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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一晌贪欢,天上人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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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却能感觉到身边小石头的变化。
一日那常在她故事里出现的“衣锦还乡”的青衣仙人终于将它想起,从此往后连着几日都把它带离明肌山,他们乘着金光闪耀的金翅鸟,他只能跟在他们身后偷偷的瞧着,隐匿在黑暗的角落里。
“如果我有一双眼睛……”
他听到它微弱的声音,带着极深的渴望。
它是一颗石头,它说自己叫做明肌,还说终有一日,它要成仙去的。
想到这里他胸口空荡荡的地方又是一阵刺痛,他伸手揉了揉,对自己喃喃:“如果我有一颗心……”
我竟想要有一颗心吗?他问自己,转念又想,心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一直没有心,因为众生万象,他既是他,又是他人,有没有一颗心对他来说,着实没什么影响。
他没有双眼,却可视物,它也是如此。
他们都是这大千世界的一方化物,有形有神,可感可触,他们什么都不缺乏,亦什么都不需要,因为世界化他们,它们本身就是世界。永远保持这样留在山上,真的不好吗?
他向它望去,却发现它竟在那狐仙的催化下已然化成人形,五官齐全,有手有脚,与极久远之前落在山上一只金翅鸟化形后的模样几乎相同。
这就是它想要的,一具可以移动的身体?
随着吸收擎天树汁的增多,它能够持续化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样一来每日的大部分时光,它都不在山上。
他隐隐感到它正在渐行渐远,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自第一次跟在他们身后出山之后,便再也没跟出去过。他好像对大千世界如何花哨没有一丝兴趣,他终日坐在雪地里,总要与那雪山融化在一起,鸟儿时常将落在他头发上,叽叽喳喳的,以为他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或者一片高起的雪堆。
一日它回到明肌山后,见一只鸟儿在他头上拉了一陀鸟屎。他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继续一动不动的坐着。
它便仰起脸问他:“千面,你说,何为存在的意义?”
何为存在的意义?
他还是不很习惯它的新脸,它那双黑夜一样的浓郁的眼睛总要看到他深处去。他摸摸自己的脸上,空荡荡的,心口也是,曾经他以为永远在这里陪伴着它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
他呆了呆,听它又说:“我只是一颗小石头,你若说我没有意义,我的确只是这样存在着,什么也没做。可我毕竟还是……存在了啊。”
他尚未想出答案,却听它自言自语:“万物存在于世,一定都有自己的意义的,只要仔细找找,不放弃,有一天一定会明白的。”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莫名的昏厥袭来,不自觉的问道:“这么说,我既存在于世,必定是会拥有什么意义。”
它高声道:“当然!我想大约万物生之于世,都是为了寻找那个‘属于自己的自己’吧。”
他有些茫然。自己?自己是什么?他没有自己,他是万象,万象也是他。他坐在这里,鸟将它当作石头,他便是一块石头了。他坐在这里,雪花将他当作一片土地,他便是一片土地了:“可我既是佛,又是魔,你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我虽属天地万物,却又得万象虚无……属于‘我’的‘我’要如何找寻才好。”
它小小沉默了下,想了好一会才忽的兴奋道:“你即是众生万象,那你也便是我,我也就是你,你找不到的东西,我若是找到了,岂不也算是你的??不过……不过我要想找到我自己,还得先化形才成……”
他看看它,想起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千面”。
是了,他也并非卑微的可有可无,他是千面,是属于一颗叫做“明肌”的小石头的“千面”,此世间独一无二,只其一份。
他顿时觉得心口破出的小芽好像裂开了个看不见的小口子,无人撕扯,却愈演愈裂,细细密密的闷痛。
“我可以助你化形,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真的?只要你帮我化形,我什么都答应你!”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明肌,斩断一切过往的记忆……你是……是古月,就叫古月如何?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
……
三生评他:“你这人真是奇怪的很,有句话叫做自作自受,你知不知晓?”
他何尝不知晓。
他好像从拿起转星盘操控她命运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她的未来错综复杂,他一次又一次耗尽心力就是为了最终能够改变她选择的结果。他所求其实并不高,只是想让一切回到原来样子,回到那座茫白山头,终日与她相伴,看尽日升月落,直到永远。
或者是她在一切了然之后择了他,或是她在一切了然之后弃了他。无论结局如何,他跟她都必需走上这条路,一荣俱荣,一毁皆毁,谁也不能阻止,谁也不能。
耳边三生喋喋不休:“你算盘打得太错,因着这盘棋从一开始便是烂棋。就好比你养了株花,花的根早已腐烂,你便是给这株花浇再多的水,晒再多的太阳,花依然不会开,因为它的根……一早便已腐烂了啊!”
他充耳不闻,尽量将自己的存在化消。
终于等来这一天。
“千面。”她的声音轻轻的。
多少年,多少日夜,多少时辰未曾听她这样叫过,已经不大记得。他抬起他一片平坦、空空荡荡的脸,怔了一怔。
“古月……”他的声音于是也轻轻的,像是怕惊着这跨别千万年的重逢。
昔日种种煎熬苦楚、寂寞孤嚣,皆化在这两句对话之中。无论从前的每一日多么难耐,这一刻、这一刻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
“你终于记起……”话未说完,却被打断。
“我叫明肌,明肌山的明肌。”她的声音冰冰凉凉,冰凉好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凌厉寒霜的眼。
那双眼打量他一番,忽冷笑一声:“将我玩弄鼓掌之间这么多年,你很开心是吗?”
“我……”
“你这个人,怎么说呢,我其实一直很想问你……”她扫了一眼他的胸口处:“你究竟有没有心,知不知道什么叫情?”
属于心脏的部位绞痛一下,他呆住。
“你跟本就没有心、没有情。”
“我辗转几世,自有意识开始所经历的无数人事物中,最后悔的就是遇上你这么个人。”
人已走远,冰冷话却仍旧回荡,他仍然呆楞在地上,想要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通通哽在喉中,哽的生疼生疼,浑身力量失的太多,也跟着发疼。
可这一切都没有胸口那处绞痛来的厉害。
三生声音闷闷:“她怎得就这么走了?这算什么选择,是仍弃你,选了那傻子天狐?可那天狐已经灰飞烟灭,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与个消散天地的人还怎么谈那爱恨情仇?这女人,真是奇怪的很……”
没有心、没有情。
“如果我有一颗心……”
他想起多年前的愿望。我竟没有一颗心吗?他问自己,千百年来,他日夜算计,没有一刻得以安生,没有一时能够安睡,自以为控制了自己能够控制的所有,自以为能够改变自己能够改变的所有,唯一的目标不过是为了填补胸前空落的那块。
可到头来却还是什么也没有。
“何为汝所求?”
“存在的意义。”
“何为汝所望?”
“爱人之心。”
“汝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生之虚无,归之虚无。”
“生之虚无,归之虚无。”
虚空传来一个声音:“你是天地化物,本生之于天地,若是逆转众生轮回盘,使得时间逆流回转,将灰飞烟灭,什么都不会留下。”
他毅然挥了挥手,鲜血飞入空中流入众生轮回盘,启动了整个阵法。
他靠在柱上,感觉浑身都轻松起来,慢悠悠道:“这最后心愿一了,我便已没什么牵挂了。”不等三生再说什么,又道:“你不是曾问我,明知本就是一盘烂棋,再怎么下下去都不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怎么还下的这般自乐……”
“大约是因为……我太想看到结局,又太不想看到结局罢。”他抬手拂上心口:“感情一说勉强不来,这个道理我其实早就懂得,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我本无生无死,跳出轮回,不过天地化物,如果没有遇见她,些许我便会永永远远呆在这第十殿,终日对着众生轮回盘,看众生轮回,没个尽头。”
三生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在你将我摘下之前,我便是生在众生轮回盘之上,看众生轮回起落,每三万年才睁眼看看世间。”
他却摇头:“大大不同。你无心无相,我却已然生心,生心便会有情。只不过情是何物,我一直想不明白罢了。”
三生声音似是疑惑:“你千千万万年所做的一切皆是为她,待她如此,难倒这都不是情吗?”
他呵呵笑了声:“是啊,我自觉因她生情,可她却偏偏说我无心无情……”
“无心,无情,我果真是这般吗。”他又拂上自己的脸,平平坦坦,空空荡荡,“无心、无情、无相,我究竟是个什么,现在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三生一哼:“亏那女人白长了那双剔透的眼睛,却独独看不清你的好,不知道你……等等……”说着声音忽然带了颤抖:“众生轮回盘在转动,你……你难道是想逆转众生轮回盘???”
他没有回答,三生忽的大笑:“原来这就是你渴求的结局!哈,我三生何其有幸,在辗转无数个三万年之中,能看到这一刻来临。”
一直倚着的殿柱已经断裂,他走到殿中空地之上,不以为意道:“看到又如何,再过一会,你便什么都要忘却了,即便是这天地间,也不会有什么记得曾有我存在过。”
在他逆转众生轮回盘之后,很快三界的时间便会逆流回转,倒回他踏足扰乱所有人的命运之前。
没有他的踏足,一些人不会伤心,另一些人也不会死亡。
一切都会恢复到好像他不曾存在过的模样,他将从所有人的记忆中彻底剔除,分毫不留痕迹。
这世间可有一种情爱,无需相互偿还,只是甘愿付出?
他不知道,也不明白。他想他以后也不会知道、不会明白了。
众生万象,他既是他,又是他人,他找不到的东西,她若是找到了,也算是他的。
追逐就是放下,失去也是得到。
在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茫白里,她其实一直都在,他也是,明肌山头,日夜轮替,冰雪永不凋落,谁都没有离开。
千面抬首看了眼阴界灰暗无垠的天空。
他想起千千万万年之前的明肌山,那时他方能视物,睁眼便见朝阳初升,金灿灿的光折在白茫茫的雪上。
铺天盖地的茫白之中,她也是同样的茫白。
她细细的声音仿佛是他自能感受天地以来,第一个注意到的声音:“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那时的他们,朝夕相伴,日夜不离,他一直陪着她,从日出看到日落,每天都看。
忽然心口一阵怅然,所有的绞痛跟着飞去不留痕迹。
捏了个决,最后看了眼三途河畔的人,他甚至感觉自己没有五官的脸正在笑:“长生无情,不死何用。”
物是人非间,他终于将一切看的明白。