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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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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得次日初更,那宋军人马方才迤迤逦逦回得梁山泊。当时史进仍是未醒,郭、燕几个好不惶然,故请来安道全,这厢一发儿拿了脉,重诊伤口,始知那史文恭的钢枪尖儿上原是烫了鸩毒,安道全与史进用金药敷贴了伤处,又写了一副清浊怯毒的方子,史进帐下服侍他吃了几日,只是来发冷汗,更兼呕了些胆水,到得第四日,人方清明了。
郭盛见史进晓了事,便与他道明前番燕青假扮鲁智深一事由来,又恐他心结未解,故再将那鲁智深如何舍命相救一事说来,史进着过一道,只是不肯来信,只道:“鲁家哥哥恨我恼我,自不肯来见我,我虽心寒,堂堂七尺男儿,却也须得直将它捱着便是,又不是那垂髫小儿弱质女子,须不用郭家哥哥来哄。”
郭盛只得掇来那和尚的僧衣与他相看,道:“却不是哥哥存心哄骗大郎,当真如此。”
史进接了那直裰,只是翻覆来看,认得确是鲁智深的,心道:“鲁家哥哥心中未曾当真那般恨我。”神色略霁,因问鲁智深去向,郭盛只是支吾不答,史进便要起身来取短棒,只是急道:“莫不是我鲁家哥哥遭了甚不测?哥哥只说实由,休来隐瞒。”
郭盛道:“呔,大郎快快躺下,却莫来乱猜,只是那和尚前番救得你一趟,就此不见了踪影,如今也未曾回得山寨,哥哥恐你忧心,不愿与你来说。”
史进大急道:“恁生如此?”
郭盛道:“大郎切莫焦急,你知那和尚端的好本事,一口禅杖横行天地,只有他欺别个,别个哪敢欺他,几时肯遭不测?”
史进心略宽,只是道:“我哥哥却不是那无端欺压人的撮鸟。”
郭盛笑道:“罢,罢,你既尚有分辨,只是莫太记挂劳心便是,先养了伤,再去寻那和尚不迟。”
史进心道:“此话在理,该当如此。”其后时日只来安心养伤,按例吃药,不必细说。
到得二月末旬,史进因养了十余日,他本又是个年青体健的,腹伤倒也好了七八分去,因此日里不再一味卧床,也多曾出门走动,每日必去鲁智深宿处一探,却只是空屋一只,漏草一席,再与郭盛、陈达等人一处做耍自不必说,又去杨志处再赔了不是,杨志前番已知真情,哪里还会怪罪,叫上武松,三人拈肉吃酒,不在话下。
却说那卢俊义帐下燕青的,他因先前好心做了坏事,每日里心怀负疚,常常思及去史进处探望请罪,当时那史进伤势未痊愈,燕青只恐惹他动怒,平白坏了身体,因此只是踌躇、未能成行,这一日他听闻史进身上已然大好了,便备了些果品酒食,登门造访,当时他推门将入,院中却是无人。众位看官,却说那史进何处去了?原来当日他又自去了鲁智深处。
且说史进在那漏屋里坐得半晌,只是仍不得鲁智深归来,他因见屋里各处起了灰烬、蛛网,便又与他清扫了一回。当是时,那房檐上新扎了个雀儿巢,半成未成,直将些鸟粪糊在窗棱上,史进待要寻个棍棒一发捣了,忽而心道:“人道花鸟鱼虫是雅人四宝,哥哥是个粗汉子,这四宝只除了那花,其余那鸟鱼虫三样,他闲常倒最是喜爱,倒也得了‘大雅若俗’四字了,我若捣烂了鸟窝,倒忤了他心意。”
因此也不去捣它,只将窗棱擦净,又痴望了那鸟窝一刻,倒也觉出些喜欢,只道:“你这鸟儿,倒也颇具些灵性,端的会挑地筑巢,因知我哥哥是个有佛心之人,便来此间,若是去了别个好汉家处,哪里还有命在。”
又道:“我哥哥不拘一格,往日里不知同多少飞禽走兽做了朋友,他日归来,见了你等,定也要与你结拜个兄弟,如此一来,你我倒也是兄弟一场了,既是兄弟,当要一处饮酒快活。”
当下摸出怀中酒葫,先泼了一气在地上,又自啜了一回,笑道:“好酒!”
他只吃得口滑,又自喝了一回,道:“鸟兄弟,你等禽类端的各处都妙,有爪儿时,端的锐利,有翅膀时,振翅能入九天翱翔,只是你等那鸟嘴却忒得不济,那等鸟喙,虽是尖利煞人,若喝酒时却极不中用,只如那点点滴滴,好欠豪气,哪如我们这些这泼汉牛饮爽快,”又笑道,“鸟兄弟,若要我说时,这酒浆端的是天下第一等好物,你等却没那口福!”
他说得一回,又喝了一气,正待一气干了,忽听那屋后有人发出哂笑之声,他心中一动,只道:“莫不是我鲁家哥哥回来了,只见是我,仍不肯相见?”又道,“哥哥不肯来见,我却哪里肯放哥哥走?”当即脚下一点,运步追去,那人听他来追,当即闪入草岗子中,只余一段袖子在那枝蔓处夹住了,史进眼疾手快,捉了他袖子,扯将出个人来,定睛瞧时,却哪里是那鲁智深,正是燕青。
原来这日燕青去史进宿处登门造访,却不见史进,坐得半刻,因此沿山寨一路来寻,寻到此间,只见他兀自与那鸟雀说话敬酒,憨态动人,心中只是不忍相扰,暗道这史家兄弟当真是世间至纯璞玉,我这一身风月坊间的浪荡气,倒休得去沾染了他,如此做想时,脚下却又不忍真个离了去,因此直在那屋后窥着,却不想叫史进逮了个正着。
史进因前番已明真由,得知那燕青假充鲁智深诓自己只是好意,他也懂理,因此只得放下了怨仇,只是仍恨自己无端教他窥去了真心,心中犹自剩些不忿,无奈碍于义气,也不好拿那燕青出气。哪料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番又拿了这燕青的现形,由是那史进好不着恼,叱道:“你这鸟厮,好不磊落,鬼鬼祟祟作甚?”
燕青无奈,只道:“大郎当真误会了兄弟,我绝无坏心,只是今日想去你宿处赔罪,不见你人影,因此一路来寻至此,见你兀自投入,未敢相扰。”
史进道:“休叫我大郎,我与你未有兄弟情分,这声‘大郎’叫得忒唐突。前番之事,我已知了分晓,我虽是个匹夫,也非不知青红皂白的泼皮,你原既是好心,如今赔甚鸟罪却是不必。今番之事,也便作罢,你自走吧,休再来惹我。”
燕青听他如此一说,心道:“我只当他是个一味不懂事的,只肯来恨我,原来他也自有法度。”因笑道:“史家兄弟既是不再怪罪于我,当是大好,却又何来叫我莫再招惹你?如今你我既是放了前嫌,便仍做一处的兄弟,如你方才所言,既是兄弟,该当一同喝酒快活,却哪有兄弟来趋避兄弟的,史家兄弟是一方少年英雄,胸襟宽广,如今却未免显了小气。”
史进道:“你这厮嘴倒利害,却不必拿‘小气’激我,我史大郎只是个粗野任侠儿,甚么鸟英雄不英雄,我还不快活当,我万事只由着心意,嫌恶便是嫌恶,欢喜便是欢喜,若是分明讨嫌你却来故作欢喜你,如此方称得上甚鸟胸襟宽广,我史进却万万不认这一套,只管它做‘伪君子真小人’。如今我既是心中不喜你,便不来与你相交,也落个自在。”
燕青心道:“他分明还因先前在我目下露了对那和尚的真心恼我,若要他当真不怨我时,却只能装做个不解风情的痴儿,只假装我并未看破那层端倪去。也罢,我既诓得他一回,便再诓一回也无妨,权且叫他欢喜。”
因此只道:“史家兄弟这番话却好生叫小乙不解,你既是已不恨我,为何还来讨嫌我?个中由来,今日却定要与我说个分明,若是真有甚错处乃我燕小乙改不了抹不去时,也好叫我死了心去。”
史进听他如此,却哪里能当真能说出缘由来,只是恼的面红耳赤,摔手道:“你这厮好不罗嗦,总来相缠,我不耐烦与你说。”
当即转身便走,却不提防叫那燕青抓住了袖子,只是揣在怀中,不肯相放,他因怒道:“你作甚?快快放开!”
燕青笑道:“兄弟好不蛮横,先前你抓得我袖子,目下我便抓不得你的?苍天在上,敢问是何道理?”
史进气道:“你却逼我动刀。”
燕青只是撩拨他,哪里要当真与他动武,当即敛了笑意,正色道:“史家兄弟,权且听我一言,自上回事后,小乙心下好不懊恼,你且听我辩解。”
史进道:“你忒聒噪,个中备细,郭家哥哥早已然同我逐一说了,哪里耐烦再听。”
燕青道:“郭盛兄弟之言,是他出于高义替小乙辩解,虽能道明是非,终究还是假借了他人之口,当日是我害苦了你,于情于理,又怎可止于间接之辞,而不亲自登临忏悔?史家兄弟,你今日定要听我一言,若是听后还不肯饶恕,我燕小乙须得只是认命,日后自还你清静,再不来扰你半分半厘。”
史进无法,道:“也罢,你且说来,却说快些,莫拐弯抹角。”
燕青因道:“那日我假扮鲁大师诓你,虽是好意,总是有相欺之实,因此心下惊慌,战战兢兢,只怕叫你识了破绽去,是以只扮了一刻,便想就此罢休,干脆向你坦诚谢了罪去。当时我只如此做想,说到一处,忽然嘴间漏了口气,露了本来声气,我心知你定当识破,果然你当时便伸手来捉我,我知万事休矣,始才认罪。史家兄弟,我深知被你识破始才认错实是晚矣,但我之前实已有悔意,只是未敢下得决心,不想害得兄弟如此之深,教我日夜不能心安,请兄弟千万恕免则个。”
史进听他一说,心中端的是五味陈杂,暗道:“史大郎史大郎,你这厮当真是个蠹虫蠢物,当日只听是鲁家哥哥声气,便全没了提防,原来这燕青当日竟已然露了他本来声气,你竟只栽进了话里的蜜处去,竟全然没听出破绽,恁地太窝囊!”因此只在那里又羞又恼,片刻又道:“这厮原当我彼时伸手只是去拿他,却也好个糊涂虫,也罢,如此倒好。”他自松了回气,道:“你却说完了?”
燕青道:“史家兄弟叫小乙说得快些,小乙便说得快些,若是兄弟嫌小乙太怠慢,我自再细备说来。”
史进忙道:“不必,如此即可。”
燕青道:“那史家兄弟可肯谅解?”
史进略一踌躇,道:“你便权当我已谅解了罢,且放开手,我自走了。”
燕青只是不肯,笑道:“既是谅解了小乙,何不共饮几杯?”
史进心道:“这厮忒搭缠,我若再推时,却又当真显得狭隘心气,也罢!”当时只得解了酒葫递与燕青,两个席地而坐,只在那林间将剩下的酒分了吃了。那史进只怕燕青再来聒噪,因暗里道:“他若再来胡言乱语时,我便提拳去打,听闻他相扑乃是一绝,我今日倒要与他分个雌雄。”
众位看官,这史进是个表里如一的,却哪如燕青高明手段?燕青见他神色,已然知了他心思八分去,因此故意再无一话,只来闷声喝酒,倒叫史进心中讨了没趣,其后各自散去,不必细说。
又过得几日,宋江招群雄于忠义堂议事,因道:“当日晁天王临终有言,他日谁能与他报雠拿得那史文恭,梁山泊之主位便托付与谁。前日我等攻打曾头市,卢员外生擒了那史文恭贼子,正是应了晁天王当日遗言,本应即日便号令群雄,奉为我主,一者公孙先生问卜算卦,吉日未到,二者众兄弟其时因连日征战,疲顿不堪,权且又拖延了些时日,一直未曾相提。今日乃三月朔日,正当吉时,我等兄弟当焚香而盟,立卢员外为我山寨之主。”
当时众好汉怨声四起,只是不服气,那卢俊义也不肯授命,只是与宋江两个一味相推,军师吴用因道:“晁天王遗言虽重于泰山,只也是人意,如今谁人能当我山寨之主,却须得看那天意。”
宋江再驳时,众人不悦,宋江因道:“也罢,若要看天意时,不若如此,我等山寨毗邻两个城池,一曰东平府,一曰东昌府,今日我且与卢员外抓阄做定,一人各攻一城,权且看谁人先破了城池,借得粮草,便坐我这梁山之主。”
当下二人抓阄,宋江领了东平府,卢俊义领了东昌府。
当时众头领各自散了,到得午时,宋、卢两方的随军将佐名目已然书写成榜,贴于忠义堂外,昭之于众,史进前去草草睃了一眼,却见自己并不在将佐其列,当时大急,他因每日里见鲁智深不曾归来,恐他有事,只是性躁,却哪里还在这山上呆得下去?当时自去吴用处争辩,正是郭盛在其处当值,只来笑道:“大郎休来逞强,你前日受伤,并未痊愈,却是去不得。”
史进道:“甚么鸟伤,已是大好了,如何去不得?郭家哥哥行个方便。”
郭盛哪里肯听,史进因动了短棒,只抢来那点将册子来细细相看,只见那宋江一路的将领里,林冲、花荣、刘唐、郭盛、吕方等便罢,却还有个鲁智深,他当即点墨在那名号上画了个叉,只换作自己姓名,郭盛只是哭笑不得,斥道:“你这不省事的泼皮,这是作甚?今番这册子上的将佐个个均乃公明阿哥亲点,你却来胡改。”
史进只道:“郭家哥哥,你又非不知,我鲁家哥哥不在山上,如何去的?岂非叫公明哥哥部下少了一将?我替哥哥去就是。”
郭盛诧道:“此话当真?近日我只忙于寨务,鲜去同你做耍,我只当那和尚已回山了,真个如今还不曾回来?”
史进道:“岂敢相骗。”
当时吴用恰进得门来,见史、郭二人起了口角,因来相看,只拿那册子睃了眼,笑道:“先前点将拨兵都是小生来操办,今番哥哥却要来经手,我道恁的,原来还是孔融让梨,他只一味将那勇猛大将、善谋智士送于卢员外,自己那一方却留得寡少,这便倒罢了,竟还故意点了个不在山上的鲁大师充他下手,如此他麾下少了一将,分明是要故意输与那卢员外。”
史进因道:“公明哥哥却来装幺,即便他当真愿输时,我们兄弟却不愿他输,两位哥哥,便成全了弟弟,叫我去了吧,也好助公明哥哥一臂之力。”
吴用、郭盛二人也恐宋江短将不利,郭盛又心道:“大郎既是与我一处,我便多加照看便是。”如此这般,两人因是允诺下来,只是吩咐史进小心在意。
次日宋江、卢俊义便各自率军下山,各取东平、东昌二府,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