刻沉默,屋中只闻秋石轻轻咳嗽的声音,她手旁几上小心地展开一小卷极薄的纸,上面有些看不明白的古怪符号,而秋石笔下墨迹犹新的不到十个字:二十九日帝崩,太子继位。
“终于……终于还是太子继位……”秋石低声说,“敏王呢?宫里宓妃娘娘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一个月来都接到宓妃的密信申斥,责问为什么风灵阁的事情还不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皇上这一病,居然就去得那么快。”洛桁攥了攥拳,“……我猜,皇上到最后可能还是偏向了太子一点儿,所以纪承章才能那么快把诏书拿出来,还压得洪家那一边的人束手束脚,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会子,王府就有得忙了。”
秋石搁下笔,微凉的手覆在洛桁手上,轻轻摩挲。
“昨晚……太妃才把我叫了去训责,说大哥再怎么样,那也是我大哥,是我嫡嫡亲亲的兄长,兄弟两同一条血脉,为什么偏生救他的是姓封的?”洛桁顿了一顿,突然冷哼一声,目光凌厉起来,“还不是风灵阁想讨好他?他就那么容易偏听偏信,真个跟人家贴心贴肺起来了?他——”
“爷,”秋石柔声道,“所以太妃全是替爷心疼,才有这一番说话,爷也体谅体谅她的心。”
“她为什么不想我的心?”洛桁截口道,“秋儿,只有你,你的心太宽了,什么人你都想得到,所以榕儿才老说你,思虑过甚。”
秋石的脸色更苍白,才要说什么,只听外面院中叫:“三爷在不在里面?”
“又嚷什么?”洛桁回头隔着帘子道。
“太妃请三爷过去……”
“才回来,做什么又请?”洛桁才要起身,只觉秋石把他手攥紧了,疑惑间只得匆匆应了一声,“就过去。”
秋石的手抖得厉害,冰得很,洛桁这才察觉,揣在怀里焐了又焐,问:“怎么了?”
秋石身子一探,突然抱住了他,脸埋在他衣裳里微微漏出了几点短促的呜咽,洛桁低头又问,秋石才摇摇头松开了手道:“没什么,我刚刚心里慌得很——爷还是快过去罢。”
她难得这样的举止,洛桁当时只觉有些不妥,然而已容不得细想,匆匆赶去融冬阁了。
没进门就听见洛太妃尖着声音道:“不行!我不准!”
洛枍不紧不慢地就着茶盅喝了口茶,转头笑道:“老三来了。”眼睛里却是冷冷的。
洛太妃在座上挺直了身子,往他望了一眼,满眼慌张。洛桁心中一动,也升起几分不祥之感,只听洛枍道:“桁儿,我刚刚跟太妃说,你往京城去一趟。”
洛桁整个人一震。
“不。”洛太妃降低了声音之后,嗓子就显出几分沙哑来,对着洛枍的眼神几乎是恳求的,“别让桁儿这个时候去京城。”
“太妃,”洛枍又笑了一下,“道理我都说得明明白白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个时候王府必然是要有一个人进京的,要跟宓妃娘娘和洪家的人搭上联系,这么要紧的事情,难道让老二去?小四?”他斜瞥了洛桁一眼,脸色还是苍白的,“我去?”
洛桁强压下胸口一口气,本该说些什么,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洛太妃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你是不能去的。你总不能离开洛城。”
洛枍轻笑,身子松了松靠在自己椅子背上:“那就要劳烦三弟了。”
洛太妃白了脸色,狠狠咬住唇,不敢去看洛桁一眼,半晌还是又低声说了一句:“枍儿,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别让你弟弟一个人去……”
洛枍淡淡道:“我不懂,太妃教我:还有别的什么法子?”
“我去。”洛桁仿佛竭尽全力地说出口。
洛枍笑了一笑,站起身:“叫秋石帮你准备准备,早去早回罢。我枍院还有些事,就不在太妃这里多留了。”
洛桁神色复杂地看着洛太妃,两人都没有离去的洛枍说什么告辞的话。洛太妃还是不正视他的眼睛,却一把把他搂在了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桁儿…… 桁儿……”她紧紧抱着他,几乎让洛桁觉得窒息,压抑不住的颤抖传到过来,一遍一遍喃喃道着歉,“对不起……没有别的法子……一有机会,娘一定叫你哥哥带你回来!”
洛桁迟疑了一下,终于叹口气伸出手臂反搂住她。“只不过就是去京城而已……”他故作轻松地道,过了一会儿还是低声说,“娘要记得招我回来。”
正式的官报只迟了一日来,洛桁并没有能拖延多久,是初五日离的城。洛城全城都撤下喜庆装扮,换上国丧的素白,于是新年的气氛就像虎头蛇尾一般,戛然而止了。
王府的气氛也语法古怪阴沉——只说为洛桁送行的那一日,洛太妃的脸色自是不好,洛桁倒也还能勉强宽慰,洛枍倒是一本正经嘱咐他许多事,末了洛桁再到洛太妃面前,低低地又说了一遍:“娘别忘了,尽快招我回来。”
“忘不了。”洛太妃眼角噙泪,忽而一把把洛桁搂了过来。
洛枍在一旁冷冷看了会儿,才慢慢道:“三弟,不早了。”
一句话,催走了洛枍。
洛榕未在送行之列,封焯回来告诉说,来的还有一个人,忍不住便卖了一个关子岭道:“夫人猜猜是谁?”
洛榕沉吟半晌,讶然抬头:“顾白羽。”
这一下封焯带着三分佩服,道:“不错。”
洛榕轻轻摇了摇头,突然有种荒唐之感:原来洛家在这洛城为王为尊,自觉杀伐决断,却不料一言一行都还看在人眼里,细枝末节都会传到千里之外皇城去,教那皇位之上的至尊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洛王说到底仿佛也就是一个傀儡,远远的线牵了牵,他就得动一动。这顾白羽只怕是多少条线中的一根。
封焯看她突然沉思起来,不由追问一句,洛榕转了题目道:“今晚还是出去么?”
封焯听这一句本该无限亲昵的说话被她问得这般冷漠生疏,不由苦笑:“是。”原本有些分解的话儿,也都被打消干净。
洛榕“嗯”了一声,道:“告诉廖姑娘去的是哪里,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好联络。”停了一停,才道,“一切小心。”
封焯又被最后四字打动,柔声道:“我跟大哥出去,能有什么事?”
洛榕笑点了点头:可也不正是为着跟在洛枍身边最是安全,才教封焯去同他如影随形的么?随口又加了一句:“再叫银朱给你拿点东西。”
封焯应了,也就没有追问——实在知道这话好问不好说的,带去无非是些应急的药品物件,是处处提防小心的意思。
银朱按吩咐给了东西,回去自己房里,倒看见洛桐在,不由笑了一笑:“四爷倒是看上我这屋子了,好好儿的正屋不去,老往这儿窝!”
洛桐不笑,却看出她勉强来:“怎么了?”
银朱动了动唇,话终是不好出口,只得摇了摇头,终是忍不住一口气叹了出来。
洛桐苦笑:“我最近却觉得自己有点儿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意思了。”
银朱怔了怔:“什么?”
洛桐道:“她自己都不急,我急个什么?”语气中满是苦涩,抬头又问银朱,“她跟你,是不是也远了?是不是连你也不信了?”
银朱道:“怎么会……”本是一句否认的言语,说到第三个字就底气不足。
洛桐忽然大声道:“还是连你也不肯信我,不肯同我说一句真话了!”
银朱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他:“四爷!四爷!”连着叫了两声,又觉着除了装模作样的劝解,根本说不出话来,颓然就那么扯着他袖口站着。幸好洛桐却也静了下来,刚才的暴躁一瞬间消失了。
“我走了。”他短促地道,话音未了就急忙地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问道,“他们出去了?去南街?”
银朱摇头道:“我就不知道了。”
洛桐冷笑一声:“珠歌坊!还有哪里?”
“四爷想想,”银朱又是摇头,“当下国丧,那种地方恐怕是得停上几个月的了。”
洛桐一时一愣,摆了摆手出去,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廖青迎面进门,身后正屋的门吱呀呀一响,那已数日未闻的声音轻轻柔柔在他身后唤道:“哎呀,桐儿。”步声轻巧,不一时已到身后,“这是怎么?不是来看我的么?”
洛桐极慢地转回身,目光先是斜下而徐徐抬起正对,然后就是凝望,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般:“姐姐。”
洛榕浅笑:“嗯。怎么好些日子不来,在忙什么?我去桐院找过你几回人也不在,竟是哪里去了……”
“你来找过我?”洛桐有些急切地打断。
“怎么?”洛榕微讶道,“冬葵那丫头没告诉你?”
洛桐缓缓摇头:“我这两天都没怎么跟她说话。”
“忙成这样?怪道是瘦了好些。”洛榕抬手轻触他脸颊,一股暖气仿佛从那纤细的指间源源不断地涌入他身体。
“姐姐……”无限眷恋的语气。
洛榕就笑了:“可不就在眼前么?”
“那就永远、永远都在,不要走!”洛桐固执地、孩子气地道。
洛榕温柔地笑道:“你这孩子!想见我,便来找我就是了。”
洛桐轻覆住了她手。“那姐姐就总待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洛榕宽容地道:“好啊。”
不过一刻的工夫,疏离了几日的姐弟二人重又如往常一般了,洛桐留下吃了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半字也不提不在场的封焯,就如洛榕没出阁之前一般。
直到当夜较晚时候洛桐才踏出染春院的门,他站在门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心中感觉说不出的舒爽,几日以来的塞堵全都无影无踪了,甚至他还奇怪起前几日究竟是呕的什么气。脑海中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只觉如新年一般放了一场烟花爆竹,火光声响此起彼伏。
到他察觉时人已在兰堂——也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当日打斗的痕迹早已消弭,倒是想着身周都是她亲手整理摆放的书册,也常常整天整天地,只有姐弟两人在这里絮语,洛桐嘴角又是轻轻扬起。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帷,虽不是满月也觉月色甚好,只是已是下半夜,王府中怕是只除值夜的仆从醒着罢了。
然而下一刻,洛桐整个身子一僵,不自觉地屏了屏气息,目光直直盯在堂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实在太过熟悉的身影,即便是在黑夜的遮掩下也错认不了。依然是那款款优雅的步态默默穿过小径,在假山侧勾留,假山的昏暗影子有时将那身影遮掩了,有时又让了出来,静谧之中衬出极细致清幽的风韵。
只因是她,几步就走出思恋等待的意味来,那自是留给别的什么人的,看在洛桐眼里,分分明明,立时只觉夜风卷来寒意,刺得呼吸中都是急痛。
早先一刻短短相处,骗得自己以为一切如从前一般,竟这么容易就又提醒回来:这个姐姐,再也不是他触手可及。
洛桐抬手轻触着自己心口,好似那里有一处隐不可见的伤口,已痛到麻木,却还以为有着一些些痊愈的指望,不敢轻易触碰——可是如今,终看清一片血肉模糊的创口。
他随即嘴角挂上一分冷笑,突然身子靠着窗台向前探出去,手指隔着衣料狠狠掐进胸口肌肤,脸上神情极冷,带着讥嘲之色,好像还嫌那痛楚得不够深一般。
下面假山之侧,洛榕的步子正顿了一顿,衣袖好像被什么挂住,往她身后轻轻一牵,她就着那力势转了一个身,头微仰起,好像深深注视着面前的什么。
隔得数重夜幕黑纱,洛桐却是知道那一侧的笑颜如花般在夜中妩媚地绽放开来,轻吐出芬馨甜美的气息,展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娇妍动人风致。
那笑意先自她眼底漾开,沉定的两潭秋水泛出潋滟的波光,然后那笑才到菱唇,轻勾勒起一道弧线:“你……”
原来隐在山石阴影中的人衣衫浸着重重的湿冷气息,他轻轻将洛榕的一只手连同宽阔的衣袖都握在掌中,手掌的温度却隔着布料慢慢透了进来,暖烘烘地包裹在她肌肤之上。
洛榕低声道:“你回来了——”
左再思声音有些低哑:“我回来了。”黑夜中一双眼目深沉,看着洛榕就如离别已久,再不舍放开。
一时两人就都不再说什么,似乎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已足够填补半月不见的想念。
洛榕摇摇头,叹道:“十五日都不足,你赶得太急了。”似是埋怨,一双眼眸中述说的却是关切之意。
“榕儿……”左再思终于道,这一声呼唤从口中吐出,心中徘徊许久的情愫终于挣脱最后一道铐链,随着这名字释出。他左臂微一用力,拉她到自己近前,展臂将她身躯围起,郑而重之地揽在怀中。
洛榕合上眼眸,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胸口。
两人心耳神意五识之中俱是只得彼此,谁也不觉不远处兰堂楼上两道饱含冰冷伤恸的目光,刺透这浓重夜色,凝望。
十四谋
洛桁走后,洛枍把大多原交给桁院的事情揽了一些到枍院,剩余的交给枫院。蓼蓝忍不住同紫萁悄悄说:“也太过了些。”紫萁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蓼蓝的眼睛缩了缩,听见紫萁轻声问:“怎么样……王爷又带他出去了?”
蓼蓝咬着嘴唇点点头,紫萁叹了口气,拉开融冬阁的门帘正要进去,恰逢洛太妃扶着洛樱出来,看也不看紫萁一眼。“回去。”路上却又支开了洛樱不叫她跟着,一个人慢慢踱着步子,不紧不慢。紫萁知道这是在想事情,恐怕随时就有吩咐,就只在紧后面半步跟着。
洛太妃踱了几步在留影池边果然停下,回头望了紫萁一眼,心不在焉地问道:“现下三爷该是到哪里了?”
紫萁笑道:“这才走了没有两日,怕是还是梓州边儿上走着呢。太妃放心,三爷到了京城必即写信回来报平安的。”
洛太妃恍若未闻一般沉默,目光缓缓抬起来,漫无目的地逡巡,耳边突然听得遥遥风声,隔得远也听得出一缕缕透出不善之意,洛太妃循着声音望过去时,眼睛被缭乱的芒光刺痛。
紫萁在旁道:“是四爷在练剑哪。”
一缕剑风“嗤”地一声从剑尖端透出,打在池旁假山石上,划出一道痕迹。洛桐双眸冰冷,猛地喊道:“景冬既来了,陪我练剑!”
梅景冬只立在数步之外,也不答言,将剑擎出随意摆一个请手。
洛桐手中剑芒一涨,雪练也似的一道光华飞逸而出,迎向梅景冬,竟一出手就是披光剑法。
梅景冬面色不动,剑尖微挑,直指剑光中段,就似要等那段雪练自己撞在他剑上一般。洛桐见了冷哼一声,剑光凌空一折转成一个“几”字型,弓起的一段突而向梅景冬弹去。
梅景冬左手手腕轻转,侧过剑来,右手屈起食指在剑身上一弹,正是洛桐剑光撞在他剑脊上之时,只闻钝钝的一声响,洛桐忍不住退了半步,随即又揉身上前,转眼就是剑光四溢,将梅景冬缠在其中。
这边紫萁也看出这声势早不同平常切磋陪练,已是几声轻呼出口,未几之间那一边假山已蹦了几角,碎石簌簌,溅入留影池中。紫萁再看洛太妃全无出面劝解之意,当下正不知怎么才好,忙向后面蓼蓝使了个眼色。
蓼蓝点点头就退了下去。却听洛太妃突然叫了一声:“紫萁。”
紫萁心中一凛,以为是办错了事,“哎”了一声。洛太妃道:“待会儿等四儿练完了剑,让他到华萱院里来。”
紫萁茫茫然应了一声,不及细想。洛太妃吩咐了也不就走,仍站在池边看着,又轻轻道:“老二行止无定,不好管辖;二丫头心里不存事儿;喻允琛又心事太多;白旋华是个饭桶……四儿……”
果然不一会儿有人来,干巴巴地道:“四爷梅少爷请罢手!”——却是白商陆,一面说话一面两掌自光华飞舞处插了进去,竟似不想要了一般。
洛桐眼中仍是极冷,梅景冬剑势微微一缓,轻轻飘起像是往前送了一送,把洛桐剑光漾开一分,随即一退,身形跟着往后硬是拽回三步立定了。
白商陆一掌虚按,就着梅景冬把洛桐剑势拆开的一招,仿佛往剑光交汇之处抚了一抚,洛桐一声笑,剑光转回收敛抱拳道:“景冬,多承指教。”
梅景冬并不说话,一双眉轻耸了一下,轻轻抱剑摇了摇头。
白商陆道声僭越,也就低头垂手立于一旁,仿佛不是他来劝架的一般。
“这一出完了。”洛太妃隔着留影池道,“走罢。”说话正要转身,猛地远远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眸,她还没捉摸明白先自被逼得一缩,下一刻再看,那边梅景冬已经垂下了眼去。
刚刚的一眼仿佛有什么意味,洛太妃想了一想也就丢在一旁,再向紫萁点了点头,径自转身走了。
紫萁几乎绕过小半个留影池去,才叫住洛桐:“四爷!”
洛桐停步转身:“紫萁姐姐。”
紫萁一瞬间有些疑惑,眼前的锦衣少年似乎陌生的样子,但是细看却又是那俊美的五官,骄傲坚毅的眼神。“太妃请四爷去华萱院坐坐……”正思量着说个什么原由的好,洛桐唇边竟浮上一分笑意:“好。”他道,“这就跟紫萁姐姐过去罢。”
这就跟着紫萁后面,安安静静地到了华萱院,进了屋子还没请安行礼,洛桐淡淡地道:“三哥走了,太妃就任由他在咱们王府里安安稳稳地呆着不成?”
这话莫说洛太妃听了一惊,紫萁蓼蓝都变了脸色。洛太妃对着洛桐的神色查看了一会儿,挥挥手叫身边的人都下去,却不即开口,指指椅子摆了个叫他坐下说话的手势。
洛桐视若未见,一手扶在剑匣上,反向前踏了一步,道:“左再思都回来了,太妃还不下手?”
洛太妃又是一惊,眼中随即出现一分了然神色,缓缓道:“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
洛桐不答,只是哼了一声。
洛太妃微微一笑:“你看见他了?封焯见过他了?”
洛桐道:“只在早晚的事罢了。”忽而冷笑,“太妃别是真个顾念他救大哥性命的恩情罢?”
洛太妃顿了一顿,道:“这算什么?”
洛桐唇角一扬,道:“那就是太妃还有些打算了。”
洛太妃再道:“你过来,坐。”
洛桐依然挺直了身子:“太妃若是顾忌着大哥天天把他带在身边呢,也自有一样好处,榕姐顾不上他——听说珠歌坊不是很有些制毒的能人么?再说了,太妃此前伏下的子也就白白布在哪里不成?”
洛太妃听着,终于慢慢笑了起来:“你不要急。”
“我急得很。”洛桐道,“我不会放他出洛城半步!”
“你不要急。”洛太妃道,“时间还是有的。”
门上很小心地叩响了两声,蓼蓝声音在外面道:“给四爷沏茶来了。”
洛太妃道:“进来罢。”
蓼蓝进门的时候洛桐已在洛太妃左手侧的位置上坐了,佩剑也解下放在桌上。蓼蓝偷将两人神态探看一遍,低头将佩剑轻轻拨到一旁好把茶放下来。
洛桐看了她一眼:“多谢。”
“今儿这丫头倒是殷勤了。”洛太妃没有要她即就退下去的意思,蓼蓝一迟疑就又到她身后伺候着,不想洛太妃跟着转过脸来,伸手将她下颌抬了起来,就着光打量着。
“太妃……”蓼蓝怯怯地道。
洛太妃忽一笑:“这两年出落得也愈发周正了,就跟当年你娘一个模子,越来越像,十足的小美人儿。”
蓼蓝勉强一笑:“太妃今日怎么想起夸我来了?”
洛太妃脸色骤然一冷:“你当这是夸你么?”
蓼蓝吓得一缩,洛太妃却又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跟洛桐说起旁的事来了。
※ ※ ※
“左先生回来了!”封彦几乎跳了起来,把他旁边的封雷吓了一跳,气得对他大叫一声:“你是恨不得叫整个洛王府知道?”
廖青淡淡道:“都轻声。”
封彦忙捂了嘴点头,随即又皱眉:“哪里来的消息?又是……”说着把头往一侧偏了偏,黑幽幽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封雷把封彦后脑勺一拍,跟着叹了口气。“廖姑娘,爷知道么?”
廖青道:“爷从昨儿出门还没回来。”
封彦嗔道:“这都索性不回来了!”他一面揉着自己后脑勺一面道,“说也奇怪啊,现在不是国丧么?那种地方还能开门做生意?爷这两天跑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只有看着廖青,希冀她给个答案似的。
廖青只是道:“爷自有他的考量。”
“不回来也好。”封雷叹道,“王府里更是凶险,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自那回祭祖回来的事以后,我再也不信还有什么是这王府里做不出来的!”
封彦道:“左先生回来,是都准备周详了好带咱们走了罢?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再多呆了!”
封雷却向廖青道:“廖姑娘,左先生去了这才没几天罢,这就都布置好了?家里又怎样?”
廖青道:“一切得到爷回来以后。夫人无论如何会让左先生和爷见上一面。”
“今晚上还有什么指望么?”封彦支着下巴,没精打采道,“都什么时辰了?这都熄灯了。爷是又一晚不打算回来了么?”
话说着就有叫门的声音,封彦腾地窜起来,还没跳几步就被廖青按住了,他正一脸不解,却听封雷道:“……不像是爷。”
响的是侧门。
过一会儿就听见银朱声音:“来了来了!”小步轻跑的声音,院门悄悄打开,然后听见模模糊糊的一个声音,只听得出很急,又低,是女子声音,说得什么是再也听不出了,连廖青也微微皱起眉。
银朱道:“你等等!”
跟着好像洛榕已经出去,又是模糊的低语一片,银朱终于在西厢门外低声叫:“廖姑娘。”
廖青应声推门而出,只见洛榕同着一个深蓝色袄子的女子站在门内,那女子手还扣着门,好似急着要走的模样,一抬头只见尖尖的下颌儿,满眼急切。她低声道:“小姐得快去找他,迟了恐怕……”她的手颤了颤,拉开门就往外走。
“蓝儿!”洛榕轻呼一声,“多谢你……自己小心……”
蓼蓝的背影垂着脸没有回身,连脚步也不曾慢,好像是点了点头,匆匆绕了几绕就隐没在夜色中了。
银朱合上门,洛榕转向廖青:“廖姑娘快往公子那里去,千万不能让他碰……”她踏前一步,在廖青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一个礼,一个法,怎也抗不过一个情字,是不是?”轻柔的话语自两片朱唇中吐出,砚玥斜靠在封焯身边,纤手将白瓷杯斟满酒浆,送到他口边,眼波流转,“不然的话,今夜公子爷怎么能在这里呢?”
此时若从外面看珠歌坊,原来挂得闪亮的一排彩灯都暗下来了,因为国丧的缘故,整一条升平巷减了颜色消了声息少了客人,但有洛王爷在这里,封焯还是能得见砚玥。
封焯就着她手,嘴唇已经快挨到杯沿,才要喝,突然停了停,笑道:“我要是被逮到国丧期间出没青楼,也是一桩罪名。”
“那我可不忍心了!”砚玥佯惊,移开酒杯,“公子爷因玥儿获罪,玥儿怎么担得起?”
封焯笑了,轻握住她手腕重又拉了回来:“牡丹花下死罢了。”一低头就饮下了那杯酒。
“玥儿比不起那个。”砚玥浅笑,随手将瓷杯一搁,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整理微乱的云鬓,“洛城里要比得起牡丹花儿的,只怕还是那一位——”
一刻没有听到回答,她借着镜子看去,却见封焯也正从镜中向着她看,仿佛是一刻看怔了不及回答,砚玥偏偏从中觉察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意思来,只觉他眼中的像是什么别的影子。砚玥在风尘里也不是新人了,自有察言观色的手段和晓得什么时候应当三缄其口的灵巧处,此际也就装作挑胭脂,混了过去。
一盒盒地开了,忽从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拿了一盒,封焯因笑道:“这么多?不都是红彤彤的,有什么差?”
砚玥柔柔地笑:“差多着呢,公子爷不体贴,真白费了我的心。”说罢就他拿着那盒就小指蘸了一蘸,道,“这个红得淡些,掺了茉莉的香气。”
封焯凑过去嗅了嗅:“只那么一点儿。”
“也就够了,要浓些儿的那就是另外的了。”砚玥随手抽了一只帕子来擦了擦,再旋开一盒道,“我这里都是好的,早先却也用过次一等的胭脂,涩滞不匀,也不用说了,这些花儿粉儿的事,爷更不耐烦听了。”
封焯拿着她的手到自己面前,笑道:“这个香得很,老远就闻见了。”
砚玥道:“这是玫瑰香,等了好久,今天才到,妈妈特特地给我送了来。按说我平日也不会用这样大红的,今日……”说着眼睛就轻轻撩了一撩。
封焯点头笑道:“我看看。”
砚玥抿嘴一笑,取了一些细细抹在唇上,只见果然嫣红浓重,砚玥打扮本来清淡些,这胭脂一上,就平添了妩媚妖冶,说也奇怪,看着只觉连神情都变了,颇有些轻佻诱惑之意,封焯看着,也忍不住心念一动。眼前这个女子,姿容也是一等,更难得是一片温柔,既算明知她一个青楼伎子,口中眼中露出来的情十成之中真的未必有三成,种种熨贴温存不过是迎来送往的手段,只是在这冰雪一样的城里面,贪的不过是那一点点暖意,忍不住地就靠近了过去,再也不想细论真假。
封焯手臂一伸就把她揽在怀中,只听她轻笑一声,乖乖巧巧地依偎在他胸口。仅这一点依靠就让他有安心的感觉,不由问道:“王爷……常来你们这里么?”
砚玥道:“百灵姐姐算是命好的了,有王爷疼她,早早赎了出去,虽不好光明正大进王府去,如今有了女儿,王爷很是喜欢,总不忘记过来,那就是很好的。”
封焯叹道:“你知道什么……”待要解说洛枍将百灵母女安置在外而不迎进王府的苦心,却是欲言又止。
“是,玥儿什么也不知道……”砚玥含笑仰起头来,双目已是明明白白邀约之意。
封焯心神一荡,只觉得她嫣红的双唇娇艳欲滴,忍不住低下头去。
此刻窗子哗啦一声响,把沉浸在情欲之中的两人都是一惊,封焯只是停了一停,才抬起眼睛,只见一个青衫的人影已在屋中。还不待他做什么反应,怀中的人儿已被猛地拉开,全无半分怜惜之意,封焯不由皱眉:“青儿……”他怕砚玥跌倒,伸手就要去扶,却被廖青拦住,掌运劲力,竟将他远远震开丈余。封焯晓得廖青无恶意,只是大惑不解的同时心中自是不快,看向廖青的时候只见她神情只是如往常一般静静的。
“爷别碰她。”
这时砚玥已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呻吟,封焯也看出她神情不对来,吹弹得破的一张粉面已经变得铁青,双手扼着自己喉咙,好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似的,提不起呼吸,连声音也只是短短的一声,就被掐断了。封焯轻轻推开廖青想要去扶她,廖青一只手臂却坚定地拦在他前面,再道:“爷别碰她。”
“她……”封焯一僵,脸色也略变了。
廖青垂下眼睛看着她无声地挣扎,拼命想找回呼吸,娇媚的眼神已经凌乱涣散得不成样子,细心修剪的指甲在脖子上划出数道血痕,又抓挠着地面,生生劈断,指尖流出血来。
“她中毒已深。”廖青轻声说,“此刻全身都是毒了。”
封焯眼睁睁看着她终于停下所有动作,躺在地上像刚刚靠在他胸口一样顺服的样子。封焯把廖青一推,低吼一声:“走开!”他一步走到近前俯下身,廖青仍是把他伸出的手拉了开,瘦长带着薄茧的手指牢牢扣住他手腕,冰一样的温度传来,但那手指下封焯的脉搏却急速地跳动着,不肯平息下来。“她死了?”仿佛不能相信一样的声音。
刚刚还是鲜活妖娆的花一样的人,只在这一瞬,这么容易的就谢了。
封焯攥起拳,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手腕上冰冷的触感也消失了。封焯冷冷地向下看着砚玥的尸首,脸色还是铁青,眼睛浑浊,但是只有那双唇还是艳红如火的。“云蒸霞蔚?胭脂是絮娘拿来的,下了云蒸霞蔚教她抹在唇上,为的是要害我。”他顿了一顿才又续道,“我大意了,这里毕竟还是洛王府的地方。”
廖青已经又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了。
“青儿,你又救我一命。”封焯道,他把眼睛从死去的女人身上移开,再也不去看一眼,“哪里来的消息?”
廖青道:“夫人吩咐说,要爷尽快回王府。”
“好。”封焯整一整凌乱的衣衫,“回去。回去再细说。”
夜渐深,染春院院门轻轻打开,银朱却是刚要睡下重又批了衣起来的模样,被吹进来的夜风冻得打了一个哆嗦,抬眼却见拢在阴影间的身影,讶道:“四爷?”
洛桐轻笑了一声:“姐姐呢?”
“已睡下了。”银朱说着,却见他侧身进了院子,径自往主屋去。
“四爷!”
“你家姑爷今晚上又不在。”洛桐轻笑着,头也不回推门进去。银朱只得快步跟了进去,抢先拦在了他面前。“怎么?不是么?”洛桐向她扬眉。
“小姐睡下了。”银朱只得道。
洛桐笑道:“那我也不知道吵了她多少回了。”
银朱急道:“那是以前,如今……”
“如今怎么了?”洛桐目光一厉,狠狠向银朱刺去,“她是我姐姐,这辈子都是,骨肉相连除非碾碎了烧化了,那才算罢了!如今又怎么了?”
银朱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简直变了一个人,被逼着退了一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见洛桐又狠狠地盯了她后面一眼,眼神竟满是怨毒的。
“银朱,”一个柔和的声音传了出来,洛榕从室内走了出来,“我还没睡呢。”她披散了头发,显也是已就寝的样子,向银朱点点头叫她下去,又含笑向着洛桐点了点头:“桐儿什么事?”
洛桐仿佛平静了下来:“姐姐还没睡?是在等谁么?”
“我倒没料到你来。”洛榕却是自自然然拉了他手坐下,“什么事?”
洛桐淡淡笑了笑,那笑容和洛榕平日的极相似。“姐姐是我见过最聪明的。旁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从来瞒不过姐姐——姐姐不妨说说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洛榕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人心最是难测,我并不能知晓旁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懂为何有的人有害人之心,有的人时时心存欺骗。桐儿,连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猜不到。”
“怎么说?”洛桐却依然一笑,“我说姐姐是猜到的。”他向着她倾了倾身子,目光相对,呼吸清晰地逼近了。
洛榕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躲避,只是拉着他的手放开,刚要收回,却被紧紧握住了。
“姐姐,”洛桐轻声道,“留在这里罢。”
“桐儿……”仿佛只是一声叹息。
“风灵阁有什么好?你去了,也不过是他仇家的女儿,封焯满腹心计,防人之心太重,功计之心太重,又可会把你时时事事放在心上?不若回来,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桐儿,”洛榕抬起眼,“你觉着以前是好的么?”
“自然是好的。”洛桐柔声道,将她手握在掌中抬起来,若有若无地轻触在唇边,“你有我,我有你,不就够了?”
洛榕猛地挣了开,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洛桐空着的手就那么擎在那里,突而笑了笑。“再说了,封焯能不能回风灵阁?”
“他会回去。”洛榕站了起来。
“姐姐再等等。”洛桐颇有些孩子气地偏着头道,忽然恍然大悟般,“姐姐是指望那个左再思么?”
洛榕的神情终于第一次略略一变。
“什么名扬江湖身手不凡的左先生!”洛桐大笑着,眼里满是轻蔑,“姐姐真的相信么?”
突然,洛榕的手贴在了他额上,洛桐的笑声戛然而止了。
“桐儿,记得我教你,凡事不可过执。”
“没有用。”洛桐闭上眼,仰起头让那只手滑下去一些,“你就是我的执念。”
温温的触感瞬间消失了,洛桐睁开眼,看见熟悉的美丽脸孔,清澈的眼眸深深地看他:“我错了。”
一刻空白,洛榕淡淡道:“夜深了,你回去罢。”那口气仿佛是刚才说过的话都忘记了。
洛桐也撑着桌子站起来,平视着她。“太妃不会让封焯活着回去;我但凡能再见到姓左的,必定以性命相搏。”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臂,“姐姐,站过来。”
洛榕脸色沉静,像是无动于衷。
“你那边有谁?”洛桐冷笑,向着她身后瞥了瞥,“是那个不敢露面的左再思?还是夜夜宿于秦楼楚馆的封阁主?姐姐,为什么要离开呢?”
洛榕轻轻摇头:“桐儿,是你已走得太远了。”
“榕儿?”一声略带着含糊尾音的呼声从里屋传来,封焯跟着出来,没有披外衣,睡眼惺忪的模样轻轻揉着眉心,他抬起头,“怎么还不睡?啊,四弟何时来的?”
洛桐瞬时变了脸色。封焯却走到洛榕身边捂住她手笑道:“有什么事明天说罢,你瞧你都快冻成冰了——四弟,让你姐姐先睡罢,时候不早了。”
“我倒不知道你是何时回来的。”洛桐镇定了一些,扫了他一眼。
“我回来也不早了。”封焯认真地答道,“看榕儿还在等我,所以洗漱了就睡了。”
洛榕不动声色,轻轻靠在了他身边,封焯也就自然将手揽住她肩。洛桐看着两人的姿势,终于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等他一出门,封焯就立时变了一付样子,眼睛很快亮了起来,手也放了开:“夫人又救了我一命。”
洛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没半分轻松的神情,语声听得出一分疲惫:“我只愿廖姑娘还赶得及。”
“赶及了。”封焯冷冷一笑,“实在是我此行运道太好,几次三番逃脱险境。”
“等真离开洛城,再说脱离险境罢。”洛榕道,“左先生回来了。”
封焯点一点头:“青儿路上跟我提了一提。”
洛榕像是觉得冷似的,抓着肩上的衣裳裹紧了些。“明日教你们见面。”她转身进屋,没走几步,却被一双臂膀从后围住。
“榕儿……”封焯喃喃道,“榕儿跟我回去……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家去。”他把头轻轻埋在她肩窝。
“公子,”洛榕柔声道,转过了身来面对他,“我说好是会跟你回去的。”
封焯怀中一空,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双臂之间渐渐冷了下去。
主屋的灯不一会就熄了,染春院重归沉寂,封焯独自在外间坐了一刻,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起身而出,踱到西厢房前,伸手就推开了门。西厢中的人也本自早歇下了,没有半点光亮声响中忽而寒光一闪,挟风刺来,却在他面前堪堪停住。“爷?”
“青儿,”封焯轻叹一声,“我睡不着。”
廖青收了剑,好像是怔了一怔,正要去拿火石,又听他道:“别点灯。”然后又是一声长叹,呼吸体温都向她肩上依靠过来,“青儿,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只好把一切都当是假的——可是有人死在我面前,还是难过……”
廖青微一迟疑,并没有像平常一样挣开,停了一停,封焯轻轻抬起手臂揽着她。“青儿,你冷不冷?”
“……不冷。”
“可我怎么觉着冷?”封焯苦笑了一下,“我知道好多人骗我,可是要是那些人不在了,我又觉着冷清,好像只有我一个被留下来了……”
这样慢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语声也渐低了下来。搁在她肩上的温度微微挪了挪,轻轻温温的气息扑在她颈子上,弄得有些痒。廖青身子僵了一僵。“爷……回去睡罢。”她低声道。
“嗯?”封焯含糊地答应着,却把她揽得更紧了些,“……别闹……榕儿……有什么事情……明天说……”
第二日封焯醒来是在主屋,封彦进来服侍洗漱,平常得一如往日,好像昨日并没有发生了什么似的。封焯进里间时,洛榕也已起了,正拿着一卷书在案边看着,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夫人……”封焯沉吟,正思量如何开口询问,洛榕已道:“公子今日是还要外出的么?”
“外出?”封焯仔细查看她神色,便也一笑,颔首道:“要出去的。”
洛榕笑道:“好。”伸出一指在案上写了三个字:“鹤云楼”。封焯心知这是和左再思定好的见面之处了。只听洛榕又轻声道:“昨日的事情还是要给大哥一个交代,公子还是要往我哥哥院里去一趟——可曾想过如何对他说?”
封焯一扬眉,玩笑似地拱一拱手:“还请夫人赐教。”
洛榕轻抿了抿唇,倚在桌案边,仍握着书卷的一只手搁在案上,从窗外透过来的和煦日光照着那肤质莹白如玉。“不如实话实说?”
封焯略一思忖,笑道:“极好。”
稍后封焯到了枍院,洛枍神色极凝重,连长春都叫下去了,才道:“颖暄你怎么样?”
封焯不料他一开口竟是这样的关怀之言,心下自也有几分感动:“亏得青儿拦得即时,我是无妨,只是玥儿……”说罢垂下头去。他对砚玥总有几分留恋惋惜之意,经过昨夜的黯然,也抒发得差不多,当下的神色倒有多半是做出来的。
“玥丫头……”洛枍叹息,“也是她的命罢。只是颖暄,出了事情,为何不来找我?”
这一问又是意料之外,问得封焯言语又是一塞,过了一刻微红着脸道:“我……我先回去榕儿那里……”
洛枍抬起手做出个“罢了”的手势,脸上却带出笑意来,跟着却又目光一寒,冷哼道:“好大胆子!竟敢在我眼前下手!”
封焯看神色便晓得他是心中有数的,也不想避讳隐瞒什么,只是此时若出言相劝未免做作,只得敷衍过去,漫不经心一般将话题兜兜转转提起鹤云楼来。
洛枍将他看了一看,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态度却甚平和,只是淡淡地道:“我不出去了,你去走走也好——对了,带上廖姑娘,小心谨慎。”
封焯本备了多少后话,唯恐他不允,万不想这样轻描淡写地就应了,不由一怔。洛枍又笑着向他勾了勾手:“榕儿打从小儿最爱吃的就是芙蓉糕,莫忘了……”
封焯这才会意是他想岔得多了,不过正好儿也算是歪打正着,省了他口舌分说。当下便告辞,约摸正午的时候同着廖青到了鹤云楼。先在二楼要了雅间——也是因为国丧缘故,楼中生意清淡许多,要座并不难,还用不到把洛王府姑爷的身份搬出来,当下要了些酒菜浅酌漫饮着,果然口味甚佳,只可惜封焯现在大半心思不在这饮食上,一半自是留意楼中人物等左再思出现,一半却又想着洛枍对他们百般回护,忍不住叹道:“洛王爷倒是个极重情义的人,榕儿自是晓得他脾气,才要我直说就好。”
廖青道:“等左先生来了,也直说么?”
封焯点头道:“正是这么想的,正大光明地进来王府,也好行事,不过不必提起前因,只说是离家日久,廖总管让他来寻。”
廖青沉吟:“让左先生到明处来,有利有弊。”
封焯道:“想必他已安排妥当。”
话说这时,雅间门上轻扣三响,两短一长,封焯手在桌上一扶站了起来:“再思快请进来!”
门一开,果然是左再思站在门外,一步踏了进来抱拳道:“公子。”
封焯应上前扶着他双臂笑道:“回来得好快!真辛苦你!”
左再思礼行到一半被阻住,行不下去,只得道:“幸不辱命!时间仓促,只带了些人手在城外接应,若谋划得当,左再思定能将公子平安带回风灵阁。”
封焯笑道:“坐下说!”
左再思成竹在胸,早先一天也与洛榕商酌了一番,当下侃侃而谈,那大意便是趁着几日洛王府多事之秋,对封焯不甚看管,而洛枍也颇多优容,只待与接应人手商量得当,趁一日出了王府,封焯先甩脱洛枍,由一路人带出城去,再将洛榕由地道带出,两厢在城外会合,再取道直回风灵阁。
左再思道:“我本想不到今日洛枍就放任公子独自出府——看来这是不甚难的了……”说着却留意封焯一厢只是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好似不十分热心。
封焯道:“再思走了几日,可知我这里发生多少事故?洛王爷是个极重情义的人,承我相救之情,便时时回护,这两日我想着,或许再过一段时日,名正言顺出洛城也不是不可以。你们计划虽审慎,也要行险为之——我看未必要行此一险。”
左再思听说这话大吃一惊,皱起眉来,廖青已道:“爷是忘了昨日的事么?若再勾留,如履薄冰。”
她从来是极少说话的,但凡开口,那必是要紧的事情。左再思肃然问道:“昨日什么事?”
封焯本不耐烦,正要用些言辞搪塞,廖青却又一五一十道出原委,左再思听了眉皱得更紧:“廖姑娘所言不差,公子处身之局极险,宜早谋脱身。公子何不问一问夫人的意思?”
封焯忽怫然道:“这也还是风灵阁的事,不用她罢?”
左再思顿了一顿,开口道:“公子是疑夫人什么?且想一想自入洛城以来夫人屡次三番相护,事事用心,若非如此,也没有我们如今的平安。她深悉王府诸人品性地位,自有一番分说应当如何行事?再思以为公子应当听她一听。”
封焯心中烦躁莫名,对着左再思的面孔几乎要冷笑出来,终只是勉强道:“是我失言……我自会和榕儿商量。”
“公子要记得,”左再思正色道,“洛王府的太妃娘娘是决不许公子平安回去风灵阁的,这几次三番的阴谋密计,公子忘了不成?恕我直言,公子现下竟有些‘乐不思蜀’的态度了?这又是为的什么?”
封焯听见那四个字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左再思却不容他说话,续道:“再思本不想在这个当口儿再让公子烦心,只是公子再不回风灵阁,阁中只怕也难支持了!”
封焯一惊,情急之下捉住左再思手臂:“什么?阁中?是烨儿有什么事?”
“小公子病重。”左再思神情凝重,“廖总管自公子走后已挡退了数批刺客,将小公子住处牢牢守护,所幸有惊无险,小公子现下惊吓过甚病得虽重,却无性命之忧,只是阁主久久不归,流言四起之下再有什么变故就不好说。公子须得权衡利弊轻重!以公子和风灵阁安危为念,再思请阁主速归!”他急切之下,退身一步,就是大礼长揖。
廖青跟着也道:“廖青以为左先生说得不错,此地决不宜久留!”
封焯双眉紧锁,长叹一声:“我……再想一想……再思,今日你同我先进王府再说。”
当日,封焯报知洛枍,说是风灵阁左再思来探,领着前来面见洛王爷。
消息很快就传到华萱院,洛太妃向旁边洛桐道:“看见没有?如今登堂入室了。”
洛桐阴沉着脸,冷哼了一声。
洛太妃遂向蓼蓝道:“榕儿夫妻两个也有好些日子没来了,你去染春院告诉一声,明日我这里请他们,格外要叫上那位蜚声江湖的左先生;等去过了染春院,再去请梅少爷、二小姐、喻允琛,都一道来,人多热闹,咱们也聚聚。”
洛桐慢慢地道:“太妃好兴致,国丧期间,也不怕人家闲话么?”
洛太妃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虽是国丧,自家人吃顿便饭也不为过罢?又不是什么铺张了大宴宾客——四儿,难道你就不想见那个出名的风灵阁的左再思?”
洛桐顿了一顿,用力吐出三个字来:“想得很!”
十五 阻
封焯同左再思自枍院回去的时候正遇见蓼蓝往染春院去,便出声叫住:“蓝姑娘,什么事?”然后向廖青左再思看了看,示意两人先一步回去。
蓼蓝刚要行礼,开口叫了一声公子,封焯向前一倾身子将她拉住,低声道:“昨日的事,我还没有谢过你。”
蓼蓝脸一红:“公子没事就好……蓝儿……提了一夜的心……还怕自己若是迟了……”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
封焯柔声道:“难为你。我知道。”他靠得极近,几乎伏在她耳边说着话。蓼蓝神态极窘,低着头却也没有躲开,只紧紧要了唇。
封焯又低声道:“你今晚……还要当什么值么?”
“公子……”蓼蓝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眼睛很快地抬了一抬又垂下,声若蚊蚋,“这两日太妃歇得早,子时后就不用我当值……今晚请公子过去,大约要晚些……”
封焯轻笑:“知道了……什么地方?”
“蓝儿!”从旁一声喝止,打断两人,将他们惊开了。只见白旋华在数步之外,疑惑地看着两人,勉强道,“阁主这是要回染春院么?”
封焯站直了身子,淡淡道:“不错。”
蓼蓝早退到数步外,道:“太妃刚差我给……给姑爷送个信。”遂将洛太妃的话说了,看看白旋华在一旁死死盯着,全没有一点要走开的意思。
封焯一笑:“好。多谢太妃。我和榕儿必定去的,有劳你。”最后三个字说得渐轻,在白旋华看不到的地方将蓼蓝的手轻轻一掐,不着痕迹地轻道:“说个地方。”
蓼蓝趁势低头行礼,也悄悄道:“我屋子在融冬阁后面……”
“蓝儿!”白旋华逼近一步,狠狠瞪着她,“你没别的事了么?”
“嗯。”封焯笑了一笑,向着白旋华点一点头,擦着他身旁离开了。
白旋华已走到蓼蓝身旁,满怀不满地望着她:“你这丫头又在弄什么玄虚?”
“哥哥——”蓼蓝嗔道,“说什么呢?”
白旋华一声冷笑:“你也当我傻的?看不见你和姓封的眉来眼去?我劝你趁早不要做梦!风灵阁的人有一个是一个全都不能活着踏出洛城一步去!你还在太妃的眼皮子底下呢,别想弄鬼!”
话说另一边廖青和左再思先回染春院,左再思皱眉道:“那个丫头是谁?”
廖青答道:“白蓼蓝,洛太妃身边服侍的。”顿一顿又道,“昨日就是她来报信。”
左再思“嗯”了一声,眉头还是没有解开。两人刚进染春院,封雷封彦就迎面跳了出来,都是一付喜不自禁的样子,拉住左再思叽叽咕咕说个不休。
封雷笑道:“左先生可来了!刚听说先生堂堂正正从正门进了王府,我还不敢信!想不到果然——如今可好了!”
封彦等不及他说完,抢道:“左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小彦。”左再思微微一笑,将手指拦在唇前做个轻声的手势。
封焯吐了吐舌头,把脑袋一拍,又去拉左再思道:“瞧我!左先生进屋再说。”
左再思笑着抬头,就见主屋阶上正立着一个紫衫如花肌肤胜雪的身影,眸含秋水脉脉不尽,一笑之间柔美非常。洛榕颔首道:“左先生。”
左再思踏前一步,躬身:“左再思见过夫人。”
院门又是一响,封焯举步进门,直接向洛榕走去:“夫人,明日太妃有情。”
众人听了这话,此刻心中都是同一句话:“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封焯再含笑向左再思道:“再思,你也在邀请之列。”
“真不明白太妃想什么。”洛榆在融冬阁前停了下来,佯作整理衣衫,压低了声音道。喻允琛在她一步开外,眼望着别处,听见这话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洛榆抬头看了看也渐向这边聚来的人,冷笑一声:“什么人都请了!”
“榆儿……”
封焯一行走近,当先打了招呼:“二姐姐,喻庄主。”
“姑爷可好?”洛榆一面应着,一面却又斜睨了喻允琛一眼,“向来少见。”
喻允琛也还礼:“这位可就是左先生了?久仰大名。”
左再思立在封焯洛榕身后,抱拳道:“见过喻庄主、二小姐。”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洛榆将他上下打量,“允琛,你同我说过风灵阁左再思成名已久,不想如此年轻。”
“江湖朋友看得起,未免言过其实,不足为人道。”左再思答道。
洛榆一笑:“先生丰度,果然谦谦君子。”
两下正在寒暄,阁中有人出来,却是洛桐将众人冷冷看了一遍,道:“太妃请的是诸位进来说话。”
洛榆见是他不由微讶,看一眼洛桐再不由地向洛榕看去,口中说道:“四儿今日是和榕儿吵架了,还是转了性子?”
洛桐看都不看他一眼,侧转了身子摆个请手,只垂目望着地面。
“稀奇。”洛榆道。喻允琛将她衣袖轻轻一拉,洛榆一皱眉,转过头去自笑得百媚千娇,同喻允琛并肩踏入阁中。
阁里洛太妃早在等候,宴席也已摆上,洛榆进门就笑道:“太妃今日怎么有兴致?”
洛太妃瞥她一眼:“谈不上什么有兴致,大家子人一起吃顿饭罢了。眼下虽是国丧,想来无妨。”
洛榆听见知是说错了话,便不敢再说,入席坐了下来。却听后面洛桐道:“我也早听闻风灵阁左再思大名,愿拜领高招!”两道凌厉目光跟着挑衅一般刺了过来。
左再思只是躬身抱拳:“微末之技,何足堪与四爷相较?”
洛桐一挑眉:“你看不起我?”
“四儿又是怎么了?”这时洛枍笑着走进阁来,身后跟着洛枫和梅景冬,“跟乌眼鸡似的,好不热闹,这又是要跟谁叫战?”他径直走到洛太妃身旁位置坐下,“今晚人是齐全,大家入席罢。”
一顿饭吃得却是平淡无味得很,众人各自怀了各自的心思,结果席上洛太妃不过是问了问左再思一些闲话,洛桐竟也似沉住了气,不再撩拨比武。一顿饭吃下来兴致最好的却是洛枍,饮了不少酒。
洛太妃劝他:“你少喝些,看醉了明早上头疼。”
洛枍笑道:“管明早做什么?好歹是在王府里,喝多了也不相干的。”
洛太妃只得又任由他多饮了两杯,才叫紫萁把酒撤了,决不许他再喝了。饭后撤去酒菜,丫鬟们奉上清茶,众人坐着叙了一刻,洛太妃突然道:“枍儿早些回去歇着罢。”十几道目光登时齐齐向洛枍看了过去,果见他脸红得厉害。
洛枍扶着头笑道:“果然是喝多了,太妃恕我早退了。”回头却道,“榕儿颖暄,同我一道走罢。”
太妃微微皱了一下眉,道:“没什么事,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用陪着我。”
洛榆笑道:“我跟允琛是闲的,太妃不用赶我们走。”
洛樱喻允玫自然不走,但是洛桐却也留了下来。其余洛枫回去枫院,梅景冬跟着告辞。
洛榕封焯跟着洛枍出了华萱院总算是松了口气,洛榕微微转头向左再思看了一看。前面洛枍步履却是有些踉跄了,封焯正要去扶,被他推了开笑道:“也还不到这个地步。”三人加上梅景冬就只跟着他慢慢地走,到了留影池旁,洛枍停了下来倚着一棵秃柳笑道:“还真是醉了。”一双眼被浓浓酒意染得似醒非醒。
这时白旋华追了上来,见这情形就低声问洛榕:“三小姐,叫长春出来接一接?”
洛榕道:“早有人去叫了,还没到罢了。”
正说着只听洛枍喊:“景冬景冬!”
梅景冬应道:“王爷。”
洛枍却指着左再思道:“平日里总和你说起,如今他人在这里了,你看呢?”
封焯不明,遂笑问道:“说的什么?”
“南梅花岭的剑法,”洛枍慢慢地说着,一面用手在身前凭空挥了一挥,“是出了名的精致细腻的,尤其景冬的剑法,总和风灵阁的左再思相提并论,却如隔参商从未曾有过当面相较的机会……”
封焯神色微微一变,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回过头看了洛榕一眼,不料手臂上却被洛枍重重拍了一记,只听他大笑道:“你瞧榕儿做什么?你不是风灵阁主?给句话下来,比一场如何?”又向洛榕道,“封夫人还能拦着不成?”
封焯“啊”了一声,连忙转过脸来笑道:“大哥,也要看看他们的意思,怎么平白叫人家打一架呢?”
洛枍摆了摆手:“景冬我是知道的,不用问!”说罢拿眼向左再思看过去。
这时洛榕轻笑道:“我就不明白了,总也听人家把景冬哥哥跟左先生相提并论,这倒是怎么论到一起的呢?”
洛枍笑道:“果然有你不晓得的缘故了!”说罢又拉着景冬,只顾催他。
梅景冬向左再思看了看,神情难得地变化了,略一沉吟抱拳道:“梅景冬向左先生讨教!”
洛榕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左再思道:“在下功夫粗陋,只怕不是梅公子的对手……”
话还未说完,洛枍已大声啧道:“左先生太过谦又有什么意思?不是武无第二么?习武之人怎么连点争胜的心也没有。”他一眼瞧见白旋华,大喜道,“诶!旋华在这里!叫他们都点上灯,王府今夜挑灯夜战!”
白旋华应声而去,不一会儿,留影池畔盏盏灯火亮了起来,映在池面上灿若繁星。
事到如此地步,左再思无奈还礼:“却之不恭,还请梅公子赐教。”
两人都向池边琴台走去,两下站定行礼,都是谦和平静的样子,梅景冬抽出剑来,手在上面抚了一抚,腕子一抖就已一剑刺了出去。这一剑就是势若奔雷疾电,挟着风声一声尖啸,刺得人耳鼓生疼。
洛枍摸着耳朵“咦”了一声,摇头道:“这可不像南梅花岭的风格。”
封焯也皱眉:“的确,南梅花岭的落梅七式可没有这般咄咄逼人的。”
只见那剑刺到左再思眼前,左再思不必不让,撄其锋芒一剑也是还了出去,他招式殊无花巧,却硬是把梅景冬的一剑挡了下来,两剑迎到一起,梅景冬一剑的力量声势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全都吸了走,两柄剑一起沉默了下来。
洛枍封焯的神色却都渐凝重起来,洛榕轻轻走到封焯身旁,封焯知她心意,低声道:“拼上内力了。”
果然,梅景冬当先一剑只是警示,声势都是用内力激发出来,明白告诉对手:不用上真才实学是不可能接下这一剑的。
两人剑招都是慢了下来,旁人看着甚是无聊,只看那么一剑来一剑去,都没什么结果。洛枍封焯却都知道其中险处:毫厘之差只怕就是重伤。两人正是旗鼓相当,几十招下来谁也没出什么差错。
琴台旁慢慢聚多了人,洛枍跟封焯认真指点着道:“果然剑风是像的。左再思攻守都工谨。”
只听后面有人冷笑插口道:“到底是比试,他还不肯拼命罢。”
洛榕回头看了一看,就是皱眉:来的正是洛桐。
这时梅景冬身后一只灯“嗤”的一声就灭了,奇在那灯虽灭,却无任何损伤。洛枍又是“咦”的一声,道:“是谁……”
洛桐略一迟疑,道:“是左再思。”
洛榕暗暗把封焯衣角拉住了,封焯回头看看她,握住了她的手。
“他这一剑是失手了。”洛枍点头道,“不然压灭的就不是灯火。”
正说话间,那两人身周“嗤嗤”之声连连轻响,顷刻之间琴台上灯火全熄,一片昏暗。洛枍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封焯也觉一股大力凭空向自己推了过来,正要拉着洛榕后退,手中却是一空,却是洛桐环着洛榕的肩把她带了开,饶是如此,洛榕也忍不住抚着胸口轻咳几声。
洛桐忙握着她手运了些内力过去,着急道:“姐姐!”
黑暗模糊中两点寒星一样的光向他闪了一闪,然后听见洛榕静静的声音:“没事。”
琴台上突然“叮”的一声剑击之声,继而就是叮叮当当连绵不绝,响成一片,众人看不分明,一时只觉琴台之上不知多少柄剑在交击撕斗一般。洛枍哼了一声,伸手拿过了一个侍从手中的灯提在左手举到胸前,右手撮指虚弹了四下,只见一点点的光流星般划出,琴台四角的灯就都亮了。
琴台上一有光亮,那剑光就映了出来,众人见了又是一惊——那剑光人影已是纠缠成一团再也分不清了。
洛枍忍不住就叫了一声“好!”
人影乍分,只见梅景冬手中剑如长练,直甩了出来,左再思却是手腕一揉,跟着缠了上去。两人走得都不是刚直路子,以柔对柔,甚是优雅好看。再看了一刻,众人眼前一花,看见仿佛是一点点缤纷而落,这终于是南梅花岭的落梅七式了。
封焯急切关心间,也忍不住暗赞了一声好。洛枍洛桐都是眼睛一亮,跟着洛桐却觉自己手臂上微微一紧,当即脸色就变了,可却无人察觉。
人人都在注视那边厢左再思如何应对。只见他手中长剑轻轻一挽,倏尔点出迎击,既轻且疾,却没有梅景冬第一剑的声势。这边观者不知是谁咦了一声,众人俱都看出左再思用得是一股柔劲,一手持剑,另一手却轻抵了剑脊,远看上去似是手捧着一匹彩锦,将那朵朵落梅一一承接下来。
封焯也还罢了,洛家兄弟都是一脸诧异神色,知道左再思所运内力之中除了柔劲,也不乏其韧——须晓得梅景冬家传落梅七式有个遇强则强的道理在,落梅之态不仅是在外形剑招上,更化用了梅性坚忍,若是强行用刚强之式接招还击,必被其后劲所伤,左再思确是接得恰到好处,运力多少拿捏得极准。封焯却晓得这是用上风灵阁迎风心法,不由暗暗吃惊,向洛枍看了一眼,见他只是兴致盎然,完全没有什么叫停的意思。
到这地步两人不过仍是平分秋色,一时半会儿还较不出高低胜负来。洛桐微微低了头,在洛榕耳边有意轻轻道:“我看左再思长力不足,而景冬,有得是耐性跟他耗着……”然后,感觉她气息的细微变化,胸中快意掺拌着丝丝痛楚,洛桐嘴角还是扬起了一个弧度。
果然一刻钟工夫以后,洛枍也看出左再思守势渐显得吃力起来,梅景冬已全然占了上风,姿态愈发俊逸洒脱起来。
“好了!”洛枍终于出言道,“景冬——”
这话一出,只见缠斗的两人一剑相交,招式拆开来,各自退开一步,抱拳行礼。一场比武就此终结。
洛枍轻轻击掌几下,走了过去赞道:“好剑法!今日果然开了眼界了!”
“哥哥酒醒了没?”洛榕在旁嗔道,神色已然如常。
“真是。”洛枍大笑道,“借剑醒酒,真是多谢两位了!”
封焯道:“大哥,我们也该回去了。”
“也晚了。”洛枍点点头道,“散了吧。”
* * *
紫萁添了香,借着背向太妃的当儿往蓼蓝那边看了一眼,微皱起了眉。蓼蓝还在钟旁边望着发呆,这时恰好倒是洛太妃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蓼蓝轻轻一哆嗦,回过神来忙会话说:“刚过了子时了,太妃。”
洛太妃“哦”了一声,有意无意地道:“不知道那个挑灯夜战怎么样了。”
紫萁悄悄走到蓼蓝旁边,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她一推推开。蓼蓝自也察觉了不妥,红了脸垂着头到洛太妃身旁去。
这时候门外小丫头报说:“四爷回来了。”
洛桐掀了帘子进来,脱了大衣裳站在暖炉边上,也不等人问,就搓着手嗤道:“没意思!净来些个虚的!”
“哟,”洛太妃拨了拨炭灰,又把火钳子丢在一边,扬了眉道,“左再思和梅景冬,咱们四爷都嫌没意思?”
洛桐漫不经心地道:“谁敢认真在府里头打呀,舞了几招好看的,也就罢了。”
洛太妃把他这话品味了一会儿,懒懒地道:“我倦了,蓼蓝下去吧,紫萁给我准备洗漱。”
两人都答应了下去,蓼蓝脚步却慢了一步,关上门的时候听见洛桐低声道:“姓左的只怕是真受了伤了,真对上了也胜不了梅景冬……”
蓼蓝已觉一道视线粘到她身上来,不敢再听,匆匆跟紫萁道了别,回到融冬阁去。
融冬阁本是洛太妃白日常待的地方,所以蓼蓝的居寢就在融冬阁后,也时时检点些阁子里的布置安排。但如今日一般,洛太妃不在融冬阁,入夜后整个阁子就异常清冷,寂静得怕人,脚步都有回响。
蓼蓝只埋着头走路,横刺里一只手臂在她身前一拦,把她整个儿身子往后一搂。蓼蓝一惊,却自己拼命捂住了嘴巴。
“怎么这么晚……”后面那人的气息围绕了过来,带着人的体温裹住了她。
蓼蓝轻轻喘着气转过身来,眉眼一扬,嗔道:“吓死了……”攥起拳轻轻就要落在那人身上。
封焯却双手猛地一紧,把她就是抱了起来。“叫我吃了这么久的冷风。说,怎么赔我?”
“爷说什么?”蓼蓝手就被拘在了两人之间,动弹不得,轻声细语道,“我们四爷才回华萱堂不久,我赶着出来的;也就是梅少爷和左先生比剑比完没多大的工夫,爷能来多早一会子?”
“你倒会算了!”封焯双臂又更紧了紧,眉头不易令人察觉的一皱,又松了开。
蓼蓝被他的呼吸弄得痒了,轻声笑了出来,下一刻那笑却被两片炙热的唇堵了住。蓼蓝的身子一颤,就靠在他怀里,仿佛没了力气。
两人稍稍分开了些,封焯声音也有些沙哑:“进去,嗯?”
蓼蓝的手不知何时已攀住了他的肩,垂着眼点下了头。
可是封焯却顿住在了那里。蓼蓝察觉,抬起手来抚他的脸。“爷……”
那双手有些冷了,可是肌肤还是有柔软的触感。
“蓝儿知道爷不能在这里久留……不能在这里久留……”
黑暗之中两双眼眸对着,封焯还是没有动,好像在琢磨分辨着那双眼中到底有多少真意,终于却是叹着气伸出手来蒙上了那双眼,代之以更赤裸直接的情欲交缠。
第二日清晨时分,左再思在染春院中看着封焯推门进来,欲言又止。
“左先生,”封焯淡淡道,“出城的安排几日能成?”
左再思微讶,却略一思忖道:“最快两日。先须在城中联络处留下记号,安排好接应。”
封焯脸上现出些倦意。“那就等这两日过后……”
“公子?”左再思皱眉。
“跟他们都说一下罢。”
左再思倾了倾身子:“是。”
话说下去,风灵阁其余的人却都吃了一惊,封雷不自觉张大了嘴,封彦咣当一声打椅子上跌了下去,廖青也微拧了眉。
“这个……”封雷筹措着字句,“公子爷,不太着急了么?突然就说要走,这是为什么……”
封焯道:“起先不是你们催着要走?”
“是……可是——”
封彦“刷”地一声跳起来抢道:“是!公子爷说走那么咱们就走!”那着急的样子,唯恐夜长梦多,倒把屋里不安的气氛减去了许多。
封焯向着左再思点点头:“左先生……”
“照着惯例,”左再思道,“公子今日还是要出门的罢?那么廖姑娘是常跟着的,也不要改了。”随机把标记之处向廖青交代。
“咱们怎么走?”封彦急道。
洛榕微微一笑:“你们跟我走。”
“分为两路……”封焯道,“也只有如此。在城外会合,再回风灵阁。”
洛榕向左再思看了一看:“左先生来的时候,镜子湖防备如何?”
“若防备太严,我也不能进府。”左再思道,“现在也还安全。我带来的人手也有些安置在那里。”一面说,一面在桌上点画,说明路径。
封焯默默不语,听了半刻,还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过于冒险了。”抬起眼来将左再思看了一看,“我还道左先生向来严谨,不意也会出这样冒险之法。”
左再思微微一怔,道:“非常之时,非常情景,也只得险中求胜。”
封焯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封焯全副身家性命,付与先生了。”
这话说得重了,众人皆是一静。左再思站起身来。“左再思决不有负!”
这时封焯就像是恍然明白话说重了,一笑道:“是我失言了,左先生别在意。”挥一挥手又重新仔细议论起计划来。
* * *
洛桐到华萱院,洛太妃只留着紫萁一个人在内厅,正叫找东西。洛桐见她神色不同,手中紧攥着一支小管,也就猜出了三分。紫萁找出来的是一叠小板,每一块上面都留了几个洞,各自不同。洛太妃急急用钗子把小管里的东西挑出展开,原来还是一片薄纸,聊聊地写了四句诗,紫萁看了一看管上标记,就找出一块板格递过去,正好嵌出四个字。洛桐见洛太妃并无意阻拦他看,便在她身后张了一张,望见是“暂安待归”四个字,嘴角不由自主挑出冷笑。洛太妃却是松了口气,也没留心他。
紫萁将东西小心收了,道:“三爷平安到京,太妃不用担心了。”
洛太妃也不说话,指着椅子叫洛桐坐下来。
洛桐料知叫他来必是有事,也不着急催促,只是留意洛太妃眼中,仿佛是下了什么决断的模样。
果然洛太妃低头取了一只盒子出来放在他面前,道:“小心打开。”
洛桐依言,打开来见是一小片薄薄透明的东西,也不认得,然而猜出大约是毒了,自是不敢贸然触碰,只是问:“怎么用?”
屋里已经没有旁的人,洛太妃仍低着声音道:“无论弄在什么上面,见一点血就能化进去——不会当即死,只是一下子就没了力气,然后慢慢全身都渗出血。十二个时辰之内,就没命了。”
洛桐手稳稳地盖上盒盖子,笑了笑:“不是引火燎烟,不是冰花六出,除了云蒸霞蔚,原来还有这个。”
洛太妃哼了一声:“你才多大?见识过什么?”
洛桐道:“是。”一面将盒子收入怀中。
洛太妃停了一停,终于忍不住道:“你动作快些。”
洛桐也不回答,又笑了一笑。紫萁望着那个笑容,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里钻了出来。
此时蓼蓝在外间道:“二总管来了。”
洛太妃随意道:“叫他进来。”又皱了皱眉向洛桐道,“你去罢。”
洛桐点点头起身,在门口跟白商陆照了一面,问道:“封焯又出府去鹤云楼了。”白商陆答是,洛桐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洛太妃却是详详细细问了半天,末了道:“你盯紧了他们。商陆,这两天我要你亲自盯着!那个廖青只怕你手下人应付不了——城外还是没查出什么?”
白商陆道:“二爷在察。”
洛太妃道:“叫他用心察!左再思回来没道理不带人,风灵阁的人要走必要有个接应。”
白商陆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无从回应。洛太妃却不觉已近乎自语,依然续道:“城内也叫喻允琛再加紧,看这两日有什么可疑的生面孔进城来的……”说着猛一抬头,狠狠盯着白商陆道:“还不快去?杵在这里做什么?”
白商陆也不多说,行礼离去。紫萁在旁看了半晌,早看出不对,忙趁机劝道:“太妃歇会儿。”
洛太妃皱眉道:“我又没做什么,歇什么歇?允琛呢?怎么还没过来?”
紫萁忙应道:“这就去叫了。”
洛太妃犹自埋怨道:“早干什么来着?”
紫萁又道:“太妃,紧赶着察这么多,只怕人手不够,人倦马乏了,反而耽误事情。”
洛太妃瞪她一眼:“你懂什么?还不下去!”
紫萁见她怎么也听不进,只得应了退下,站在外面左右思想,竟想不起一个能劝她两句的人来,里面又一叠声催着:“紫萁呢?有没有去找人?”紫萁叹一口气,她这两日又何尝闲过?赶着又是出门去了。
第二日。鹤云楼。
封焯照例一人独坐喝茶,等一会儿看见廖青上来,手里拿着一盒糕点,笑道:“办完了?”
廖青点一点头。
“那就走罢。”会帐完毕起身,眼睛不经意地往周围看了看,忽而一笑,低声道,“这回有高手了。”
廖青仍旧点一点头。
“让他们跟去罢!”封焯冷冷一笑,“回府。”
回王府就直接去了枍院,一路自是无话。封焯停了一停,笑道:“我都替他们觉着无聊!”这话说得声音并不轻,廖青不由皱起眉来。封焯却已经一步踏入院中。
华萱院里洛太妃听白商陆的报,听到那一句的时候脸色一变,手一甩就将案上的茶盅摔了出去。
“太妃何必生气呢?”洛桐看了那茶盅一眼,道,“他的日子也有数了。”
洛太妃哼了好几声,站起来道:“跟我去枍院。”
洛桐淡淡道:“太妃早就该去找大哥了。”
两人到枍院时候封焯已经走了多时了,只听见里面长春跟洛枍的声音。长春正笑道:“我不要吃。你自己贪嘴,何必假惺惺让我。”
洛枍却道:“颖暄带回来鹤云楼的芙蓉糕,给我强留下的,这是最后一块,也没有了。”
洛桐知是他们私下调笑,却只见洛太妃脸色惨白,一手伸出去要推门,又生生停住了。
长春又道:“跟妹妹抢吃的,真好不害臊!”
洛枍笑道:“榕儿小时候喜欢吃,现在吃什么也都一样了,我替她记到现在,好不容易了。颖暄也说,连日买多了,榕儿都要说腻了。”
长春嗔道:“姑爷客气,你也好意思厚着脸皮就留下了?”
洛枍只是哈哈一笑。
洛桐瞥了洛太妃一眼,见她身子微微摇晃,像是站都站不住了,便握着她手臂将她扶出枍院。到无人处,脸色瞬时一变,厉声道:“你还要杀她!”说着不由伸手将自己怀里的盒子按了一按。他看见洛太妃这个样子,自然是明白那芙蓉糕中有名堂,可那糕点本是封焯买来要给洛榕的,几日来已经买了好几回,府中人人皆知。他想到此处一面恨一面心惊,狠狠扼住洛太妃手腕,加了十足的力气。
洛太妃却不觉得痛,反推着洛桐颤声道:“快,快,你去珠歌坊找絮娘……”
洛桐恨恨地将手一甩,慢慢却是冷静了下来,道:“不是没有解药?”
洛太妃已经满脸都是泪水,咽着声音道:“你再去问问她,再去问问她!”
“我去。”洛桐道,“可是太妃自己想必也明白,叫做没解药的毒,絮娘也不敢做个有解的出来。”
洛太妃哀泣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我再告诉你!”洛桐厉声道,“我帮你对付的是风灵阁的人,不关我姐姐的事情!若伤了她一分一毫,我必叫你百倍来偿!”
“太妃。四爷。”长春出院来见到两人,讶然行礼,又道,“太妃娘娘不舒服么?”
“没事。有些累了。”洛太妃勉强道,她再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拭去,只有隐约的痕迹和略显空洞怔忡的神情。她看了长春一眼:“你好好服侍王爷。我回去了。”
洛桐轻哼一声,转身也走了。
长春看着两人向两个方向离去,茫然不解。
是夜。长春被洛枍叫醒,只觉他手是冰冷的,摸摸他额头,滑腻腻的汗水沾到她手上。
“爷怎么了?”长春惊道。
“别作声。”洛枍疼得声音都变了,语气却还镇定,“悄悄叫榕儿过来。”
长春匆忙答应了,披衣出门。
洛枍一手撑在长春的床边的台子上,看着镜子里面自己面容已经惨白扭曲了。他伸手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再看看手指上,汗水里明明带着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