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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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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儿等着看日出哪"
袁清走到修晨身后。
修晨已经在窗前站了一个多小时。从窗外尚自漆黑一片,到如今晨曦初现,尚在沉睡中的城市,已经在冬日第一缕微光之下隐隐约约地显出了轮廓。
"天快亮了。"修晨依旧没动,望着窗外,"我已经跟科里打好了招呼,等今早这边给奶奶做完例行检查,就转过去。昨天已经把既往病例都调出来了。"
"过去了,你就既是主治大夫又是家属。"袁清笑了笑,"之后可有你劳心的,怕是谁也替不了你。可你就偏不听劝,不去先好好休息一晚上,非得跟这楼道里等日出。你是不信任人家急救中心的业务水平还是怎么的你说,昨儿你过不来,人家做得不一样挺好。"
"不是。"修晨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户上,"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好。你知道。。。这急救复苏只是暂时的,之后到底。。。"他转了个身,靠在窗户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我一直准备着有这么一天,半年来反复地查资料权衡考虑资讯。。。没想到真的到了,一样的茫然不知所措,好像一切的考虑,都要推翻重来,我心里还是特慌。简直就像回到9年前,第一次 ,手术床上再也不是实验动物,而是变成了病人时候,虽然老师在旁边说,其实一样,如果之前你们把每一次对实验动物的手术,都当作是一个病人那样认真严肃,那么今天,面对病人时候,就会像对实验动物一样沉着冷静。那天,我心跳加速,一身冷汗,手不停地哆嗦,第一刀下去,病人皮肤在刀下划开,血珠子迸出来时候,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感觉---脑子里空了,所有的背了千百次的要决,练了千百次的手法,全没有了,只有一种恐惧,我做坏了怎么办我害死了病人怎么办我以为我之前对每一次实验动物都足够严肃重视了,看来还是没有,所以仍旧不能在第一次面对真人的时候冷静沉着。"
"你们老师那纯粹是拿‘理论’蒙老实孩子。"袁清摆摆手,"我也跟我的兵说,把每一演习当实战一样认真对待,实战时候才能少了恐惧。然而人就是人,看得见分得出实验动物和人,明白这是实战还是演习,便态度上再认真严肃地对待,演习顶多是一场竞赛,可以努力地提高技能,战术,但是怎么也模拟不出生死杀戮场上,那种恐惧。那种恐惧,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第一次体会。"
修晨点点头,"是,所以 ,说虽说,我也对我的学生如此说---然而带新人做手术,打叠起的12分精神,比自己做,更加紧张。再紧张可有时还是顾不周全,实际情况总会偶尔超出人的预测,意外时时都有。。。"他苦笑一下,"近10年了。已经不是新手,但因为每一次,都是性命相关,从来不敢有丝毫松懈,丝毫只凭‘经验’。然而最难的,心里最没底的,就是怎么让新人尽量地沉着一点儿。好像也从来没有找到一个真正 ‘完善’的法子,因为。。。只有前车之鉴,却没有绝对成功的案例,包括自己。"
"头一次发现跟你能在工作上也这么有共同语言。"袁清咧嘴笑了,摞起袖子,露出自己胳膊上的伤疤,"这个你早知道了,新兵蛋子时候,对一个14岁的匪徒下不去手,被个改椎豁的,我的小队长扑上来把他摔出去之前 2秒,那个改椎正向我眼睛扎过来,我根本忘了所有的闪避。"他再又给修晨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新伤,"半年前的。手下一个平时绝对最出色的兵,那小子平时训练那叫一个狠,对武器,格斗,那叫一个痴迷,谁都觉得这孙子简直冷血,管他叫 ‘屠夫’。就这个’屠夫‘,轻易相信匪徒的 ‘投降’,没等上面命令立刻就放下了枪----那次任务太急,临时被调去支援刑警,我带了4个新兵,怎么也没想到出问题的会是他----在对峙中这厮心里已经火烧火燎,他们劫持的人质中有个小孩子受了枪伤,一直在流血,再不救治怕就来不及了-----队里急救学得做得最好的偏就是这个冷血屠户,平时就自诩是’队医‘。他竟然昏了头,对方才一表示投降就把枪倒提了拿出急救包准备过去给那孩子止血,我一下没反映过来,一把没抓住,对方的手雷已经丢了过来。"袁朗摇摇头,"我只能是扑倒了他的同时向背后开了几枪。脖子上被弹片咬了这一口,离动脉就那么一丢点儿地方了。亏得命大,那几枪竟然撩倒了两个主要的头儿,其他人只顾想逃,我的副手儿也反映得快。"袁清苦笑,望着修晨,"你说的没错,生死线上,从来不敢怠慢,但是最难的是怎么带新手过了这第一次的关口。没有什么绝对成功的经验,似乎只有血的提醒。 "
修晨望着袁清脖子上的伤疤出了好一阵神,终于闭上眼睛,"小清,你比我强,我也不知道怎么,这次竟然这么慌。我刚才在奶奶身边,拉着她手,可是我脑子里完全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想了一千遍的问题还是没有结论---手术,还是拖延何时手术什么术式能拖延到什么程度该跟奶奶全权探讨吗到底该多大程度地让她知情让她明白好还是等着我的决定好--我的脑子一片浆糊。我知道守在这里没有意义,我该’养足精神,准备战斗‘----但是没有一个可以确定执行的方案,我无论在哪,躺着站着,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你真比我强,我没想到自己以为已经经历足了生死,还是心理素质如此糟糕,又做回了新手。"
"你确实是新手啊。这一次。"袁清叹了口气,"我们都不是。我们都是自己熟悉的角色。只有你,又是医生又是至亲,绝对的新手。而且----不像我当兵上战场,不像你单纯地做医生上手术的第一次,那些时候,我们身边都有个有经验的’老师‘,至少,可以及时纠错,指点方向。。。。。。你这一次,却真的没有了。没有经验,也没有教训,没有任何借鉴----甚至就因为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想其他专家在提供意见时候,大概都更有保留。。。。不是你不够好,真是你太难了。我昨天夜里就在想,假如当我面对劫匪的时候,人质竟然是至亲我不敢想,也没有答案,更不知道此种情况下自己的理智与沉着甚至是技能能保持几分------只有祈祷,这种倒霉时候,万万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哥,我真的想自己能帮你忙,可是好像,"袁清摊手,"真是替不了你半分。我总想跟你说,轻松点儿,愁眉苦脸也没用。。。。。。不过,这确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已经帮我了不少。"修晨转过头对他微笑道,"至少。。。比我自己在这里’看日出‘要好。你之前说过,谁也替不了谁,谁都得面对自己的问题。你小时候,17岁那年,那么大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想替你分担,但是最终还是没用,你还得自己走过来。 "
"你们都在我身边啊。"袁清笑了,忽然从兜里掏出个不大的扁陶瓷酒瓶,"一会儿我爸妈就过来接咱们的班了,我爸做了40多年的大夫,他在这里跟急救中心的医生交流 ,你总信得过,咱们去喝顿酒吧。等姥姥转到中心医院,一切的决定都是你作主,在那之前喝顿酒,睡一觉。"
"喝酒"修晨一怔,随即皱眉笑了,"你那点酒量,还跟我喝酒。"
"你干杯我随意嘛。"袁清掂着手里的酒瓶,"你认识不认识"
修晨看过去,那酒瓶实在已经有了年头儿,底部的青釉已经磨掉,背后,隐隐的一个’李‘字,"这。。。’李‘这是爷爷的东西吧。你"他狐疑地看着袁清。
"姥爷的。"袁清笑,"10年前我刚当兵半年就受了个警告处分,放假该回家我没回家,姥爷去找我喝酒。就拿着这个酒瓶,说17岁按说还没成年,但是当了兵了就是个爷们儿了,咱爷俩,老少两个爷们儿来喝顿酒,姥爷给你讲点儿纯爷们儿的事儿。"
修晨极少回去的自己离医院很近的单元 ,绝对面积不大,但颇‘空旷’,所有的 ‘家具’,只有白帆布窗帘和蓝格子棉布床单的床,然而虽空,却极干净,近乎纤尘不染。
如今却创造了凌乱的记录。
地板上很杂乱地陈列着白酒,花生,酱肉,猪耳朵以及坐着的修晨和躺着的袁清。
袁清拿那个容积不过3两的旧陶瓷酒瓶,瓶里还剩着小半的酒,他耳根脖子已经通红;修晨拿市面上标准的瓶装二锅头,酒已经见了底,他却并不像喝过酒的样子。
“我说,你量究竟多少啊”
袁清舌头稍微有点儿大。
“不知道。”修明很实在地回答,”我对酒没太大兴趣,很少喝,但是别人拉我喝,没到过‘量’ ---总不止这两瓶。”
袁清闭上眼睛嘿嘿地笑了笑,” 温梨裳走的时候,也没到‘量’”
“她走的那天我大夜班。”修晨继续老实回答,”我确实买了半箱白干屯家里了打算放纵一次喝到醉,还想嚎啕一把,不过,他大爷的,”修晨难得的爆出粗口,仰起头来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干了,再打开另外一瓶,“下了大夜班刚准备走,紧急通知大外科所有医生护士待命,附近发生连环车祸,吨级大卡车跟公交大吧相撞,要有几十个伤者最先送到距离最近的我们医院。等全处理完了,该转出去的转出去,该分到各科室的分下去---都晚上了。” 修晨苦笑,”我就近在间空手术室爬到手术床上睡到了第二天,那股劲儿就过去了大半。那时候做住院总,除了吃饭睡觉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手术查房值班,真没机会纵情伤心一下。”
“靠,和着你就没腾出功夫为初恋夭折伤感。”袁清骂了一句,”那会儿全家都小心谨慎。我总共休假回来一周,我妈,悦悦,姥姥,分别警告我别跟你提这回事儿,搞得
跟你已经肝肠寸断似的。嗨,我说,” 袁清支起脑袋打量着修晨,”不过你说,你从小到大做过半件出格儿的事儿没有咱不说打架挥板儿砖拦路截外校女生这种,就把翘课看大片儿,或者夜里看世界杯第二天装病不上课哪怕把化学书皮包到射雕英雄传上课看这种也算上。”
修晨仿佛极认真的想了一阵,然后摇头,” 没有过。” 他看了袁清一眼,笑了笑,”你的年代,一切都好了,无忧无虑,我赶上了那场浩劫的一个尾巴。虽才3,4岁,也已经知道爸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妈妈已经在我出生那天走了,奶奶跟爷爷岁数已经大了,也还戴着‘帽子’,要一边儿照顾爸爸一边儿照顾我和7岁的哥哥,然后,爸爸终于还是很快走了,几乎没差了半年,哥哥得了流脑,那时候反动学术权威们都在刷厕所,给人看病的一半是写大字报出身,哥哥被误诊,很快也走了。我知道奶奶经受的一切。我太小,分担不了任何事情,唯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麻烦。上学了,就做了个严格遵守学生守则上每一条的学生,后来,也就习惯了循规蹈矩地做人。”
“我真惭愧啊。” 袁清脑袋枕在胳膊望着天花板笑,” 这么说我是惹是生非地长大的。那时候有个联系本儿,每周家长签字,每周到周末时候,那一页被老师记得,都快没我妈下笔的地方了。”
“我还记得初三还是高一时候你把别的学校一个高三的孩子的胳膊拧脱臼了。。。”
“内孙子调戏我们乐队第一小提琴手,人不干他们往人身上拿橡胶管充‘高压水龙头’ 喷湿了起哄看曲线。” 袁清说着乐了,” 谁知道丫色心大能耐小这么不禁打呢。”
“学校本来要给你记过,恰好赶上全国物理竞赛你是你们学校唯一一个进去决赛的,学校就压了再压,等你拿了奖回来,最后给了个通报批评了了事。”
“我爸本来要去德国开会交流,愣临时让别人去了。” 袁清笑着叹气,” 一个是善后,给人家登门赔礼求人家别计较,还一个,最要紧的,我爸。。。他怕学校处理得生硬了或者处理得太不了了之了对我都不好。他怕我不知道错,可也怕我认错认得偏了方向。怕我不能学到三思而后行,又怕打击了小孩子很本能的 ‘正义感’ 。。。二哥,从小时候的病殃子垂危早产儿,到长大之后调皮捣蛋惹事生非,我真没少让他们头疼----尤其你榜样在前,真叫是天上地下。”
“其实我后来越来越觉得,”修晨摇头,脸上带了几分落寞,”捣蛋的孩子,给家人带来的快乐更多,好像也。。。更亲密。就连爷爷奶奶,其实都跟你更亲近,许多话不会跟我说,却可以跟你讲。”
“因为你太像他。”
“像他” 修晨不解地问。
“姥爷说你实在太像他。”袁清缓缓地说,似乎是在回忆,”姥爷说这很奇怪,你长得其实更像姥姥家的人,但是时常对着你的时候时常就像对着他一样,心里竟最多的不是呵护宠爱,而是敬重二字。即使是你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的时候,你已经很习惯地去承担一切。自己的,和别人的。”
修晨出了会儿神,随即摇头道,” 谁又能够不承担呢”
“孩子。可以真正恣意地由着本心不论后果地做事的孩子。”袁清望着天花板笑,” 17岁那年我参了军。半年之后我郁闷委屈愤怒地看全世界都不顺眼。放眼望去哪哪都写着不正确,不公平,不合理。没有一个跟我背景爱好看法相同的人,我头一次置身在一个真正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觉得他们莫名其妙,他们觉得我骄横跋扈,班长班副都觉得主要是我的问题。。。我因为跟一个农村兵动手打架而各自被关了紧闭受了警告处分。。。。。。然后,3天的休整假,我没回去,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在宿舍里蒙着被子睡觉,姥爷来看我,硬要带我出去。当时姥爷快80岁了,跛着一条腿,却定要跟我一起翻过基地附近红螺山的几个山头,爬到最高的山顶。姥爷爬山就像平时走路一样,虽然一条腿跛了,但是身子挺得极直,没半点驼背,已经不做军人50年,但是并不比我见着的任何一个职业军人少了兵味儿;在最高处,我们席地而坐,他从怀里掏出酒来,跟我说,小清,按年龄,你还是孩子,可是你自己要把这身军装穿上,穿上它你就是个爷们儿了。是爷们儿,就得有爷们儿的担当,先就把自己担当起来。
他给我倒了酒,我们俩个人对着灌下去小半杯子。姥爷说,把自己担当起来。自己选的这段路,甭管它是难是易,有没有你事先想见的景致,是爷们儿,走上来了,就得把它走完,是走完,不是滚过去爬过去,是挺着腰板儿一步步走过去,自己磕了碰了栽了,爬起来掸掸土接着走,旁边儿同路的,甭管你喜欢他讨厌他,他是你同路,他栽了跟头你得拉他起来,他落了队你得站住等等,他走不动了,你得把他扛上,这就是当兵的爷们儿的担当。”
十年前。
十年前的袁清已经长到了差不多跟现在一样的高度,可身材还是棵十足的豆芽菜。脑门上尚自顶着几颗不均匀分布的青春痘,嘴巴周围的‘黑毛’ 也还尚且稚嫩稀疏,眼神不复半年前的无忧无虑的调皮精怪,脸上带上了独属于年轻的愤世嫉俗。
他坐在姥爷跟前,被一口酒呛的咳嗽,满脸通红,姥爷以极标准的军姿盘腿坐着,说了那番话之后,就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他想他明白姥爷是什么意思,更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如此说。若是在大半年前,他会为这一番话而大声叫好,甚至热血沸腾。他会说,没错,做人就得这么做,做男人,更该有这么一份为了自己的理想无怨无悔的担当。
然而如今,他却轻轻地撇了撇嘴。
道理是如此,然而,是否有人真的能作到?做不到的理想,算不算是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大人喜欢拿很纯正很理想的道理俩骗孩子——多半是出于最善良的愿望,然而,经历了这一切,他还可能是个孩子吗?
出于对姥爷的尊重和姥爷好意的感动,更甚者是由于如今自己对家人的感情的微妙的变化,一切都变得不是那么应当应分,那种亲密甚至是恃充生娇已经变成了如今带着点小心刻意的礼貌——他并没表达出来他心里的不以为然,而是点头,表示对姥爷的话的赞同。
“小清,今天听姥爷唠唠嗑。”姥爷微微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那条伤疤。
袁清抬起头,望着姥爷从眼角到嘴角的伤疤,心里忽然一动。他知道姥爷的后背有一条更长的伤疤。
姥爷曾经是个兵。国民党的兵。但是他却根本没提过当年当兵打仗的旧事,以至于身边的人,已经忘记了他曾经‘兵’的身份。而如今,他说要跟自己说说话,说说陈年的旧事,难道。。。是那些当兵的旧事?
他忽然有些期待。
一个16,7岁热情澎湃的男孩子,曾经对50年前那场席卷了整个世界的,杀戮与反抗,为了生存与尊严的战争,从来都充满了热情,但是英国的美国的中国的一部分。。都看到了,唯独缺乏另外一部分。。。也许包含了姥爷的战斗的那部分。
袁清再又给自己灌了口酒,
“您的伤疤,是打仗时候留下的么?”
他望着姥爷。
姥爷把杯里的酒干尽,笑了笑,” 是。这道疤是长城抗战时候,大刀队夜袭阵地那次留下的那时候咱们没有火箭导弹,为了不让鬼子来祸祸咱们家,咱们亲人,就只能拿大砍刀拿命去拼。。。对,姥爷当过兵,打过仗,参加了长城抗战,之后。。。跟着你真正的姥爷,舅姥爷,开赴缅甸。”
袁清愣怔地瞪着姥爷,对‘真正姥爷’和‘舅姥爷’并没纠正——但是很茫然而又好奇——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来问,半天,却问了个技术问题——长城抗战的部队,不是开赴缅甸的啊!
“你说的没错,长城抗战的部队跟淞沪会战的部队不是一个部队----我是36年带着几个兄弟投奔的林团长---后来的林师长,林磐峙,他就是你的舅姥爷。可惜我跟你姥姥,都没有他的照片了。”
“林磐峙他是。。。我舅姥爷?资料上说,他是对日作战,从来没打过败仗,而且是唯一一个几次以少胜多的将军。”
“林师长是个真英雄---他最让人佩服的事儿却还不在打胜仗上。。。” 姥爷忽然又摇摇头,” 今天不说他。咱们说个让他也真正服气的人。”
“不说他” 袁清有几分疑惑地望着姥爷,”让林师长服气的人 ”
“我要给你讲的这个人,他乍一看,身形,说话的神态,都并不像个金戈铁马火里来血里去的军人,倒象个教书先生。” 姥爷微微抬起头,眯缝着眼,望着天空流动的云彩,
” 他才一来,就没任何慷慨激昂激励士气的讲话,先去看伤兵的住处,再去看兄弟们的宿舍,再在操练场一边站着瞧了许久,然后竟去看厨房,还要求看厕所。。。之后,他找到师长,头句话说的便是,管理和训练都太不科学了,难怪因营养不良和传染病减员严重,也没有训练士兵的自我保护方法,造成不必要的牺牲----师长极不高兴,训斥了他几句,让他做好本分,但是不久佟军长却亲自要见他。。。并且亲许他搞他的‘管理和训练’的实验。后来我们知道他居然是官宦人家的独苗少爷,还留洋拿过学位,之后才回来投考的黄埔,而军长对他额外器重还有另一条原因,他人脉甚广,竟然与美国一个大富的财团有所牵连,由此我们军被资助了一大批军费,包括稀缺的药品和一些被服,又购置了一些枪械。如此他的实验是被军长特批了,他当时是副营长,但是实验是在两个营实施----我们却觉得这是发了神经的富家少爷的一场胡乱折腾。我记得师长当时说,这帮富家子弟坐在书堂里学了些平等自由独立,就开始发梦,原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情。你保管他上一回战场,见一回鬼子,就老实回去做诗去了。”
姥爷缓缓说着,再喝了口酒,” 我们上上下下地看不上他,处处嘲笑留难,他却一直仿如并不觉察似的,把那些他的改革一点点儿的执行----他要我们统一地洗被子除虱子喷药,打虫,甚至消毒餐具,竟然还领了两个班去挖‘科学’ 的不会污染的‘厕所’ ,他要我们练习分解和组装枪械,还讲解‘弹道轨迹’ 并且以此说明持枪姿势的重要,以及最安全的隐蔽位置,他讲火力点的交叉掩护,讲这些在家只耕过地,在军里只知道拼,顶多练练刀法,根本谈不上射击准度的兄弟听不懂也不想听的东西,可是他一遍遍讲,一个个地讲,先就是说服了我们几个上过高小的兄弟。。。。。。我们越来越觉得这个出身富家,又是从‘富贵团’ 的总团调过来的呆子虽然傻得有点可笑,但是讲的也并非全无用处---而他的‘实验’最最直接的效果,先就是这两个营发烧拉痢疾的兄弟大大地比别的营少了。他还懂得不少植物的习性----他当时便笑说是跟太太临时请教的那附近的植被,找了不少熏虫子蚊子的草。。。我们开始有些喜欢他,尤其是看他手把手教几个不会写字的弟兄写字,认数,跟他们说不但字能学会写,数能学会算,以后还能学得了英文,开得了坦克。他说我们如今只好拿命根敌人拼,咱们没别的---可是咱们不能总没有,不学,咱们就永远只有大刀和自己的脑袋了。后来我们渐渐发现,他虽然并不魁伟,擒拿格斗的技巧却极娴熟,我和另一个公认彪憾排长,竟然被他无数次下了枪。后来,我问他,为何不一上来先立威,他那一手枪法,一身格斗的技巧,若是一上来先震震弟兄们,或者大家多敬畏他几分,他做事倒是顺了许多。他却只笑而摇头。他说,人和人需要真正的交流,而不是所谓震慑。
他也跟我请教刀法,我开始以为他不过一时新鲜开个玩笑,他既然请教,我也就是认真教他,可是也对他说,怎么也不需要他上去与敌人拼刀----我想,他是个教官。
只是没想到,终有一天,与鬼子遭遇了,我们这教官却非但没有被鬼子吓昏回去做诗,竟然始终不肯先随参谋退了,,最终,自己腹部背部都中了弹,却一直坚持到了与鬼子大刀相拼,守到了援军的到来。
从那一日起,我们所有人,不再只把他当是教官,而是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兄弟。”
凌晨。
修晨把睡得如同死人一样的袁清拖到床上,给他掖好被子。
他还真不知道,如此量浅的袁清是怎么在喝酒论缸的军队存活下来的。
把地上的狼籍收拾利索,倒了垃圾,窗外,东边的天幕已经变浅,现出了鱼肚白。
修晨下楼,跑了每天给自己规定的5000米,然后回来,洗了个冷水澡。
上学的时候,他曾经坚持冬泳。他很明白自己的行业要求什么样的体魄和意志。待到工作了,实在没有了冬泳的时间,他依旧坚持了每天5000米的长跑。而逢到有高难的手术,病因未明的病人,甚或是难带的进修医与学生......他必然需要让头脑更清楚些,他会在早上,洗个冷水澡。
姑姑姑父来过电话,说奶奶已经醒过了,状况稳定。
也许就是今天,再或者大概就是明天或者后天,他,需要想清楚如何跟奶奶谈她的病情,然后,又该做个什么样的决定。而同时,科里收了一个主动脉瘤的病人,有糖尿病,曾患肾炎,分别被t市中心医院和h省省立医院判定无法手术之后,带着最后的希望,卖了家里的祖房,来到这里,号称全国心血管科龙头老大的中心医院。
背负别人的希望,是荣幸?还是沉重?
修晨从来未能真正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这十年来,背负了越来越多人的希望,如屡薄冰地前行。他甚至来不及享受那种亲手完满了别人希望时候的满足与骄傲,只是不断告诫自己,谨慎再谨慎,努力再努力,让失望的人,能再少一点儿。
离开家门的时候,修晨把茶叶和电热壶以及桶装的饮用水放在袁清一起身就能看见的桌上,轻轻带上门,离开。
早上他所负责的病区的会诊,出乎修晨的意料,非但每周只参加一次会诊的主任来了,连一个月只在第一天的全科会诊出现的,如今心血管泰斗,自己的导师,竟然也来了。
应该是那个新收的病人的关系,他想,然而还是有些惊讶--再有3天就是全科大会诊了,而那个病人,也并不需要在这么紧的时间内做最后的决定。他照例主持本病区会诊,让各个主治医生汇报病历,最终讨论最新收的这个,最难决定的病人。
导师和主任各自给出了些意见之后,他嘱负责的主治医生仔细纪录了,便准备结束会诊,然而导师摆了下手,说,还有一个。
修晨愣怔了一下。
导师抽出份资料,打到幻灯里,名字是林姝欢,除了急救中心的病历与本院之前的所有病历检查之外,尚有许多与英国美国专家远程交流的意见。
导师对他说,“你可以听听,只是参考,也可以去休息休息......这个病历,决定权终归在病人本人与你,但是技术方面,完全把它交给我们。”
修晨深深地吸了口气,站立了两分钟的时间,然后,轻轻地对在座的所有人鞠了个躬,很低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医院的楼道里,依然如以往,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焦灼或者恐惧的面孔,修晨不知道今日的自己,是否脸上的神情,跟那来往的人们一样?
他努力地跟自己说过,奶奶90岁了......真的是高寿,似乎该到了随缘的境界;甚至,他很明白,奶奶,并不恐惧那边的世界,那边,大概有更多的,她牵念的人。
然而,他到了此刻方才明白,放不下的是自己。如何能放下?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最亲的人?固然这些年来,一直是他照顾奶奶,然,照顾与依赖她的本身,却已经成了他生活的重心。
他的心里很茫然,茫然地在楼道里走着,因着导师和同事们的体贴与善意,他有了甚宝贵的休息的时间,只是却不知道自己在此时,究竟能做些什么。
门诊部就在眼前了,他信步走过去,或者...就替同事出个普通门诊?
普通门诊是由一个主治医带着4个住院大夫在一间大的诊室中,见他进来,齐声地叫“修老师”,主治医眼神里带着等待指示的意思,修晨再次茫然,更有些尴尬,似乎自己的到来,只是打乱了人家原本的秩序。
他摆摆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你们照常,我听听。”
显然,大家把这当成了一次上级的抽查考核,四个小大夫的脸上,都带上了紧张与严肃的神情,刚毕业不过1年的那个,甚至在量血压时候拿反了听诊器。
但是修晨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只是茫然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
当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走进门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而当她抬眼看到他,展开一个掩饰不住开心的笑容的时候,他大步地冲她走了过去。她以一个惊喜的笑容,迎来了一声把在诊室内所有大夫病人都吓了一跳的暴喝
“你到底有完没完?!”
主治医惊讶地望着修晨愤怒的脸--认识他快8年了,更曾经被他手把手地带着上手术,修晨是心血管外科公认脾气最好的专家,无论多笨的学生,多胡搅蛮缠的病人,从来不曾见他发过脾气。
而如今,对一个还一句话没说的,来看门诊的病人?
统战部编辑秦雨被吓得退了几步,有点结巴地说,“我我,我是来看病。。。”
“看病?你还要干吗?你先是装送牛奶的工人,再是装我表妹,你看病?这心血管科,你看病,精神病科的电话我帮你联系!”
修晨不由分说地拽起秦雨的袖子,把她推出了门诊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