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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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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许是一条隧道。
时常,闭上眼睛之后,林姝欢便觉得,隐约的,眼前有着这条隧道。在经过这条隧道之后,便见到了那些离开了许久的人。
她仿佛回到了长沙,象70年前的每一个下午一样,从任教的大学走回家,随身的手袋里,装着几件给袤延买的新鲜玩艺儿。
她推开了修家老宅子的大门,老张依旧在伺候花园儿里的芍药,见她回来,规矩地站直了然后躬身叫了声少奶奶——这恭谨与冷淡总让她觉得略微尴尬。杨妈妈跟她打招呼的时候,神色却好像保藏了什么秘密似的不同,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让那张步满皱纹的老脸,显得颇有光采。
才走近袤延的厢房 ,便听见里面爆发出一阵大笑。她的心跳立刻加速,快跑了进去。
3岁多的袤延穿着小短褂小短裤,坐在床上,嫩生生的小胖脸上带着迷惑的不信任,对跟前穿着军装的陌生人挥着藕节似的小胖胳膊拒绝地把身子后仰。
对方却把他抱了起来,他已经看见了门口的妈妈,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叫,“妈咪啊……”
“我是爸爸,爸爸好想你。之前妈妈带你来军营见过爸爸的。”修崇文努力地想唤起儿子1年多前被妈妈带着来军营探亲的记忆。
“你的军装跟那时候在黄埔不同了。这孩子,前些天还对着照片儿叫爸爸呢。”
林姝欢在他背后说到。
“妈咪抱…”袤延从父亲肩膀上拼命向母亲伸手。
修崇文回过头,冲姝欢微笑,低声说,“换防,有20天的假期,赶回来了。”
杨妈妈站在门口,微笑着冲袤延招手,“小少爷,咱们去抓蝴蝶,然后吃下午点心了。”
袤延欢呼一声从“陌生人”的身上挣脱下来,蹒跚地朝门口跑过去,杨妈妈伸手拉他,回身冲崇文和姝欢道,“少爷,少奶奶,我带小少爷去耍会儿。”说罢领着他往花园去了。
修崇文握着姝欢的手,笑道,“你从美国回来这半年,在周家,一切……应该都还好?”
“不是都有写信给你。”姝欢仰头望着他,眼睛里带着调皮的笑,“便就如你所说,快快地给修家生了儿子了,父亲自就全心接受我了——若没有袤延,我可不敢毕业了直接就从美国回来。”
“了不得,听着象是控诉我呢。要是让你现在的学生听见,怕是得说留洋回来的先生并没有接受了新思想。”崇文捏了捏她的脸颊。
“可不是?还是得怪嫁的相公传宗接代的思想固执,也是白白留洋了一趟。”姝欢抿嘴儿笑着。
“我当时是这个意思吗?”崇文似笑非笑地盯住她的眼睛,低头,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姝欢脸微微红了。
四年前的新婚。
最初的尴尬与笨拙,之后的没有尽头的缠绵和欢喜,然姝欢心中,总是去不了那一丝的隐隐担忧。
“在想什么?”崇文闭着眼睛揽着她肩膀,玩弄她的发梢。
“没有。”
他睁开眼,瞧着她,“到底什么?”
“我总……怕父亲是迫于无奈,心中实在不欢喜。”
崇文轻笑,“那如今也不用担心,左右你并不须立即在家对着公婆,10日之后,也便要跟我一起离开。”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怕父亲不开心。”
崇文却大笑,翻身向她吻了过去,“无妨,我们就多努力一下,早日让父亲抱上了孙子,怎么也就都欢喜了。”
……
崇文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鼻子碰着她的鼻子,眼睛便如要看进她的眼睛里去。姝欢脸通红,轻轻咳嗽一声,“过会儿袤延便过来吵着我给他讲故事了……”
这会儿却有人扣门,老张的声音在门说,“少爷少奶奶,有位林先生来。说是少奶奶的哥哥,少爷的长官。”
“哥哥?!”姝欢挑起眉毛,5分惊讶5分欢喜,望着尚文道,“哥哥也休假吗?怎么你们还没一起回来?”
崇文却轻轻地皱起了眉头,没有答姝欢的话,只扬声冲门外道,“知道了,让杨妈妈上云雾茶,我这就过去。”
林磐峙以一个极标准的军人坐姿端坐在修家正堂屋的檀木椅子上,手边是四色精致的茶点和极品福建云雾茶,冒着丝丝热气,淡淡的清香,据说极能放松闻者的心情。他却毫无表情,脸上的线条紧绷,带着明显的怒气。
修崇文却已经换下了军装,穿了件家常的长袍,跟姝欢一起走进来。
林磐峙滕地起身,竟没理会一脸欢喜的妹妹,径直向修崇文走过去,“我从总部一回来,就听说你请调。”
“坐。”修尚文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在家里,可否不遵军中的规矩,不当你是长官?”随即自己先自坐下了,姝欢心中疑惑,望望哥哥又看看崇文,挨崇文坐了下来。
修崇文扬手,杨妈妈又送上来两盏茶,他冲磐峙微笑道,“磐峙,这茶极为难得,父亲花重金请老友代买了一斤。你林家祖籍福建,小时候家里定是要托人每年带云雾茶的,想你也是喝惯了,你这些年,怕早没福气喝着了。”
林磐峙冷笑道,“我才回上海,就听说你请调,且连批文都拿到了,别说喝茶,到现在连口水也没顾上喝,便赶着来问问 ,别说南京上海书信电报往来并不困难——你请调是上上月事,我可还没去总部,这请调如此大事居然不跟我提一句,可是我平时做了什么事不妥,又或者我真如别人所说,骄横跋扈目中无人,竟然将你都开罪了,让你不辞而别,躲我而恐不及么?”
姝欢惊讶而不安地望着哥哥,想说什么,崇文轻轻拍她手背,摇了摇头。他沉默了半晌,对磐峙道,“你自然明白我究竟为什么请调。”
林磐峙背过身去,“我不明白。”
修崇文轻轻叹了口气,“你当然明白。”
林磐峙抱住双臂,在修崇文跟前来回踱步,几次张开嘴又没有说话,终于,在他跟前站定,盯住他的眼睛,狠狠地低声道,“你觉得我很为剿匪立军功肩膀上加星得意吗?”
修崇文摇头,“我知道你窝火,你这两年火气越来越大,怕是剿匪剿得。旁人却当你是因这两年剿匪成绩非常突出,是各部中唯一没有任何败绩的主官,所以越发骄横,盛气凌人。”
林磐峙锤了下桌子,“我不知道打了多少报告上去,跟上峰更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架……罢了。”他烦躁地摆摆手,“也不用再说,你都知道。”
“我明白。”修崇文点点头,“你多少地觉得攘外必先安内也是有道理的,只望着尽早地把匪缴干净了,能开上东北,收复失地,把鬼子彻底从中国打出去。”
“你觉得有什么问题?”林磐峙背对着他问。
“孙先生在‘民族’‘民权’‘民生’三大纲领之外,尚有‘联俄’‘联共’‘辅助农工’三大政策,而在这三大政策之下,如今的zf才更加立稳了脚跟,‘黄埔建校之初,学员会领到两份表格,其中一份是如今‘匪’的申请表格,北伐战争之中,先锋团中如今的‘匪’颇为不少,到底何时,又是为什么,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就成了如今要斩尽杀绝的匪了?”周尚文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眼中似有嘲讽,更似有悲怆,他说着,轻轻咳嗽起来,他拿起茶盏,喝了两口茶把那阵咳嗽压下去。
林磐峙惊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压低声音道,“你……你难道真的,真的跟那边……”
修崇文摆摆手,“我若跟他们信仰相同,便不会留在这边。他们究竟如何,并非我所最的在意,而我信仰的是什么,它现在究竟是不是我的初衷,这才要紧。我所信仰的,它有没有海纳百川的胸怀,这才要紧。”他说罢,再又低头咳嗽起来。
“海纳百川?!”林磐峙好像听见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猛然转身,“孙先生的政策…… 如今,那位,”他比了个手势,“别说军队是某个党的,也别说是这个党的某个派的,其实心里恨不能是姓他的姓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建立和众政府?你没昏头吧?”
修崇文安静地迎着林磐峙嘲讽的目光,缓缓地道,“我只问你,是什么原因,足以能让你对着个活生生的人,扣动扳机?又是什么理由,能让你严令属下,面对枪弹,不许后退半步?再是怎样的信念,能支撑你面对昨天还在一起谈笑的战友倒在血泊里,永远不能再起来?”
林磐峙轻轻地后退了一步,缓慢地抬头,目光投向门外,某个不可知的地方,良久,良久,如被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落日余晖透过西窗,将林磐峙的站立的侧影染上了一层属于黄昏的,璀璨瑰丽而却注定短暂的颜色。林姝欢望着哥哥,头一次在自信决断的哥哥身上,看见了某种沉重的无奈和苍凉,她心中带着不安,转头去看崇文,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微凉,然而她却感觉到了安定。
“只有一个原因,把鬼子打出去,还中国人一个完整的家,在这个家里,生存的权力,和做人的尊严。”林磐峙终于开口,声调是姝欢太陌生的肃然,“我总还是坚信,有天我们毕竟是要开到跟鬼子拼杀的战场上。来日与鬼子的决战,就是如今我发狠地以别的部队3倍的强度训练他们的解释,更是如今……如今流血和残杀的理由。到时候,我决不畏自己埋骨于何处,甚或躯体随枪炮而灰飞烟灭。如要见到今日殒命的弟兄与敌人,我当可以坦然相对。我并非赞成如今的内耗,只是,尚文,和众政府,民主合作,这在如今的中国,可能吗?便是先生还在,坚持如此的理想,他以纯理想领导的政府,究竟能不能有今天威压各派实力,统一中国政局的局面?坚守如此理想的孙先生,毕竟,从来不曾是中国实际的政治领袖。崇文,你知道,我并非热衷政治的人,我甚至是这层军官中,唯一一个非党员,我只想打好仗,将日本人打出去。但毕竟在这旋涡之中许多年了,却也明白政治,并非少年时候那些关于平等自由完美世界的理想。”
“是,政治不完全等同于平等自由的理想,政治并不美好,但是为了实现平等自由或者一定程度的平等自由的世界,却需要不那么理想的美好的属于政治的手段----磐峙,我也不是17岁的孩子了。我一样觉得先安内不见得错,只是如此以挥刀砍杀的安法,又真的可能安得了内吗?匪究竟因何而生?因何而能百剿不净,百除不竭?”修崇文苦笑,“剿了多少年了?我并非没有努力剿过,在清点战场时候,在那些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然写着无惧的彪悍的脸上,我明白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啊。”
修崇文站起身来,走到林磐峙身边,将手搭上他肩膀,“磐峙,你觉得和众政府在如今是不可实现的天真的理想,而我觉得以杀而除异己,是不可实现的可笑妄想。然你我弃笔从戎,放弃许多难舍的东西,家,实验室,许多许多……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能支持你我杀戮,对下属下得了不许后退的命令的理由——将鬼子打出去,从中国人的地方出去。至于你我所各自不相信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你…”林磐峙锁紧眉头,“那边,也确实是土匪一般,没有受过教育,尚停留在农民起义的状态,没有什么信仰…”
“磐峙,你并未深入了解——把他们的信仰带进中国的,是□□,李大钊,瞿秋白那样的学者,决非没受过教育的所谓‘泥腿子’。我黄埔的同学中也有不少,恐怕姝欢当年在北平的同学更有不少有这个信仰的。至于他们如今为了存活,坚持了多少最初的信仰,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你究竟要说什么崇文?”磐峙再次烦躁起来,“我不相信你是赤化分子。我了解你。可是这一年你毫无战绩,有人说你胆小怕死,更有人说你跟那边有所勾连,你也知道如今军统中统的人无处不在,我正在想下一阶段作战,你便编入我的直属队,无论如何,总得做出个样子来,回来便知你竟然降职请调!大战在即崇文,你这样,简直是给人口实!”
“大战在即,我要过去的部队,一样是大战在即,要开赴长城前线,对日作战。”
“你未免过于天真了。”林磐峙如同看着一个坚持属于孩童的真理的孩子,穷尽心力地讲一个成人世界的真理,“你想想我们如今部队跟你要去的部队的对立,派系之间的斗争,两边长官的敌对……你过去,带得动兵吗?令得动人吗?是个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更不要说是彻底地得罪干净如今的长官!你拿什么上对日的前线?”
“普通一兵。”修崇文淡淡地说,“指挥不动属下,我便以普通一兵的身份扛枪冲锋。胜似在另一个战场上,我号令得动属下,却已经说服不了自己下冲锋号令。”
“你…你简直是…”林磐峙双手比划了几下,又僵在当地,摇头道,“在我们这里,好歹从上到下,大家背景相对相似,利于交流……”
“少爷军团?”修崇文微笑,“大都是留洋回来,大都家景良好,大都看不起贫寒出身的杂牌……”
“放屁。”林磐峙听见少爷俩字,立马怒火上头,“英雄狗熊战场上说话,什么少爷长工的。我林磐峙带出来的部队,我敢跟他们任何‘王牌’比,是技能还是军事策略,是战绩还是……”
修崇文点头,“你从美国带回来的训兵方法,确实与众不同。其实磐峙,我请凋,还有个很要紧的目的,你却不知道。”
“什么?”
"他们不值得扣顶红帽子给我,但是盘峙,你这几年剿匪剿得声名鹤起......宋长官将你视为心腹爱将,提升之速,怕是少有。"修崇文有几分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你既非留日一派,也非黄浦嫡系,更从不肯与人结交,如今军统若手中有顶红帽子择人而扣,恐怕第一个想扣得便是你的脑袋。只不过你既然剿匪剿得卓绝,他们现下实无理由。但你若对个剿匪不作为的属下过于亲密,恐怕便成了将帽子扣给你的理由。我知你这次大战定要将自己跟我拴在一起,好给我个好看的战绩,所以,我只好知会你,办好一切。你也自己一切小心才是。"
林磐峙不能置信地看着修崇文,半天才道,"崇文,我以为自己对你了解甚深,可如今,如今倒是,有时仿佛并不了解你了。"
修崇文笑笑摇头,"好了,这个如今也还并不足担心---其实还更有个最要紧的理由。"
"又是什么"
“你记得你说过么?中国的兵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不会打仗,不会保护自己,没有正确的,先进的训练方法,所以你竭尽全力,以新法训兵。你‘林式操练’带出来的兵,确实不同,便就是剿匪,也是战绩最大,伤亡最小的部队。”
“这跟你请调难道有关?”林磐峙不能理解地看着他,“再说我脾气不好,难和许多下属交流,如果没有你从中调和,也不能有今天的成绩。若说到此,我更不能让你走。”
“你一个林团,固然一路佳绩,也不够将匪剿完。更何况他日对日决战。”修崇文笑道,“我请调过去的部分,之前我们也曾观摩过,士兵士气不错,勇悍有加,唯因不是当今嫡系,杂牌出身为多,训练装备,都于劣势。便就装备无法改变,训练还是颇有可改善之处。我是实在想把你的‘林式操练’带将过去。眼前这次长城御敌,不知道上面究竟下了多大决心,然而,即使此次不能全胜,回去,我要在那里,以你‘林式操练’的法子练兵。”
林磐峙不能置信地望着修崇文,后者脸色平静中带着无比的坚定;林磐峙怔了许久,脸色渐转柔和,他叹了口气,“崇文,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才好。我…总不能跟你说,坚持理想是错……”
“不为理想,你我又为何回来?只是,我们为了坚持,做的妥协不同。”修崇文笑道,又咳了起来。
林磐峙脸上带了忧色,皱眉问道,“你身子怎样?前些日子……”说着,又望了姝欢一眼,犹豫着停住。
姝欢正续了新茶第给崇文,轻轻给他拍着背,她白了哥哥一眼,“他有什么,难道还能瞒着我不成?再怎么,你们再兄弟情深,也还能有他儿子的娘跟他近了?我又何尝是承不住事儿,抑或抓着相公哭哭啼啼的女人了?”
“姝欢你可真是咄咄逼人。幸亏是嫁给了崇文,否则如何找到婆家?”
修崇文仍旧没能止住了咳嗽,却已经忍不住笑了,“我自是当日病了时候,就已经写信给夫人‘诉苦’以求安慰,而且夫人非但不是普通弱质女流,好歹学的还是生物,还是博士,我心中敬畏仰视,总觉得比你我武夫还是懂得多些,是要虚心请教的……”
“得了得了,也没有如此卖法的。”林姝欢笑着,对哥哥道,“我自会尽力将他身子在这几日调理好了,让他旧长官,手足弟兄,千里之外,不必担心。”
崇文此时终于止住了咳嗽,姝欢扬声叫杨妈妈让厨房准备晚饭,特地吩咐加上崇文爱吃的烧卖和米鸭,磐峙爱吃的拆骨肉。然后一手挽了他们一个,笑道,‘我们不如出去走走?还记得我们当年常聚会的后山,和街口的书局么?哥哥有几天假期?如多留三天,父亲便从杭州回来了,定会带回来最好的龙井和江浙名点…..’
“我还没有如此不识趣儿。”磐峙瞥了妹子一眼,“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别说妹妹了。谁在这里碍事,我叨扰你们一顿饭便走 ……”说着脸上又添许多烦恼,“又要去剿匪……这次上面决心极大,一摊子乱事,我得赶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